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文字为中心的文学革命图景的建构
——从周氏兄弟与章太炎文学观之关联谈起

2021-04-17 06:21牟利锋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21年1期
关键词:刘师培章太炎周作人

牟利锋

内容提要:面对近代以来文化上的大变局,刘师培通过扩展阮元的《文言说》将修饰性作为其文学论的基础,与西方的美学论说顺理成章地建立了联系。章太炎“依自不依他”的立场让他无法接受刘师培的说法。为了回应西方强势文化的压力,章太炎在与刘师培论争的过程中以文字为基础,以表达的准确性为指归,从听说与读写两种传播路径的对照出发建构起了全新的文学革命图景。身处五四新文化阵营的周氏兄弟,看似与章太炎构成显豁的断裂,实则从根本上继承了业师以文字为本位的文学观,分别以“诗力”和“本色”为追求,以自己的文学主张和实践扩张汉字写作的可能性,并逐渐发展为一种新的文学传统。

1936年章太炎去世后,鲁迅在生命的最后关头先后两次撰文谈到业师对自己的影响。在革命与讲学之间,鲁迅显然倾向于“所向披靡、令人神旺”的战斗文章,几乎全部抹杀了太炎先生最拿手的《说文》。①半年之后,周作人在回忆文章中也对于太炎先生讲《说文》轻描淡写。②两人的说法虽有微妙的差异,但都无意说明章太炎以小学为核心的论学文字到底对自己意味着什么。进一步讲,章太炎关于文学的论述和想象,有无、如何影响到周氏兄弟的文学写作,需要回到具体语境中仔细分梳。

一 语言与文字“二者殊流”

章太炎讲文学在晚清独树一帜,自成体系,打破历来关于文学的想象和解读,很能体现他“径行独往”的气概。从最早《新民丛报》上的《文学说例》,到《国学讲习会略说》中的《论文学》,再到《国故论衡》中的《文学总略》,章太炎关于文学的理解渐成体系,也越来越自信。作为清代朴学的殿军,章太炎论文学的基础自然是他的小学修养,特别是他对《说文》的理解:“凡文理、文字、文辞皆谓之文,而言其采色之焕发,则谓之彣。《说文》云:‘文,错画也,象交文。’‘彣,戫也。’‘戫,有彣彰也。’或谓文章当作彣彰,此说未是。要之,命其形质,则谓之文;状其华美,则谓之彣。凡彣者必皆成文,而成文者不必皆彣。是故研论文学,当以文字为主,不当以彣彰为主。”③章太炎突破传统讨论文辞以工拙为原则的立场,树立物质性的“形质”而非修饰性的“华美”的衡文标准,事实上是以可视可触的文字及其载体为基础来建构自己的文学观。从文字出发,强调文学的书写性质和功能,这样一来,不但诸子论说、史官方策等“有句读文”可以为文,而且会记之簿录、算术之演草等“无句读文”更成为文的极致。

如此系统、庞杂而又别具特色的文学论说,一方面出于章太炎自身朴学家的本色;另一方面,起关键作用的是他与刘师培的论争。章、刘两人论文学在最初阶段尚能同气相求,不过刘师培对乡贤阮元“文言说”的信服与扩展,让章太炎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立论的根柢。刘师培援引阮元的《文言说》重提文笔之辨,认为“‘文’以‘藻缋成章’为本训”,而“证文章之必以‘彣彰’为主”,④由此将骈文视为文章之正宗,这与章太炎所承继的朴学家的“质言说”几乎针锋相对。并且刘师培进一步发展自己的理论,从美学高度区别了“征实”与“饰观”的不同:“贵真者近于征实,贵美者近于饰观。至于徒尚饰观,不求征实,而美术之学遂与征实之学相违。何则?美术者,以饰观为主者也。”⑤由文章的修饰性出发,刘师培在不经意间就将自己的文学论说嵌入西方真善美三者分治的理论体系当中。刘师培论文延续六朝的文笔之辨,推崇“沉思”与“翰藻”,这本是朴学家的普遍路数,但在西学东渐的大背景下,却与来自西方的文学观念耦合,逐步走向纯文学的提倡。

