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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提要:“袅娜”一词在《红楼梦》中出现了四次,全部是描写秦可卿或与其有关,这并非偶然。 从书写史的角度看,“袅娜”有着明确的描写功能、内涵与演变脉络——最初是描写柳枝、海棠花的细弱柔美形态,后来也用来摹写女性的体不胜衣、优柔妩媚身姿,并逐渐被赋予了“情”的内涵;而在通俗文学中,“袅娜”表现出的“多情”更“近于风月”。 从秦可卿的外貌品性描写、角色设定和小说写“情”主题来看,《红楼梦》很可能借鉴了“袅娜”的书写传统与内涵,塑造了柔弱妩媚、秉风情月貌的秦可卿形象。 借助词汇考古来揭示小说人物的传统渊源,可以深刻领会《红楼梦》的创作法度和文化蕴含。
秦可卿是《红楼梦》中一个复杂而又充满话题性的人物,但小说的描写却没有展开,王昆仑先生说她“写得恍恍惚惚,像是一枝隔帘的花影,要人用视觉加上幻觉去着力搜寻”①。 笔者认为,对描写秦可卿的相关语汇展开“考古”,阐明其书写渊源,或许可使人物“具象化”。
“袅娜”几乎是秦可卿的专用词汇,小说共提到四次。分别是第五回贾母所言:“生的袅娜纤巧。”②太虚幻境之警幻仙姑:“蹁跹袅娜。”太虚幻境之可卿:“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以及第八回:“生的形容袅娜,性格风流。”这四处中,有三处是“直写”,一处“曲写”③,堪称秦可卿的“标签”。
那么,“袅娜”究竟有着怎样的书写传统与内涵? 《红楼梦》是如何处理这一传统,塑造了秦可卿形象呢? 笔者试作发覆,并就教于方家。
袅娜,古作“嫋娜”。 《说文解字》:“嫋, 也。”“ ,弱长也。”《辞源》释为“婉柔貌,摇曳貌”“轻盈而柔长貌”“枝叶柔弱细长貌,又形容女子体态轻盈柔美”。 归纳起来主要有三种:1.摇曳貌;2.细长而柔弱貌;3.女子姿态优美。
然而仅靠工具书的释义,我们无法廓清“袅娜”的书写功能,故有必要对其书写史作一番梳理。
检诸文献发现,“袅娜”一词在古代的描写功能比较明确:一是写物,特指柳枝和海棠花。 二是写人,主要指美人多情,甚至“近于风月”。
“袅娜”④一词较早用来描绘柳树(杨柳)的形态。 梁简文帝诗《赠张缵》云:
三春澧浦叶,九月洞庭枝。 洞庭枝袅娜,澧浦叶参差。⑤
此处即描绘柳枝形态。 唐诗也有这样的例子,如:李白的“池南柳色半青青,萦烟袅娜拂绮城。”⑥白居易的“两枝杨柳小楼中,袅娜多年伴醉翁。”⑦温庭筠的“玉楼明月长相忆,柳丝袅娜春无力。”⑧
用“袅娜”描绘柳枝的细长柔弱、摇曳轻盈和若不自持之态。 这些大都是实物描写。 宋代的诗词文赋里仍有延续,如葛沣《钱唐赋》:“汀蒲岸柳之袅娜,红葩绿萼之芊绵。”⑨林希逸《信阳道中次陈守韵》:“柳眠腰袅娜,桑老骨槎牙。”[10]黄机《浣溪沙》也有句云“柳转光风丝袅娜”[11]。 虞俦《用山门记游韵赋》写出了柳枝柔弱之态:“袅娜柔条不自持,锁窗深处最相宜。”[12]
可见“袅娜”是描绘柳树的专属词汇。 元代以降,以“袅娜”写柳仍然普遍,如张弘范《风柳》:“澹澹池塘近楚宫,绿腰袅娜学盘中。”[13]吴锳《柳枝词》:“风前袅娜效轻身,一日三眠别是春。”[14]赵孟頫《巫山十二峰词》:“袅娜江边柳,飘摇岭上云。”[15]明人王恭《隋堤柳》有“君不见长堤柳,何袅娜”句,王同轨《虎邱舟中见杨花撩乱飞入幕内感而赋之》:“袅娜全倾掌上腰,纤长故斗机中缕。”[16]清人陆求可《迎春乐·垂丝柳》词云:“春工二月如并剪,细剪出丝丝软。 淡烟浓雨黄金浅,看袅娜随风转。”[17]乾隆皇帝亦有《柳》诗:“金丝袅娜叶才青,风拂长条动不停。”[18]也都延续了这一功能。
