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位俭
内容提要:《华工周报》是晏阳初与基督教青年会同事为“一战”赴欧华工创办的白话通俗报刊。该报通过以海外华工为主体的媒介运作和相关的华工教育,与国内“到民间去”运动声气相通,参与推动了“劳动神圣”观念的形成和传播。深入探究《华工周报》的海外白话书写、媒介活动以及平民教育形式,对于研究五四新文学的多样性源流,尤其是平民教育及其劳工书写的民族性和世界性张力具有重要参照意义。
在国际背景下来看,五四毫无疑问是对第一次世界大战(以下简称“一战”)消极后果的一种政治反应,而新文学也正是经由五四获得了经典定义。但是长期以来我们对海外白话实践和汉语媒介活动与五四新文学之间的互动并未给予充分的关注。在“一战”期间,曾经有十余万中国劳工(以下简称“华工”)被协约国招募赴欧洲西线战场做工,围绕这一群体,华法教育会、基督教青年会等通过华工学校、汉语刊物以及相关文化活动组织开展了卓有成效的华工教育。其中《华工周报》是基督教青年会为“一战”赴欧华工创办的白话通俗报,是较早面向海外华人进行平民教育的文化媒介。它的存续时间恰与五四新文化运动相重叠;尤其是以海外华工为主体的媒介运作和相关的华工教育,与国际劳工运动、全球文明转型之间具有丰富有机的关联,呈现了存在于中国和欧洲之间多元性的汉语白话实践形式,并与国内“到民间去”运动异曲同工、声气相通,参与推动了“劳动神圣”观念的形成和传播。
《华工周报》于1919年1月首刊,创办者是总部设在巴黎的华工基督教青年会中的一批年轻干事,他们大多为来自美欧高校的中国留学生,而尤以留美学生最多,先后主持编辑者为晏阳初、傅若愚、陆士寅、傅葆琛。后期因经费困难,改为每两周出版一次,并更名为《民醒报》,至1921年停刊。
当时在法国还有一份华法教育会创办于1917年、同样面向“一战”华工的刊物《华工杂志》,两相比较,《华工杂志》铅字印刷、每期厚达近30页(属于杂志类);而《华工周报》不仅创办时间晚、每期最多4版(属于报纸类),而且印刷上也相对粗糙(手写制版)。在办刊取向上,二者虽然有不少相近之处,但也体现了明显甚至有意识的区分。1就读者层次而言,《华工杂志》主要面向具有一定文化水平的华工和精英知识分子,而《华工周报》则更照顾不通文墨的华工。譬如《华工周报》创刊伊始,便对刊发文章的语体提出要求,即“文字以用官话为合宜”;2在此后的征文活动中,《华工周报》也特别强调“官文之别”,排斥用文话(文言),要求作者一定要用“官话”投稿,且投稿篇幅不能太长:“所有的一切论著,必须要用普通官话,但是此次寄来的论说,十居八九,都是用文话,你们都知道,工人中读书识字的不多,通文理的更少,若把文话登在报上,实在是废工废钱了。我们也说过,著作不得过六百字,此次寄来的论(说),有九百有一千的,自此以后,若寄来的论说,有用白话的,或是过了字数的,无论你著得如何的美好,我们都不读你的论说。”3无论是强调普通官话,还是要求文章篇幅短小,《华工周报》主要都是着眼于“言文一致”,力图将语言文化下沉到劳动群体,希望能够向下层劳工快速普及、使其便于接受。