发生在章太炎与刘师培之间的关于文学的论争,可以看作传统文论面对文学西潮的一次全面总结。两人都动用了自己最为擅长的小学资源,但指明的方向迥异。章、刘两人虽然都承认先有语言后有文字,但谈到语言文字两者对文学的影响时却出现了关键性的分歧。刘师培先对“声”“音”分别进行训诂分析,认为“情感于物,则形于声;声能成文,斯谓之音。故‘音’训为‘饮’,‘声’训为‘鸣’”。⑥物不平则鸣自然会有“声”,但要发“声”成“音”,则必须“成文”。因此文章即“彣彰”,以“藻饰”为重,有别于鄙词俚语。可见刘师培在这里已经将“文”的出现推到了文字之前。声音只要有修饰,就可以成“文”,也就是可以成为“彣彰”。所以远古的谣谚,其时虽没有文字记录,但不失为文之二体。由此,刘师培得出了他关于文学的看法:“审音惟取相符,用字不妨偶异。盖音同字异,亦可旁通;而音异字同,不容相假,则作文以音为重,彰彰明矣。”⑦也就是说文字只是为了记音,不能喧宾夺主,取代音的基础地位,这可以说是一种典型的声音本位主义。要注意的是,刘师培这里用的是“音”而非“声”,也就是要求“声能成文”,所以刘师培的文学观更为准确地说是以“音”为基础的。接下来刘师培以古来的“声音之学”为线索对中国文学进行了梳理,既然“骈字以音为主,偶文以韵为宗”,那么以“音韵”为基础的“骈文之一体,实为文类之正宗”也就不言而喻了。⑧

对于刘师培将骈文树为中国文章的正宗,章太炎当然不能同意,并由此上推,对语言与文字的关系提出了自己全然对立的看法。章太炎承认语言在先,文字随后,但文字绝不只是语言的记录这么简单:“人之有语言也,固不能遍包众有,其形色志念之相近者,则引申缘傅以为称。俄而聆其言者,眩惑如占覆矣,乃不得不为之分其涂畛,而文字以之孳乳。”⑨语言本来产生于沟通的需要,但当品类日渐增多、意思足够复杂时便明显不够用,这个时候文字自然而然就会出现。文字的出现不只是标记语言,更为重要的是为了表达上的准确。所以文字虽然产生在语言之后,但有它独立的价值,这就是所谓的“文因于言,其末则言揫迫而因于文”。⑩由此,章太炎给出了自己关于文学的解释:“以有文字著于竹帛,故谓之文。论其法式,谓之文学。”⑪文字有其独立的价值和功用,这个不难理解,但将文字直接与文学挂起钩来,就非我们身处其中的近代以来的知识系统可以容纳,其文论的颠覆性可见一斑。

到此,我们不难看到章、刘二人一个根本性的分歧:在刘师培这里,“审音惟取相符,用字不妨偶异”,文字只是语言的附属品,所以论文时强调字“音”的重要;章太炎则将文字的地位提到了语言之上,所以论文时突出字“形”的地位。⑫事实上,章太炎文论系统有一个大前提即语言与文字“二者殊流”,也就是两者不是从属关系,而是各有各的功用与指向,因此认定谈论文学只能以文字为基础。两人的分歧其实已经暗含着后来新文学建设当中口头语言与书面语言之间的冲突。

二 “动听闻”与“合体要”

早在《訄书·订文》当中章太炎就提出“文因于言,其末则言揫迫而因于文”,即文字虽然源于语言,但出现之后却逐渐拥有自身独立的价值,甚至反作用于语言。这一观点借鉴了斯宾塞《论进境之理》中的说法,但两人的侧重点显然不同。斯宾塞此文主要阐明一种文明的进化论观点,具体到语言文字层面,初级的象形文字必然会发展到高级的拼音文字,而最优级的拼音文字也与最高等的西方文明相联系。⑬章太炎承认“今英语最数,无虑六万言,言各成义,不相陵越。东西之有书契莫繁是者,故足以表西海”,这也是“中国之所以日削”的重要原因,不过“订文”的目的却恰恰在于回应,乃至对抗西方文明中心论。章太炎试图从最基本的载体“文”入手为中国自身的文明寻找一条出路,这一方面出于对中国文明的高度自信,另一方面也源于当时文化界的现实压力。以挽救民族文化危机为己任的拼音化运动在晚清逐渐蔚为大观。拼音化运动以“‘言文合一’为主要旗帜,虽然论者说法不一,但主要意见都是用表音文字代替汉字”⑭。拼音化运动的主持者认识到汉字难懂难用,事实上成为了上下、中外思想文化交流的直接障碍,换成易学易用的拼音文字似乎就可以从根本上解决这一问题。章太炎“依自不依他”的思想立场让他实在没有办法与以西方文化为归依的倡导者调和。

