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浴洋
晚清以降,中国与世界几乎在各个领域都遭遇了正面交冲,彼此碰撞,也相互介入;传统与当下的关系随之骤然紧张,同时又暗通款曲。置身其中的读书人,无论立身、行世,还是治学、作文,都必须面对无处不在的“东西之间”与“古今之变”。百余年后,学界回顾与清理这段历程的工作渐入佳境。在2006年召开的一次关于“‘自觉’与中国的现代性”的跨学科国际学术研讨会上,素来关注中国现代化进程的学者陈平原指出,对于知识人而言,这一百年“不仅已经改变了观念与思想,而且改变了思维习惯;不仅改变了学问的内容,而且改变了讨论的方式”。①
彼时的陈平原,正在集中精力追踪章太炎、梁启超、鲁迅与胡适等先贤探索与调适各自述学文体时留下的足迹与背影。在他看来,若讨论“‘自觉’与中国的现代性”,述学文体可谓一个绝佳界面,因为在现代中国,学者们虽有“性情、学科及教养的差异”,但处理“学问该如何表述”的问题时,“可以有‘偏见’,但不能没有‘自觉’”。②何以故?“现代性是一种思想体系,一种思维方式,一种生活方式,同时,也是一种表述方式。”③陈平原基于这一判断展开的述学文体研究,旨归自然不仅是为“中国现代性”增加一副“面孔”,而是致力由表及里,为认识、把握与理解“中国现代性”添置一副眼光、一种思路,甚至一种新的讨论方式。
关于“中国现代性”的发生与演进,思想史家张灏的“转型时代”学说影响广泛。张灏认为,在1890年代至1920年代的三十年间,“无论是思想知识的传播媒介或者思想的内容,均有突破性的巨变”。④陈平原将之引为同调,⑤并且在张灏定义的两个层面上均有研究。但他提出的“思维/表述方式”的现代性无疑可以在张灏的“思想内容—传播媒介”二分的基础上提供一个新的,又高度内在于“中国现代性”的建构实践的维度。“思想内容”与“传播媒介”交互作用的结果是“思维/表述方式”及其多种方案的形成,而二者也正是凭借“思维/表述方式”的现代性完成了真正的联结与融合。由此观之,陈平原对于现代中国述学文体的研究,当然兹事体大,一种更为丰富与复杂的理解现代中国的“三分”视野呼之欲出。
2020年,收录了陈平原述学文体研究主要成果的《现代中国的述学文体》一书(以下简称《述学文体》)作为其“学术史三部曲”的收官之作,正式出版。“学术史三部曲”是指陈平原自1990年代开始相继完成的《中国现代学术之建立》(1998)、《作为学科的文学史》(2011;增订本,2016)与《述学文体》三书。这一系列甫成完璧,即引起学界瞩目。⑥对于自家这部先聚焦“学人精神”,再考察“学科制度”,最后以“述学文体”作结的“自成一格的现代中国学术史”,陈平原坦言:“如此环环相扣,并非一开始就成竹在胸,而是在漫长的探索过程中逐渐调整而成的。”⑦而具体到《述学文体》,他强调“内部的肌理也是逐渐生长出来的”。⑧在该书《前言》中,陈平原交代了自己关于“述学文体”的学术思路与写作策略的发展过程。⑨
对于当代中国的学术潮流稍有了解者,不难发现陈平原的“学术史三部曲”与《学人》(1991—2000)群体的“学术史志业”乃至1990年来以来整个大陆学界的“学术史转向”之间的密切关联。陈平原一再提示“学术史三部曲”的过程性与生长性,意在凸显其研究“与时代同行”的底色与进路。这也是他认为学术史研究最具魅力的地方。⑩而无论是陈平原,还是整个学界在过去三十年间对于学术史的投入,背后其实都有某种一以贯之的关怀与追求,那就是“对于历史境况中的‘学人’的体贴、把握与裁断”。“学术史三部曲”也因此获得了一种整体感与有机性。⑪如果再以张灏的“转型时代”学说作为参照,则更可明确其中蕴含的逻辑与结构:讨论的对象从思考与表达的“内容”,到思考与表达的“媒介”,再到如何思考与表达。不管是有意为之还是无心插柳,如是这般“三维”的完整观照与整全视野,显然并非纯系“后设”所为,而是内在于中国学术现代转型本身。这是一种对于“中国现代性”阐释框架的重要补充与推进。而《述学文体》正是补足这一全景的关键一环。
在“学术史三部曲”中,《中国现代学术之建立》很大程度上共享了1990年代大陆知识人的“态度的同一性”,所以“内地学界评价很高”;⑫《作为学科的文学史》则堪称晚近成为显学的学科制度研究的集大成之作,“在专业圈子里博得掌声”;⑬相比之下,《述学文体》更像是陈平原“千里走单骑”的手笔,尽管也与时代风云、学术潮流不断对话,但更为彰显的却是他高度个性化的学术史观与学者道路。是故,此书也就更具开创性与独特性:这不仅是学界首部系统研究现代中国述学文体的专业著作,这一论题与论域作为一个公共性的学术课题被提出,甚至“述学文体”这一概念及其研究方法的普遍使用,也都肇始于该书。
在陈平原看来,述学文体研究的核心关切是“中国学者如何建立‘表达’的立场、方式与边界”。这是学术史上的“大问题”,同时也是文学史与教育史上的“真问题”。而他对于述学文体的研究,正是建立在学术史、文学史与教育史相互发明、彼此贯通的基础上的。用他自己的话说,“我的学术史研究,是与文学史、教育史研究结伴而行;三者成果无法叠加,但相互映照,多少也是一种精神支撑”。⑭这是他的“自觉”,也是他的特色。这点在《述学文体》中体现得格外生动。
讨论述学文体在现代中国学术史、文学史与教育史上的认识价值,以及《述学文体》的启示意义,不妨就从陈平原与此书有关的三句话——“内在于学术的文体”“赞助白话文学”与“学会写文章”——依次切入。三者分别指向学术、文学与教育,但又连锁联动,共同凝结为了一种“内在于‘文体’的学问”。⑮
《述学文体》凡八章,计三十万言,在“学术史三部曲”中属于篇幅略小的一部(《中国现代学术之建立》与《作为学科的文学史》均为四十四万字),但也是话题最为集中的一本。首章从现代中国学人笔下“引语”形式的百年变迁,透视历史转型进程中的述学文体沿革。第二、三两章讨论演说与现代文学的关系问题,揭示了这一晚清兴起的“传播文明”之“利器”对于国人“思维/表述方式”的深远影响,特别是学术讲演大力“赞助”白话文学建设的作用。第四至八章为个案研究,分别考察了蔡元培、章太炎、梁启超、鲁迅与胡适五位重要学者的述学文体,将其文体选择与经营置于远超修辞学层面的广阔视野中加以体认、追怀与阐释。书末两篇附录——《关于现代中国的“述学文体”》与《如何“述学”,什么“文体”》,与精心撰写的《前言》一道,道出了陈平原从事此项研究时“压在纸背的心情”。