“普通官话”,在周报中具体指的是北方官话,与构成《华工周报》的最主要读者群体——赴欧华工息息相关。赴欧华工以北省人居大多数,其中山东人最多,其余来自直隶、河南、安徽和江苏等各个省份,受过教育的不及10%,90%属于非知识阶级,绝大部分不但不通洋文,而且连基本的家信也不能书写和阅读,必须由通文字的人代劳。由于北方官话在华北地区具有通行基础,《华工周报》选用“普通官话”非常符合这个劳工群体的语言条件,而且《华工周报》很重视白话语言的“写话”、“说话”和“听话”的多重功能,这真正使刊物实现了平民化和通俗化,成为建构某种共同语的重要媒介。在《劝华工阅〈华工周报〉》中曾有这样一段“促销广告”:“或有人说,我不识字,买报作什么呢?诸位弟兄,你不识字不要紧,我只问你要听新闻么?你若要听新闻,可花一个铜子,买一张报,请那识字的弟兄念给你听,他不花钱,却能看报纸,你不识字,也能听新闻,这不是花一个铜子,能叫两个人都得益处吗。就是将来回国时,一切事情,都要载在此报上,你若不知道,恐怕心里要急得很,若问旁人,惟恐有听错的,莫如自己买报一张,亲眼看、亲耳听,就更确实了。”4在《华工周报》的设想里,虽然“写话”即“书面语”仍然具有信用的价值,登载于报上意味着有价值的信息源,但“写话”对于华工群体而言又是“说话”和“听话”交流链条上的一个环节,《华工周报》更借助口语实现个人与个人、群体与群体之间交流沟通的重要功能,不存在明显的语言等级关系,与“一战”前后国内在“伦理觉悟”之上试图建构新的人间关系的文化动向基本一致,在平民教育的道路上较早进行了成功的白话实验,尽管置身于海外空间,却较少具有此后如瞿秋白所诟病的“欧化文言文”的问题。
在海外面对军事和生产管理的要求,华工遭遇到文白、翻译、职业劳动和日常生活等多重交流的障碍,对于这个群体来说,言文一致,首先是出于实用性的考虑。《华工周报》是这样向华工宣传报纸的效用的:“诸位弟兄们啊,我们外出多时,不得祖国的信息,心里实在忧闷得很。要想看报,不识外国字;要想问人,又不懂外国话,犹像住在井里一般,外面事情一点也不知道,虽有耳目,亦无作用了。幸有青年会总部中美干事,知道我们的苦处,特在巴黎创办《华工周报》,专为开通华工见闻起,此报文字浅显,记事切实,中外要闻,备载无遗。诸位购阅此报,即世界近时要事,一概都知道了,费钱不多,得益却大”;5为“开通华工见闻”,《华工周报》设置了“祖国消息”“华工近况”“欧美近闻”“法国风土略记”等固定栏目,看报读报成了华工了解外界情况、沟通彼此关切的主要途径;其他更加实用的栏目还有“免痨神方”“华工访友”“卫生”“农学”等;后又逐渐增设“格言”“笑林”“灯谜”等趣味性的栏目,以提升刊物内容的亲和力。
实用性和通俗化并不意味着《华工周报》思想内涵的降低,周报通过发动华工征文讨论“华工在法与祖国的损益”“中国衰弱的缘故”“民国若要教育普及,你看应当怎样办才好”等公共议题,注重引导和培养普通劳工的自觉意识与政治参与,与此同时还刊发一些倡导新文化的文章,这对于塑造劳工的现代主体观念、国家和主权认知以及新的集体意识,无疑都具有积极的影响。《华工周报》第7期登载了华工傅省三的来稿《华工在法与祖国的损益》,这篇文章以浅显的白话写成,非常符合征文提出的语言、篇幅要求,也体现了比较明确的国民觉悟,在征文比赛中拔得头筹。傅省三来自山东平度,在华工中属于具有一定书写能力的人,与他情况相似的还有淄博华工孙干、潍坊华工马春苓等,这些华工在国内受过一定的文化教育,或者曾从事教员、文员工作,但来到欧洲一样担负苦力劳动,与一般华工并无根本性的区别。傅省三的来稿具有鲜明的论说风格,他首先判断华工来法是“有益”的,接着从八个方面谈了自己的看法,除了经济、见识这些方面华工有切实收获之外,他对华工在男女平等、科学进步、国家危机等启蒙观念层次上的提升尤有特别的认知,发愿“将来回国,定不能如昔日的顽固”,“定要改去旧日的恶习”。