面对西方语音中心主义的挑战,章太炎要让人信服汉文学汉文化的魅力,必须从学理上予以回应。章太炎选择的突破口是以语音为基础的文辞存在的不可避免的缺陷。在《订文》当中章太炎先是给予“有韵之文”以适当的位置,并未全盘抹杀,紧接着笔锋直转一针见血地指出因过分讲求音节的和谐而带来的弊端:“有韵之文,或以数字成句度,不可增损;或取协音律,不能曲随己意。彊相支配,疣赘实多。”⑮这里的“不能曲随己意”异常关键,就是说由于追求韵律上的和谐,反而不能充分地表达自己。韵律上的讲究与意思表达之间构成某种矛盾,原因何在呢?章太炎有一段非常值得重视的分析:“至韵文,则复有特别者。盖其弦诵相授,素由耳治,久则音节谐熟,触激唇舌,不假思虑,而天纵其声。此如心理学有曰联念者,酲醉之夫,或书一札,湎乱易讹,固其职矣;而讹者或有文义可通,要必其平日所习书者,此手有联动也。歌谣旧曲,成响在喉,及其抒意倡歌,语多因彼,此口有联声也。”⑯韵文在本质上追求声音的和谐,弦诵相授、口耳相传是它最基本的生成路径。时间既久,口耳相传逐渐引发生理和心理两个层面的自发反应,未经开口曲调先成,即所谓“联声”。这样发出来的声音,从性质上讲就是“天纵其声”,即在发声之先已经存在相关声音的序列和程式,作者自身反倒沦为此种声音程式当中的一环。由口到耳再到手,即便从声音落实到纸面,写作的程式化一以贯之。这可以说是中国式的声音中心主义,程式化的“声音”与处于传统文化核心地带的制度化的“道”表里相应,自成一体,构成一套牢不可破的文化建制。写作者想在这样一套声音程式中自主而自由地表达自己几乎是不可能的,这样的写作也不可能拥有真正的创造性。

正是基于对声音中心主义写作的模式化的担忧,章太炎几乎站在了一切和声音有关的言说和写作的对立面。在 “文”与“笔”的对照中,有韵之“文”因为追求谐韵有其先天的缺陷;即便是无韵的“笔”,如以口语为基础也同样存在类似的问题。“战国陈说,与宋人语录、近世演说为类,本言语,非文学也。效战国口说以为文辞者,语必伧俗,且私徇笔端,苟炫文采,浮言妨要,其伤实多。唐杜牧、宋苏轼,便其哗嚣,至今为梗。故宜沟分畛域,无使两伤。文辞则务合体要,口说则在动听闻,庶几各就部伍尔。”⑰从纵横家的游说到近世的演说,章太炎均看不上眼,排除在文学之外。最重要的原因就在于此类笔语以口说为基础,其目的是动人听闻。换句话说,凡是以口耳相传作为传播路径的,不论是口说还是落实在笔端,最终的目的是说服别人,也即以实现传播的效果为根本诉求。而传播者自身想说什么、能说什么变得无足轻重,也无法实现。

