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树

2021-04-16 07:27权芳
青海湖 2021年3期
关键词:彩霞凌云

新年刚过,接到一个不好的消息 :余凌云的父亲去世了。 据说是突发心梗,没抢救过来。消息是张钰发微信告诉我的。 她也是听别的同学说的。

“去不去?”张钰犹疑着问我。 我正躺在沙发上玩手机,脸上敷着面膜。面膜早都干了,可我懒得动手扯下来,更懒得去卫生间洗脸,就那么任它干着, 像是一块墙皮盖在脸上。

我也懒得打字。我给张钰发语音 :“……既然知道了,按 说得去一下吧,可是……”我用一声叹息代替了后面的话。

张钰也叹口气,“唉,还是去一趟吧,毕竟这么多年了, 老同学嘛,情分还在……”语气有点伤感,搞得我也跟着心里 不好受起来。

我们约定,第二天一大早我开车去接她,然后一起去吊唁。 余凌云的家仍在城东的城乡接合部。曾经的棉纺厂家属院,如今的“幸福佳苑”。十几年没来过这里了,我们还是轻 车熟路地找到了余凌云的家——进大铁门,顺着水泥路一直往前走,第三个路口向右拐,空地处有 个八角凉亭,亭子右侧那栋楼,一单元, 三楼,门朝西那家就是。就算不记得了, 我们也不会走错——顺着隐隐传来的时 断时续的唢呐声,那个熟悉的八角凉亭 很快出现在眼前。少年时代,我们曾无 数次坐在这个凉亭里互诉心事,一起大 笑也一起落泪。在我的记忆里它陈旧斑 驳,也因此而带着岁月的痕迹,如今它 却色彩鲜亮、焕然一新,显然刚刚整修 过,这让我心里有点失望,似乎什么东 西丢失了。几个吹鼓手正在凉亭里无精 打采地吹着唢呐,吹几声就停下来,停 一会儿再吹。零星的几个花圈靠在墙角, 不时地被风吹得哗哗响。灵棚布置得很 简单,余家兄妹三人跪坐两端,老父亲 在遗像上严肃地望着前方。大概是去世 得突然,仓促间找不到合适的遗像,这 张照片应该是十几年前的。那些年我还 常来这里,像小时候一样喊他“余伯伯”。 余伯伯最操心的事就是女儿的婚姻,每 次都要拜托我给她介绍对象。谁能想到, 当年最早结婚并且在众人眼里嫁得最好 的我,又最先离婚,成为人们口中的“离 异妇女”?呵,真是造化弄人。

看到我和张钰出现,余凌云显然有 些吃惊,似乎没想到我们会来。祭奠完 毕,她立刻从跪着的蒲团上爬起来,紧 紧地抱着我嚎啕大哭。她哭得惊天动地、 肝肠寸断,眼泪鼻涕抹了我一肩膀,惹 得我也忍不住抽噎起来。但也仅此而已。 虽然我对于余伯伯去世也很难过,但毕 竟不是自己的亲人,况且也有十几年没见过面、没有任何联系了。感情就是这样, 总不见面就会慢慢变淡,直至消失不见。 消失了的感情,让人如何去假装它还在? 那不是自欺欺人吗?这话是高鹏飞曾经 说过的,此刻我突然没来由地想起这些 话了,并且在心里暗暗承认 :他说的对。 看,此刻的我被余凌云紧紧抱着,她在 悲伤地嚎啕大哭,她的父亲昨天刚刚去 世,此后世上再没有真心疼她的人了, 她的悲伤不是装的,我的肩膀被她源源 不断的眼泪濡湿,此情此景我应该有所 反馈,表达出我对她的悲伤感同身受。 可我身体僵直,除了几下抽噎之外再无 反应,简直有点手足无措。时间从未如 此漫长,终于,余凌云的哭声渐渐小了, 有人把她的胳膊从我背后拉开,分开了 我们。我轻舒口气。转头看张钰,也一 副不知所措的、蠢呆呆的样子。不知她 的那些当事人看到她这副样子,还会把 那些棘手的官司委托给她吗?在我们这 个四线小城,张钰以过硬的专业能力和 思辨口才而在律师圈子里闻名,常常出 现在“法律讲堂”栏目里,电视上的她 身着深色西服侃侃而谈,加上强有力的 手势语言,让人不由得对她说出的每一 句话信服不已。再想起她昨晚犹豫不决 地和我商量今天来不来吊唁的事,我心 里感慨 :大概每个人都有 A 面与 B 面, 大部分人只看到一个人的 A 面,只有少 数人看得到 B 面。刚刚余凌云鼻涕眼泪 的样子,是她的 A 面还是 B 面?