古书注疏也注意到“袅娜”这一功能。 明冯复京《六家诗名物疏》引《古今合璧》云:“袅娜枝条,叶细而长者曰柳树。”[19]彭大翼《山堂肆考》“杨柳花”条引《格物总论》:“柳花树高二三丈许,枝条袅娜,叶细而长。”[20]清姚炳《诗识名解卷》释《苌楚》“猗傩”:“明是柔媚袅娜态状,讵可以他义训耶?”[21]皆是如此。
综上所述,“袅娜”具有描绘柳枝的细长柔软形态这一专属功能。 而柳条的体态特征,与古代美人的多情柔媚、曼妙身姿形神俱似,最终形成了合流。
海棠花属于蔷薇科,白居易《戏题卢秘书新移蔷薇》:“风动翠条腰袅娜,露垂红萼泪阑干。”[22]此“蔷薇”是否为海棠花虽不可知,但形态与海棠肖似。 自宋代开始,“袅娜”一词成为文人书写海棠的常用词汇。 如沈立咏海棠诗:
岷蜀地千里,海棠花独妍。 ……初茎争袅娜,翘干共翩跹。[23]
“袅娜”与“翩跹”连用,形容海棠新枝。 又如陈起《雪窗惠海棠》:“驱奴分送海棠花,袅娜枝头剪碎霞。”[24]王十朋《二郎神》也写道:“正满槛海棠开欲半,……更微带、春醪宿醉,袅娜香肌娇脸。”[25]都是描写海棠花,后者还喻写宫女身姿。 明人钱福《哀春赋》云:“海棠袅娜,喷余香于江蓠。”[26]也是如此。
那么,海棠的“袅娜”指何种风貌呢? 清人卞永誉说:
海棠花。 柔条嫩叶而花萼纤妍,如美女细腰,体不胜衣、优柔袅娜之态。[27]
这个注解很恰切:柔条嫩叶,如美女细腰、体不胜衣,且自带香气——与美人气质仿佛。 故海棠花常被用来描写美女。 这一书写功能,与前文所述柳枝类似,故“袅娜”能兼写两物。
此外,“袅娜”也偶尔描写其他花类,表现枝条柔美。如写蜀葵“袅娜腰支浑欲舞”[28],写素馨花“枝干袅娜,……雨中妩态,亦自媚人”[29],写杨妃菊“袅娜娇姿不耐霜”[30];以及泛写花枝,如“花腰呈袅娜”[31],“合坐香浮花袅娜”[32],“钗头袅娜山花枝”[33],等等。 总之,不论描写柳条还是海棠花,“袅娜”表现的都是细柔娇弱、飘摇多姿的体态特征。 中国自古就有比兴喻人的书写传统,“袅娜”的实物描写功能,最终也转移到对人(女性)的摹写上。
由于柳枝与古代美女的细长柔美、摇曳多姿体态肖似,因此逐渐由写柳、写花转向描写美女。
1.从比兴到直接摹写
“袅娜”写人,突出表现为比兴:以物拟人。 唐余延寿《折杨柳》:
天道连国门,东西种杨柳。 葳蕤君不见,袅娜垂来久。 绿枝栖瞑禽,雄去雌独吟。 ……好风吹长枝,婀娜何如妾。 妾见柳园新,高楼四五春。 莫吹胡塞曲,愁杀陇头人。[34]
诗并未直接描写妻子思念征夫之情,而是以杨柳、鸣禽起兴,引出“袅娜长枝如妾”一句,借柳枝之离思寓意,传达人之共情。 同样的还有白居易《杨柳枝二十韵》:“小妓携桃叶,新歌蹋柳枝。 枝柔腰袅娜,荑嫩手葳蕤。 重重遍头别,一一拍心知。”[35]在以柳写人时有了情感的附着。
以“袅娜”直接摹写人,晚唐以后常见。 如韩偓《袅娜》有“袅娜腰肢澹薄妆,六朝宫样窄衣裳”句[36],宋人方千里《秋蕊香》:“初起懒匀妆面,绿云袅娜映娇眼。”[37]还有赵师使《坦庵词》:“微涡媚靥樱桃破。 先自腰肢常袅娜,更被新来,酒饮频过火。”[38]皆是用“袅娜”形容腰肢美态。 此外还有一些例子,如宋徽宗宫词“霞衣袅娜逐风柔”[39]句,晁冲之《上林春慢》:“珠帘下、笑看春衫袅娜。”[40]明代何景明《观舞歌》:“明珠圆转盘四角,新莲袅娜波中央。”[41]以及唐寅《散步》诗:“卖酒当垆人袅娜,落花流水路东西。”[42]“袅娜”具有如此突出的写人功能,以至于清人黄之隽《香屑集》专门以“袅娜”为名作集句诗,描绘女子闺房。[43]