相对于国内思想界讨论的方式,傅省三依托切身的跨国经验来谈这些问题,也能够清醒地发现国内对西洋的迷信,从而将抽象的国家认知自然地转化为主体的自觉——“从前在祖国时,以为西人高于我们华人,今日与他们赛脑力、赛筋力,方知道他们不比我们高。若回祖国,再加以教育,敢望将来祖国的进行。”6这种看法直接呼应五四前后国内思想精英的文明转型思考,但比之更具现实依托,因为事实上,华工无论是相比于国内大众还是周报编辑,都要更加直接且频繁地暴露在欧洲战场,有华工就曾经表示,自己回国后将无法忘记战场上那段噩梦般的经历。而与傅省三的自觉类似,同为华工的孙干也曾经目睹工业战争的惨烈,对现代工业文明萌生出犹疑的态度。
对于晏阳初等人而言,创办《华工周报》这样的通俗化媒介,与识字教育以及组织华工开展的各种群体活动紧密结合在一起,共同构成了华工教育的整体,而且这种原发性的实践也为国内的平民教育运动提供了思想和经验的准备。晏阳初、傅若愚、傅葆琛等几位周报编辑,都是在为华工服务之后定下决心,回国终身从事平民教育。在这个意义上,华工教育可视为国内平民教育的一种海外开端形式。据晏阳初回忆,自己从前脑海中并无“平民”二字,但与华工打交道之后,之前作为青年学生对平民的观念和态度就根本推翻了,“惟其所缺,根本在教育”,基于这种平民教育的觉悟,“并即在法、比各工营青年会,立即实行推广。一面就工人的需要和心理为根据,编辑课本;一面实验方法,随时改良。就把那七八十所工营,当作我们平民教育实验场。后因工人中好学而有成绩的日多,乃邀友人傅若愚君于1919年在巴黎创办驻法《华工周报》,如是服务者二年余。平民教育新运动实胚胎于此时”。在这个海外早期平民教育实验场中,识字教育、文化活动和通俗化媒介三者彼此借助、相互结合,共同发生作用 “每晚皆有演讲,并有汉文班,他们虽是整天地做苦工,而每晚仍然到各营读书听讲,夜夜不断,甚至有不吃饭而赶来上课的”。7另据傅葆琛所述,华工报名入校肄业者,占全体人数的10%~30%。作为课堂教育的辅助,青年会还举办了各种活动,如幻灯演讲、通俗演讲、活动电影、新旧戏剧、大鼓说书、高跷旱船等,或为灌输知识,或为改良娱乐,要使华工的德、智、体各方面得以平衡发展。8数月之后,一个由40名华工自愿参加的识字班有35名华工顺利结业,并且能写信看报,这些成绩让周围其他华工深感意外,随着各处基督教青年会纷纷创办学堂,越来越多的华工开始加入到识字班中来。
与《华工周报》的白话文主张一致,晏阳初等人组织的华工识字教育采用的也是实用白话教育。在教材方面,晏阳初等人发现国内平民通俗教育方面的教材非常少,而文言教材和蒙学读本《千字文》《三字经》等对华工来说也并不适用,“无良好适用的课本,虽有善教的先生,好学的学生,总是事半功倍”,若实行识字教育首先需要对“平民的心理、平民的需要、平民的生活”有切实的研究,“这样使所学即是所用,所用即所学,不致枉费精神时间空学一个无用的字”。9在深入调研之后,青年会同人大胆自编教材,晏阳初、傅葆琛编写了《千字课本》《通俗六百字韵言》等,收到良好效果。以《通俗六百字韵言》为例,该课本选用比较普通常用的字600个,分门别类,连成五字一句的韵言,如“一二三四五,金木水火土,……天地日月星,雷电雨风云,……墙壁门户窗,桌椅板凳床……”,一天教10个字,两个月便可将600字教完。读完《六百字韵言》的人,还要继续求学,则又编一本《通俗新知识课本》,全书共分100课,前50课,每课不过100字,后50课,每课不过200字,生字是以《六百字韵言》为基础,每课至多10个生字,课题包括各种常识,如天象、地理、历史、实业、科学、公民、卫生、尺牍、故事等。并于每课后附问题数则,以便温习。书中又插入图表若干幅,借以提起兴趣,且补课文之不逮。10
