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一号儿买卖》是老舍早期散佚的一篇短篇小说,是老舍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创作的具有“调匀之美”的艺术佳构,具有独特的美学价值和重要的文学史意义。它既是老舍小说创作题材的拓展,也是人物类型塑造的丰富;《一号儿买卖》既为老舍的国民性批判思想提供了更为充足的依据,也显示了高超的短篇小说艺术,是老舍早期短篇小说创作走向成熟的标志。
最近,我们在查阅民国报纸文献时,发现了一篇署名老舍的短篇小说《一号儿买卖》,未见收入2008年修订版的《老舍全集》。截至目前为止,老舍研究的两种权威年谱——张桂兴编撰的《老舍年谱(修订版)》和舒济等人编撰的《老舍年谱》——中均未见记载,在修订版《老舍全集》出版后学术界陆续发现的老舍佚作中也都没有提到这篇小说。《一号儿买卖》全篇约四千字,现照录如下:
一号儿买卖
在巴黎大学后身,藏着个小中国饭馆——华法楼。厨房和食堂差不多一边儿大,厨房既是个丑小鸭,食堂自然不会大到那儿去;早晚两餐,人们只好挤热羊似的挤着,吃些水饺子或是碗大汤面。
华法楼的汤面与水饺固然是脍炙人口,可是还不如范伙计的驰名远近。范伙计的法文,要是有机会和留学生老爷们比试比试,至少他也有考第一的希望。范伙计的官话,至不济也够教广东,福建学生们三四年的。范伙计的肚子里至少可以装三个汤面,四十枚加大水饺;可是实际上,他只吃三碗面,二十个饺子,不过外加两碗鸡丝炒饭而已。有这样的文才和肚量,而范伙计终不能被任为驻法公使,范伙计之时时拊肚而叹,良有以也!
穷苦的中国人,工人也好,学生也好,赶上手里紧,过不去的时节,人们总是说:“找范伙计去!”阔老爷们,(连日本人,安南人,印度人,全算在里边。)到了巴黎,想发泄东方人对妇女的污浊心理与要求,人们也告诉他们:“找范伙计去!”所以有范伙计在华法楼,那怕就是完全没有桌椅呢,人们也甘心站着在那儿吃。
九点半了,华法楼封了火,上了门。范伙计洗了脸,梳了头,换上衣裳,和大师傅李二,帮灶的张三,到大街上的咖啡馆摆将起来。啤酒在杯中冒着白泡,烟卷在鼻前冒着蓝烟,范伙计摸着大肚子向张三说:
“张三!有号买卖,你作不作?”
张三坐在大肚子旁边,好似个小哈吧狗和骆驼坐在一块儿了。
“没油水的事儿,老往我身上推,老范!”张三身量不大,嘴可是不善;其实他深知道这范伙计是最讲义气的人。
“有油水的事儿,你也干得了哇!别招我挖苦你,老三!”范伙计说着,向走路的一个法国老鬼子点了点头;又向电车上卖票的招了招手;跟着向路旁一个肥头的野鸡飞了飞眼;好似巴黎是他一手创造的,什么事也知道,什么人也认识。“老三,你听着。这件事要是没多少来头,至不济也弄两支吕宋烟吃吃。我一面推出这号买卖,一面还要赔俩钱儿,你知道咱的脾气;左手进来,右手出去;赚冤大脑袋的,帮好人的忙,姓范的不含忽!姓范的多少有个人格!”
“叫咱去丢脸,你在一边儿充圣人玩,是呀?咱没皮没脸没人格?”张三小哈吧狗似的叫唤,一句儿不饶。
“得啦,先别提人格不人格的啦!”范伙计的肚子动了几下,因为上面笑了两声。“我告诉你,咱们别得罪人,买卖要紧!老李的手艺不赖,做菜真叫有拿手;可是看看咱们那间屋子,一张小桌挤五六位,硬挤!咱们不仗着点人缘,不讨人家的喜欢,谁肯花钱上咱这儿出臭汗来!是不是?老李!”