除诗词外,通俗小说《水浒传》第二十一回写阎婆惜:“花容袅娜,玉质娉婷。 ……韵度若风里海棠花,樗格似雪中玉梅树。”[44]在用“袅娜”写阎婆惜时,也用海棠花来比拟。对“袅娜”书写功能解释最形象的,是前文所述《佩文斋广群芳谱》和卞永誉注解《海棠花帖》。 “不克自竖”“妩态媚人”“柔条嫩叶”“如美女细腰”“体不胜衣”,这些“共性”为从写物到写人的演变提供了条件。
2.“袅娜”而又“多情”
由于以花、柳喻女性多与“情”有关(如“柳”有“留”意,喻情深,后喻风尘女子;以花写人,多寄托情思),故“袅娜”又常常融入“情”的意蕴。 上述余延寿《折杨柳》、白居易《杨柳枝二十韵》中,“袅娜”之柳已具备“情”内涵。 刘禹锡《杨柳枝》则明确将“袅娜”与“多情”合写:“迎得春光先到来,浅黄轻绿映楼台。 只缘袅娜多情思,便被春风长请挼。”[45]
此后,“袅娜多情”成为写物拟人的惯用语汇。 如明人张凤翼《中解山亭赋》:“花芳菲而吐艳,柳袅娜以含情。”[46]王廷陈《子夜四时歌》:“柳条亦多情,袅娜学腰肢。”[47]胡应麟《柳枝词》:“袅娜轻盈拂画楼,佳人金络控骅骝。”[48]不过最有名的还是《牡丹亭·惊梦》:“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49]
“袅”即“袅娜”的省写,“晴丝”指柳条,谐音双关指“情丝”。 这是《牡丹亭》的经典写情句子。 清人陆求可《迎春乐·垂丝柳》也较为典型:“淡烟浓雨黄金浅,看袅娜随风转。 见系马人儿过眼,知谁是情长情短。 却似相思头绪,欲断应难断。”[50]
已经形成了“袅娜+情思”的言说模式。 以上诗句,都是以柳条袅娜比喻体态曼妙、妩媚多情,进而表达相思之情。
“袅娜”之花亦含情。 前文提及薛三才《春暮花圃即事》即有“看来最是牵情处,袅娜晴丝百尺垂”句,明人薛章宪《合欢莲赋》也云:“又似尹邢,袅娜娉婷。 ……脉脉凝情,盈盈布武。”[51]“袅娜”俨然已具“多情体质”。 从诗文来看,“楚腰纤细”的赵飞燕和“娇柔无力”的杨贵妃是“袅娜”的常见喻体。
“袅娜多情”言说方式的成型,也是从描写实物到比喻拟人中词义演变的结果。
诗词文赋之外,通俗文学(主要是戏曲和通俗小说)中,“袅娜”又有新的表现。
首先,通俗文学作品更多用“袅娜”来写人(女性)。 如《西厢记》莺莺唱词:“解舞腰肢娇又软,千般袅娜,万般旖旎,似垂柳晩风前。”[52]展现女子风流妩媚模样;《李素兰风月玉壶春杂剧》第一折:“他生的身躯袅娜真堪羡,更那堪、眉弯新月,步蹙金莲。”[53]南戏《张协状元》:“身材袅娜腰肢细外,我瞥见你门,心下便怜。”[54]《连环记》第十三出:“袅娜腰肢舞不休。”[55]皆是描写女性体态。
与诗词文“含蓄蕴藉”的风格不同,通俗文学通常直接坦率,写女性之多情往往“近于风月”。 如《水浒传》第三、四回,两次用“袅娜纤腰”描绘失身郑屠的金翠莲,第二十一回写美艳的阎婆惜:“花容袅娜,玉质娉婷。 ……韵度若风里海棠花,樗格似雪中玉梅树。”[56]第二十四回写潘金莲:“脸如三月桃花,暗藏着风情月意。 纤腰袅娜,拘束的燕懒莺慵。 檀口轻盈,勾引得蜂狂蝶乱。”[57]这三位女性都深谙风月或曾失落风尘。 《西游记》第五十四回写女儿国王:“看到那心欢意美之处,不觉淫情汲汲,爱欲恣恣。 ……猪八戒在旁掬着嘴,饧眼观看那女王,却也袅娜。”[58]第六十回写玉面公主“袅袅娜娜而来”;第八十二回写陷空山小妖“油头粉面”“袅娜娉婷”。 这些女性角色无不风情万种,充满了爱欲姿态。 再如《封神演义》第七回:“妲己腰肢袅娜,歌韵轻柔”[59]。 第九十六回:“袅娜腰肢催命剑,轻盈体态引魂兵。”妲己向被视作“红颜祸水”,此处“袅娜”即有风月意味。 《金瓶梅》更是如此,除描写潘金莲外,第九十八回写韩爱姐:“弓鞋窄窄剪春罗,香体酥胸玉一窝。 丽质不胜袅娜态,一腔幽恨蹙秋波。”[60]用“袅娜”展现貌美风流。 类似的还有《说岳全传》第七十八回写西云小妹:“娇姿袅娜……玉貌娉婷……杏脸通红,羞答答怕通名姓。”[61]《再生缘全传》第七十七回:“这一对美貌佳人真堪爱,那一个半老佳人也可瞻。 蹁跹袅娜将帘进,翠袖双擎向上参。”[62]《隋唐演义》第七十五回:“韦后与上官昭仪俱素净打扮,另有一种袅娜韵致。”[63]“袅娜”所描绘的,又常是貌美成熟的女性。
