全球化语境下的地方性书写※
——论刘庆的《唇典》兼及讲述中国故事的方法

2021-04-17 06:21于京一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21年1期
关键词:雅拉满族现代性

于京一

内容提要: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文学俨然形成了一种非典型的“宏大叙事”的偏好:以宏阔的视野展开对百年中国的回顾性书写,刘庆的《唇典》虽属此列却又多有不同。《唇典》既呈现现代性的入侵对白瓦镇的强大诱惑和影响,又展示作为地方性的库雅拉河谷在现代化步步紧逼面前的坚韧和顽强。在此过程中,刘庆将满族的民族性史诗与近百年中华民族的现代化征途密切勾连、有机糅合,通过内蕴的“有情”叙事,精心设置且成功塑造出崭新的人物形象:满斗,并生成一种讲述中国故事的独特方法。小说最终阐明全球化语境下地方性书写之“变”与“不变”的历史伦理,推进并深化了汉语小说讲述中国故事的能力。

近代以来,中国面临着“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李鸿章语),中西与古今之辩/变在现代化浪潮的鼓吹之下,一波又一波地将中国推向变革/革命的风头浪尖。当历史的大潮缓缓退去,关于现代化的遗留逐渐成为聚讼纷纭、莫衷一是的话题,也成为文学频频观照的重要主题。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文学俨然形成了一种非典型的“宏大叙事”的偏好:以宏阔的视野展开对百年中国的回顾、呈现、反思与追问,《白鹿原》《丰乳肥臀》《水乳大地》《空山》《唇典》等莫不如此。但相较于《白鹿原》《丰乳肥臀》热衷“家族书写”的新历史主义姿态,《水乳大地》另辟蹊径以“宗教书写”展示藏地博大精深的心灵世界以及《空山》关于“机村传说”的地方志式的深度叙事,刘庆的《唇典》将近百年中国波澜壮阔的现代化进程与满族的民族性史诗密切勾连、融合在一起,既映现出波澜壮阔的中国现代革命与战争,呈示着少数民族及底层民众辗转起伏的多舛命运,也召唤起民间精魂和神灵对人类世界的重要价值,透射出一种包罗万象的史诗气质。

一 现代性的入侵及诱惑

众所周知,蒸汽机的改良预示着以机械动力和能源革命为基础的资本主义时代的开启,而铁路则是打造资本主义生产体系并形成全球经济市场扩张的大动脉,隐喻着现代化的无限延展和无远弗届。小说《唇典》即以铁路闯入库雅拉河谷带来的震撼与眩晕拉开叙述的帷幕。“白瓦镇的第一班小火车吭吭哧哧地爬过东面雪带山一个山峁,然后进入库雅拉河谷,……火车惊动了山谷里觅食的狍子和香獐,它们没命地奔逃起来。刚刚钻出蛋壳的幼鸨和黑琴鸡比赛着往蒙古栎和胡枝子下面钻,棕灰色的大鸨肚子下面长着黑色的横斑,喉两侧如男人胡须的羽毛奓起来,迎风怪叫。车轮卷起千百年前的落叶和贝壳,什么动物的头骨化石都被翻腾出来,没干枯的人的大腿骨是筑路工人的,日本人雇用了他们,拼死拼活地干了六年,累死的就被草草地掩埋在路基旁边。等待这个钢铁制造的庞然大物的到来差不多也有一万年了,现在石头缝都在发抖,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①这段信息量极为丰富、情感极为复杂的开篇之语,隐藏着库雅拉万物生灵激动又矛盾的情绪。他们既在内心深处对代表现代文明的火车充满了无限的想象、兴奋与期待,又耳闻或目睹了以铁路为代表的机械工业对万事万物的驱赶、压榨和吞噬。这是一首混杂着惊悸、畅想与困惑的现代性进行曲。由此开始,库雅拉河谷千百年来静谧、安详、古老、朴素的生产与生活秩序被强力打破,库雅拉人曾经安稳、拙朴、恬淡并隐忍的内心和灵魂被惊醒以致搅扰。