在华工新的集体性确立和巩固过程中,必然需要攀越共同语这座巴别塔,华工的识字教育为我们理解五四时期的国语建设提供了难得的历史细节,可以有效补充文学革命缺失的某些环节。胡适在《建设的文学革命论》中援引意大利、英国等欧洲国家成功的例子,为由文学天才创作“方言文学”而抵达“国语的文学”和“文学的国语”规划了明确的建设路径,但海外华工共同语的形成似乎并不完全在这个规划的路径上,其中承担重要功能的反倒是旧式官话、俗语文体和实用性内容,或者说,旧的群体性语言基础构成了新的共同语生成的条件。在欧华工群体就像一块培育国语的试验田,华工教育中具有实验性、参与性的识字课本和《华工周报》等白话媒介在写—说—听的共同语生成过程中实际上发挥了“语体文字的向心力”的核心作用,只不过它的实践路径并没有经过如胡适所设想的天才的文学创作这一中介。
考察华工教育,不应简单停留于识字、扫盲这些基础的层次,而要注意华工通过识字—作文—议事来回应公共议题的国际性政治参与,也恰恰是通过这一实践,华工的识字教育更具有了突破国语运动内部阈限的潜力,与晚清以来的军国民教育相比呈现出较大的差异。所谓军国民教育,是以军事和强权为核心的国民教育,在这方面德国、日本是成功的先例,蔡元培在民初就曾提出,“虽与社会主义僢驰(背离),在他国已有道消之兆。然在我国,则强邻交逼,亟图自卫,……则如所谓军国民教育者,诚今日所不能不采也”11。华工赴欧,根本在于中国与英法等协约国之间的军事同盟关系,华工的生活、生产也处于准军事化管理之下,就连华工基督教青年会也是一个由协约国派遣、为协约国进行战地服务的宗教组织,在这个大的语境之下,华工教育以强化民族国家意识的军国民教育来鼓舞华工服务国家,似乎具有充分的正当性和现实针对性。但事实上,在《华工周报》所参与的平民教育实践中,一种更为普遍的世界意识也在华工切身的经验语境中逐渐生成,在基督教青年会的档案中记录了一份华工写给德皇的请愿书,在这封书信中,华工们严厉地谴责德皇把“人的生命当作田间的野草”,批评德皇贪得无厌地企图从战争中谋取利益,表达了对于和平和世界新秩序的渴望,劝告德皇“接受此次提升友谊和放弃追逐利益的机会”,一同结束“世界上猖獗的罪恶”“废除人类中存在的可憎习俗”“恢复人类财产的稳定”,创造一个新的世界。12除此以外,周报上关于人的问题、女性解放、世界观念的介绍和讨论,以及对劳工、平民所持有的平等观念,都已然超出了军国民教育的轨道;经过战争的涤荡,华工也和国内思想界一起共同对德国式的军国主义有了更为清醒的反思,共享了经由个体自觉建设“世界主义的国家”(梁启超)的文明论议题,只不过华工的这种认知更多来自朴素而直接的战地经验。
结合晏阳初、傅葆琛等人归国以后的平民教育实践,可以说经由华工识字的文化启蒙以及华工的自觉意识,他们的平民观才由此形塑起来,并得以在他们后续的乡村建设运动中延续。正是置身于普通劳工群体中的切身实践才推动了平民教育思想的不断扬弃和升华,并由此在知识者和普通劳工之间创造了一种真正有机的联系,正如傅葆琛所言,“华工教育不只是华工的教育,也是为华工办教育的人的教育”,13而这也显示出华工教育超出基督教青年会宗教意图的社会实验性质,体现出知识精英与劳工之间双向启蒙的关系。