在早年写作的博士学位论文《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中,陈平原曾经自述其治学“既基于文体又不限于文体”。⑯这一思路一直贯彻到《述学文体》中。“基于”是指作为文学研究出身的学者,其始终对于“形式”问题抱有兴趣与敏感;而“不限于”则源自史家的眼光与修养,使他更为关注“形式”里面的“意味”,尤其是制度性与精神性的因素。综观陈平原的学术生涯,“文体、制度与精神三者的彼此辩证”,可谓其主要的研究方法。⑰
述学文体问题首先是一个学术史课题。陈平原认为,“学术史视野中的‘文体’与修辞学视野中的‘述学’,二者构成了某种有趣的张力”。进而言之,“前者是明线,飞扬跋扈,后者是暗线,深藏不露——借用英国文艺批评家克莱夫·贝尔(Clive Bell,1881—1964)的‘有意味的形式’,即承认叙事模式、艺术风格以及述学文体,都蕴藏着一时代之意识形态及审美趣味,而不仅仅是纯粹的技巧问题”。⑱这也就决定了他对于述学文体研究的基本定位,即“与传统中国的文体学、目录学以及西方的修辞学等有关系,但又不全然相同”。⑲陈平原自陈“不管谈论小说、散文还是论著”,他“都在关注‘说什么’的同时,更加关注‘怎么说’”。⑳他不满足于就修辞谈修辞,甚至还有些忌讳“修辞学方向”上的“具体的技术分析”。㉑在他看来,有必要为学术史研究增添“述学文体”的角度,或者为“中国现代性”的讨论打开“思维/表述方式”现代性这一视野,都是因为述学文体从来不只是一个“文体”问题,还“牵涉整个现代学术生产机制”。㉒
晚清以来,学者的存在与实现方式发生了很大变化,学术的生产与传播手段也有不小调整。这是政治、经济、社会、文化、思想与教育等众多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包括“学术”在内的任一具体领域都既是整个历史转型的“受动者”,也做出了主动参与的努力。此中涉及物质条件的更替,也包含精神传统的赓续。述学文体昭示与寄托了学人在“思维/表述方式”上自我更新或者自坚其道的尝试,不仅是现代中国学术的重要“载体”,也是其“母体”与“本体”之一。用陈平原的话说,述学文体是一种“内在于学术的文体”。㉓正是这种高度“内在”的性质与能量,决定了述学文体大有门道与力道存焉。
强调述学文体是一种“内在于学术的文体”,并不意味着“文体”仅是“学问”的一种镜像与见证。一方面,述学文体是观察与理解中国学术现代转型的绝佳界面,“古”与“今”、“东”与“西”、“世”与“人”以及“学”与“文”等不同面相于此交汇;但另一方面,述学文体研究所能提供的又不只是对于学术史的大叙述与大判断的佐证与重申,而且说明了“文体”在作为“学术”的内在组成部分的同时,还有其之于“述学”而言无可取代的独立价值。两者合而观之,才是“内在于学术的文体”的全部意涵。
在《述学文体》中,无论是以鲜明的问题意识为导向的前三章,还是带有学案色彩的后五章,陈平原都做到了从述学文体出发,对于现代中国学术史上的关键问题别有深思与新解,同时又揭出述学文体的重要意义。以首章《现代中国的述学文体——以“引经据典”为中心》为例。在述学文体诸要素中,“引语”形式的演变极具症候,同时又以其在日常表述中已然“如盐入水”,让人最是习焉不察,忽略了追究其所以然。陈平原从采撷这一“小细节”入手,探本溯源,上挂下联,结果考掘出了背后的“大学问”。他指出:“百年中国的著述文体,受制于‘西学东渐’以及‘旧学新知’两大潮流的牵引”,“上下文之间,并非只是论述中必要的停顿与过渡,而很可能蕴含着权力、欲望与美感”,现代中国学术著作中的“引语”是“修辞手段”,但也是“学术规范”与“文化理想”,所以需要“将著作的体例、论者的心态、传播的媒介、表述的效果等纳入视野”,进行“文化史的考察”,方能在这“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方寸之间”,领略中国学术现代转型的奥妙。㉔
在中国,“引述”作为一种著述方式虽然古已有之,但“引语”成为一个“问题”却是不折不扣的“现代事件”。到底是应当“暗引”还是“明引”,需要“正引”抑或“反引”,“全引”好还是“略引”佳,这些主要为晚清以后的学人思量与琢磨。陈平原发现,尽管顾炎武与章学诚等人做出过规范“引语”的努力,可直到章太炎与梁启超在著作中发凡起例,“留学生归国以及新式学堂的创办”,才“使得撰文必须自注这一西方史学著作的通例,逐渐为中国学界所接纳”。㉕尔后,日渐规范的“引语”在时人笔下从无到有,由少变多,使用方式与达成效果也丰富起来。
如果说从“暗引”到“明引”的过渡昭示了现代中国学术规范的建立工作悄然启动的话,那么在“正引”与“反引”之间则贮藏了更多可以观世道、见人心的信息。“不同时期中国学者变化使用正引与反引,以吸纳上下左右的文本,无意中凸显了百年中国思想文化的变迁”,值得认真考辨。同为“引语”,究竟被奉为“原典”,还是仅被当作“材料”,甚至作为“批判对象”,不同的命运折射出的是不同时代的“文化立场”与不同学者的“权力意识”。在处理“正引”与“反引”的问题上,现代中国学术不仅积累了经验,也不乏教训。陈平原认为,“‘正引’的陷阱是过多承袭笺证遗风,以仰视的目光看待经典,因而缺乏必要的批判意识”,而“‘反引’的歧途,则是以杂文笔调为学术著述,爱憎过于鲜明,以致不惜断章取义”。㉖前者将导致学者主体性的丧失,后者会滋生话语暴力,二者对于健康的学术生态都有破坏作用。
至于“全引”还是“略引”,牵涉怎样协调“学”与“文”的关系问题。晚清以降,中国学术发展的主流是专业化。学术专业化与学者职业化在带来不小成就的同时,也造成了若干复杂的后果。其中之一就是“学者们自觉与‘文人’划清界限,在注重论述的‘科学性’的同时,摒弃了千百年来中国学者对于述学文体的刻意讲究”。科学性的要求落实到“引语”上,表现为现代中国的学术著述大都采用“全引”而非“略引”。“以‘准确’为著述的第一诉求”,自然无可厚非,可“大段引语容易破坏文章的整体感,使得文气阻隔”的问题对于绝大多数学者来说不再被介意,则不能不说是一大损失。㉗
