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成玉
插秧的时候,六婶儿喜欢在稻田里插一个稻草人,还给它穿上老伴儿的衣服。就听见她一边插秧,一边喃喃:年轻那会儿啊,你总是不让我干重活,就让我坐田埂上看你干活。现在,你歇歇,就看着我干吧。再干几年,把孙儿的学费挣出来,我就去陪你啊!
一個稻草人穿上爱人的衣服,爱人是不是就活了过来呢?我总是有这样的疑问。
比如那条咸鱼,眼睛仍睁得大大的,似乎充满了和我一样的疑问。
女儿问我,那条鱼死了吗?
我说,是的,死了。
她接着问,死了为什么不扔掉呢?
在女儿心里,死掉的东西就是垃圾,没有了任何价值,该被扔掉。
她的疑问触动了我。比如那些被采回来的药草,那些被摘下来的果蔬,都算是死了吗?可是,它们的价值,都是在死了之后,才被无限放大的。
至少我认为,瓦罐里的中草药,那些被洗干净、在厨房里准备下锅的蔬菜,是活着的。那么,我又该如何向女儿解释死亡与重生的关系呢?
一条鱼死了,可是,它又在我们的餐桌上“复活”了,直到它变成鱼刺,才算消亡。但且慢,果真如此吗?妻子说,这些鱼刺捣碎了,放进花盆中的土里,花会长得更好。
所以,你看这鱼,即便是变成了鱼刺还活着,它活在那盆花里——每一个花瓣,都有它的一缕香;每一片叶子,都有它的一抹绿。借助于一盆花,这条鱼活了过来。并非咸鱼翻身,而是灵魂重生。
夏天的某个傍晚,我和女儿经过广场,她指着一个地方对我说:“爸爸,冬天的时候我们在那里堆过一个大雪人呢!”我有些恍惚,那个雪人已经消失许久,女儿却记忆犹新——在她眼里,那个雪人一直都在。
雪人并没有死,它只是融化了,女儿替它收集起了飘散在各个角落里的魂魄。
被砍下来的竹子死了吗?它们被做成竹签、竹篮,被拿去造纸,还被做成优美的竹笛,日日夜夜吹响在人间……它们并没有死去。
我有一个朋友,5岁时母亲便离开了人世,他与父亲相依为命。如今,人过中年的他,已记不起关于母亲的细节,但他总能感到母亲的爱和陪伴——因为父亲一遍遍地提起她,每次都有详细的描述。他残存在5岁时的记忆,被父亲拿来放大,并无穷无尽地延伸。
另一个朋友,在母亲走后,总是习惯地把淘米水浇进花盆;削山药皮的时候,她会不自觉地戴上手套……母亲做事的方式,依然在指导着她——母亲从未走出她的世界。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死亡并非结局。乐者死了,音符还活着;诗人死了,诗句还活着;花死了,芬芳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