《华工周报》第17期刊发了一篇讨论“劳动的神圣”的文章,其中对劳动的定义较为宽泛,与蔡元培《劳工神圣》的观点大致趋近,具有泛劳动主义的倾向。文章主要论证了劳动在“人身(个人—生命)”“国脉(国家—经济)”“世运(世界—道德)”所具有的重大意义,“劳动神圣世界早已经公认,惟我国尚未加赞同,这个是因为大多数人的心脑中,仍有那个‘劳动贱业’的旧思想的缘故”。文章呼吁,“诸君已到过外洋,眼界广而学问大,这个旧思想亟宜洗涤干净,当知劳动是种神圣的事业,极尊贵、极高尚,所以诸君此后对他人当慎轻视,对自己须力加尊重”。14劳动和劳工在英语中都可以对应labor,在海外语境中“劳动神圣”和“劳工神圣”并无根本性的区别。15但事实上,“劳动神圣”却不是对华工劳动现实的总结,而是一种价值理想,是力图去除劳工压迫的语词革命,也是具有启蒙意义的翻译白话实践的有机构成部分。当时外国人对华工普遍的称呼是具有歧视性的名词“coolie”(苦力),晏阳初对“苦力”这个词重新进行了创造性阐释,他说“与苦力相处,这才知道苦力的情形,知道苦力的‘苦’和苦力的‘力’,他们的体力固在吾人之上,而智力亦不在吾人之下,所不同者,只在教育的机会”。16这个阐释强调了教育的中介作用,并尤其突出了劳工主体之“力”的发生,与“劳动神圣”相呼应,体现了去殖民化、去工具化的意识形态超克和劳工主体重建的过程。
“一战”深刻影响了中国精英知识分子与劳工之间有机关系的塑造,他们对劳工价值认知的提升以及认同本身也是在战争所引发的国际工人运动高潮以及战后国际劳工规约签订的背景下出现的,在新文化运动过程中不断强化的劳动主义也是劳工世界化所呈现的一种观念形态。梁启超在《欧游心影录》中用很大的篇幅来评论巴黎和会的《国际劳工规约》,他清醒地看出这个劳工规约不过是西方国家社会政策的改良版本,不能算是社会主义的采择推行——“一方面资本互相挹注,出品互相竞争,于是资产变成‘国际化’;一方面劳工到处迁徙,彼此联络,互通声气。更有许多头脑极冷的学者和心肠极热的慈善家,都抱着抑强扶弱的精神,替他们奔走指导,于是劳工运动也变成‘国际化’”,援引马克思的“贫民无祖国”和阶级视野观察世界,梁启超注意到社会党的力量在战争后期所发挥的作用,“和平动机,什有九是从劳工阶级发出”。但他也认为这个规约不过是各方妥协的产物,“在资产阶级方面,本来是不愿意的,但已无可奈何,只得借来缓和形势。在劳工阶级方面看来,办法是不彻底的,但时机未熟,只好得一步再进一步,乐得拿来做将来大革命的武器。两造交让,恰恰走到一共通点,这《劳工规约》便产生出来了”。17尽管如此,梁启超还是承认劳工规约具有局限性的进步意义,如认为第427条(第一,不能把劳工视同商品;第二,承认劳工身体上、道德上、智能上之幸福增进为国际间最重要事项)劳工原则“实算得极神圣的一篇《新人权宣言》”18,当然具体到中国,又与西方不尽一致,“别国资劳两阶级是把国内的人民横切成两部分:一部分是压制者,一部分是被压制者。我国现在和将来的形势却不是这样,全国人都属于被压制的阶级。那压制的阶级是谁?却是外国资本家。我们全国人所处的境遇,正是外国劳工阶级所处的境遇”。19