“哼!”李二听见饭馆的事儿就头疼,所以没说别的。
“老范,你老有理,咱听你的。到底是怎个事儿?”张三的口气平和多了。
“这么回事,”范伙计把声音放低了些,眼睛看着张三,手中的烟卷指着李二,大肚子斜对着大街。“你还记得前几天来的那个漂亮小伙子?他嫌饺子煮得太硬,要跟我犯刺儿,叫我三言两语给软软的顶回?就是那小子的事儿。他姓丁,手里有俩冤钱。他自己说:他在北京大学作过教授,内务部署过司长,现在到巴黎大学作研究生,外带着考察法国妓院的组织法,和野鸡的拆白方法。他的履历是一天比一天长,昨儿他又说啦:他作过安徽省省长的秘书长。初来的时候他是四川人,现在又是湖北人啦;大概不久就变成法国鬼子啦。哈哈!吃了你的汤面,然后胡说八道,是常有的事,这不是捧着你说,老李!”
“我只信他一句话:调查妓女的情形,调查?不!不对!玩玩她们,对!明白我的意思?这些小雏儿们,带上他的——唉!别骂人!——一点子臭钱,第一件事是找妓女!好像不嫖就对不起祖宗似的!长身杨梅,好回去宣传西方文化!你们明白我的话?没事儿也得看看新玩艺,学点新名词,别老抱着七剑十三侠什么的死啃!”他用胳臂肘儿拐了李二一下。
“刚看完七续!”李二闭着眼笑了笑。
“咱是这么着:”范伙计看着张三说:“你愿意花钱买病症候呢,咱带你去!叫这样人长病烂死,不是替国家去块毒吗!况且咱还可以借此赚盒烟卷吃;实话实说,不撒谎,你要是公本正道来求学,来作事,咱是恭而敬之,有用着咱老范的时候,咱是赔钱也愿意帮忙。这是咱爱同胞的办法,粗人有个粗法儿,哈哈!还有一样,你花钱的时候,一手紧紧的提着钱包,一手变着指头细细的算计,去你的,老范不伺候!老范是个穷鬼出身,穷人偏有个大方劲儿,你瞧咧!姓丁的那小子,头一天来吃饭,一上手先问菜价儿,咱也说得好:华法楼买的是字号,先生自管吃;肯赏脸呢,咱候着先生的帐,嗻!先生大远的来到巴黎,难道咱还敲你一下子不成吗!你猜怎么着?他一声没出,咽了口吐沫,忍啦!临完我多算了他廿多佛郎,他也没说什么。我告诉你们:”他又拐了李二一下。“这种新发暴富的人们,老怕人家骗他们。他们心中没别的,老想着那点臭钱,老以为人家向着他们的钱粉眼。就是用大话盖他们,你问价儿呀,好,虎你一顿;反正你能再走出去吗!丢了脸,还得多花钱,这样他们心理才觉得痛快。我算把他们看透了,嗻!这小子长得漂亮,大眼睛,重眉毛,漆黑的头发,青青的脑皮;你们还记得咱们乡下买的年画,大胖小儿骑鲤鱼呀?这家伙的眉眼和画上的胖小子的一样好看。一嘴的白牙,整齐,带着光儿,雪白;你们看过法国女戏子玛力亚,杜孟没有?他一笑,哎,和她一样。母来母去的有点迷人的劲儿。我要是有这么个兄弟呀,我老狗似的紧跟着他,嫖?啵,新闻!可是话又说回来啦,人家耍花钱,我能说:‘你别’!除非他是我的亲兄弟;自然哪,咱的兄弟也来不到巴黎作留学老爷!”范伙计的嘴角上起了两堆白沫儿,喝了半杯啤酒,用手背抹了抹嘴,接着说:“他要是咱的兄弟,咱就不许他头上抹那么些油,身上洒那么些香水,不用说别的了!一个小伙子,干什么擦那么香呀!喽!”
“我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李二做了一天的饭,有点疲乏了。
“老李,你要是困呀,去,睡你的狗觉去,我和老三在这儿聊。事是一说就完,但是在咖啡馆里,能撅着嘴,雷公奶奶似的死坐着吗?有一答无一答的说啵,反正是没事。”李二没言语,站起来走了。
范伙计接着说:
“叫我拍了一顿,他对我很透着和气。掏出一个小本儿来,叫我瞧。咱不知道他打那儿找来的那么多材料;窑子,跳舞场,活地狱,暗门子,人狗配,喝,多啦!——有地名,——有价码,外带着些小像片。他笑了一笑,意思是叫我帮助他找这些宝贝儿。我也来得俏皮,假装板着脸,(你知道咱那份装蒜的本事?)像回真事儿似的说,丁教授!你这本儿上,怎么没有一个博物院,美术馆,和古迹名胜呢?先生看,咱是个粗人,可也到博物院什么的去过些次;懂不懂的,多少看点好东西,开开眼!按说你这当教授的文明人,怎一点不关心这些好东西呢?按理说这几句真够他受用的,老三。好,人家?人家满没往心里去,弄那对媚眼直向咱笑,好像是说:别的不用提,带我去!我大咧咧的把小本塞在他的口袋里,就手摸了他的小脸蛋一下,套套亲热。跟这种人打交道,就得这么干:一边称呼他教授,一边下手开玩笑。你要是恭而敬之,他立刻就瞪眼吓唬。跟他讲礼貌,犯不上!咱也不是吹,穿上燕儿尾巴衣,戴上高筒圆帽,咱老范到那儿也露不了怯!他,他懂得什么!大早晨的,他就把跳舞的漆鞋架弄上;上面可是穿着打球的双襟褂子,还觉得怪美的呢,啵!”