话本小说也有类似情况。 如《喻世明言》卷三十七:“黄复仁忽然见个美貌佳人,妖娇袅娜。”[64]《警世通言》卷十写歌吟女子“琼裾风飘袅娜”[65];《醒世恒言》卷七写高秋芳:“袅娜休言西子,风流不让崔莺。”[66]《西湖二集》卷二十二写淫奔女魅:“那妇人放出千般袅娜、万种妖娆之势,撒娇撒痴,倒在怀里。 搂住崔庆成身体,定要行其云雨之事。”[67]写得颇为露骨;以及《初刻拍案惊奇》卷十八写丹客美姬“袅袅娜娜走出房来,道了万福”[68],等等,这些女子都显得擅弄风情。 甚至在“僧尼共犯”题材中,出家人也被“染色”。 《二刻拍案惊奇》卷二十一写尼僧“杨柳小蛮腰,袅娜逢人旋唱喏”[69],就属于这种。 李渔《十卺楼》写美貌佳人“袅娜端庄皆可咏”[70],“袅娜”与“端庄”相对,指的就是举止风流。
戏曲表达更加直白。 《玉簪记》第十三出,尼姑居然会说出“自家生来最袅娜”这样的话;如果说《荆钗记》第二十二出“看我女儿袅娜娉婷,定做夫人”,《红梨记》第三出“我府中歌童舞女虽多,端没有这妮子娉婷袅娜”和《浣纱记》“伯嚭见了妇人万千,从不曾见这样娉婷袅娜的”还算节制的话,那么《金雀记》第十二出“袅娜娉婷,欲要与他鸾交凤友”和《明珠记》“滴溜溜凤眼朦胧,勾引人魂无定……袅娜腰肢,叉手抱来无一拈”,就属于直白露骨了。 一些散曲表达如呵耳情话,令人脸灼。 如《庆七夕》:“一班儿仕女多娇媚,端的是袅娜风流处。”《四季乐情》:“我爱他妖娆艳美,袅娜娇态,娉婷身分。”《酒席遇佳人》:“他生的妖娆袅娜玉为肌……他生的千般袅娜,万种稀奇。”《赠秀莲》:“引惹的芳心动模样儿,轻盈袅娜根科儿,剔透玲珑丰韵儿,千般俊雅连心儿。”[71]独特语调加上露骨词眼,透出浓浓的勾栏瓦舍气息。
“袅娜”在通俗文学中的书写呈现,与诗词文等雅文学形成一定反差。 前者代表了民间市井的“粗放”形态,正如《梅庵文钞》所写回人“妫娜”风俗那样:“男女俱环坐跳舞……颇作袅娜嬉媚态叩之,土人类多桑间濮上之音。”[72]而后者倾向于书面“含蓄”形态。 尤其是前者,对《红楼梦》的影响很大。
“袅娜”还有一些其他义项,如形容声音、描写春风、写山等,不过不是主要义项,存而不论。
通过对“袅娜”书写史的考察,得出结论:
“袅娜”最初主要是描绘柳枝细长柔美、摇曳不胜的体态,或者海棠花细嫩纤柔、妩媚动人之姿的。 由于柳枝、海棠花等的形态与古代美女细腰妩媚、体不胜衣的体态神似,因此“袅娜”逐渐由描写实物转向摹写美人。 因古代以花柳喻女性多与写“情”主题有关,故“袅娜”又融入了“多情”内涵。 在通俗文学中,“袅娜”表现出的“多情”更“近于风月”。
《红楼梦》塑造的秦可卿形象,很可能借鉴了“袅娜”的书写功能与蕴含。
“袅娜”独特而分明的书写内涵,与秦可卿形象的塑造有何关联? 这一问题很难用实证来解答,因为小说创作来源和作者知识构成并未有明确说明。 因此要搞清楚这一问题,只能基于文本作出推论。
《红楼梦》对秦可卿外貌品性的描写,延续了“袅娜”的书写功能。
对秦可卿的正面描写,主要有第五回“生的袅娜纤巧,行事温柔和平”,“鲜艳妩媚、风流袅娜”;第八回“生的形容袅娜,性格风流”;第一○一回“这人形容俊俏,衣履风流”;以及警幻仙姑(秦可卿的“影子”)“翩跹袅娜”,“纤腰之楚楚”。 总结起来,就是“袅娜”“翩跹”“风流”“纤巧”“鲜艳”“妩媚”等关键词。
与“袅娜”书写史对照,我们不难发现,秦可卿的外表风神与“袅娜”的书写功能(柳条、海棠花、多情女子)高度契合。
