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一直以来,研究者对延安文艺体制生成过程核心因素的解读,过度地聚焦在了延安文艺座谈会与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这一事一文上。实则文艺座谈会之后尚有“文艺界整风运动”“文艺工作者下乡运动”以及“秧歌剧运动”这三事,与《讲话》之后联翩而来的毛泽东《文艺工作者要同工农兵相结合》、党务广播《关于延安对文化人的工作的经验介绍》以及中共中央宣传部印发的《关于执行党的文艺政策的决定》这三文。“四事”“四文”既连续而发、互文而作,又步步为营、环环相扣,共同完成了延安文艺体制建构这篇大文章。这一体制具有鲜明的人民性,也因而得以为延安乃至后来的文艺工作者心悦诚服地接受和践行。
长期以来,研究者往往将对延安文艺体制生成核心因素的解读,高度聚焦于延安文艺座谈会(以下简称“座谈会”)以及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以下简称《讲话》)这一事一文上。然则一事一文虽可说是关键中之关键者,但其周围,也有无法忽略的他事与他文与之相辅相成,终使延安文艺体制的建构竟其全功;否则,“延安文艺体制”恐怕就只是抽象命题而已。所谓他事者,一是“文艺界整风运动”,二是“文艺工作者下乡运动”,三是“秧歌剧运动”;此三事与“座谈会”一起,合为“四事”;他文者,一是毛泽东的《文艺工作者要同工农兵相结合》,二是“党务广播”《关于延安对文化人的工作的经验介绍》,三是中共中央宣传部印发的《关于执行党的文艺政策的决定》;此三文与《讲话》一起,合为“四文”。联系起来看,上述“四事”“四文”连续而发、互文而作,又步步为营、环环相扣,有力有效地完成了延安文艺体制建构这篇大文章。鉴于延安文艺座谈会与《讲话》已是人尽皆知的“大事”和“经典”,本文着力钩沉另外的三事与三文,将其合璧以还原延安文艺体制建构的关键过程。
毛泽东延安时期的秘书胡乔木在回忆毛泽东的书中,把记叙延安文艺座谈会的一章题为“关于延安文艺座谈会前后”,并自问自答:“为什么说‘座谈会前后’?‘后’还有许多事。”的确,就转变文艺界的风气以达成文艺为工农兵服务的目标而言,座谈会只能算是一幕“开场戏”;而有了此后展开的一连串事件,这场大戏才算完整谢幕。在这一连串事件组成的延安文艺体制建构这篇大文章里,文艺界整风运动,可谓启全文以居要、“乃一篇之警策”的点睛之笔。
1941年年底开始渐次展开的“全党大整风运动”,其初期的主要对象是党员(尤其是党的高级干部)和党的组织。如“鲁艺”作为实现中共文艺政策的“堡垒”,早在座谈会之前的一个月就已经开展了以传达毛泽东的整风报告、全体人员参加研究中宣部规定的22个整风文件为主的整风运动。而像“文抗”这样非党人士居多的单位,在之前就没有明确的整风任务;即便参与,也是以“他者”的身份去“整”别人尤其是所在单位领导的“风”。而在座谈会后,文艺界就不再有隔岸观火的“看客”存在了。
座谈会结束后,针对文艺界的整风运动也拉开了帷幕。而“鲁艺”的整风学习在新的氛围中再次开场。“鲁艺总学委”编印出复习大纲供师生讨论、反省,大纲提出如下问题:(一)从反主观主义方面提出:看历史根据,看现状根据,从艺术方面看其意义何在(左翼十年中的新教条,在艺术上的资产阶级倾向及封建主义的旧教条,曾产生过何种坏作用)?(二)从反主观主义方面提出:主观主义在“鲁艺”具体表现在哪里?所学与所用是否脱节?提高与普及联系怎样?艺术性与革命性是否兼顾等?(三)如何克服主观主义?提出如何从实际出发?在艺术工作上如何实践?如何进行阶级分析?如何对群众采取正确态度?改造鲁艺的中心问题在哪里?如何着手?为推动师生认识上的深化,“鲁艺总学委”印发了列宁的《论党的组织与党的文学》、高尔基的《论青年的文学及其任务》、拉法格的《论作家与生活》等供参考。从1942年6月至9月,鲁艺的整风不断走向深入,而周扬带有总结性质的长文《艺术教育的改造问题——鲁艺学风总结报告之理论部分:对鲁艺教育的一个检讨和自我批评》的发表,宣告鲁艺整风真正告成一个新的段落。