可以看出,章太炎之所以对晚清以降愈演愈烈的“言文一致”潮流提出严正的反对,是因为听说与读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传播路径,这也是他将言语与文学相对立的基本思路。以声音为基础的言语系统因为受制于“天纵其声”的程式化,且以传播的效果为主要目的,被打入另册。章太炎真正在乎的是以文字为基础以读写为传播路径的文学系统。文字源于区别不同的事物、概念的需要,一旦产生,理想的状态是在能指的名与所指的实之间形成一一对应的关系。不过要真正做到名实相符并不容易。造字之初,“形声事意,皆以组成本义”,但在使用当中,假借、引申的地方越来越多,这怕是难以避免的。为此,章太炎特意提出“存质”与“表象”这一对概念进一步阐释:“文辞虽以存质为本干,然业曰‘文’矣,其不能一从质言,可知也。文益离质,则表象益多,而病亦益笃。”⑱在他看来,文辞应该以“存质”为根本,这是文字的属性决定了的。文辞离存质近,就离表象远,名实相符,这是应该努力追求的境界;反之,文辞离存质远,就离表象近,问题自然多多。至此,章太炎从文字上的“本字主义”出发逐渐发展出了一套文学上的“存质主义”。正是这种文学上的“存质主义”引发了不少争议,后来的研究者也笼而统之,将其归入文学上的复古派了事。这里的关键是如何理解“存质”这一概念。章太炎很清楚地表明过自己主张修述文字的原则:“野者不闻正名之旨,一切訾以藻缋,非其例矣。知《尔雅》之为近正,明民之以共财,奇恒今古,视若游尘,取舍不同,惟其吊当。”⑲也就是说文字上的取舍是以准确性作为根本标准的。正如研究者所指出的,在章太炎这里“‘小学’或‘语言文字之学’的任务就在于还原汉字书写系统固有的表达精密性”,成为一切学问的基础性“单位之学”。⑳拓展到文学层面,如前所说,章太炎认为文辞与口说不同,关键是“务合体要”。这一点也被后来的解读者认为是非常保守的看法,墨守古来文章的既定体式,非保守而何?这也是一种误解,章太炎说得很明确,“其在常文,趋于达意,无问周、鲁”㉑,文章的目的在于“达意”,所谓“务合体要”实际上是要求文章以是否能够恰当地表达自己的意思为根本标准。

章太炎之所以如此重视文字的作用,就在于文字能够打破中国式的声音中心主义,以及背后的文化建制传统。而看似朴素的本字、存质主义,在差异化的基础之上却能够实现自我内在世界的准确表达。如果说以声音为主的文辞传统主要追求言说的效果,以读者为本位,那么以文字为主的文学理想则以作者为本位,以能否表达自己内在的思想感情作为写作的起点。章太炎以文字为基础,以存质为取向,建构起自己独具特色的文学与文化大厦,看似古色古香,实则暗潮涌动,无异于一场先发的文学革命。这场文学革命的主要指向,就是破除固有文辞的陈腔滥调,回到个体的内在世界,书写自我的心声。

三 “诗力”与“本色”

程式化的写作在根本上以读者为导向,为了接受上的顺滑,作者和读者遵循同一个话语模式;相反,追求自我表达的写作往往需要作者面对自身和文字的时候全面缴械,直面自己的内在世界寻找最恰切的表达方式,带有浓厚的实验和革命色彩。周氏兄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接续了章太炎以文字为基础追求表达准确性的文学观念,走出了一条别具特色的文学革命之路。只不过在扩张业师主张的过程中,两人的侧重点有所不同。

以文字为基础来思考文学的性质和功能问题,留日时期鲁迅的文言论述值得特别关注。在晚清“扰攘”而又“寂漠”的文化语境中,鲁迅别调独弹,直指人心,特别看重人的“内曜”“心声”,认为只有个体“诚于中而有言”,群体的觉醒才有可能,所谓“声发自心,朕归于我,而人始自有己;人各有己,而群之大觉近矣”。㉒