五四前后的劳工观大致可分为两种:一种是阶级化劳工观,另一种是平民化劳工观,而二者又都可以诉诸平民教育。阶级化劳工观以李大钊为代表,他的《庶民的胜利》《Bolshevism的胜利》这两篇重要的论说都是在“一战”终结之时提出的,其劳工观刻意排除如“大斯拉夫主义”“大日耳曼主义”式的民族主义或军国主义,而倡导民主主义的劳工主义,他以俄国革命为根据,主张联合世界的无产庶民,进行世界革命;20而平民化劳工观,既有作为民主概念的“平民主义(五四时期democracy的汉译)”的含义,也包含着人道主义的“平民”认同,即如周作人所倡导的人的文学和平民文学,其根本在于“个人主义的人间本位主义”,是个人到人类的普遍性建构。晏阳初等人的平民教育脱胎于贫民(即“一战”时的“苦力”)教育,但随着平民教育的逐渐深入,其主要服务对象逐渐从占全国大多数的不识字贫民具体到乡村中占全国大多数的不识字农民,其主要内容由此转化为乡村建设,并将乡村建设看作民族再造的必由之路。但总体来说,晏阳初等人希望的都是平民教育可以容纳生计教育、超越阶级教育,实现社会平等和“民力”再造。所谓“平民”之“平”,就是“平等之平,和平之平,平社会之不平的平,要世界各国承认中国人的平等的平”21,“平等是人人所有天赋的权利”22,教育便是将这种“天赋权利”重新归还给人们以实现人人平等的途径。可以看出,晏阳初等青年会同人所持有的是一种混合了宗教人文主义和民族主义的平民化劳工观,其思想构成较为驳杂,既有“上帝面前人人平等”的基督教博爱思想,也受到传统儒家学说的影响,但不论怎样,对其归结而言,即是“爱人、爱民、爱贫苦大众”,这一思想脉络串联起了他的所有实践活动,并在很大程度上构成了《华工周报》及其平民教育的逻辑起点。
“一战”以后,中国知识分子的劳工观念虽然在阶级化和平民化两个方向上呈现出分化趋势,但二者无疑又都具有共通的世界性背景,与无政府主义和世界主义思潮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同时,上述“平等”容纳的内涵尽管意在消弭脑体、阶级甚至国族等差别,但由于国家现实危机的不断加深,二者的平民教育实践又都在实际开展中更加聚焦于国民教育和民族再造等现实议题,很多知识分子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农民和农村作为平民教育的着力点,“到民间去”运动也是这个潮流中的一部分。“到民间去”是李大钊受到俄国民粹运动的启发对五四青年发出的号召,他认为,虽然中国的情况与19世纪俄国民粹运动发生的背景大不相同,但是青年仍然应该到农村里,拿出当年俄罗斯青年在农村宣传运动的精神,来做些开发农村的事。23在李大钊等人的号召之下,北京一些大学的青年学生于1919年1月即组织“平民教育讲演团”到北京郊区开展平民教育活动,从话语和实践方式来看,远在欧洲的华工教育和国内“到民间去”运动具有诸多共通之处,比如后者号召青年“用手”,“运用演讲的风格和白话小说的形式编辑通俗小册子”;“用口”,“使用浅显易懂的语言去教育农民”;“用脚”,“不畏艰苦,到乡村去,认真研究乡村的形势,发现农村社会的弱点,寻找合适的方法去纠正他们的不足,尽量激励他们发扬自己的长处”。24其中演讲的文化类题目如“必须破除迷信”“吸烟的危害”“读书识字的重要性”,政治类题目有“还我青岛”“山东的危机”“日本的侵略扩张”等也基本相似。无论是海外的华工教育还是“到民间去”运动,都体现了对劳动和“苦力”(平民)的尊重及发现,以及知识分子对劳动者的亲和关系,也都是采用了将识字、演讲和编辑通俗刊物相结合的方式进行平民教育,呈现出与新文学相伴而生、互为一体的社会化实践形式。