现代化的强行入侵带来了无穷的诱惑。跟随铁路一道进入库雅拉河谷的现代化浪潮,在为库雅拉人打开睁眼看世界的新奇与惊叹的同时,也将他们裹挟进始料未及的现代性欲望横流中去。首先,是以金钱为代表的物质性私欲之火的点燃。对商业利润永无止境的追逐是现代化的基本动力,因此当公司与店铺雨后春笋般绽放在白瓦镇,库雅拉人的眼睛和心灵都发生了某种意想不到的变化。不论是具有敏锐时代嗅觉的地主韩大定与日本人共同投资开设的亚洲火磨公司,还是日本人山本五郎销售仁丹的药店,以及后来火遍白瓦镇、令人疯狂的压牌新赌局,无不展示着金钱之欲在这片古老土地上召唤而起的熊熊烈火。其次,是以性为代表的身体性欲望的爆发。小说开篇设置脱衣女郎绿珠姑娘用意颇深,不仅旨在表明这种欲望的宣泄已经从古老的青楼等特定空间移进了寻常百姓家,暴露欲望泛滥与道德退隐的现代化症候,而且意在呈现现代化导致的贫富壕堑对尊严与人性的抹杀和戕害。小说中的艳粉街、日本窑子、高丽窑子等无不呈示出身体欲望在现代化进程中绽放的恶之花;郎乌春卷入现代性的身体诱惑也经历了绿珠姑娘的朦胧蛊惑,张小红、朱夫人的肉欲“冲刷”,以及作为淫窝的将军府的色欲“腌制”,而且其命运的关键转折也与身体欲望的需求、凝聚或释放紧密相关,尤其体现在同赵柳枝、韩淑英与李德贞的关系上②,其生命开化与成长历程几乎依循现代化在库雅拉河谷的入侵同步展开。最后,是以权力为代表的政治性欲望的膨胀变异。在现代民族国家建构的过程中,权力与利益是血脉相连的孪生兄弟。《唇典》既书写了国内军阀混战、党派角逐和政治运动导致的民不聊生、血流成河与亲缘崩裂,也描述了外族入侵(日本、苏俄)造成的山河破碎、种族奴役等奇耻大辱。权力欲的失控带来的是傲慢与武断、血腥与杀戮、强迫与侵略,是对人类道德底线的践踏、对人性尊严的扭曲与蔑视。某种意义而言,政治欲望可以看作物质与身体欲望的集大成者/升级版,因为赤裸裸的侵略才是最大化的利润掠夺手段,而身体与性从来都是权力的婢女。因此,《唇典》以纷乱交织的革命与战争作为故事的重要素材也就顺理成章。

总而言之,无法餍足的欲望是现代性打开的潘多拉之盒,库雅拉河谷在猝不及防中陷入了无边的惊诧、骚动与混乱。通向外面世界的大门一旦开启,捆束在库雅拉人内心深处的各种欲望便蠢蠢欲动,他们或主动或被动地卷入到正在展开的前所未有、前途未卜的历史洪流中。而欲望的爆发往往催生一种不可遏制的赌徒心态。某种意义而言,现代人的一生就是与命运对赌、搏斗的漫漫长夜。也因此,郎乌春离开家乡投向外面的世界,与其看作不堪忍受婚姻带来的羞辱,毋宁说是现代巫魅挑起了他对传统世界与法则冲破和突围、对外面世界窥伺和探险的庞然野心。这种赌徒的心态实为现代人丧失理智的命运表征,由此带来存在的无常之感永难将息。

二 地方性存在的坚韧与顽强

当然,暗喻与世界“接轨”的铁路在近代中国的初现并非一帆风顺③,而且,铁路的出现是否像在西方一样,能引起国人对世界、时间和价值观念的截然改变呢?