综上,单从一“引语”形式的变革中,陈平原即勾连起了一个世纪的时代进程、思想潮流、学人心态与学界世风。而这篇《现代中国的述学文体——以“引经据典”为中心》不但是《述学文体》的首章,也是陈平原述学文体研究的起手之作。此章奠定了他的论述基调,也寄托了其“学以救弊”的良苦用心。不过,倒不必以为陈平原之关注述学文体全然出于“发思古之幽情”。既然是为“救弊”,当然目光向前,何况“将‘著述’作为‘文章’来经营,这一中国古老的书写传统,晚清以降并未完全消逝”。㉘学者所要做的,是以适当的方式重新激活这一“传统”,参与当下的文化建设。
按照陈平原的计划,在《述学文体》中,类似通过“引语”形式的变革来讨论现代中国述学文体的章节还有《教科书、专著与札记——著作成何体统》《杂志、学报与副刊——学问怎样发表》与《标点、段落与文气——文章如何呈现》。显而易见,这些拟想中的论述也都是以鲜明的问题意识为导向的,而“著作体统”“学问发表”与“文章呈现”也和“引经据典”一样,都是关乎晚清以来中国学术走向的根本问题。但遗憾的是,这些章节最终未能完成。尽管陈平原谦称“能将此类题目经营得风生水起的大有人在”,㉙但从《述学文体》问世之后接受访谈时他对于这三章思路的简要介绍来看,㉚虽然学界不乏相应成果,㉛可他的准备与角度还是相当成熟与独到的。不过大概一如其在近年出版的另外一部著作中所表示的,“书有书的命运,犹如人一样,该出手时就出手”,㉜所以也强求不得。
百余年来,中国学术不断嬗变,内里有某种大趋势,但过程也经历了不少急转弯。学人有过辉煌,也曾经落寞,一度进入舞台中央,可更多时候还是位处边缘。不过其勠力思考与表达,甚至直接参与时代进程的心志却从未改变。陈平原认为,“身处大变革时代,学者到底该如何思考、表述与立说,前辈们做了许多艰辛而有效的探索,初步勾勒了若干可行的通路,让后来者有所傍依”。㉝而先贤在这些方面的构想与实践,很多就落实为他们对于述学文体的选择与设计。因此,体贴与梳理那些自觉以“著述”为“文章”的前辈学者的述学经验,考究其利弊得失,特别是开掘可资借鉴的轨辙,也就成为了述学文体研究的首要内容。于是陈平原在实际研究中将目光更多放在了个案而非综论上。而“摸清家底”正是一项研究的开山者必须承担的使命。
在《述学文体》中,陈平原对于蔡元培、章太炎、梁启超、鲁迅与胡适五家的述学文体的研究,几乎都是发前人所未发的独步先声。原本陈平原还打算再考察另外十家,㉞但他后来意识到,“单就‘述学文体’这个话题而言,前五个案例已经足够精彩”,所以“当机立断,就此打住”。㉟对于其余各家的述学文体,有的他撰有散论,㊱只是未像书中五个个案这样“严阵以待”罢了。而他的弟子,也就某些学人的述学文体做出过出色论述。㊲集中了陈平原笔墨的五家,皆属学术史上的重镇,同时也都是学术文章的典范。1960年,正在耶鲁大学客座的史学大家钱穆给弟子余英时写信,提出“未有深于学而不长于文者”。㊳蔡元培等人就是最好代表,他们的述学文体及其辐射开来的理论与实践议题也最富元点意义。
不管是治学的奇崛与博大,还是作文的古奥与典雅,章太炎都数得上现代中国最特立独行,也最具宗师风范的学术人物与文章大家。钱穆在致余英时的信中,就首推章太炎的述学文体,认为“近人论学,专就文辞论,章太炎最有轨辙”,“章氏文体最当效法,可为论学文之正宗”。㊴而与钱穆在学术观念与文化立场上都多有分歧的胡适,同样高度认可章太炎的述学文体。在《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中,胡适论及章太炎:“这五十年中著书的人没有一个像他那样精心结构的;不但这五十年,其实我们可以说这千年中只有七八部精心结构,可以称做‘著作’的书”,而章太炎的《国故论衡》必居其一。在胡适看来,章太炎所以能既是“清代学术史的押阵大将”,“又是一个文学家”,甚至还是“五十年来的第一作家”,除了其“模仿魏晋”,更为关键的是“他有学问做底子,有理论做骨骼”。㊵关注现代中国的述学文体,章太炎自是不容错过。而《述学文体》中关于章太炎的《国故论衡》的一章,单是题目便点明了述学文体研究的魅力、动力与张力所在——“兼及‘著作’与‘文章’”。
需要说明的是,章太炎一章因系重刊《国故论衡》的导读文字,所以在篇幅上较之《述学文体》中的另外四家个案要短小得多。陈平原也不否认,“五个案例中,谈论章太炎那一章最薄弱”。㊶但或许正是由于文章篇幅、性质与拟想受众的先天制约,反而使得此章的思路格外清晰,表述也很洗练。四个小节——“学术史家的自我定位”“‘精心结构’的‘著作’”“在‘管籥’与‘堂奥’之间”与“‘文实闳雅’的著述”,如同四步连环,由“学”及“文”,再从“文”到“学”,不但给予了《国故论衡》这部名著以精到与妥帖的评述,而且对于章太炎的学术风格与文章理路也有十分到位的把握。㊷
在章太炎一章中,陈平原也征引了胡适在《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中的论断。值得注意的是,胡适此文具有文学史书写的性质。他将“章炳麟的述学的文章”作为“古文学”的一个重要“段落”计入其中。㊸可见在胡适眼中,学术文章并不外在于“文学”。《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撰于1922年。十年之后,钱基博写定《现代中国文学史》,他也把章太炎的学术著作作为论述对象。㊹但此后《国故论衡》等现代学人的述学之作基本就从“文学”的视野中逐渐淡出了,“文”与“学”分道扬镳。在这一过程中发挥主导作用的自然是日趋主流的专业化浪潮,现代“学术”观念于焉生成,现代“文学”观念也逐渐明确了自己的资源与界限。居于“学”与“文”,以及“传统”与“现代”的分界点上的“述学文体”,可谓独具一种认识意义,无论是就转型时代的学术史而言,还是在现代中国的文学史上。
陈平原的述学文体研究对于文学史的一大贡献是把学术文章引入——准确地说,是“召回”——了“文学”研究的范畴。陈平原发现,胡适虽以“新/旧”区别自己与章太炎的文学实践,但在“文学”观念上两者却一脉相承,都持有“相对宽泛的文学观”,也都“代表了近代中国学人重新沟通文学与学术的尝试”。㊺陈平原无疑也是这一学术/文学传统中人。
“现代文学”除去面对“古今之变”与“东西之间”,还有一重根本质素需要考量在内,即“文白之争”。事实上,胡适对于章太炎学术文章的褒扬是有所保留的。他认为,章太炎“只够替古文学做一个很光荣的下场”。《国故论衡》固然是了不起的著作,可胡适断言“章太炎的文学,我们不能不说他及身而绝了”。㊻是时,“文学革命”方告成功,胡适以如此决绝的姿态巩固“白话文学”的合法性,有其霸悍,但也不乏天真。因为事后证明,章太炎的文脉并未“及身而绝”,而是经由周氏兄弟等人的转化,进入了“现代文学”的肌理。㊼不过回看现代中国文学的发展历程,倒是必须承认“白话文学”的“登堂入室”是最为重要的事件。而陈平原的述学文体研究在文学史上的创举便在于以坚实的考证与周密的论辩彰显了“白话学术”之于“白话文学”的“赞助”作用,校正与更进一步打开了对于“白话文学”的想象。