我以为此一面之后不会再有什么联 系,因为也实在没有联系的必要和理由。

有句话说,所谓朋友,就是人生这趟列 车上同行的乘客,一路到站、出发,总 有人下车,也有人上车,随着时间的流逝, 身边的朋友会渐行渐远,也会有新的朋 友出现。照这个说法,余凌云应该是曾 经与我、与张钰同行的乘客,只是提前 下车了,确切地说,十几年前就下车了, 我和张钰仍在同行,谁也不知又会同行 多久。但是现在,如同断线的珠子又被 串起,余凌云又和我们有了联系。

这次是房子的事。余凌云的母亲早 逝,父亲几年前就把三个儿女叫到一起 说好了:兄妹三个当中,余凌云条件最差, 没有正式工作,没有固定收入,也没结 婚成家,作为父亲,最不放心的就是她 了,因此在自己死后,房子留给余凌云, 两个儿子不许提出异议。当时两个儿子 都点头答应了,但现在父亲去世了,他 们却来找余凌云,让她要么搬出去,要 么给一半房钱再过户。于是她想到了最 擅长打财产官司的张钰。

我们三个在张钰的律师事务所见 面。上次见面匆忙,时隔一个多月再见, 细看之下我发现,余凌云眼角有了鱼尾 纹,鼻翼两端的法令纹又深又长,两颊 也有些凹陷下去。一句话,她显得苍老 而疲惫。但是,怎么说呢,一个人改变 是很难的,特别是根深蒂固的习惯或者 认知,要改变如同撼江山。即使如此焦 心烦恼,即使显得苍老疲惫,余凌云仍 是漂亮的,是那种一打眼就能感知到的 漂亮。这从每一个进入事务所找张钰的 人目光扫过余凌云后都要扭头再看几眼就能证明。她依然皮肤白皙近乎透明, 嘴唇饱满如同花瓣,以前的丹凤眼由于 眼角下垂,逐渐向杏核眼过渡,依然显 出一种风情,很難不让人多看几眼。最 让我感慨的是,她竟然化妆了,是那种 很有心机的“伪素颜”妆,只有靠近了 细看才能看出来。

事务所里人来人往,频频有人探头 看向我们,张钰索性关上会客室的门, 在外面挂上“请勿打扰”的牌子,总算 清净了。

“你还是这么漂亮,真是从小美到 大。”我忍不住说。这是真心话。从小, 余凌云就是个小美人儿,在偌大的棉纺 厂家属院中是个耀眼的所在。那时她母 亲还活着,总给她穿漂亮的裙子、戴各 种样式的发卡,更让她像一只花蝴蝶一 样,飞到哪里都吸引着人们的目光。

余凌云微微一笑,显然对这样的赞 美或者恭维她听得多了。

听了余凌云的叙述,问了几个关键 的问题,张钰摇头,“目前来看,通过法 律途径获得房子很难,只有找你两个哥 哥好好谈,让他们主动放弃房屋继承权。” 凝神想想,又问 :“得找到问题根源—— 他们当时答应得好好的,为什么现在突 然变卦了?”

余凌云说 :“还不是两个嫂子的主 意?那房子你们也知道,老破小,只有 六十平方米,不值钱,可这几年听说要 拆迁了,他们又觉得不甘心了!”

“那就给他们补偿一部分钱嘛。”我 承认我这话是一种试探。同学旧友中时有关于她的传言,有说她跟着什么老板 开了公司,出手很阔绰的,也有说她在 网上借了高利贷,被追债的到处围追堵 截。这也是我不想和她再有联系的原因 之一。还有人说,在本市一些高档的酒 店、会所见到过她,浑身名牌,珠光宝气。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对这些说法并不 全信,也没多大兴趣。说到底,只是一 个少年时代的同学而已,早已没有多少 交集。

余凌云轻描淡写地说 :“不是钱不钱 的问题,而是人要言而有信,答应的事 不能反悔。”她突然想起了什么,笑着说: “哎,还记得我们仨义结金兰,发誓此生 同生死共患难吗?”

桌上的立顿红茶冒着醇香的热气, 初春午后的阳光淡淡照进来,暖暖的、 懒懒的。余凌云大概这几天没休息好, 眼里有几缕红血丝。她睁大眼望着我, 又望向张钰,眼里满是期待。我无法回 避这种期待,也无法说出“不记得了” 这几个字,只好点点头说:“当然记得!” 我听到张钰也在一边这样说。