颇有意味的是,《唇典》在书写现代性入侵的同时,也对以白瓦镇为核心场域的库雅拉河谷进行了前现代的全景式、原生态呈现。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第一,具有典型地域性特征的景物描写。白山黑水的东北大地,是满族的龙兴之地,也是世世代代满族人身体、性情与灵魂的依托之地。这里的山川林海、花鸟虫鱼以至阳光雨露、狂风闪电都充盈着东北边地的特有气息。作者以拳拳的怀乡之情敏锐地捕捉并描绘出这片土地或丰润、盎然,或肃杀、萧瑟的万种风情,不仅展现出极具东北边地地方性的一系列切实、生动、散漫、广阔的富有生命气息的独特映像,而且与此地萨满教“万物有灵”的核心精神相得益彰。④这些细腻的自然景观以全息性的姿态在文本中舒展开来,甚至不惜延宕故事叙述的顺畅;既纾解了全书由紧张、曲折又血腥、野蛮的斗争与杀戮织就的沉重和压抑,又与整个20世纪现代性一统天下、整齐划一的追求形成某种有意味的对照,颇令人省思。

第二,亘古相传的地方民俗风情书写。为了召唤出古朴而真实的东北日常生活与民间世界,刘庆动用一切时机在《唇典》中不遗余力地勾画描摹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民俗风情。既有“灯官节”的详尽讲述、“乞巧节”的浪漫动人,又有做媒说亲的精彩呈现;既有打千拜年时各种欢喜调笑的民间唱词,又有神秘莫测邀请簸箕仙的作法仪式;既有武开江的惊心动魄、死人诈尸的万般惊恐、祈福孩子顺利生产的祷告词,又有库雅拉河、库雅拉山、库雅拉人的传说,库雅拉人的年俗……不一而足。而且,满族人民在日常生活遭遇困境时,总是首先向神灵祈祷求助,比如柳枝感慨:“女人就应该逆来顺受吗?就应该接受所有的苦难吗?祖先神哪,你万能的天神地母,显显灵吧,给我一条活路。”⑤恒盛源烧锅何掌柜每次出酒前,要用溜子上的第一碗酒供祭他的保家神,“不这样,烧锅上的酒酸,一滴卖不出去”,他的保家神是一只火红的狐狸。⑥作者如数家珍,似乎要将东北民俗一股脑儿和盘托出。这些风俗民情的书写,将一个五彩缤纷、富有生命质感的满族民间世界赫然呈现在世人面前,令人徜徉其中、难以忘怀。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即关于地方宗教——萨满教的尽情展现。小说以如椽巨笔描画出现代转型期满族经历的凄风苦雨、世事艰难的历史之痛,书写了他们直面苦难、勇于挑战、不屈不挠又常思怀乡的民族品性。毋庸置疑,支撑满人一路跋山涉水、坚忍不拔的正是弥漫于整个民族精神世界的萨满之神。《唇典》可以称作满族的精神史诗。小说在开篇之前,特意节选了两则以萨满为核心主题的神话:一则节选自满族创世神话《天宫大战》之“头腓凌”⑦,以祭祀、赞颂逝去的才艺卓绝的歌舞神和记忆神——大萨满“博额德音姆”;一则节选自满族神话《西林安班玛发》之“头歌”:“请静静地听吧/这是古老的长歌/萨满神堂上唱的歌。”开门见山,意在说明即将展开的便是萨满传唱的雄浑壮丽、庄严肃穆的家族故事,亦即唇典。由此,萨满成为推动小说文本叙事前行的动力之源和核心支柱。第一章萨满借助青衫妇人特向郎乌春预言并暗示了小说的时代面影、故事架构和人物命运,以预叙悬念的独特方式开启了故事讲述的按钮⑧。在故事的衍变中,萨满们每每在关键时刻现身说法、指点迷津。一句话,萨满是满族最重要的神祇,旨在打通神鬼与万物的界限,是连接人间与上天的通道,是思接过去与未来、前世与来生、阳界与阴间的桥梁。当族人需要解救时,萨满总会挺身而出,代表法力无边的神灵精妙点拨或作法施救。