首先,从外表来看,秦可卿纤巧轻艳、柔美细弱;从秉性看,她妩媚多情、娇嫩风流。 这与海棠花“柔条嫩叶而花萼纤妍,如美女细腰,体不胜衣、优柔袅娜之态”,形成一种巧妙的对应关系。 小说中,贾宝玉看到《海棠春睡图》而思人落泪,就是一种暗示。 巧合的是,道光十二年(1832)王希廉刊本《红楼梦》,卷首所绘秦可卿对应花类就是海棠花。
其次,小说也融入了“袅娜”书写柳枝这一功能。 柳枝性柔脆、易折损,弱不自持,如刘禹锡诗所写“只缘袅娜多情思,便被春风长挫摧”(《杨柳枝》),秦可卿“多情而夭”,与此有相通之处。
与诗文呈现的“袅娜”书写相比,小说中的秦可卿形象更加充实、饱满和鲜活。 比较而言,秦可卿形象与通俗文学(戏曲、小说)中“袅娜”的“多情而风月”蕴义更接近,《红楼梦》判词、曲词所云“情既相逢必主淫”“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宿孽总因情”等内容,也与通俗文学中“袅娜”的书写义涵相吻合。
秦可卿形象对通俗文学(主要是戏曲和通俗小说)中的“袅娜”义涵,既有借鉴,也有新变。
首先,秦可卿形象明显借鉴了通俗小说“袅娜”的书写功能。 一是正面描写。 秦氏一出场就给人以妖娆妩媚、风情万种的印象,据脂批透露的信息,秦可卿是“因情”而与贾珍有不伦之行,最终事发,导致抑郁成疾,最终走向香消玉殒。 从小说的判词、曲词来看,作者将秦可卿视作贾府“造衅”的“开端”和“家事消亡”的“首罪”,说她“擅风情,秉月貌”,是“败家的根本”,明显带有否定和归罪意味。 二是隐喻书写。 秦氏的隐喻式描写,主要借助描写居所、判词(含词、曲),来暗示她的命运,象征性地塑造形象。 如小说第五回描写秦可卿卧室,充满了情色信息,如提到与杨贵妃相关的《海棠春睡图》[73],以及与武则天、赵飞燕、寿昌公主、同昌公主、西子、红娘相关的陈设,使得秦可卿进入了这些古代“知名”美人序列。 杨玉环、赵飞燕、武则天和西施这些佳人,常被视作倾国祸水。 小说将秦可卿与她们作比,视作贾府败亡的肇端,就与前文所述通俗文学中“袅娜”指向女色风月、并由此展开“尤物害人”的叙述模式一脉相承。而细细比较也会发现,秦可卿与杨妃、赵飞燕、妲己、潘金莲、阎婆惜等通俗文学形象存在相似性。
其次,秦可卿形象“同中有变”,在通俗文学“袅娜”书写基础上有所变化。 《红楼梦》第一回写道:“……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其淫秽污臭,屠毒笔墨,坏人子弟,又不可胜数。 至若才子佳人等书,则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终不能不涉于淫滥。 以致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过作者要写出自己的那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拟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间拨乱,亦如戏中之小丑然。”作者明确表示,对以往才子佳人小说千篇一律、渲染风月淫滥的写法不满,所以秦可卿与妲己、阎婆惜、潘金莲等相比,显得“雅驯”和个性化。 这表现在,一者,小说对秦氏的描写只隐约透出“风月”气息,并未展开;二者,脂批云小说原有“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一段文字,后被删去,这也体现了小说的创作理念。 从“袅娜”书写史看,秦可卿与古代盛行的“红颜祸水”“尤物害人”论确有渊源,但又加以“消解”。 比如写她“行事温柔和平”,素日“怜贫惜贱,慈老爱幼”,暗示她是个精明强干、堪比凤姐的人;死前又给凤姐托梦,思虑深远。这些褒赞,不是一句“败家根本”“造衅开端”所能否认的。