对“文抗”整风活动的报道始于座谈会后的三个月。《解放日报》载“文抗”会员在以个人学习和反省这两种方式进行“整风”后,用了8天时间举行“学风总结大会”,被检查者在大会中大多诚实坦白,批评者也毫不客气,尖锐彻底,但不失其与人为善的态度,接受批评亦甚虚心。指其大多能通过整风学习掌握马列主义思想方法,向小资产阶级思想进攻,揭露文化人缺乏实际精神、与现实脱离的毛病。认识到作家与工农结合的重要性,扫除那些浓厚的小资产阶级的观点和情绪。“随着党风学习的深入,‘文抗’作家逐步克服了拿空洞当原则,拿琐碎当具体的偏向。为了给小资产阶级思想以无情的解剖,他们搜集材料供给反省人,在小会及大会上座谈,最后反省人和大家意见取得一致。过去少数党员作家认为遵守纪律只是遵守党的高级领导机关的纪律,不遵守支部的纪律。通过整风,对小资产阶级的‘人性’与无产阶级的党性学会了区分,在生活创作上也从个人中心转变到集体中心。”
《解放日报》曾被毛泽东要求改版以适应大整风的要求和节奏,为配合文艺界整风,该报特意组织了“创作和思想的道路”征文。征文“缘起”为:自从整顿三风,特别是“文艺座谈会”以来,我们的文学、艺术界同志们,对于自己思想意识和工作的反省与改造,显著地已有明确的事实的表现。这次整风学习对于文学、艺术界同志,对于中国新兴文学艺术的前途,实在都是非常必要的事情。在这样的目的下,我们以“创作和思想的道路”为范围,向我们文学、艺术界诸同志征文。征文列出如下问题:“你在创作中是否意识到站在一定的阶级立场,如何把握的?你善于把握哪一种题材(和人物)?你在创作的时候,想到欣赏的对象没有,你以那一类人作为对象?你对于自己过去的作品,作怎样的分析和估计?等等。”这些提问围绕《讲话》展开,循循善诱,不悱不发。
整风中还穿插了“审干运动”与“抢救运动”,一些针对从国统区到延安的知识分子的过激做法,使不少文化人受到了不应有的伤害,但也促使他们对“革命”以及“干革命”这些抽象名词重新开始了更接地气的理解。丁玲和刘白羽既是整风的领导者,也是被“整风”的对象。在他们的心路历程里,我们能读出来的是,即便早获文名的大作家,也有思想转变之难、灵魂撞击之烈,更有在历经磨炼而超越旧我之后发自内心深处的感慨。领导“文抗”整风的丁玲如此描述自己的整风感受:
在整顿三风中,我学习得不够好,但我已经开始有点恍然大悟,我把过去很多想不通的问题渐渐都想明白了,大有回头是岸的感觉。回溯着过去的所有的烦闷,所有的努力,所有的顾忌和过错,就像唐三藏站在到达天界的河边看自己的躯壳顺水流去的感觉,一种翻然而悟,憬然而惭的感觉。我知道,这最多也不过是一个正确认识的开端,我应该牢牢拿住这钥匙一步一步踏实的走快。前边还有九九八十一难在等着呢。
身为文抗党组书记的刘白羽从1942年下半年到1944年上半年到中央党校三部参加整风运动,他自己的“批判自传”曾经“写了八遍,被否定了八遍”,当第九稿通过后,他“胸口一热,眼泪几乎夺眶而出,心里只是念着一句话:我总算通过了!我总算通过了!这是我一生一个决定性的时刻”。这和他在20世纪80年代描述自己整风中通过学习文件大关后,“像穿过黑夜走向黎明,吹着拂面的清风,看到鲜红的晨光,犹如一只小船,终于漂向真理的彼岸”的感觉是一致的。
毛泽东“七大”报告中的一个例子颇能说明文艺界整风的成效:
关于知识分子,我也讲一个例子。去年春节,杨家岭的秧歌队到安塞演出,正赶上安塞的劳动英雄开会,我们杨家岭的娃娃同志、青年同志和劳动英雄一起扭秧歌,这说明关系好了,我说从此天下太平了。从前躲飞机也不走一条路,现在在一起扭秧歌了。同志们!躲飞机这是要命的事,还分得这样清,不走一条路,可见这个问题的严重。
文艺界整风是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的大事件,其意义已为它对整个当代中国文化发展的决定性影响所证明。整风包孕了“座谈会”,也延伸、推动和强化了“座谈会”的内涵与落实。
1943年的文艺工作者下乡运动,是继文艺界整风运动之后,锻炼和转变作家的又一次体制性的运作。如果稍微放大视野,将上文论述的“座谈会”“文艺界整风”在一个时间线上予以考察,便可看出这些安排恰似一套组合拳,直指延安文艺体制中的作家思想改造及“与工农兵的结合”等关键问题。上文所引胡乔木谈到座谈会之“后”还有许多事,胡还特意申明:“现在许多作家回忆,除座谈会本身外,下乡是很重要的问题。”当然,中共中央的核心部门出面组织的这次活动,选择了合适的时机,经过了精心的谋划,取得了显著的成效。