除此之外,小说还密布着许多神奇的心灵感应,如“夜晚来临,柳枝清清楚楚地听见外屋放着的大板凳又开始响了,抬起,放下,咣当咣当响,凳子连响三天了。这个家里,除了乌春,没有人能抬得动那条独木的木匠板凳,然后,她清晰地听见了乌春的声音——‘走啊,跟我走啊。’……柳枝泪水涌出来,她知道这就是乌春的死讯,他用这种方式将消息告诉给她”。⑨漫天飞舞的白色蝴蝶是蛾子将死的征兆;苏联老妇娜佳预见了满斗失忆的变故;等等。这些心灵感应某种程度上展现出民间精神世界的繁复精深与神秘莫测,也是一种地方性灵魂世界的多彩映现。

综上所述,这些风格鲜明的地方性书写密集地镶嵌在20世纪一泻而下的现代化洪流中,让人留恋、亲切又叹惋;毫无疑问,现代化的不请自来并没有彻底改变国人的世界观与价值观,在现代化风驰电掣的轨道上,它们提供的是时踩刹车、反顾自省的作用。现代化的到来使原本静谧安详、生机勃勃的库雅拉河谷陷入了混乱、肮脏,一片死气沉沉。当现代性丧失理智,裹挟进政治寡头与流氓开动的战争机器,给人类带来的灾难、痛苦、创伤与戕害更是触目惊心。而且,命运的残忍并没有止步于人祸,现代化的洪流甚至摧毁了人类生存的整个生态系统,导致虫灾、风灾、雪灾、旱灾与瘟疫等天灾接连降临到苦难的库雅拉人头上。

行文至此,《唇典》中地方性书写的坚韧与顽强不容置疑,其在完成对全球化同质性反抗的同时,也为小说的价值取向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仅仅依靠物质性的现代化并不足以构建人类美好的生活与未来。

三 一种讲述中国故事的独特方法

“人物形象是文学世界的重要组成部分,它支撑着文学世界,使文学具有了丰富的审美功能和恒久的艺术价值。”⑩《唇典》对艺术形式的锻造彰显出作者极其宏阔的创作抱负和创新魄力,将满族的民族性史诗与近百年中华民族现代化征途有机糅合、相得益彰。其成功的关键在于精心设置且独创出满斗这一崭新的人物形象,并由此生成一种讲述中国故事的独特方法。

满斗是天生的萨满,出生即拥有具夜视能力的猫眼,能听懂亡灵的语言、看到鬼魂的活动,甚至能随意进入别人的梦境,阅读他人的潜意识,预见即将发生的事情;满斗还假借类似“成长小说”的叙事模式经历了以库雅拉河谷为核心场域的东北前所未有的百年大变局,而东北某种意义上映现的就是整个20世纪的中国。

《唇典》采用了明暗并行的双线叙事结构。明线以萨满俯瞰的“上帝视角”统御文本世界中的芸芸众生。观照郎乌春、赵柳枝、王良、韩淑英等核心人物,并向外辐射同他们生活、命运密切相关的其他人物。人物关系庞杂、繁复,甚至交织、重叠,呈示出历史中人的复杂、无奈与被动。暗线则以满斗为中心展开,凸显鬼神世界及内在灵魂,神秘玄妙、想象瑰丽。明暗两条叙事线经由满斗的“萨满”身份交汇、打通、纠缠到一起,铸就整个文本纵横交错、时空穿插、神(鬼)人往还的天马行空式叙述格调。因此,满斗“萨满”身份的设置⑪成为《唇典》叙事的重要法门:既契合了小说作为满族民族史诗传唱的经典形式,呼应了“唇典”的题旨;又以萨满式的“天眼”统合起天地神(鬼)人的全景式叙事视野,以20世纪的宏阔时空极写库雅拉河谷的地方性故事。