再者,从秦可卿的角色定位来看,“袅娜”似有特别蕴含。 小说中,与秦可卿模样品性有相似处的还有宝钗、黛玉、香菱、晴雯和龄官。 如第五回太虚幻境的秦可卿“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第七回写香菱“竟有些象咱们东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儿”;第三十回写龄官“面薄腰纤,袅袅婷婷,大有林黛玉之态”,像黛玉,也似秦氏;第七十四回写晴雯“眉眼又有些象你林妹妹”,“有春睡捧心之遗风,而且形容面貌恰是上月的那人(秦可卿)”。但小说唯独用“袅娜”来描写秦可卿,何也? 结合前文梳理,笔者认为,“袅娜”有一种深层意味:作为贾宝玉成长中的重要人物,秦可卿充当了宝玉的性启蒙对象,这一角色只能由秦可卿这么一个风情万种、妩媚妖娆的已婚少妇来担任;“袅娜”在通俗文学中已经具备了“多情近于风月”的内涵,故以之来写秦可卿比较合适。 由于作者摒弃了“风月笔墨”,秦可卿形象与传统书写相比已经明显节制和雅化了,在完成“性启蒙”和“预警”任务后,她的出场就结束了。
秦可卿是小说写“情”主题的重要表现,这或许与“袅娜”一词的“多情”义涵存在关联。
秦可卿可谓“情”的化身。 她本人及太虚幻境的“可卿”皆性格风流、妩媚多情。 秦可卿判词与《好事终》曲词都在说,她的情孽是贾府败落的肇端。 第一一一回写鸳鸯与秦可卿魂魄对话,秦氏说:“我在警幻宫中原是个钟情的首坐,管的是风情月债,降临尘世,自当为第一情人,引这些痴情怨女早早归入情司,所以该当悬梁自尽的。 因我看破凡情,超出情海,归入情天,所以太虚幻境痴情一司竟自无人掌管。”既是“钟情首座”,管的又是“痴情司”,名字还寓“情可轻”之义,自当是“第一情人”。 可见她与“情”相始终,关情匪浅。
《红楼梦》写“情”主题下的人物设置,虽不能说都与“袅娜多情”这一书写存在因果关联,但至少是相辅相成的。 秦可卿的命运,似乎也应了刘禹锡“只缘袅娜多情思,便被春风长请挼”这句诗。
“袅娜”一词经历了“写物—写物含情—写人—写人多情—多情近于风月”的内涵演变。 《红楼梦》用“袅娜”专写秦可卿,很明显遵循了“袅娜”的书写传统。 这一结论说明,《红楼梦》有着明确的创作法度,即:既能破旧立新、独出机杼,又充分尊重文学创作传统,这不仅体现了作者高深的文学修养,亦见出小说丰厚的文化底蕴。 “袅娜”一词即是这一法度的个案体现。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规划基金项目“乾嘉笔记叙录与整理研究”(项目编号:19YJA751039);河北师范大学科研基金项目“乾嘉笔记序跋类文献综合研究”(项目编号:S20B007)阶段性成果。
注释
① 王昆仑《红楼梦人物论》,岳麓书社2010 年版,第30 页。
② 本文所引《红楼梦》原文,均出自曹雪芹著,无名氏续《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年版。 后文不再一一注明。
③ 李新灿先生认为,从心理分析的角度来看,秦可卿与警幻仙子存在同构关系:“同一回描写三个年轻女性都重点使用‘袅娜’一词,并不是文学大师语汇贫乏,而是她们实为同一人的又一证明。”参见李新灿《警幻仙子即秦可卿的心理分析》(《明清小说研究》1999 年第3 期)。 亦见朱卫国《“警幻仙姑即秦可卿”辨——与李新灿先生商榷》(《兰州大学学报》2001 年第2 期)。