回顾晏阳初的平民教育思想,从华工教育到乡村建设实践,我们会发现其中文艺教育始终占据着重要的位置。晏阳初将平民教育的障碍总结为“三难”,即忙难、穷难、文难,其中尤以“文难”为甚。“文难”首先表现为语言媒介本身的障碍:汉字书写笔画繁难,平民不易学习掌握;而且一字一音,未经传授,不能自读,即使平民学校教员,多数也不能传授注音,加上中国幅员辽阔,各地语音不同,难题甚多。所以晏阳初与平民教育同人格外重视编制适用的识字教材,其自编教材读起来朗朗上口,契合华工心理与程度,收效颇著;《华工周报》也务求浅化和俗化,陆续登载格言、打油诗、灯谜和笑话等,其中有马赛工人王布仁自创的《劝同胞求学歌》,直接可以作为韵文识字教材使用:“闲无事,愁闷多,解忧唱首劝学歌。/众同胞,莫错过,人生光阴能几何。/在祖国,困难多,要想读书力量薄。/出外洋,来工作,冒险越艰志踊跃。/勿自弃,莫懒惰,想当此时正好学。……”25其他包括青年会组织华工开展的庆新年、演剧等活动在内,都能够看到大众文艺的雏形,民间文艺构成了海外平民教育的重要文化资源。
其次,要敢于担当,善于担当。要将人民拥护不拥护、赞成不赞成、高兴不高兴、答应不答应作为工作的出发点和落脚点。习近平总书记号召各级领导干部要学习焦裕禄“敢叫日月换新天”的精神,始终做到心中有党、心中有民、心中有责、心中有戒。党的十九大给我们制定了任务书、路线图和时间表,我们要不忘初心、牢记使命,将实现个人梦想与实现国家的发展战略同频,用奋斗书写历史,用奋斗书写幸福。
在此后的平民教育实践中,晏阳初一直非常重视平民文学、民间文艺的作用,比如在定县期间,便曾广泛组织采集秧歌、鼓词、歌谣、歇后语、谜语、谚语、故事、笑话等,编成五十余万字的《秧歌选》;通过吸纳民间实用画和民间音乐,改良艺术教育,推广教学;“五顾茅庐”,延请熊佛西在定县开展农民戏剧实验,从“演剧给农民看”发展到“农民演剧给农民看”,从而“在农民当中创造一种新的农民戏剧”——一种具有社会建设意义的开放性、参与性农民实验剧场。可以发现,晏阳初等人推动文艺形式的通俗化和民间化并不是在简单迎合农民大众,而是追求一种与启蒙教育(“造人”)、生计教育和社会重建相适应的新的民族形式,它包含了从农民的身心生命重塑到“新组织新团结”民族再造的全部内容。晏阳初之所以选择农民和农村作为平民教育的着力点,是认为农村才是中国社会的基础所在,他认为“中国民族的坏处与弱点,差不多全在‘都市人’的身上”,“中国今日的生死问题,不是别的,是民族衰老、民族堕落、民族涣散,根本是‘人’的问题”,“农村运动,就是对着这个问题应运而生的。它对于民族的衰老,要培养它的新生命;对于民族的堕落,要振拔它的新人格;对于民族的涣散,要促成它的新团结新组织。所以说中国的农村运动,担负着‘民族再造’的使命”,所以平民教育根本上是“实验的改造民族生活的教育”,26乡村建设关系到整个中国社会的建设,必须“由民族自决与文化自觉推动”,1920年代中国知识界“到民间去”的呼声很高,也恰是在这个实践理路上,民间化、大众化的平民文艺教育被知识分子视为实现民族文化自觉的重要发生器。
“一战”前后的海外华工教育作为平民教育的一种初始形式虽然看起来具有一定的特殊性,但它实际上是完全内在于“世界化”的五四理解之中的。相比较知识分子同期抽象的思想方式,数十万海外劳工群体为我们考察这一历史转型期的文明再生提供了极为难得的经验对象和文化样本。五四前后在海外和国内展开的平民教育,面对“普及和提高”的难题,其语言和文艺形式实验提前获得了类似于1930年代文艺大众化的语境,从而突破五四白话文学欧化取向和国语运动的限制,发展成以通俗化和民间化为方向的民族形式重塑。在平民教育的视野中考察《华工周报》以及华工教育与书写,可以发现世界性与民族性相互强化的复杂关系。