而且,经由满斗猫眼统摄的全景式叙事,在开拓小说叙事空间的同时,呈现出众声喧哗的审美风范。满斗以介于神人之间的主体性,展露出相对繁复的叙事情感。文本中交织、喧嚣着丰富而繁杂的情感激流:或悲或喜、或爱或恨,高昂与低沉、悲戚与欢笑、慨叹与澄明,英雄或贼寇、胜利或失败……几乎缠绕、凝结在每个人的身上;城头变幻大王旗,是非成败转头空。所有情感在猫眼的视域中都处理得合情合理,保证了文本以历史的而非道德的、审美的而非认知的姿态面对近百年波澜壮阔的现代化大潮中各类人物的挣扎、厮杀、茫然与惊悸;正是这些不同表情与情感的人物群像及其灵魂世界合力构成了20世纪现代化进程中中国各阶层人民的生活史与精神史。

由此,细细品味就会发现《唇典》的历史姿态摆脱了单一、偏执的审美倾向,充满了复杂得惊人甚至互相矛盾的意义,显得更加成熟、圆融。《唇典》经由天地神(鬼)人的统合式叙述,力求打破现代宏大历史的统/单一性。既重视新历史主义对历史的重新编纂与书写,特别是对边缘广阔人生和世界的精心勾勒与细部映现,又不排斥主流史观对宏大事件的某些认定与规训。⑫重要的是,为了将两者有效地融合在一起,小说对宏大叙事采用了类似于中国传统绘画 “散点透视”的方法,注重借助“小叙事”来抑制、纠正“大叙事”的霸道与蛮横,⑬通过展示无数侧面的“小叙事”来揭开历史的全貌和真面;尤其在对历史人物的塑造(郎乌春、赵柳枝、王良、韩淑英)、历史事件的发掘(二战后期苏俄、日本、国共在库雅拉河谷的争夺)、历史现象的重释(东北军、救国军、抗联、国军,不断改换旗帜、友敌反复)诸方面用力颇深,意蕴丰厚。毫无疑问,《唇典》依靠扎实、细密的“小叙事”极为漂亮地完成了“使现象重新返回本质、使表象重新回到真实”的艺术使命。而且,由萨满统合的天地神(鬼)人的叙事视野,在叙述历史的同时也超越着历史,打破了自黑格尔以来历史理性统领一切的人类迷梦,重新恢复到对生命(以及神灵)本质的思考与关怀。这是《唇典》神性闪光的根源,也为文末“灵魂树”一章颇具历史想象力和时代穿透性的构想埋下坚实的伏笔——猫眼虽被科学破解,但关于灵魂诠释与拯救的故事却刚刚正式开启。

“新时期以来,中国文学,特别是中国小说在各个方面都取得了长足的进步,很多作家视语言为突破口,希望以语言的创新带动文学的创新。”⑭《唇典》这种讲述中国故事的独特方法,也依赖于相得益彰的语言创新。它的小说的语言实现了精致、雅趣与通俗、晓畅的有机融合。篇幅所限,仅举两类语言实例。

其一是与白瓦镇地域气候“冷”密切吻合的比喻遍布文本。如写柳枝面对生活的无望,“每一次从梦中醒来,她都以为自己会哭起来,忧伤和冰冷的空气冻在一起,冻红了鼻子和脑门,也冻住了思维”。⑮结束血腥的战斗,满斗感到“绝望像比房子大数倍的冰球,我们的一腔热血只是一泡尿水”。⑯这种语言词汇的密集闪现,将东北“冷冻”的气候特征与小说中人的心理、情感如盐入水般密密相融,妥帖又蕴藉。

其二是与遭遇革命、战争和穷困洗劫的生存情境相契合的挫伤性语言。如对生活的感叹,“日子如弯弯曲曲的洗马河,有时静如死水,有时湍急惊心。特殊的日子就像一个漩涡,卷了浮萍进去,卷了死鱼进去,卷了岁月飘落的花瓣和余香进去,打个旋儿,浮上来已时过境迁”。⑰再如对糟糕时局与窘困生活的勾画,“这句话像一段旧拉链,一下子撕开岁月的肚囊,肝呀脾呀肾呀还有臭烘烘热腾腾的肠子哗啦一下淌出来,郎乌春趴在饭桌上放声痛哭。生活再次变成蹚不出去的沼泽,四处都是水,沼泽无边无际”。⑱如此等等,形象生动,将生活的艰难、污秽与了无生气直陈眼前。