“白话学术”对于“白话文学”的“赞助”,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新文学”与“古文学”一样,除去以语言为工具,同样需要胡适所说的“有学问做底子”以及“有理论做骨骼”,而“白话学术”便为“白话文学”提供了“学问”与“理论”的支撑;二是白话述学文体打通了“通俗文化”与“上层文化”的边界,扩大了“白话”的表现范围,也提升了“白话”的表达能力,这些都反哺了现代意义上的白话“文学”,同时也是“相对宽泛”的文学史研究的题中之义,对于文学观念、文学感觉与文学制度的丰富不无助益;三是“白话学术”的重要生成方式——演讲,直接介入了“白话文学”的生产,甚至内化为一种语言形式与文学形式。
根据钱基博的划分,在陈平原研究的五个个案中,只有章太炎属于严格意义上的“古文学”作者之列,蔡元培、梁启超、鲁迅与胡适诸家都已经是“新文学”的实际参与者。㊽陈平原指出,除去文学史上惯常都会讲述的梁启超发起“诗界革命”“文界革命”与“小说界革命”之于“文学革命”的先导作用,蔡元培作为“新文化运动”护法对于“文学革命”的玉成,以及胡适与鲁迅在思想与创作上取得的突破以外,他们以及众多现代学人还以“白话学术”的方式介入了“新文学”的建设,因为除去“能写‘美文’”,“白话还能表达深邃的学理”,“只有到了这一步,白话文的成功方才无懈可击”。㊾
当讨论胡适的文学史地位时,只谈《文学改良刍议》与《尝试集》是不够的,还必须将其以白话写就的《中国哲学史大纲》与长篇论文包括在内;在称赞鲁迅作为“文体家”时,不但应当关注其小说、诗歌、散文与杂文的异趣,还需要考虑到他以文、白不同语体与文体述学时的别裁;而蔡元培对于“新文学”的贡献也不仅是充当“大树”,其“近文的语”与“近语的文”本身就充满示范意义……凡此,都在陈平原对于他们的述学文体剖析中得以生动呈现。这些个案汇聚在一起,不仅“现代中国学术历来被忽视的另一侧面”重放光彩,㊿现代中国文学史上“被忽视的另一侧面”也来到台前。
以陈平原对于胡适的述学文体研究为例。他认为:“《中国哲学史大纲》的典范意义,不仅仅是学术思想,更包括著述体例与述学文体”,因为此书“开启了以白话述学的新时代”。具体来说,胡适在十年间先后出版《中国哲学史大纲》《〈水浒传〉考证》《〈红楼梦〉考证》《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与《白话文学史》等著述,除去“在解决具体问题的同时,为中国读者介绍某种研究方法”,“其实还提供了以白话述学的典范”。[51]须知,当白话尚不足以写作现代长篇小说时,就已有此等长篇白话学术著作问世,这便不能不调整既往对于现代文学的历史叙述。“白话文学”的成熟不仅来自现代作家的创作实践,也与“白话学术”具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不过,“白话学术”不仅是“用‘白话’来‘述学’”的意思,更包含了一整套完整的理念。胡适作为“20世纪中国学术思想史上的一位中心人物”,其“范式”作用覆盖了“思想革命的两个领域”。一是他以“文学革命”完成了“通俗文化”的改造,二是他通过《中国哲学史大纲》等著作的撰写震荡了整个“上层文化”。[52]分述胡适在“两个领域”中的具体成就,学界已有不少研究。陈平原的难能可贵,在于发现了两者之间的“通道”,即胡适对于“白话学术”的自觉。胡适不仅在“通俗文化”的层面上以“白话”代“文言”,而且也将“白话”作为重构与再造“上层文化”的工具。《中国哲学史大纲》“这部用东西哲学观念构建的大书,体现的是上层文化的趣味,可用的又是通俗的文体”,于是“在横跨东西文化之外,又加上一层沟通雅俗的趣味”。[53]而统合“东”“西”“雅”“俗”,才是胡适的白话述学文体的真正特出之处。
值得一提的是,虽然“述学”这一概念的渊源可以追溯到清代学者汪中,[54]但在现代中国语境中较为正式使用过的则是胡适。只不过胡适时常将“述学”与“论学”“讲学”等语汇混用,陈平原经过了一番细致分梳,才区别清楚:“在胡适心目中,‘讲学的文章’不妨涵盖东西;至于‘述学之文’这样古雅的概念,则只适合于研究中国。”[55]在胡适的著述中,对于“述学”做过的最为明确的界定,出自《中国哲学史大纲》的“导言”。胡适提出:“述学是用正确的手段、科学的方法、精密的心思,从所有的史料里面,求出各位哲学家的一生行事、思想渊源沿革和学说的真面目。”[56]这里指的,是对于中国古代哲学史的研究。所以,陈平原主张不妨将现代中国学人从事的“整个传统中国研究”“概称之为‘述学’”。[57]
尽管厘清了胡适对于“述学”的理解,但陈平原给出的显然也不是一种标准意义的定义,其弹性与开放程度一望便知。通观《述学文体》全书,陈平原无意纠缠于“述学”或者“述学文体”概念本身。如果大略总结,其所谓“述学文体”主要涵盖了五个层面:一是语言与声口,二是组织与结构,三是体式与方法,四是风格与辞采,五是姿态与关怀。这五个层面各有不同,但又彼此关联。胡适的学术文章自然因其用“白话”来“述学”而成为学术史与文学史上的一大关节,可陈平原并未止步于此,而是更深一层探得胡适的述学之作所以能被朱自清赞为“长篇议论文的范本”,[58]在文学史上占据一席之地,“与其说得力于白话之白,还不如说受益于注重名学以及讲究结构”。正因为“逻辑是里,结构为表”,[59]再加上“白话”表述的形式、技巧、语感与文风,这才成就了胡适既“精心结构”又“清楚明白”的述学文体,以至于连并不直接使用白话进行学术写作的钱穆也表彰其著述“极清朗,又精劲有力,亦无芜词”。[60]而将这些层面综合在一起,才是胡适“白话学术”的文学功能的全部。
在文学史上,胡适的“白话学术”影响极大,无疑“有效地破除了世人对于‘纯文学’的迷信,并发掘了‘述学之文’潜在的文学性”。[61]陈平原本人的学术文章也部分取法于斯。[62]那么,这样一种具有“起源”意义的现代白话述学文体是怎样“炼成”的呢?