文艺座谈会召开之后,已经有作家开始主动要求下乡。比如艾青就给毛泽东写信提出要求,毛泽东复信“目前还是希望你蹲在延安学习一下马列,主要是历史唯物论”,然后再到前方,切实研究农村阶级关系。是毛泽东不想尽早让艾青下乡?显然不是。毛泽东劝说艾青暂时留下,是从整个整风的进程和节奏,以及他对文艺界整风的期待出发考虑的:文艺界整风这时才刚刚真正开始,文化人的问题尚未得到解决,如果这时就把他们分散到乡下,则整风诸多有待开展的环节,如辩论、反省、记日记等被证明行之有效的做法,则势必无法进行,而通过整风对他们进行思想改造的任务也必将付之东流。我们相信,这一点应该已在中共中央高层达成共识;因为,时任中宣部部长的凯丰在动员文化人下乡的“党的文艺工作者会议”上对此已有明确说明。他说:许多作家在座谈会后要求下乡,“后因整风运动,把大家留在延安整风后再下去,一留就留了一年。留了一下是有好处的,那时就下去倒反不见得有好处。今天我们有了文艺运动的方针,又有了整风运动思想上的准备,所以今天下去比那时下去好”。
由此可见,下乡运动不仅是作家们参与整风的一种“自选动作”,也极有可能是中共中央关于整风后续工作的一次预先安排。还应特别注意的是,为组织好这次下乡运动,中央文委和中央组织部特意召开了党史空前的“党的文艺工作者会议”。这是一次有中央领导刘少奇、博古、凯丰、陈云参加,规格颇高的“动员会”兼“送行会”,延安50多位党员作家出席,中央领导悉数发言。过去的研究也曾注意到这次会议对下乡运动的非凡影响,但对几位领导讲话的内容则缺乏认真研读。
会议先由中宣部部长凯丰讲话。他先讲了这次“讲话”的语气问题。他说:“从前和文艺工作同志讲话,不管党员也好,非党员也好,总是客气,中央文委觉得自己没有尽到责任。……经过了整风,大家认识进步了,时机也成熟了,所以这些问题应当说了,说了大家不会见怪,不会反感。”
陈云的讲话则开门见山:今天这个送行会上不想讲文化人的贡献,只想讲讲“两个缺点”:“一个是特殊,一个是自大。”这两样东西“都是不好的,都是应该去掉的”。关于不要特殊,陈云说:“先得弄清楚文化人是以什么资格做党员。……做文化工作的同志过去长期分散工作,受党的教育比较少,和工农兵的结合也比较差,在思想意识上不免产生一些弱点。……要人家长期照顾,到处对人家讲,我有缺点你们要照顾呀!这就并不漂亮了。”因此,要解决文化人要不要遵守纪律和要不要学习马列主义、学习实际政治两个问题。关于自大,陈云说,这个毛病来源于两个地方:“一个是对整个文艺工作有了不合事实的估计,一个是对个人成就、才能有了不合事实的估计。不要把文艺的地位一般的估计过高,同时对个人在文艺上的地位更不要估计过高。”
这次会议是党组织的内部会议,参会者都是党员。党组织对党员作家讲话,一改过去对文化人的客客气气,口吻严厉,提出的要求明确具体。这体现了党“内外有别”的组织原则,冀望党员作家站稳立场,在下乡改造中做出表率。
《解放日报》随后对这次会议做了较为详细的报道,并在《毛泽东同志曾指示文艺应为工农兵服务》的标题下,首次公开介绍了《讲话》的精神。按说,座谈会已经过去了将近一年,为什么关于《讲话》的内容还未及时在党报上披露,而直到这次组织作家大规模下乡之时才为之公开呢?这当然是时机的选择,但也至少说明,对这次的下乡运动,中央给予了充分的重视。
在中央的统一部署和文化人的自我反省中,下乡成为1943年开春之后延安文化运动的主题。大多数作家在下乡和当地百姓的“结合”中,获得了新的感悟。为及时反映下乡运动对作家思想、立场、创作方面改造的成效,《解放日报》陆续发表了一些作家的反省文章,如舒群的《必须改造自己》、周立波的《后悔与前瞻》、何其芳的《改造自己、改造艺术》等。“改造自己”“转变立场”,已经真正成为作家们的共识。下乡运动作为一种体制化的成果也很快被中央部门所总结,这反映在党务广播稿《关于延安对文化人的工作的经验介绍》中(详后)。而作为延安文艺工作经验体制化的一个组成部分,“下乡”到后来又逐渐发展为中国共产党解决文艺界脱离底层生活经验、建立与基层民众情感联系的一项长期文化策略,为当代的文艺体制所继承。