不过,从个体“内曜”“心声”的启发到群体的觉醒,这中间有许多障碍需要跨越,这也是启蒙的困难所在。首先要解决的是个体如何从“寂漠为政”的扰攘世界脱离出来,完成内在世界的觉醒。高远东认为鲁迅个体“自觉”的动力源于一种“主观机制”,这种“主观机制”暗含悖论,即“内曜”“心声”既是自觉的内在资源,又是外在对象,说到底就是个体要在自身内部完成认识上的根本性转换。因此,这一“主观机制”更多地和个体内部的非理性因素联系在一起,只能“在诉诸人的有限理性的同时,更多地却指向人的情感、意志、直觉等非理性部分,其‘个人’的‘自立’即‘自觉’的过程往往是内证的,天启的,带神秘意味的,对它的表达也往往不是概念逻辑的,而是形象诗性的”。㉓个体自觉过程“内证的,天启的,带神秘意味的”特点,事实上打破了时间上的连续性,在思维上体现出来又是沉默的、顿悟的、断裂的。这种沉思默想的思维方式在本质上讲接近于一种“文字思维”。声音中心主义试图借助声音的透明性、及物性维持自我在先验意义上的同一性,实际上是延续了思维在时间上的连续性。在这一先验框架内部,自我的内在世界是无法真正现身的。基于此,德里达激活了被西方声音中心主义悬置起来的以“文字”为代表的“符号的外在性”,正是“文字”让时间上的差异性和他性被激活。没有这种差异性和他性,“任何东西都无法被当作在场的事物来加以体验”。2④也就是说在自我确证的过程中,以“文字”为代表的媒介或者“符号的外在性”是不可或缺的。“心声”不可能通过透明的声音自我开启,文字作为“符号的外在性”在这里不仅仅是媒介,而且在事实上成为意义本身的来源。鲁迅试图在个体自觉层面重启对“心声”的发掘,不过发掘“心声”的途径逐渐从“言语”走向了“文字”,也即从“言为心声”走向了“书为心画”。换句话说,“心声”的发掘最终成为以文字为媒介的个体内在世界的自觉。

鲁迅正是从启发人的内在世界,即启人“内曜”“心声”的角度来发掘文学的特有性质和功用,也就是说这一革命性的观点是与鲁迅对文学的新认识联系在一起的。在《摩罗诗力说》中鲁迅提出文学为“美术之一”,“与个人暨邦国之存,无所系属,实利离尽,究理弗存”。㉕从此种纯文学的观点出发,文学如何发挥自己的功用呢?鲁迅借用“为热带人语冰”的例子做了说明:“如热带人未见冰前,为之语冰,虽喻以物理生理二学,而不知水之能凝,冰之为冷如故;惟直示以冰,使之触之,则虽不言质力二性,而冰之为物,昭然在前,将直解无所疑沮。”㉖这里的“直示”近似“内证”,不是条分缕析的言说可以替代。“直示”在本质上是一种诗性思维,以差异性为基础的文字在其中扮演着异常重要的角色。这样,经由文字到文学,鲁迅从意识层面完成个体内在世界的重构的同时,也建构起了自身别具特色以“文字”为中心的文学观。

接下来的问题是,如何由内而外,由个体而群体,从个体内在的“心声”“内曜”发展出来群体的“大觉”,也即“人各有己,而群之大觉近矣”?延续在内在领域对“文”的关切,鲁迅仍然试图在交往领域以“文”为基础建立起真正平等、有效的人与人、群体与群体之间的沟通模式。具体来讲则是以“诗力”为取向,与中国历来不撄人心的文化传统反一调,倡导“撄人心”的摩罗派文学。摩罗诗人在文学上表现最突出的一点就是对“诗力”的强烈认同和追求。这些“精神界之战士”“超脱古范,直抒所信,其文章无不函刚健抗拒破坏挑战之声”㉗,不同于平和之声,他们的反抗之声正是他们能够扰动人心的力量所在。

可以看出,以文字为基础,以“诗力”为取向,鲁迅在文学表达的准确性之外,更进一步发展出了文学的社会性,乃至政治性要求。只不过这一要求,是和文学最内在的文字因素紧密结合在一起的,也即要建立人与人、群体与群体之间“心声”的沟通,仍然要依赖以文字为媒介的文学的力量。从文学的内在领域走向外在领域,打通审美与政治的二元对立,以“诗力”为核心重构文学自身的知识传统和结构,这显然是章太炎的文学观所容纳不了的。

五四时期周作人在文学主张上延续了留日时期对“哀音”的追求,提倡“为人生”的文学,并从理论和实践两个方面为新文学奠基。不过这一阶段持续时间并不长,在1925年的《元旦试笔》中周作人似乎“忽然省悟”:“目下还是老实自认是一个素人,把‘文学家’的招牌收藏起来。”㉘此后,以《雨天的书》为代表的追求“闲适”的小品写作逐渐收缩,代之而起的则是别具一格的读书笔记。同时对别人赠送给他的“文士”敬谢不敏,只是希望做一个“爱智者”。㉙种种迹象表明,周作人在五四潮落后逐渐有了突破西方文学知识框架的冲动,这才是真正为中国新文学“开荒”的工作。而在“文士”与“爱智者”之间,宁选不易见好的“爱智者”,则体现了沟通“文”与“学”的抱负。其中最为特别的就是用文章来代替文学,不遗余力地表彰“文章之美”,此时的文章显然亦非留日时期的文学框架可以概括。从文学到文章,周作人所谓的“文章之美”指向何在呢?