前述可知,《唇典》天地神(鬼)人的全景式视野已经达到了小说叙事的某种极限,实现了小说美学多个维度的突破,生成了讲述中国故事的独特方法。但这种极限式书写反过来需要极强的叙事掌控力,否则容易陷入琐屑芜杂、轻重不分的碎碎念中造成叙事的臃肿甚至癌变。《唇典》目前拥有两个版本⑲,尽管著作本比刊物本对故事的编织更加饱满,但在极限叙事的处理上却显得过于拘泥和匠气。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次要或边缘人物交代得过于细致,某种意义上滞涩了小说的故事流畅和叙述基调。二是不必要的枝丫情节较多。总之,否极泰来,极限的顶峰便是破绽将出。

结语 全球化中地方性书写的辩证法

《唇典》中的白瓦镇,这与朝鲜接壤的偏远乡野之地,却因缘际会成为20世纪中、日、朝、俄(苏)争相角逐的大舞台,经济渗透、政治斡旋、武装侵略、资源掳掠,无所不用其极。全球化带来的泥沙俱下与风声鹤唳在地方性的白瓦镇轮番上演,动人心魄。

全球化中的地方性书写,或者说现代性中的地方化呈现,在《唇典》中短兵相接、激烈碰撞;既密切交织又血肉撕裂,既泾渭分明又鱼龙混杂,铸造成一种模糊不清又荒诞不经的时代经验,构建起令人百感交集又无可奈何的历史通道。而作为历史主体的个人常常只能以被动的姿态在历史幽暗的隧道中踽踽独行。历史的变迁无法阻遏,但滚滚潮流之下,已包孕着变与不变的辩证法;在变与不变之间,升腾着全球化、现代性与本土化、地方性等相互博弈的腾腾杀气与热气。鹿死谁手,终不得而知。

比如赵柳枝。毫无疑问她是满族生命之神的象征⑳,是大地的化身,苦难的承载者,也是满族善良、坚韧、淳朴等民族品性的践行者。《唇典》中,她痛苦、无奈又默默地承受着来自爱情、婚姻、亲情、匪患、侵略者、造反派等的种种打击与侵扰,或幽怨或谅解,或妥协或坚执;她以普通的个体之躯,以朴素的生命真实,裹挟进民族与家国变迁的历史洪流。对她而言,“得与失”曾经那么重要,但最终却都如过眼云烟,一切似乎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小说呈现出:在那样的时代,有这样普通的生命真切地生活过、存在过。毫无疑问,这是一种地方性存在面对现代化洪流的顽强呈现与最终开悟。

再比如 “仙姑”与“组织”。前者是满族民间信仰的一种载体,是民间精神的依附对象,具有长久的传统性与稳固性;而后者更侧重于一种现代意义上的行为主体,是集体/集团行动的有效协调者与命令发出者,可以随时撤离或解散。原本风马牛不相及甚或矛盾的存在,于小说中却由韩淑英集于一身,成为别有意味的组合与交叉。她既是柳枝为被绑票的儿子祈祷、解救的信仰对象和依附主体,又是秘密发布革命组织指令、安排革命活动的战斗堡垒。在此,传统信仰与现代组织以怪诞又尴尬的方式实现了有效汇通。在这特定时空铸就的历史怪物面前,柳枝只能被动地应付命运的安排,某种意义而言,韩淑英又何尝不是如此?小说十分精准地捕捉、把握并呈现出全球化与本土化、现代性与传统性在历史中的错综交叠、韧性杂糅,令人感慨系之。

综上所述,刘庆的《唇典》以“天地神(鬼)人”的统合视野与有机叙述,糅合较为扎实的艺术品质,将满族的民族性史诗与近百年中华民族的现代化追求相融合,生成一种讲述中国故事的独特方法,实践着全球化语境下地方性书写的可能和限度,并触及“变与不变”㉑的历史伦理。其进而警示世人:理想的全球化不应该是以“现代化”为唯一旨归的西方中心主义式选择,而是全球各地方性文化互相尊重、取长补短的历史融合;文本中以萨满教为代表的原始文化完全可以给当代陷入偏执与迷途的“发展主义”“物质主义”等提供精神上的拯救或指针。由此,《唇典》中的地方书写、民族气息、现代性反思与文化批判无疑具有十分重要的启示意义,并有力地推进和深化了陈忠实《白鹿原》、莫言《丰乳肥臀》以来汉语小说讲述中国故事的能力。