“再来俩啤酒?”张三听上瘾来了,他知道老范是越喝越能说;五六瓶啤酒下去以后,他能不喘气直说一夜。
啤酒来了,范伙计灌了一气,揉了揉肚子,又说下去:
“他又干这个吧,又玩那个吧;他又包一个吧,一夜打四个吧;好像立马钻进那个玩艺儿里闭了眼,不足以增光耀祖似的。可是,我还没张嘴,他又问上了:多儿钱?咱也会耍三青子,告诉他:先生小本上这点东西,全是阔人们不屑于去的地方。先生要是非玩这些东西不过瘾,我有朋友,专办这路事儿;先生要看真好的,要玩真奇的,再找我来;我知道的那些玩艺儿都没有一定的价儿!喝,他一听就火儿啦,说:巴黎磕头碰脑的是妇女,满用不着人领导。我也说得俏:教授!有老手领着,可是省钱呀。他预算了半天,说:好啦!叫你的朋友给我办办吧。哎,老三!一个人要是迷住心窍要玩妇女,你无论怎么挖苦他,俏皮他,戏弄他,他是满不听题,非干不可!他能把自尊的事儿全放在一边,低声下气的跟你屁股后头转;可怜,又可笑!老三,现在说到本题了,你带他走几回吧。你别以为我把坏蛋往你身上推,你知道我的脾气,我真跟他来不及。他要是属我管哪,我要不一拳把他捶扁了才怪!老三,你带他出去!找顶下三烂的地方去,不然,他以为你不懂行。先入为主,说句文话。他脑子里就有这些东西,叫他尝着了,他便满意了,以为真逛过了巴黎,回国好去吹牛腿。坐过大洋船,逛过白颜色野鸡,回国准作大官!”
“他肯出多少钱?”张三是作买卖心盛,没大注意范伙计的议论。
“谁知道呢,先把钱要过来,包工活,你随意开销。”
“他肯吗?”
“你看哪,他不放手钱,不用带他去呀,吹!”范伙计伸着手,吹了手心一口。
“难道他自己不会去,这不是什么难事儿。”
“他?没那个胆子!我告诉你,一个自创自立的人,敢花敢干;脑袋掉了,碗大的疤拉,自己的命在自己手心里拿着。这小子不是那样的人,不定从那儿弄来俩钱,出来充圣人,露精细。看着虎头虎脑的,一句话就把他拍闷了。又要玩,又害怕,又要花钱,又怕上当;老三,你行点好吧,带人家出去走走;不然真把人家小孩儿急病了,咱们于心也不安不是。况且他就不懂一句法国话,叫他一个人出去,不是找麻烦吗,哈哈!”
“好啦,老范,就这么办啦。你这个家伙算真有根,你算把人家琢磨透了!”
范伙计又灌了一气啤酒,抱着大肚子笑了一阵。
“你刚才说:你把这个事推给我,你还得赔点钱,是怎么回事?”张三问。
“那你不用管。赚了钱请人喝酒,赔了钱咱自己知道,不卖好,就是不卖好!”
“也是小丁的事儿?”
“我盼望与他没关系!”
“不能不管。巴黎的事儿咱知道,国内的弟兄们来了,咱能瞪眼瞧着,不帮帮忙吗!咱是个粗人,可也念过几天书,喝过几口墨水;你要看得起我,我是肚子大,热心大,一定帮你的忙。你看不起我呀,我一万五千个看不起你。你要是安分守己的,出来给国家增光,咱老范管你叫爸爸也干;你出来专给国家丢人哪,得啦,顶好别骂人!”