胡适在《胡适口述自传》中单列了“公开讲演的训练”一节,回忆了自己在康奈尔大学留学时期所受的演讲训练。他其实不仅在“学生时代”积极投入“公开讲演”,终其一生都乐此不疲。在胡适看来,演讲可以“对一个讲题作有系统的和合乎逻辑的构想,然后再作有系统又合乎逻辑和文化气味的陈述”,而“公开讲演也是个最好的机会,让一个人去训练他自己的写作;训练他作笔记的系统化”。[63]经由演说,在“口”与“手”之间能够形成一种有效的联结。凿破其间壁垒的就是“白话”。陈平原认为,这不独是胡适的个人经验,也是中国学术与文学现代转型的关键。
在《述学文体》中,陈平原对于胡适、鲁迅与蔡元培各家的讨论都涉及演说层面。他分析了《蔡孑民先生言行录》中收录的演说与文章,认为两者都“畅达明快”,“读不出多大差异”,因为“‘说’与‘写’,在蔡元培这里,已经不存在壁垒分明的界限”。[64]鲁迅对于演说与文章关系的处理要复杂一些,但在其演说与杂文之间,也有明显呼应。[65]无论是蔡元培在南洋公学任教时期就着意训练学生“学习演说”,[66]还是鲁迅逐渐摸索与总结自己的演说经验,[67]以及胡适从留学美国时起对此一发而不可收,“演说”在晚清以降的学术史与文学史上的存在已然不容忽视。甚至古文大家章太炎,其白话演说的成绩也可圈可点,[68]被时人看作“白话文的模范”。[69]而“从演说角度切入,讨论近现代中国文章的变革”,[70]正是《述学文体》指示的一个重要方向。这也是“白话学术”在客观上“赞助白话文学”的证明。
《有声的中国——演说与近现代中国文章变革》与《学术讲演与白话文学——1922年的“风景”》两章集中呈现了陈平原关于演说与白话文学关系的思考。陈平原把“声音”与“大学”“都市”“图像”并置,列为“现代中国研究”的“四重视野”之一。[71]这是一项专门课题,陈平原也有意将之做深做大。[72]《有声的中国——演说与近现代中国文章变革》即承载了他的这一抱负,而此中触及的话题也不限于述学文体。但在陈平原已经完成的演说研究中,学人演说仍是主角。在他看来,“专业著述与日常谈话之间的‘演说’,成了我们了解那个时代学人和社会生活以及学问人生的最佳途径”。[73]陈平原的这一部分成果,便主要分布在《学术讲演与白话文学——1922年的“风景”》一章与《述学文体》一书的个案论述中。
既然是演说,那当然使用口语。现代学人“面对新的读者趣味和时代要求,在系统讲授中国文化的过程中,提升了现代书面语的学术含量,为日后‘白话’成为有效的述学工具,做出了独特的贡献”。[74]不仅“白话学术”由此成为可能,国人思考与表达的语感、条理与形制也都得到了规训与锻造。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从讲授到著述便是最佳的例证。陈平原认为,演说与“那些落在纸面上的‘声音’,包括演说的底稿、记录稿、整理稿,以及模拟演说的文章,其对白话文运动和文章体式改进的积极影响,不容低估”,甚至学者“主观上是否赞成白话诗文”,他们“都是在用自己的学识与智慧,来协助完善白话的表达功能”,是在“赞助白话文学”。[75]
“赞助白话文学”是陈平原对于“白话学术”的文学史价值的理论总结,也是他将白话述学文体带入文学史视野的主要依据。现代学人的学术演讲虽然“基于各自不同的文化理想”,但却都“无意中落实了胡适的期待”,[76]那就是“国语是我们求高等知识、高等文化的一种工具”。[77]此举直接促进了现代白话的成熟,以及现代中国文学的“学问底子”“理论骨骼”与表达能力的健全。如果不以某种既定的“文学”观念自限的话,述学文体完全可以并且应该成为文学研究的重要对象。
用一句话来概述《述学文体》的要旨,可以说是“从‘写(学术)文章’的角度理解‘做学问’,以‘做学问’的态度论述‘写(学术)文章’”。[78]述学文体乃是一种“内在于学术的文体”的识见,为学术史研究开辟了新的视野;而白话学术“赞助白话文学”的发现,则为文学史研究提供了新的思路。“学”与“文”的有机互动与相互支撑是陈平原的述学文体研究的聚焦之处,而其论述也促成了学术史与文学史的深度对话。这源于陈平原既有学术史家的眼光,又具文学史家的修养。其“学术史意识”与“文体感”在此项研究中得到了充分的发挥与实现。
陈平原的述学文体研究具有引领意义,但要是认为述学文体于他而言仅是一个用心经营的学术课题,则不免有失偏颇。早在转向学术史研究伊始,陈平原就表示学术史“既是一项研究计划,更是一种自我训练”。[79]他为何会在“演说的诸面相”中格外关注学术演说?除去演讲与著述之间的天然联系,很重要的原因还在于学术演说可以通向“知识者的自我修养,或曰‘自我启蒙’”,也就是一种“自我教育”。而这便是他将“辩论”引入讨论的用意所在:辩论“主要针对的是同道,承认事情具有多种可能性,对话中包含着挑战与反省,强调学理与逻辑”,有利于形成“尊重对手、自我质疑”的学术品格与文章气质。[80]由此放大来看,陈平原在《述学文体》上涉猎多家,悉心体会不同学人的述学思路与文体选择,在探寻轨辙的同时,不正是对于“多样性”与“多种可能性”的领略与尊重?对此他高度自觉,提出前辈的“所有探索,即便十分成功的,也都只是范例,而不是定律”。[81]
某种程度上,对于述学文体的自觉标志了学者对于自身思考与表达的“立场、方式与边界”的自觉,亦即作为“学人”的自觉。在陈平原看来,“20世纪中国学术史上,章太炎的《国故论衡》、梁启超的《清代学术概论》以及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都是经得起再三阅读与品味的‘好文章’”。[82]尽管“章氏文体最当效法”,梁启超与鲁迅也都有各自的文体自觉,值得后来人追摹。
梁启超“强调史学著述必须认真经营,‘让人看了明了,读了感动’”,他“追求‘文章生动,便字字都活跃纸上’的效果,且将其作为‘好文章’的重要指标”,陈平原认为“这是梁著获得巨大成功的‘独得之秘’”。此种“文人习气”,需要严肃对待,因为其中包孕了“一种不同于史家(或其他专业学者)的眼光、立场、趣味,以及思维方式与表达方式”,尤其在“对千古不变的人性的发掘、对已经消逝了的情景的悬想,对研究对象的体贴入微,对文本内外的沉潜把玩,还有古今对话的欲望、直觉领悟的能力,以及丰富的人生体验与想象力等”方面,[83]更是“别有一种魔力”。[84]若要“学会写文章”,梁启超的述学经验中最可仿效的便是将“元气淋漓”的“文气”灌注于学问表述。[85]
相较而言,鲁迅的示范意义更多在于将“文化关怀”与“文体”融为一体。陈平原注意到,同样是在1920年代中期,鲁迅一方面在白话作品中“坚决主张青少年‘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反对青年作者从古文或诗词中吸取养分”;但另一方面又以文言完成了两部足以名山的学术著作——《中国小说史略》与《汉文学史纲要》。陈平原对于这一现象的解释是“并非鲁迅言行不一,或故作惊人语,而是基于其‘体式’与‘文体’相勾连的独特思路——对应现实人生的‘小说’或‘杂文’,毫无疑问应该使用白话;至于谈论传统中国的‘论文’或‘专著’,以文言表述,或许更恰当些”。问题的要害不是“白话的鲁迅”还是“文言的鲁迅”之辨,而是“在鲁迅看来,一个民族、一个时代的文学或学术精神,与其所使用的文体血肉相连”。陈平原循此指出:“文学乃至学术的精微之处,不是借助而是内在于文体。”[86]
在学术史上,从刘知几,到章学诚,再到梁启超,都曾经论述过治史方略。陈平原在前人反复讨论的“史才”“史学”“史实”与“史德”四科的基础上,又“补充两点”:一是“压在纸背的心情”,二是“贯穿全篇的文气”。[87]这是一种对于“学术”的理解,也是一种对于“文章”的追求。而从“述学文体”的角度观之,前者延续了鲁迅的情怀,后者向梁启超的经验致意,两者统一于如何“学会写文章”的思考与实践中,可谓陈平原“学人”自觉之鹄的所系。钱穆所谓“未有深于学而不长于文者”,无疑正是此种“自觉”的最佳表述。