注释:

①刘庆:《唇典》,作家出版社2017年版,第6页。省略号为笔者所加,小说文本中还有多处提到火车,寓意基本相同。

②客观上讲,个体在原始本能的驱使下积极参与到世界中去,也不失为一种不可阻挡的近代社会历史潮流,利弊自当综论。

③“十九世纪后半叶,英人建筑的淞沪铁路在地方上引起轩然大波,终于被拆毁。”陈建华:《“革命”的现代性:中国革命话语考论》,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164页。而且,即使到了20世纪80年代,关于“蒸汽机隐喻”所引发的现代性想象也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详见王思远《“蒸汽机隐喻”:1980年代文学的现代性想象》,《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0年第5期。

④关于文本中“异域风光”描写的精彩阐释,详见吴义勤、王金胜《历史的光影与现代的幽灵——〈唇典〉论》,《扬子江评论》2018年第1期。

⑤⑥⑧⑮⑯⑰⑱刘庆:《唇典》,作家出版社2017年版,第99、189、14~15、101、300、64、387页。

⑦腓凌是满语,译成汉语就是“回”、章节。显然这是民族性与地方性的修辞术语。

⑨刘庆:《唇典》,第424页。省略号为笔者所加。

⑩段崇轩:《变革人物观念 创造新的形象——关于人物和典型问题的思考》,《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19年第3期。

⑪有论者由此提出“幽灵”叙事的概念,极富阐释价值。详见吴义勤、王金胜《历史的光影与现代的幽灵——〈唇典〉论》,《扬子江评论》2018年第1期。

⑫如关于军阀混战、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文革”浩劫等重大历史事件的定性。

⑬“大叙事只是一种世俗神话,是权力压迫集团的政治修辞学(意识形态),同时也是被压迫集团的政治修辞学(乌托邦)。”程巍:“译者卷首语”见苏珊·桑塔格:《疾病的隐喻》,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年版,第6页。与之相对,所谓“小叙事”可理解为破除意识形态或乌托邦的民主化、自由化叙事。《唇典》主要通过满斗、郎乌春、赵柳枝等人的民间视角来透视百年历史的大事件。

⑭张卫中:《新时期小说语言探索的三个维度》,《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0年第1期。

⑲一个是刊物版本,初刊于《收获》2017年(长篇专号)春卷;一个是著作版本,即本文使用的版本。

⑳崇拜柳树/柳枝是满族的传统习俗。满族萨满教祭祀中,有一位始祖母女神,叫“佛多妈妈”,即“柳枝祖母”。其神职作用,是祈求子孙繁衍如木之茂盛、繁荣,也可祈求富贵平安。详见程迅《满族女神——“佛托妈妈”考辨》,《社会科学战线》1986年第4期,或宋和平《满族女神佛哩佛多卧莫西妈妈论析》,《满族研究》1998年第1期。但也有学者提出异议,如塔娜《满族始祖女神“佛托妈妈”新探》,《内蒙古社会科学》1994年第2期。此问题有进一步探析的空间,本文拟先接受前面的观点。另,柳枝在文本中的文化意蕴类似于莫言《丰乳肥臀》中的上官鲁氏。

㉑统观《唇典》全篇可知,“变与不变”应该是刘庆十分重要的历史理念。《唇典》本身即是一首传唱萨满神堂的长篇叙事诗歌,依循的是口口相传的前现代记叙形式,呈现的是传统中地方性的牢固与稳定;但《唇典》的内容,包括个体命运、家族波折、国族兴衰等都孕育在现代化的横冲直撞与瞬息万变中。其以“不变”的形式承载、传递着“变化”的时代内容,呈现出辩证的历史之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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