如果说“座谈会”“文艺界整风”“文艺工作者下乡运动”对于作家来说都是“被安排”的,带有较多的被动性,那么随后的“秧歌剧运动”就是作家们以新的姿态主动投身民间的结果。它在短时间内迅速掀起创演高潮,生动诠释了一种崭新文艺体制的革命性力量。有了这场运动,前面的“三事”就都成了铺垫;没有这场运动,前面的“三事”再轰轰烈烈,所谓“体制”还是缺了一个着落。
秧歌古称“阳歌”,本是长期流行于陕北的一种民间社戏活动。表演中即兴的成分很多,带有某种狂欢性质。其中男女演员粗俗的对唱和动作,尤为传统秧歌中的一大看点,所以秧歌表演也叫“闹”秧歌;秧歌又有“骚情秧歌”的别称。
文化人初到陕北,对当地群众喜闻乐见的这种“骚情秧歌”并不看重。但是,经过了文艺座谈会和整风之后,文化人下乡重新“发现”了这种一向被视为低级趣味的民间形式,主动地向它寻求创作灵感,当他们热情地拥抱民间艺术时,被“唤醒”了的民间文艺也获得了新的生命。他们边学习,边创新,赋予秧歌以新的内涵,变换了其低俗的旧形式,以前的“骚情秧歌”一变而为宣传时事、表现革命政治的“翻身秧歌”。名噪一时的《兄妹开荒》,是第一次以翻身农民的形象和热烈的劳动场面展现在观众面前的“新秧歌剧”。新秧歌剧的创演引得毛泽东、周恩来、朱德等中央领导也在看后止不住地“点赞”,毛泽东不但表扬文艺界开始“像个为工农兵服务的样子”了,还认为“这也是全党整风运动的伟大结果!”“要求多组织秧歌队,一个区至少搞一个。”
毛泽东的点赞推动了秧歌剧的大“火”。据周扬统计,延安的秧歌队从无到有,在短短几个月内发展到了27个,上演节目150多出。题材内容多为反映边区建设、男耕女织、互助合作、劳动竞赛、表彰先进、拥军优属、支援前线、破除迷信、扫除文盲等。周扬在1944年3月对56篇秧歌剧主题的统计结果是:写生产劳动(包括变工、劳动英雄、二流子转变、部队生产、工厂生产等)有26篇,军民关系(包括归队、优抗、劳军、爱民)的有17篇,自卫防奸的10篇,敌后斗争的2篇,减租减息的1篇。
延安文艺界知名人士的热情礼赞,也是秧歌剧大“火”的助推剂。艾思奇的《群众自己的秧歌队》、周立波的《秧歌的艺术性》、冯牧的《对秧歌形式的一个看法》、黄钢的《皆大欢喜——记鲁艺宣传队》等,都由《解放日报》即时刊出。艾青在新秧歌的创演热潮中不但当上了中央党校秧歌队的队长,还写了探讨秧歌剧艺术的《秧歌剧的形式》,此文深得一直关注秧歌剧运动的毛泽东的赞赏,他看到后马上给胡乔木写信说:“此文写得很切实、生动,反映了与具体解决了多年来秧歌剧的情况和问题,除报上发表外,可印成小册,可起教本的作用。”周扬在《表现新的群众的时代——看了春节秧歌之后》一文中,高度评价了新秧歌贴近群众贴近实际的长处,认为“新秧歌剧”是“实践毛主席文艺方针的初步成果”,也“完全证明了毛主席在文艺座谈会讲话中所指引的文艺新方向的绝对正确”。艾思奇为《解放日报》写的社论《从春节宣传看文艺的新方向》高屋建瓴地对秧歌剧运动做了“小结”,认为延安秧歌运动是延安文艺工作成绩的一次检阅,检阅的结果证明毛主席的文艺方向是完全正确的。通过新秧歌剧的创演,文艺工作者“开始努力使文艺从知识分子的小圈子里走向工农兵群众”,因此,“文艺界同志们的下乡工作,是有重大意义的”。
不难发现,秧歌剧热潮实乃延安文艺体制形成的标志性事件;它聚集了这样一些体制性元素:《讲话》作为精神引领,整风和下乡运动作为推手,毛泽东等领导人的鼓励,《解放日报》等主流媒体的宣传,鲁艺为代表的文艺单位的积极参与。从座谈会之前文化人与民间的隔膜,到仅仅过去一年时间,就产生了一种轰轰烈烈、影响深远的民间文艺运动,这凸显了“延安特色”的体制性力量。五四以来左翼文艺界一直呼唤着文艺的“大众化”,抗战为文艺大众化的实现提供了历史性的契机,但似乎只有延安的秧歌剧运动,才将这个口号完全落实。就此而言,将其看作文艺走向民间意义上的“新文化运动”,似也并不为过。
至此,我们已从“事”的视角,对1942年前后发生的一些重要文学事件进行梳理,提炼其中最具影响力的“四事”合以观之,在时间线与逻辑线上还原它们之间前后相继、彼此呼应的内在关系,并着力勾勒了它们在建构延安文艺体制进程中所扮演的角色,以及所展现的体制性力量。
本节我们将从“文”的视角,考察以上“事”之所“由”或“事”之所“生”,以呈现本文所谓“四事”与“四文”之间的互动关系。