因为对于“学人”角色的认知,以及较高的自我要求,使得陈平原正视“深于学”与“长于文”的辩证,既对此展开研究,也以其自我训练。但他直面“学会写文章”之于学人成长的必要性与重要性,并且再三呼吁,除了作为一种“自我教育”,还出自他的“教师”身份及其教育史视野的观照。
无独有偶,就在《述学文体》出版的同年,史学界发起了“史学论文的文字问题”的讨论,若干资深学者与学术编辑参与其间。讨论肇始于史学界普遍感到“学术论文的文字问题,已经成了学术界的一大困扰,作者、编辑、教师、学生各有苦恼”。[88]虽说是“各有苦恼”,但更为显著的问题还是出自“人数众多的博士生们的学位论文”,以至于“各路导师聚在一起,抱怨最多的话题之一,就是学生越来越难带,而难的突出方面,就是文字能力差到无可奈何的地步”。[89]试想,文字不过关的博士毕业,转身成为导师,这一问题也就会陈陈相因;而博士生们的文字之所以有问题,恐怕源自绝大多数博士生导师对此并无自觉,在指导过程中对于学生缺乏相应的学术训练,甚至很可能自己的文字也是问题重重。如此一来,在此方面具有先觉的教师便不能不“有所思”,进而希冀“有所为”了。
陈平原认为学术史研究应当“学以救弊”,而《述学文体》欲“救”之“弊”就包括了“史学论文的文字问题”讨论中反映出来的问题。因为非独史学界如是,“文字问题”实已成为当代中国学术最为严重的“灾区”之一。在这一背景下,“学会写文章”的倡议不仅指向学者的自我养成,还指向教育使命的承担。不过,《述学文体》回应问题的方式并非直接发表言议,而是回向历史深处寻找理论资源与实践方案,以期接续与转化千年“学脉”与“文脉”。
陈平原的学术史研究多与他的研究生课程设计结合在一起。他主张:“研究生课程不同于个人著述,主要任务是培养人,而不是自我表演。这样一来,学生的切身感受以及实际收益,就变得十分重要。”[90]让学生从学术史中“感受”与“收益”什么最为关键?陈平原的回答是“亲手‘触摸’到那个被称为‘学术传统’的东西”,因为“有这种感觉和没这种感觉大不一样”。[91]对于“学术传统”的“感觉”可以让学生“知道什么是理想的学术境界,该如何评骘学问”,[92]以及怎样“学会写文章”。
陈平原在北大主讲过多轮学术史课程,几乎伴随了其“学术史三部曲”写作的始终。在这些课程中,最大的特色便是他对于“学术文章”的重视。2006年,他开设“现代中国学术”课程,为此编选了包括章太炎、梁启超、王国维、刘师培、蔡元培、胡适、鲁迅、顾颉刚、傅斯年、陈寅恪、钱穆、郭沫若、郑振铎、闻一多与宗白华在内的十五家文选,每人三篇。陈平原这样做,是有感于“现在的学者——包括在学的研究生,也包括已经成名的教授——大都不讲究‘学术文’的写作”。而这一文选,“既是历史文献,也是学术文章”,“其中好些可以作为范文来追摹”。[93]2011年,他在“学术规范与研究方法”课程中也融入了关于“述学文体”专题的讲授,引导学生阅读学术文章,“兼及大目标(如学术史意义及学问的境界)与小技巧(如构思之妙与细节之美)”,懂得“撰述中之‘腾挪趋避’,既为了学术思路的推进,也是文章趣味的体现”。而这门课程的作业也是“要求研究生们仔细阅读若干好书好文,不只关心其在学术史上的贡献,更努力领略其论证方式、写作技巧,乃至文章的气势与韵味等——如此琢磨,有利于自家文章趣味的养成”。[94]“学会写文章”的说法,即出自他阅读学生作业之后对于自己教学思路的肯定。[95]
进而言之,只有“学会写文章”,具备表达能力,方才可以在交流中自如地“发言”“倾听”与“提问”,[96]促进学术对话。这是“学人”应有的专业水准与职业素养。而如果面向其他领域的同行,甚至公众,表达也一样重要。因为作为人文学者,只有对于表达高度自觉,方才能够“理直气壮且恰如其分地说出人文学的好处”,[97]化成天下。这样意义也就不限于学术对话,而兼有从“救弊”到“用世”的关怀了。
陈平原巴黎访书,邂逅若干“老北大”讲义。[98]其中,沈尹默《学术文录》的“出土”令他意识到不仅“吾道不孤”,而且述学文体的传授,原本就是北大学术与教育传统的一部分。通过细读这份讲义,陈平原断定,其“主要目的不是呈现中国学术演进的线索,而是培养‘学术意识’以及‘文章趣味’”。后来随着眼界的扩大,他更进一步发现,当年“老北大”的教师们大都习惯“在不同的课程的讲义里,附录若干‘学术文’”,而这样做,“明显有提供样板,以便学生追摹的意味”。[99]而陈平原的述学文体研究与教学,即延续了这一传统。
陈平原从个人经验中得出:“学术论文到底该怎么写,如何展开思路、结构文章,怎样驾驭材料、推进命题,对于研究者来说,并非自然天成,而是需要长期的学习与训练。”[100]这大概也是钱穆致余英时的论学书简格外引起他共鸣的原因所在:钱信不但是学术史上的重要文献,其意义也见于教育史,因为这本来就是一封“课徒”之书。而只有还原到这一师生论学的具体情境中,对于这封书简的理解才能更加全面。
钱穆在信中对于陈寅恪以外诸家的述学文体都以十分精要的文字辩证评点,褒贬皆备,唯有在陈寅恪处不仅花费篇幅最多,而且全为指摘之辞。但如果将之作为钱穆对于陈寅恪的学术史定论,大概并不合适。根据余英时的回忆,钱穆修书给他,“是对我的《汉晋之际士之新自觉与新思潮》初稿的批评和讨论”[101]。钱穆觉得,余英时此文“大有陈氏回环往复之情味”,“似受陈君行文之影响实大”。这就使他有意提点爱徒当心其中可能存在的陷阱。彼时的余英时初登学术舞台,而钱穆显然并不认为陈寅恪的文体适合初学者操演,于是才在论学书简中对于陈寅恪重语相向。结合钱穆立论的语境,当不难明白其所述的真正指向主要是余英时文章初稿中的不足,而非陈寅恪的述学文体本身。[102]在做出陈寅恪的文体“大非论学文字所宜”这一断语的背后[103],是钱穆因材施教的良苦用心。其实,陈寅恪自己在指导学生时,也不是以其本人述学文体来示范的。在形式方面,他对于学生有着“略为固执”的要求。[104]而陈寅恪的着眼点同样也是学生培养。
在陈平原看来,“同是‘著书立说’,作者既受制于自家立场及时代风气,也受制于论题与文体”[105]。在《述学文体》中,陈平原是以鲁迅为例演示不同文体对于论述内容的延展与限制的。而从学问授受的角度释读钱穆的论学书简,庶几亦属一例。而由是也可得见,述学文体研究与教学不仅是学科史与文学史的重要课题,本身就内在于教育史,特别是学人的培养与成长过程中。此举既是一种“自我教育”,也是对于学术传统与精神的“守先待后”。
陈平原曾经出版过多种自选集性质的著作[106],其中最为别致的是仅有十二万言的《千年文脉的接续与转化》。该书只收录了他的四篇论文。陈平原自认此四文可以兼及“好题目”与“好文章”的双重标准,因为它们不但“大都在学界获得好评”,“更重要的是,‘自我感觉’良好”。[107]以如此严苛的眼光自我打量,其中的半数竟然都出自日后结集的《述学文体》一书。这足以说明正是在与古往今来的述学高手的对话中,陈平原找到了自己最佳的思考与表达方式。这既成就了他的述学文体研究,也成就了他本人的述学文体、学术思想与教育实践。
在《述学文体》中,除了选入《千年文脉的接续与转化》中的两章——《现代中国的述学文体——以“引经据典”为中心》与《有声的中国——演说与近现代中国文章变革》,个案部分讨论鲁迅与胡适的两篇也都挥洒自如,无愧“好文章”。相比之下,章太炎一章受制于导读体例,梁启超一章或因当初主要系与史学界的主流论述对话,都稍显拘谨。而蔡元培一章虽关怀甚深,可由于最早是为普及读本所作,不免过于浅白,与学术论著的风格不合。虽然书中不失佳构,但一部对于述学文体进行精深研究的著作,却杂糅着论文、导读与演讲诸多体式,混合有典雅的学术语言、通俗的口说腔调与间或借题发挥的散文笔法,终究令人在备受启发之余,感到有些不太满足。
回到陈平原对于“思维/表述方式”问题的重视上。在他那里,这是一项专门之学,但更是认识与介入中国现代化进程的系统工程中的一环。他将“思维/表述方式”的现代性带入关于“中国现代性”的讨论,其目的不仅在于把“思想内容”与“传播媒介”的二分视野拓展为三分,更是致力由“分”到“合”,即融会各个层面的变革及其经验教训,为准确理解与参与现代中国的历史提供建设性的理论资源与实践方案。