针对废名小说别具一格的写法,周作人直接跨越文类界限,坦白自己之所以喜欢废名的小说,“第一的原因是其文章之美”。这种“文章之美”总括一句即“情生文,文生情”:“这好像是一道流水,大约总是向东去朝宗于海,他流过的地方,凡有什么汊港湾曲,总得灌注潆洄一番,有什么岩石水草,总要披拂抚弄一下子才再往前去,这都不是他的行程的主脑,但除去了这些也就别无行程了。”㉚周作人接着又征引庄子讲风的一段文字,所谓“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已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耶”。不论是“水”还是“风”看似各有自己明确的目标,实则最重要的是其随物赋形的过程。“水”流经“岩石水草”、“风”吹过“窍穴”就是为自身定形定性的过程,看似没有一定,实则在这一过程中不断变化衍生,其形式和内容也在不断生成和丰富起来。换句话说,“情生文,文生情”的写法所追求的是从形式和内容两个层面扩展文章写作的空间和弹性。这里要特别明确的是周作人所谓的“文”与“情”只有在剥离既有的文化传统和体系,即分别回到作为文化“单位之学”的文字和最本始的人情物理当中才可能得到理解,这是他提倡“文章之美”的关键。

由此,周作人提出了自己以“本色”为中心的文章理想,并用“本色”文章的提倡代替之前的对“文学”的信仰。他借用冯班的《钝吟杂录》做了如下发挥:“平常说话原也不容易,盖因其中即有文字,大抵说话如华绮便可以稍容易,这只要用点脂粉工夫就行了,正与文字一样道理,若本色反是难。为什么呢?本色可以拿得出去,必须本来的质地形色站得住脚,其次是人情总缺少自信,想依赖修饰,必须洗去前此所涂脂粉,才会露出本色来,此所以为难也。”㉛文章中之所以要“存本色”,就像药中“存性”一样,要“使药材除去不要的分子而仍不失其本性”。周作人标榜“本色”目的是希望作文可以拿掉“脂粉工夫”,以文字本来的质地形色示人,这样才可能一步一步接近自己真正想说的意思,这本身就是对文章的文字性质的确认,与章太炎追求准确性的文学观可谓一脉相承。区别在于,“文章之美”除了对文字本位的强调之外,还有人情物理这一个层面,也就是周作人反复提及的“常识”。周作人实则有更为宏大的抱负,希望在纯文学之外,以文字为基础扩展文学的思想、文化属性。当然,这里的思想、文化内容说到底只与自己的阅读、思考相关,已经与古往今来各种载道的文学不可同日而语。这样,通过对文学的文字性质的确认,周作人既保证了文学的独立,又让文学的“无用之用”成为可能。换句话说,正因为文学的“不及物性”,它才可能更有空间和弹性表达我们自身的意思和态度,即由“不及物”而“及物”。可以看到,对文学独立属性的强调并不完全排斥文学的政治性,更不外在于当时的政治环境。毋宁说,周作人正是通过对文学独立性的阐释表达了另一种极端的政治立场。

余论 文学革命图景的另一种可能

在晚清民初文化大转型的过程中,章太炎的身份的确难以归类。被胡适称为“清代朴学的殿军”,却不以专门名家;因“苏报案”震动一时,又不以革命元老自居。后来者不论认定章太炎是政治家、革命家还是学问家、国学家,也都是各取所需,攻其一点不及其余。还是鲁迅总结得好,章太炎是一位“有学问的革命家”。章太炎的思考始终围绕着转型时期文化领域的现实问题。在西方强势文化的压迫之下,既不固守传统也不投身新潮,而是以自己深厚的学养在中西文化的调适乃至冲突中探索中国文化的革新之路。这条革新之路以文字为基础,由文献、文学而上升到文化,最终建构起了一套以“文”为中心的革命的文明论体系。章太炎跨越古今中西的文明论对于现代文明而言既是内在的,又是外在的,既是同质的,又是异质的,既是资源,又是挑战。之所以有这样的气魄和自信,源于章太炎对不同文明之间差异性的理解。《齐物论释》开篇即云“齐物者,一往平等之谈……齐其不齐,下士之鄙执;不齐而齐,上哲之玄谈”㉜,这就是章太炎以唯识学为基础推演出来的极富创造力的“以不齐为齐”的哲学,而“齐文野”则是其主要落脚点,即文明之间不论先后、不分地域,均享有平等的地位。以构成各个文明基础的语言文字而言,也应该“不齐而齐”,所谓“人事有不齐,故言语文字亦不可齐”。㉝说到底,这是一种基于文字的文明差异论。