众所周知,诞生于“座谈会”的《讲话》实际上是5月2日第一次会议上毛泽东的“开场白”和23日“闭幕式”上的“总结”这两次讲话的“集成”。《讲话》的全文首发于1943年10月19日的《解放日报》,距离“座谈会”已有一年半多。胡乔木解释《讲话》没有及时发表的原因有二:一是因为整理费时,二是“发表还要找个时机,同鲁迅逝世纪念日可能有点关系”。然而,在这一年多中,中共中央高层有关文艺和文化人工作问题的论述与具有高度指导性的文件,却并未断档,其于文艺体制的影响最著者,便有毛泽东的另一篇讲话《文艺工作者要同工农兵相结合》,与被称为“党务广播”的《关于延安对文化人的工作的经验介绍》两文。它们虽然没有《讲话》的系统性与影响力,但其权威性与操作性,几乎可与《讲话》比肩。以下逐文以论。
“座谈会”之后仅三天,即5月28日,在整风高级学习组(也叫“中央学习组”)的会议上,毛泽东做了一个长篇报告,在报告的第三部分,他就文艺问题再次发声,这便是著名的《文艺工作者要同工农兵相结合》(以下简称《结合》)。
与《讲话》对象的普泛性不同,《结合》的对象是参加中央学习组整风的党内高级干部;正因为如此,在这个层级里,毛泽东把对文艺问题的观点表达得更直接、更有针对性,也更具“政策性”。在“开场白”里,他简明扼要地介绍了刚刚结束的文艺座谈会的“实质”,即“座谈怎么样使文艺界的同志与我们在座的同志、与我们领导下各方面工作的同志相结合的问题”。下面的讲话则着重向参会的高级干部解释“党对待这个问题的政策”。《结合》呼应、延伸、深化了《讲话》,是《讲话》的“姊妹篇”。具体而言,则有如下数点:
第一,《结合》肯定了共产党在西安事变之后建立统一战线以来制定的知识分子政策,肯定了大批来到延安的文艺工作者,他们中“大多数人变成了党员,他们的思想不但是抗日的、民主的,而且成了无产阶级的”。他们中的一些人出现了一些问题,但是,“现在所有发生的这些问题,所有发生问题的作品,我们说都没有什么大问题。……至于某些时候,或者某次说话、写文章没有弄好,这是属于部分的性质,这样的问题好解决,都不是什么严重问题。个别比较严重的就是王实味这个同志,他的思想是比较成系统的,似乎坏的东西比较更深一些”。这是毛泽东对文艺界问题的一个总体判断,认为问题属于“总体可控”。
第二,《结合》认为文艺界问题的根本在于“结合”。鉴于全党“对于文学艺术工作还没有一个统一的很好的决定”,现在就“准备做这样一个决定,所以我们召集了三次座谈会,……其目的也是要解决刚才讲的结合的问题,即文学家、艺术家、文艺工作者和我们党的干部相结合,和工人农民相结合,以及和军队官兵相结合的问题”,而说到结合,“这中间就要解决思想上的问题,其中一个基本问题,就是要破除资产阶级思想、小资产阶级思想的影响,才能够转变为无产阶级的思想,才能够有马列主义的党性。解决了这个思想上的问题,才能够在思想上与无产阶级、与工农大众相结合;有了这样的基础,才可能在行动上和工农兵、和我们党相结合。如果这个问题不解决,总是要格格不入的”。《结合》亮明了毛泽东关于文艺工作的“问题意识”,以此来解读《讲话》,使人更有茅塞顿开之感。
第三,对高级干部申说达成“结合”的具体路径。毛泽东认为,结合要“分两个方面,要向两方面的人做工作。对文学家、艺术家、文艺工作者来说,他们要与军队工作的同志、党务工作的同志、政治工作的同志、经济工作的同志接触,要与这些同志结合;对其他方面的人,则告诉他们要与文学家、艺术家接触、结合。总之,要向两方面做工作,要告诉双方各应采取什么态度”。毛泽东既没有将文艺界的“问题”完全归咎于一方面,也没有将问题大而化之,而是实事求是深入细致地剖析问题的实质,理清了解决问题的具体路径。
第四,指出对于文艺家的结合问题,是要求他们“要向工农兵取材,要和工农兵做朋友,像亲兄弟姐妹一样”,进而再去解决“太强调革命性而忽视艺术性”与“太强调艺术性而忽视革命性”两个偏向。毛泽东还在“革命性和艺术性都是由低级到高级”这个命题上,进一步发挥了《讲话》中关于“普及”与“提高”的命题。比之《讲话》,这里的论述生动了许多。
第五,《结合》对做文艺界工作的干部,即“文艺工作者”,在如何“结合”上提出了具体要求,认为“文艺是一支军队,它的干部是文艺工作者。它还要有一个总司令,如果没有总司令,它的方向就会错的。鲁迅、高尔基就相当于总司令,他们的作品,他们说的话,就当作方向的指导”。