陈平原认为,“理想的学问境界”应是“问题意识、论述对象、思想方法、文章趣味等交相辉映,左冲右突,‘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108]他在学术史、文学史与教育史的交汇处展开的述学文体研究,正是这一状态的生动诠释。而“未有深于学而不长于文者”,则可谓学人的理想境界。这是《述学文体》昭示的方向,也不啻为置身“东西之间”与“古今之变”的现代中国学术的一条内在理路。
注释:
①③陈平原:《关于现代中国的“述学文体”》,《学者的人间情怀:跨世纪的文化选择》,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90、89页。
②陈平原:《如何“述学”,什么“文体”》,《花开叶落中文系》,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版,第360页。
④张灏:《中国近代思想史的转型时代》,《时代的探索》,台湾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04年版,第37页。
⑤参见陈平原《“新文化”如何“运动”——关于“两代人的合力”》,《作为一种思想操练的五四》,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26~38页。
⑥参见《探索与争鸣》2020年第12期“中国现代学术的精神、制度与文体”专辑中的陈平原、刘勇、解志熙、欧阳哲生、孟庆澍、季剑青、张丽华、陆胤与李浴洋各文。
⑦⑨⑬⑭⑲㉑㉙㉝㉟㊶[70][81]陈平原:《前言》,《现代中国的述学文体》,北京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5~6,6~7,11,7、12,7,8,8,10,8,8,8,10页。
⑧⑮⑱⑳陈平原:《学术表达的立场、方法及韵味——关于〈现代中国的述学文体〉》,《南方文坛》2021年第2期。
⑩参见陈平原《与时代同行的学术史研究》,《探索与争鸣》2020年第12期。
⑪参见李浴洋《“学人”的学术史,及其新的可能性》,《探索与争鸣》2020年第12期。
⑫陈平原:《新版序》,《中国现代学术之建立:以章太炎、胡适之为中心》,北京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3页。
⑯陈平原:《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209页。
⑰参见李浴洋《“千年文脉”视野中的“现代文学”——陈平原学术关怀与研究方法述略》,《晋阳学刊》2020年第6期。
㉒[94][105]陈平原:《如何“述学”,什么“文体”》,《现代中国的述学文体》,第338、344、342页。
㉓“内在于学术的文体”是陈平原2020年9月26日在北京中间美术馆举行的“再谈如何‘述学’,什么‘文体’”专题演讲中的说法。参见李浴洋《“做学问”与“写文章”——陈平原教授中间美术馆讲座侧记》,《北京青年报》2020年11月15日。
㉔㉕㉖㉗㉘陈平原:《现代中国的述学文体——以“引经据典”为中心》,《现代中国的述学文体》,第14~15、15、16,20,24、28,30、29,30页。
㉚参见丁雄飞《陈平原谈现代中国学术史与述学文体》,“上海书评”公众号,2020年9月20日。
㉛教科书研究是晚近学界的一大热点,成果已有不少。对于“学问发表”,刘龙心在两部专书——《学术与制度:学科体制与现代中国史学的建立》(新星出版社2007年版)与《知识生产与传播:近代中国史学的转型》(三民书局2019年版)——中都有专门章节展开讨论,是目前为止关于这一议题最为系统的著述。至于“文章呈现”,则是陈平原的拿手好戏,《述学文体》中的个案研究部分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弥补其未做综合研究的缺憾。
㉜陈平原:《后记》,《左图右史与西学东渐:晚清画报研究》,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年版,第513页。
㉞即陈垣、陈寅恪、冯友兰、钱穆、朱自清、顾颉刚、俞平伯、郑振铎、李泽厚与余英时。
㊱参见陈平原《学者的幽怀与著述的体例——关于〈陈寅恪集·书信集〉》《非专业的文学研究——读钱穆讲述、叶龙整理〈中国文学史〉》《于秋水长天处寻味——纪念朱自清先生诞辰一百二十周年》《当年游侠人:现代中国的文人与学者(增订版)》,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0年版,第216~227、251~268、292~300页;丁雄飞:《陈平原谈现代中国学术史与述学文体》,“上海书评”公众号,2020年9月20日。
㊲参见王风《“受动”与“能动”——王国维学术变迁的知识谱系、文体和语体问题》,陈平原主编《现代中国》(第八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84~100页;袁一丹《史学的伦理承担——沦陷时期陈垣著述中的“表微”机制》,《中华文史论丛》2013年第2期。
㊳㊴[60][103]《钱宾四先生论学书简》,余英时:《钱穆与现代中国学术》,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04、203、203、203页。
㊵㊸㊻胡适:《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胡适文存二集》(卷二),亚东图书馆1924年版,第147、153、151,93,153页。
㊷陈平原此文受到章太炎研究界的推崇,被选入代表“近三十年来研究太炎先生新的学术成果”的《章太炎生平与学术》一书(章念驰编,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
㊹参见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上海书店出版社2007年版,第60~85页。
㊺[51][53][55][57][59][61]陈平原:《“精心结构”与“明白清楚”——胡适述学文体研究》,《现代中国的述学文体》,第320,301、300、301,299,292,291,311,321页。
㊼参见陈平原《现代中国的“魏晋风度”与“六朝散文”》,《中国现代学术之建立:以章太炎、胡适之为中心》,北京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294~360页。
㊽在《现代中国文学史》中,钱基博将章太炎置于“古文学”一编,而康有为、梁启超的“新民体”,严复、章士钊的“逻辑文”,以及胡适的“白话文”则统一归入“新文学”的行列。钱基博对于“新文学”的界定与“文学革命”阵营的认知或有参差,但如果考虑到现代中国文学的“多重缘起”,则钱说更为接近历史的本来面目。
㊾[76]陈平原:《学术演讲与白话文学——1922年的“风景”》,《现代中国的述学文体》,第142、142页。
㊿[82][86]陈平原:《分裂的趣味与抵抗的立场——鲁迅的述学文体及其接受》,《现代中国的述学文体》,北京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242、273、263~271页。
[52]参见余英时《中国近代思想史上的胡适——〈胡适之先生年谱长编初稿〉序》,《现代危机与思想人物》,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143~156页。