“这话对,老范!谢谢你这号儿买卖!”
“自己朋友,不准提这个!”
《一号儿买卖》发表于1930年在北平出版的《新晨报副刊》第659号(7月12日)和第661号(7月14日)上。《新晨报》的前身是1916年出版的《晨报》,南京国民政府成立之后,《晨报》因故休刊,1928年8月复刊时改名《新晨报》,并出版新的“附刊”——《新晨报副刊》,一直持续到1930年9月停刊。
虽然曾提出“拟出儿童、妇女、卫生、文艺专号”,但事实上《新晨报副刊》是以“文艺专号”为主的,在短短的三年时间里,共出版“文艺专号”720期。“文艺专号”上既发表小说、诗歌、散文和戏剧等新文学创作,也登载文学评论、文艺思潮、翻译与中外文艺消息等方面的文章,作者基本上属于无名之辈,像老舍这样的“文艺界巨子”的作品是较少看得到的。
1929年7月底,与伦敦大学东方学院的合同即将期满时,老舍决定游历欧洲大陆后“回中国去”。在欧洲大陆游历了三个多月后,老舍从法国坐船并在新加坡做短暂停留,于1930年3月回到上海。在郑振铎家中休整时,老舍完成了《小坡的生日》的最后两万字,后于同年5月回到了阔别近六年的故乡北平,住在好友白涤洲家里。在北平的两个多月时间里,老舍的活动主要局限于文艺圈子,接待文学青年访谈、报纸杂志的采访或应邀去大学讲演等,《一号儿买卖》大致就是在此时创作并留给《新晨报》刊发的。
《一号儿买卖》的创作,可能与《二马》存在着一定的关联。1935年10月,老舍在《我怎样写〈二马〉》中谈到,“《二马》是我在国外的末一部作品:从‘作’的方面说,已经有了些经验;从‘读’的方面,我不但读的多了,而且认识了英国当代作家的著作。心理分析与描写工细是当代文艺的特色”,因此,在创作《二马》时,老舍“开始决定往‘细’里写”,他说:
《二马》在一开首便把故事最后的一幕提出来,这就是“求细”的证明:先有了结局,自然是对故事的全盘设计已有了个大概,不能再信口开河。……我本打算把故事的中段放在最前面,而后倒转回来补讲前文,而后再由这里接下去讲——讲马威逃走以后的事。这样,篇首的两节,现在看起来像是尾巴,在原来的计划中本是“腰眼儿”。为什么把腰眼儿变成了尾巴呢?有两个原因:第一个是我到底不能完全把幽默放下,而另换一种风格,于是由心理的分析又走入了姿态上的取笑,笑出以后便没法再使文章萦回逗宕;无论是尾巴吧,还是腰眼吧,放在前面乃全无意义!第二是时间上的关系:我应在一九二九年六月离开英国,在动身以前必须把这本书写完寄出去,以免心中老存着块病。时候到了,我只写了那么多,马威逃走以后的事无论如何也赶不出来了,于是一狠心,就把腰眼儿当作了尾巴,硬行结束。
时间上的限制使老舍“往‘细’里写”的艺术追求戛然而止,似乎只完成了“《二马》的前半”,至于“《二马》的后半”,在前往欧洲大陆游历期间一直萦绕在老舍的心头,但后来终于放弃了,因为“没那个胆气”:
离开伦敦,我在大陆上玩了三个月,多半的时间是在巴黎。在巴黎,我很想把马威调过来,以巴黎为背景续成《二马》的后半。只是想了想,可是,凭着几十天的经验而动笔写像巴黎那样复杂的一个城,我没那个胆气。我希望在那里找点事作,找不到;马威只好老在逃亡吧,我既没法在巴黎久住,他还能在那里立住脚么!