更具体地说:“我们要求我们的同志,在军队、政府、教育、民运、党务各方面工作的同志,对文学艺术工作者,不论是低级的还是高级的,要采取欢迎的态度,恰当的态度,对他们的缺点要采取原谅的态度;而在文艺家方面,对于工农兵的缺点也是要采取原谅的态度。有缺点,不原谅是不行的,将来一定还要有问题。一些知识分子、文艺家不和我们做朋友,这不只是知识分子、文艺家这一面有缺点,一些部门一定也有缺点,也有问题。中央关于知识分子的决定发表以后,还有好些问题没有解决,所以需要像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一样,天天讲,使得在军事、政府、党务、经济、教育各方面工作的同志,对文化人、知识分子采取欢迎的态度,懂得他们的重要性,没有这一部人就不能成事。斯大林在联共第十八次代表大会上把这个问题当作一个理论问题来讲的。任何一个阶级都要用这样的一批文化人来做事情,地主阶级、资产阶级、无产阶级都是一样,要有为他们使用的知识分子。在他们这个阶级完全知识化以前,还要利用别的阶级出身的知识分子。所以我们要慢慢地来,要进行宣传解释,光是写几篇文章作几次演说办不了事,一定要具体地一步一步地来,没有一次就成功那样容易的事。”
《结合》的对象尽管只是党内的部分高级干部,但是,熟悉党内组织体制运作的人也一定知道,有时那些未便在更大范围公布的信息,往往具有更大的影响力与约束力。如果把《结合》与下文要谈的“党务广播”《关于延安对文化人的工作的经验介绍》和《关于执行党的文艺政策的决定》放在一起“疑义相析”,其意义自然会水落石出。
1943年4月22日,延安曾经发出过一份“党务广播”《关于延安对文化人的工作的经验介绍》,尽管它的篇幅不长,但其内容涉及共产党的战时知识分子与文艺工作等各方面的政策,既总结“教训”也提供“借鉴”更要求“参考”;从“文艺政策”的角度解读,它列出的每一条都能称得上是“干货”。再加上党务广播特有的传播渠道所构造的影响力,将其视作文艺体制构建的核心文本自然名正言顺。
在分析《关于延安对文化人的工作的经验介绍》之前,我们有必要先对“党务广播”的性质有个了解。
也许,1941年5月25日中共中央宣传部向全党发布的《关于电台广播的指示》,可以视作“党务广播”或“党务广播稿”的由来。这份文件指出电台广播是当时各抗日根据地对外宣传最有力的武器,要求各抗日根据地“广播内容应以当地战争及政治、军事、经济、文化教育等各方面具体活动为中心,并以具体事实来宣传根据地的意义与作用”。
1942年1月24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发布《关于给〈解放日报〉写稿与供给党务广播材料的决议》:“同意毛主席指出今后《解放日报》应从社论、专论、新闻及广播等方面贯彻党的路线与党的政策,文字须坚决废除党八股。并决定由中央各部委(中央同志在内)及西北局每月供给广播新闻消息一件,写社论或专论一篇。同时中央各部委局及西北局每月供给党务广播材料一篇(以一千五百字为适宜),交书记处办公厅。”
1942年2月17日,中共中央办公厅发布《关于党务广播问题的通知》,指出“根据过去一年来党务广播的检查及各地反映,证明党务广播对全国工作的帮助是很大的。在某种意义上说,党务广播比办一个党内刊物的作用还大。因为在目前情况下,中央对全国党的领导、最迅速而有效的方式,除公开广播之外,就要靠机要电讯和党务广播”。“党务广播是为帮助各地了解党的动向,掌握党的政策,交换各地工作经验,推广党内教育而设立的……”
1942年3月18日,中共中央办公厅发布了《关于收听党务广播的规定》,指出中央党务广播具有重要作用:“各地收到党播文件时,须选择其与党政军民学各部门工作有关者,立即抄发各部门,一般的可作为党的内部文件看,材料可在党内刊物上发表,没有党内刊物的地方,可以单独印发,供给县委、区委及营级党的干部阅读。”
由此,可以将“党务广播”理解为中共中央的“政策决定”,甚至比一般的“政策决定”更有分量。
那么,这份“党务广播”《关于延安对文化人的工作的经验介绍》中,关于党的文艺政策或文艺体制,都做了哪些“介绍”,以至于我们将其称之为“延安文艺政策的里程碑”呢?