落实到文学层面,汉字与西方拼音文字的差异不但不会成为写作的障碍,而且会由此衍生出特有的创造力,这一点已经引起学术界的注意。徐通锵认为汉语是一种语义生成的思维方式,这一思维方式的基础就是汉字。以汉字为本位的语义结构,“最重要的特点就是主观因素渗入语句的结构,突出语义间的‘意合’联系,使主、客观的因素在语句结构中达到和谐的统一。印欧系语言的语法结构原则与此相对立,因为语句结构由于有一致关系之类的形式规则的控制,人们造句首先需要服从客观的结构规则,进行‘形合’”㉞。汉语看似缺乏拼音语言那种程式化、系统化的三段论式逻辑思维,实则主观因素的介入,让表达充满了弹性。章太炎反复强调的“文”,不仅不会阻碍中国文学走向现代,而且为此后的文学书写预留了极大的空间。周氏兄弟以他们的文学实践在事实上接续了章太炎的这一思考,在口语化写作占据主流的时代为后来者提供了文学革命图景的另一种可能性。

注释:

①鲁迅:《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鲁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66页。

②周作人:《记太炎先生学梵文事》,《周作人文类编·八十心情》,湖南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374页。

③章太炎:《讲文学》,《章太炎全集》(演讲集上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32页。

④刘师培:《广阮氏文言说》,《仪征刘申叔遗书》第9卷,广陵书社2014年版,第3961页。

⑤刘师培:《论美术与征实之学不同》,《仪征刘申叔遗书》第11卷,江苏广陵书社2014年版,第4890页。

⑥⑦⑧刘师培:《文说》,《仪征刘申叔遗书》第5卷,江苏广陵书社2014年版,第2060、2064、2073页。

⑨⑩章太炎:《订文》,《章太炎全集》(訄书重订本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209、210页。

⑪章太炎:《文学总略》,《章太炎全集》(国故论衡校定本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218页。

⑫王风:《刘师培文学观的学术资源与论争背景》,《世运推移与文章兴替——中国近代文学论集》,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65页。

⑬斯宾塞尔:《斯宾塞尔文集》,曾广铨采译,章炳麟笔述,《章太炎全集》(译文集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11页。

⑭王风:《晚清拼音化运动与白话文运动催发的国语思潮》,《世运推移与文章兴替——中国近代文学论集》,第199页。

⑮⑯⑰⑱⑲㉑章太炎:《正名杂义》,《章太炎全集》(訄书重订本卷),第225、227、229、216、233、233、232页。

⑳陆胤:《晚清文学论述中的口传性与书写性问题》,《中国社会科学》 2019年第5期,第181页。

㉒鲁迅:《破恶声论》,《鲁迅全集》第8卷,第26页。

㉓高远东:《现代如何“拿来”》,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66页。

㉔哈贝马斯:《超越源始哲学:德里达的语音中心论批判》,何浩译,《现代性的哲学话语》,译林出版社2008年版,第182页。

㉕㉖㉗鲁迅:《摩罗诗力说》,《鲁迅全集》第1卷,第73、74、75页。

㉘㉙周作人:《元旦试笔》,《周作人文类编·夜读的境界》,第41、548页。

㉚周作人:《莫须有先生传》序,《周作人文类编》,第653页。

㉛周作人:《本色》,见《周作人文类编》,第255页。

㉜章太炎:《齐物论释》,《章太炎全集》(齐物论释定本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73页。

㉝章太炎:《规新世纪》,《章太炎全集》(太炎文录补编上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332页。

㉞徐通锵:《汉语字本位语法导论》,山东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6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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