这样看来,《二马》只是老舍创作计划中的一部容量更大篇幅更长的长篇小说的“前半”。然而《二马》的开放式结局,为人物命运的发展提供了无限可能,也为老舍创作其他不同艺术形式的反映海外中国人生活的作品提供了必要的契机。
回到北平的老舍终于有了思考“《二马》的后半”的精力,但国内的生活现实与社会环境似乎也不存在让老舍把《二马》续写下去的理由。于是,老舍只好把“《二马》的后半”中最难以释怀的部分以短篇小说的形式写了出来,这或许就是《一号儿买卖》的来历吧。
作为老舍回国后的第一篇短篇小说,《一号儿买卖》在艺术上是颇具匠心的,它经过了“长时间的培养,把一件复杂的事翻过来掉过去的调动,人也熟了,事也熟了,而后抽出一节来写个短篇,就必定成功,因为一下笔就是地方,准确产出调匀之美”。
与《月牙儿》《阳光》《断魂枪》等短篇小说的创作相类似,《一号儿买卖》中的人与事也是老舍从“一大堆材料中选出来”的,是用创作长篇小说的材料写成的一个短篇小说。在老舍看来:“用长材料写短篇并不吃亏,因为要从够写十几万字的事实中提出一段来,当然是提出那最好的一段来。”虽然老舍最终没有写出“《二马》的后半”,但是却让我们看到了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创作的早期短篇小说杰作,这不能不说是老舍独创性的小说艺术精神的体现。
《二马》中的马则仁和马威父子俩初到英国,在中西文化的冲撞下,作为“‘老’民族里的一个‘老’分子”的马则仁变得无所适从,而“代表晚一辈”的马威在逐渐适应了异国生活之后,很快对以英国为代表的资产阶级文明表现了强烈不满,并以决绝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民族自尊心。老舍说:
那时在国外读书的,身处异域,自然极爱祖国;再加上看着外国国民如何对国家的事尽职责,也自然使自己想作个好国民,好像一个中国人能像英国人那样作国民便是最高的理想了。个人的私事,如恋爱,如孝悌,都可以不管,自要能有益于国家,什么都可以放在一旁。这就是马威所要代表的。
在谈到《二马》的创作因缘时,老舍说过,马威是国民革命“理想的产物”,“他是个空的,一点也不像个活人”。可以说,正是在国内国民革命进程的驱使和身处异国被激发的民族意识的双重作用下,老舍才塑造了马威这样一个理想化的人物。
相较于马威这一“理想的产物”,《一号儿买卖》中的丁姓留学生和范伙计则是在近代中国国门打开之后被异化了的那些一心想到西方花花世界去寻欢作乐和混江湖的“摩登主义”者,他们是与马则仁和马威父子俩完全不一样的别一种海外中国人形象。《一号儿买卖》的故事发生在巴黎,事件主要围绕一个叫“华法楼”的中国饭馆展开,主人公是通过“华法楼”的范伙计介绍出来的,还没有来得及正式出场。小说主要讲述了一个来自中国的自称“在北京大学作过教授,内务部署过司长,现在到巴黎大学作研究生”的丁姓留学生,最终却落入了“华法楼”伙计们设计的圈套中,成了伙计们之间的“一号儿买卖”。
作为现代中国的“新青年”,马威有自己的理想和追求:“新青年最高目的是为国家社会做点事。这个责任比什么都重要!为老中国丧了命,比为一个美女死了,要高一万倍!为爱情牺牲只是在诗料上增加了一朵小花,为国家死是在中国史上加上极光明的一页!”而“在法国巴黎大学作研究生”的丁姓留学生,不远万里到法国的“第一件事是找妓女!好像不嫖就对不起祖宗似的!”这是一个极端的个人主义者,完全没有五四一代的新人格精神,而是尽全力追逐西方生活享受到了寡廉鲜耻的地步。范伙计显然也不是马则仁那样的老派中国人,他不仅选择性地接纳了西方文化,而且能够将中国传统文化的规矩巧妙地运用到法国的生活中。在那些初到巴黎的穷苦中国人面前,他装扮成大救星,“好似巴黎是他一手创造的,什么事也知道,什么人也认识”,在惩治丁姓留学生这类宵小之徒的同时也不会忘了给自己捞一点好处,这是一个已经完全适应了欧洲底层社会生活而又保有中国传统市民底色的老江湖。
无论是创作《二马》,还是《一号儿买卖》,老舍都带着国民性批判的目的。只不过创作《二马》的“动机不是由于某人某事的值得一写,而是在比较中国人与英国人的不同处,所以一切人差不多都代表着些什么;我不能完全忽略了他们的个性,可是我更注意他们所代表的民族性”。因为是与英国人比较,所以《二马》的国民性批判是否定中有肯定,展开批判时是有所期待的。而创作《一号儿买卖》时,老舍已经放弃了中西对比的视角,小说中最主要的两个人物都是到西方“淘金”的海外中国人。由于缺少了进行对比的英国人,《一号儿买卖》的国民性批判是完全否定的,不存在任何肯定的因素。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