④ 袅娜,古有“嫋娜”“袅娜”“褭娜”等字形,本文引用统一作“袅娜”。
⑤ 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梁诗》卷二一,中华书局1983 年版,第1933 页。
⑥ 李白著,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卷七,中华书局1977 年版,第376 页。
⑦[22][35] 白居易撰,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卷三四,中华书局2006 年版,第2635、1201、2453 页。
⑧ 温庭筠撰,刘学锴校注《温庭筠全集校注》卷一○,中华书局2007 年版,第12 页。
⑨[46] 《御定历代赋汇》卷三七、卷八○,《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⑩ 陈思编《两宋名贤小集》卷八三,《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1][25][37][38][40] 唐圭璋编《全宋词》,中华书局1965 年版,第2540、1350、2493、2080、655 页。
[12] 《尊白堂集》卷二,《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3][14] 杨镰主编《全元诗》,中华书局2013 年版,第186、432 页。
[15] 唐圭璋编《全金元词》,中华书局1979 年版,第808 页。
[16][30][41][42] 钱谦益撰集,许逸民、林淑敏点校《列朝诗集》,中华书局2007 年版,第4893、3998、3358、3309 页。
[17][50] 孙默《十五家词卷》卷二一,《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8] 《御制诗集四集》卷六,《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9] 冯复京《六家诗名物疏》卷二二,《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0] 彭大翼《山堂肆考》卷二○一,《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1] 姚炳《诗识名解卷》卷一○,《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3] 陈思《海棠谱》卷中,《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4] 陈起《江湖后集》卷十,《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6] 《明文海》卷六,《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7] 《式古堂书画汇考》卷二七,《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8] 韩偓撰,吴在庆校注《韩偓集系年校注》卷六,中华书局2015 年版,第1044 页。
[29] 《御定佩文斋广群芳谱》卷四三、卷四七,《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31] 欧阳修著,李逸安点校《欧阳修全集》卷五三,中华书局2001 年版,第749 页。
[32] 《华阳集》卷三七,《四部丛刊三编》景明本。