注释:
1 据青年会干事傅葆琛回忆:《华工周报》“恭楷写在放大的纸片上,每字约半英寸大小,然后将纸片送往制版处制成锌版,再交印刷公司排印”,每报“只售两个生丁(2生丁合中国铜元2枚,但《华工周报》实际标价10生丁,而《华工杂志》每册标价25生丁,25生丁合银元一角。笔者注),实不足成本二分之一也”;“留法俭学会又刊行一种月刊,名为《华工杂志》,专为扶助华工之道德、增长华工之知识而设,不过全用文言,非有相当文字程度者,不能阅读,不如华工青年会所编各报行销之广”。傅葆琛:《华工教育的追忆》,原载《教育与民众》1931年第2卷第7期,收入《傅葆琛教育论著选》,人民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第416页。
2 《本报特告》,《华工周报》第1期,1919年1月15日。
3 《华工的论著》,《华工周报》第7期,1919年3月12日。
6 傅省三:《华工在法与祖国的损益》,《华工周报》第7期,1919年3月12日。
7 9 晏阳初:《平民教育新运动》,《新教育》第5卷第5期,1922年12月。
8 10 13 傅葆琛:《华工教育的追忆》,《傅葆琛教育论著选》,人民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第415、416,415,417页。
11 蔡元培:《对于新教育之意见》,《教育杂志》第3卷第11号,1912年2月10日。
12 Subject Files,Chinese Labor Corps in France: Reports, undated and 1918-1919(Box 88, Folder5, 12).University of Minnesota Libraries, Kautz Family YMCA Archives.
14 傅若愚:《劳动的神圣》,《华工周报》第17期,1919年6月11日。
15 “劳动神圣”的提出与“一战”华工直接相关。1918年协约国战胜后,蔡元培在北京天安门庆祝协约国胜利大会的演讲(《黑暗与光明的消长》)中便明确指明了这一点,该演讲以“劳工神圣”为题在《新青年》第5卷第5号发表。
16 晏阳初:《关于平民教育精神的讲话》,原载北洋政府内务部档案(1001)4813,转引自《平民教育与乡村建设运动》,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第34、33页。
17 18 19 梁启超:《欧游心影录》,收入《梁启超游记》,东方出版社2012年版,第196~199、206、209页。
20 李大钊:《Bolshevism的胜利》,《新青年》第5卷第5号,1918年11月。
21 《农民抗战与平教运动之溯源》,《晏阳初全集》第1卷,天津教育出版社2013年版,第528页。
22 晏阳初:《“平民”的公民教育之我见》,《新教育评论》第1卷第21期,1926年4月。
23 李大钊:《青年与农村(一)》,《晨报》1919年2月20日。
24 甘蛰仙:《到民间去》,《晨报》副刊1922年7月25日。
25 《华工周报》第8期,1919年3月26日。
26 晏阳初:《农村运动的使命及其实施的方法与步骤》,《民间》第1卷第11期,1934年10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