首先,从结构上看,我们可以将《介绍》分成两部分。
第一部分,是就“从抗战后我们对文化人的工作,主要的是对文艺工作者的工作”进行系统总结。“党务广播”将抗战以来党对文化人与文艺工作者工作分成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从抗战初期到陕甘宁边区文协第一次代表大会(一九四〇年一月)”,在这一阶段内,“在文化人中所发生的问题,也不是那样严重”。“第二阶段从边区文协大会到毛主席召集的文艺座谈会前(一九四二年五月)。”“在这一阶段内,在边区文协大会上,毛主席提出了新民主主义的文化,作为团结进步文化人的总目标。但是毛主席提出的这个方针,当时许多文化工作同志,并未深刻理解,使其变为实际。”因而,在延安文艺界发生了种种问题和偏向。“为了清算这些偏向,中央特召开文艺座谈会,毛主席作了报告与结论,上述的这些问题都在毛主席的结论中得到了解决……第三阶段,从座谈会到现在……在这一阶段中,就是把毛主席的结论,在文化人中展开讨论,从思想上转变他们,并采取具体步骤把他们动员到实际工作中,在他们思想上达到相当成熟的时机。把党员作家召集起来诚恳坦白地把一切问题都说清。因此,在现在延安文抗全部文化人下乡去工作,而文抗也无存在之必要了,鲁艺也大部下乡工作,其他文化团体、文化机关也是这样。”
关于“党务广播”对这三个阶段的划分与评价,胡乔木认为:“这份广播稿的发表是在整风后期了。你们看,其中讲‘内奸破坏分子的暗中作祟’,就是在后期才有的说法。这一说法不可靠。广播稿的有些说法是为了突出毛主席的贡献,如说对毛主席提出的新民主主义文化方针,‘文委亦未充分研究,使其变为实际’。这是认为那一段时期张闻天同志领导中央文委工作,搞得不好。这种说法是当时的一种潮流。”
“党务广播”最重要的内容是它的第二部分,即“检讨我们这几年对文化人的工作,应当得出什么教训,作为今后工作的借鉴,作为各根据地对文化人的工作之参考”,也就是广播稿标题所示的“经验介绍”,共有四条。四条“经验介绍”均以对比的方式入笔,先指出“过去”的做法有哪些问题,进而明确以后应该采取的正确方式;前两条主要指过去对文化人的态度过于“客气”,着重于如何“招待”,甚至流于“放任”,而造成了他们的许多问题,今后则“必须是当客气的时候客气,当批评的时候就应当批评。对做文化工作的党员,在党的原则问题上尤须严肃,不应迁就落后,造成党内的特别党员,致妨害党的统一与他们政治上的觉悟”。后面的第三、四两条尤为重要,第三条强调“真正帮助文化人应当是分散他们,使之参加各种实际工作”,而不是像过去那样,习惯于将文化人安排在文艺团体里让他们自行其是。第四条则指出:“根据文艺座谈会和整风的经验,在有准备有步骤的情况办法之下,是可以把文化人的思想弄通的,而上述的办法(思想及批评及实际工作)都是可以做得到的。不过要注意选择适当的时机,即是问题已经暴露,他们思想上又稍有准备的时机,来与他们一道讨论,而得到解决。”
“党务广播”之所以是“里程碑”,盖在其不但“道前人之所未道”,更能“启以后之所当行”。在它之前,即便是毛泽东的讲话,也还没有如此明确地“总结”过去在文艺工作方面的种种“失误”;究其原因,或因时机未到,或因碍于前期主政文艺界的张闻天之面,亦未可知。在它之后,经由文艺座谈会和整风,延安在文艺工作方面积累的这些“经验”,又势所必至地成为了中共在文艺工作中的“金科玉律”。
在上文我们循着时间线继文艺座谈会与《讲话》之后一路追索中共中央关于文艺工作政策、体制的重要文献,重点介绍了毛泽东的《文艺工作者要同工农兵结合》与党务广播《关于延安对文化人的工作的经验介绍》;但应当说,直到1943年11月7日中共中央宣传部向全党印发《关于执行党的文艺政策的决定》(以下简称《决定》),“延安文艺体制”才得以最终成篇。这份《决定》是有关《讲话》的“讲话”,是将《讲话》上升为“文艺政策”的“政策”。从《讲话》到《决定》,是一个“过程”,也是一个“结束”。