[54]参见陈平原《志在述学与文艺其末——汪中的为人与为文》,《从文人之文到学者之文:明清散文研究》,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年版,第229~259页。
[56]胡适:《导言》,《中国哲学史大纲》,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4页。
[58]朱自清:《〈胡适文选〉指导大概》,《朱自清全集》(第二卷),江苏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第307页。
[62]有论者指出:“陈平原近些年来的学术论著都有一种口语化的叙述风格,读起来深厚而轻松,文字的行云流水和语气的娓娓道来的背后,有着丰富广博的历史资源和严丝合缝的逻辑支撑。直白而深刻,随意而不拉杂。这种‘学术白话’已经炉火纯青,进入了巴金所说的‘最高技巧是无技巧’的境界。”张福贵:《第三只慧眼看文学史——陈平原〈作为学科的文学史〉的启示》,《文艺争鸣》2016年第10期。此说把握颇为到位,从中可见陈平原对于胡适述学文体的习得与承继。
[63]唐德刚译注《胡适口述自传》,传记文学杂志社1983年版,第52、53页。
[64]陈平原:《何为“大学”以及如何“大学”——蔡元培的学术立场及文体意识》,《现代中国的述学文体》,北京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183页。
[65][67][74][75][80]陈平原:《有声的中国——演说与近现代中国文章变革》,《现代中国的述学文体》,第56,54~57,79,79、82,51、74页。
[66]黄炎培:《八十年来》,文史资料出版社1982年版,第39页。
[68]参见陈平原《学问该如何表述——以〈章太炎的白话文〉为中心》,《触摸历史与进入五四》,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57~206页。
[69]吴齐仁:《编者短言》,章太炎:《章太炎的白话文》,贵州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53页。
[71][73]陈平原:《“现代中国研究”的四重视野——大学·都市·图像·声音》,《读书的风景:大学生活之春花秋月》(增订版),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224~226、225页。
[72]除去收录在《述学文体》中的相关章节,陈平原涉及演说研究的文章还包括《“演说现场”的复原与阐释——“现代学者演说现场”丛书总序》(《社会科学论坛》2006年第5期)、《“文学”如何“教育”——关于“文学课堂”的追怀、重构与阐释》(《中国文学学报(创刊号)》,中文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87~340页)、《政治家的教育梦——孙中山关于教育的六次演说》(《中华读书报》2016年10月19日)、《作为演说家的闻一多》(《文汇学人》2019年11月22日)与《现代中国的演说及演说学》(《中国文化》2020年秋季号)等。
[77]胡适:《国语运动的历史》,欧阳哲生编《胡适文集》(第8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29页。
[78]李浴洋:《“做学问”与“写文章”——陈平原教授中间美术馆讲座侧记》,《北京青年报》2020年11月15日。
[79][91]陈平原:《学术史研究随想》,《学者的人间情怀:跨世纪的文化选择》,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32、32页。
[83]陈平原:《“元气淋漓”与“绝大文字”——梁启超及“史界革命”的另一面》,《现代中国的述学文体》,北京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235、237页。
[84]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142页。
[85]在现代中国学术史上,并非仅有梁启超主张史学表述应当追求“文学性”。顾颉刚也认为:“写历史除了有史学的考证精神以外,还需要哲学的思索与文学的技巧。”蒋星煜:《顾颉刚论现代中国史学与史学家》,李孝迁编校《中国现代史学评论》,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258页。
[87][93][99][100]陈平原:《“学术文”的研习与追摹——“现代中国学术”开场白》,《学术史:课程与作业——以“中国现代文学学科史”为例》,安徽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42、44、34、34页。
[88]《史学论文的文字问题·编者按》,《抗日战争研究》2020年第2期。“史学论文的文字问题”讨论由《抗日战争研究》杂志组织,先后发表有韩东育、吴志军、王笛、桑兵、茅海建、罗志田、仲伟民与王晴佳等人的文章。
[89]桑兵:《如何提升史学论文的文字表现力》,《抗日战争研究》2020年第2期。
[90][92]陈平原:《学术史课程的理念与实践》,《学术史:课程与作业——以“中国现代文学学科史”为例》,安徽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5、5页。
[95]参见陈平原《学会写文章——写在“规范与方法”结尾之后》,《文史知识》2014年第2期。
[96]参见陈平原《训练、才情与舞台》,《读书的风景:大学生活之春花秋月》(增订版),第195~196页。
[97]参见陈平原《理直气壮且恰如其分地说出人文学的好处》,《文汇学人》2016年4月15日。
[98]参见陈平原《在巴黎邂逅“老北大”》,《触摸历史与进入五四》,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80~292页。
[101]余英时:《序》,《钱穆与现代中国学术》,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3页。
[102]在现代一流学人中,陈寅恪的述学文体的确存在争议。有高度推崇者,但也有不以为然的。饶有意味的是,讨论陈寅恪的述学文体的学者,无论说好说坏,大都对于表述问题高度自觉,也各有所本。所以,他们的争议不能简单视为对于不同论学风格的喜好,尽管也有这一层面的因素。陈寅恪述学文体的评价与阐释,已经成为一个不大不小的“公案”,当专门处理。
[104]参见葛兆光《学术的意味——学习陈寅恪在清华大学毕业论文上的评语及批注》,《余音:学术史随笔选(1992—2015)》,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116页。
[106]比如《陈平原自选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现代中国的文学、教育与都市想象》(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压在纸背的心情》(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与《神游四方:陈平原自选集》(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等。
[107][108]陈平原:《小引》,《千年文脉的接续与转化》,三联书店(香港)有限公司2008年版,第5、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