[33] 周复俊编《全蜀艺文志》卷九,《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34][36] 彭定求等编《全唐诗》,中华书局1960 年版,卷一八,第191 页;卷六八三,第7843 页。
[39] 毛晋编《二家宫词》卷上,《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43] 《香屑集》卷二,《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44][56][57] 施耐庵、罗贯中《水浒传》,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 年版,第261、261、302 页。
[45] 刘禹锡撰,《刘禹锡集》整理组点校《刘禹锡集》卷二七,中华书局1990 年版,第363 页。
[47] 王廷陈《梦泽集》卷二,《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48] 《少室山房集》卷七七,《文渊阁四库全书》补配《文津阁四库全书》本。
[49][52] 毛晋编《六十种曲》,中华书局2007 年版,第26、5 页。
[51] 《御定历代赋汇补遗》卷十,《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53] 陈公水、徐文明、张英基编著《齐鲁古典戏曲全集·明清杂剧卷》,中华书局2011 年版,第406 页。
[54] 钱南扬校注《永乐大典戏文三种校注·张协状元》,中华书局2009 年版,第189 页。
[55] 钱德苍编选,汪协如点校《缀白裘》,中华书局2005 年版,第208 页。
[58] 吴承恩《西游记》,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 年版,第670 页。
[59] 许仲琳编《封神演义》,中华书局2016 年版,第39 页。
[60] 兰陵笑笑生《金瓶梅》,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 年版,第1331 页。
[61] 钱彩著,金丰编著《说岳全传》,中华书局2016 年版,第479 页。
[62] 陈端生《再生缘》,中州书画社1982 年版,第1102 页。
[63] 褚人获《隋唐演义》,华夏出版社1994 年版,第517 页。
[64] 冯梦龙《喻世明言》,中华书局2012 年版,第354 页。
[65] 冯梦龙《警世通言》,中华书局2014 年版,第83 页。
[66] 冯梦龙《醒世恒言》,中华书局2012 年版,第84 页。
[67] 周楫《西湖二集》,中国戏剧出版社2000 年版,第202 页。
[68] 凌濛初《初刻拍案惊奇》,中华书局2014 年版,第188 页。
[69] 凌濛初《二刻拍案惊奇》,中华书局2013 年版,第256 页。
[70] 李渔《十二楼》,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 年版,第123 页。
[71] 谢伯阳编纂《全明散曲》,齐鲁书社2016 年版,以上四例分别见第6005、6024、6220、416 页。
[72] 铁保《梅庵文钞》卷八,清道光二年石经堂刻《梅庵全集》本。
[73] 有学者对“海棠春睡”作了典故学发覆,认为海棠花与杨贵妃存有关联。 参见夏志颖《“海棠春睡”的疑问》(《寻根》2018 年第3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