1943年10月19日,《讲话》在《解放日报》全文发表,时在文艺座谈会之后的一年半。为配合对《讲话》的学习与贯彻,中宣部、中组部以及《解放日报》或做指示,或发文件,或刊文章,迅即掀起了一个学习热潮。而在这些推动《讲话》落实的指示或文件中,最力者自然要数中共中央宣传部向全党印发的这份《关于执行党的文艺政策的决定》。
《决定》不长,共有四条。
“第一条”开宗明义:“十月十九日解放日报发表的毛泽东同志在延安座谈会的讲话规定了党对于现阶段中国文艺运动的基本方针。全党都应该研究这个文件,以便对于文艺的理论与实际问题获得一致的正确的认识,纠正过去各种错误的认识。全党的文艺工作者都应该研究和实行这个文件的指示,克服过去思想中工作中作品中存在的各种偏向,以便把党的方针贯澈到一切文艺部门中去,使文艺更好地服务于民族与人民的解放事业,并使文艺事业本身得到更好的发展。”
“第二条”强调对“小资产阶级出身并在地主资产阶级教养下长成的文艺工作者”进行教育和改造,以及对文艺工作中的自由主义进行斗争的必要性;“第三条”明确了当前“战争环境与农村环境”中应重点发展戏剧与新闻通讯两种文体的必要性与可能性。
《决定》最后一段强调:毛泽东同志《讲话》的全部精神,同样适用于一切文化部门,也同样适用于党的一切工作部门。全党应该认识这个文件不但是解决文艺观文化观问题的教育材料,并且也是一般的解决人生观与方法论问题的教育材料,中央总学委对此已有明确指示,鉴于根据地知识分子大多数都是受过小资产阶级、资产阶级或地主阶级文艺的深刻影响的,在他们中间尤须深入地宣传这个文件。
《决定》的发出,标志着《讲话》的执行进入到严格的“体制化”层面。
不得不说,以上为行文之便而将延安文艺运动的“事”与“文”隔开铺排,存在严重的缺陷;因为,无论从事实还是从逻辑上看,“四事”与“四文”的关系,原本就是互为因果而又相互穿插的连动举措:“整风”整出了“文艺座谈会”,“座谈会”催生了《讲话》,《讲话》意犹未尽而由《结合》予以补充和延伸,它们一起推动了“下乡运动”的形成,而“下乡”下出了“秧歌剧”这个“彩蛋”,“彩蛋”进而“孵化”出了《经验介绍》,这时需要来一个《决定》将它们烩成“延安文艺体制”这道有香有料名副其实的“文化大餐”。而这道“大餐”,乃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的一场真正“转折”而特设;它哺育的,将是中国“当代文学史”的崭新篇章。
仍然不得不说的,还有本文循着学术界的惯例使用了“体制”“政治”这样的概念,而这些概念在当今是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维护既得利益特权的政治统治体制——此类政治体制当然是压抑性的,所以遭人诟病;但与之截然不同的是,延安文艺体制以至于解放区的政治经济体制,显然并非维护政治特权阶层既得利益的压抑性统治制度,而是革命政党为了推动正在进行途中的反帝反封建革命政治实践的顺利进行、为了推动文艺家们真心实意为革命服务、为人民服务而采取的一系列思想改进举措和文艺工作政策。正是因为这些举措和政策是为了革命和为着人民的,所以,延安和各解放区的绝大多数文艺工作者在经过了艰难的“改造”之后,才会心悦诚服地接受了它的洗礼,获得了思想的“新生”。也正因为如此,延安文艺体制才能推动延安和各解放区的文艺创作取得创造性的成就,尽管它也曾被毛泽东视为“有经有权”的历史性产物。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