……《侠女十三妹》的主题曲回荡 在棉纺厂家属院的各个角落,大院的孩 子们人人会几招“嘿嘿哈哈”的招式, 男孩们相约放学后在某个隐秘的角落一 起练武,长大后要行走江湖除暴安良, 女孩们聚在一起议论着剧中人的衣服和 头饰。夏日的傍晚,天边的火烧云渐渐 隐去,空气慢慢涼下来,大院里游戏的 孩子们陆续回家,周遭越来越安静,楼 房墙角躲着的小虫子们开始轻声唱歌,最初是一两只,后来越来越多的虫子加 入合唱,唱一阵歇一阵。我们——我、 张钰、余凌云(那时她还不叫余凌云, 叫余彩霞),三个人在余凌云家楼下的八 角凉亭里会合,互相报了生辰日期,余 凌云大我们一岁,理所应当的大姐,张 钰和我同年生,比我大两个月,是二姐, 我最小,就是她们的小妹。我们精心挑 选一根草,拈草为香,面朝东方一齐跪 下,结拜为姐妹。“余彩霞、张钰、方小慧, 天地为证,日月可鉴,今日结拜为姐妹, 此生定当同生共死、患难与共!”我们 热泪盈眶地喊出这句话,当场互称“大 姐”“二姐”“小妹”。那一夜我激动得无 法入睡,辗转反侧到半夜,才在我们姐 妹三个骑着白马仗剑走天涯的幻想中睡 着,第二天困得起不来床,被我妈用裁 衣服的木尺抽醒。我揉着疼痛的手臂一 路飞奔去学校,差点迟到。我们互相望 着彼此会心一笑,从此共同拥有了一个 秘密,一个幸福的秘密。

对了,义结金兰的那晚,我们还在 一个墙角共同栽下了一棵树,是余凌云 从她家花盆里折下来的一根树枝,她说 那叫“幸福树”,插在土里就能活,还能 开花,花朵像一个个的小喇叭,非常好看。

那棵幸福树长出来了吗?是什么样 子的呢?我努力在记忆深处搜寻,却找 不到它的影子。人到中年,记忆力大不 如前,我记得我们三个一起挖土、栽树、 浇水的场景,却不记得后来它是否生根 发芽、枝繁叶茂,甚至开出一朵朵小喇 叭一样的花朵?在我们这个西北小城,幸福树开花难得一见,据说幸福树开花 能带来好运和幸福。隔着三十年的光阴, 那棵幸福树如此遥远,遥不可及。

要是它真的活下来了,长大了,开 花了,是不是我们三个都会幸福呢?“幸 福”的标准是什么,如今的我们,是幸 福还是不幸福呢?这是个没有答案的问 题。幸福是 A 面,不幸是 B 面,没有一 枚硬币能够只有一面而存在,人也一样。

余凌云是升初中时改名的,此前她 叫“余彩霞”,据说她出生时彩霞满天, 分外美丽,母亲顺口就给她起了“彩霞” 的名字。余彩霞,这名字没起错,她真 如一片天边的彩霞一样,漂亮、艳丽, 尤其是洋娃娃一样的、覆盖着长长睫毛 的大眼睛,让人看到就不忍移开目光。 小学三年级时她就收到男同学歪歪扭扭 的情书,“余彩霞我喜欢你,长大后我们 结婚好吗?”也被棉纺厂家属院里众多 的女人们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预定”她 当自己的儿媳妇。大概余彩霞对自己的 漂亮是知道的,因而更加小心维护这漂 亮,在穿衣打扮上格外用心,也就越加 漂亮起来。美貌本不是罪过,运用得好 甚至是资本,是王牌,至少也会是一块 敲门砖,逐渐长大的余彩霞收到了美貌 给予的好处 :总有男同学帮她做事,帮 她写作业、记笔记,接送她上学放学, 她的课桌里也总有不知谁放的糖果零食。 再后来,小学快毕业时,走在街上的余 彩霞竟被人拦住,问她要不要拍广告, 那时她已 13 岁,正是一个女孩最好的年 纪,亭亭玉立,含苞待放。余彩霞和父母商量,但母亲已病重,父亲无心考虑 这事,同时也觉得不十分可靠,最后不 了了之。

“有时候挺后悔的,要是我当年答应 了那个广告呢,说不定现在是个大明星 呢。”后来,在我们仍是关系密切的好朋 友的那些年,余凌云时常这样半开玩笑 地说。初中毕业后我和张钰考上同一所 重点高中,又考上外省不同的大学,余 凌云进了普通高中,勉强毕业后招工进 了棉纺厂,成为一个和她母亲一样的纺 织女工。张钰大学毕业后分到钢厂坐办 公室,我进了工商银行,都是大家眼里 的金饭碗,对比之下,余凌云难免心有 不甘,不止一次想起当年有人找她拍广 告的事。我们只能安慰她,拍了广告、 当了明星,也不一定是好事啊,塞翁失 马焉知非福?除此之外我们还能说什么 呢,难道说,谁让你不好好学习,只一 门心思想着谈恋爱?这话太刻薄,但也 没说错。

小学毕业考之后没多久,余彩霞的 母亲就去世了。这个当了一辈子纺织女 工的女人,生前喜欢养花种草,一家五 口人挤在六十平方米的房子里,角角落 落又被她的那些花花草草塞满,转身都 困难。加上各种汤药罐子,家里更加拥 挤不堪。夫妻俩常常争吵,内容无非是 一个嫌花草们太占地方,那些东西又不 能吃不能用,另一个说人活着难道只为 吃只为用吗,就不能有点别的?吵得激 烈时余彩霞的父亲也就是余伯伯开始大 声骂脏话,余彩霞的母亲急忙起身关掉窗户,自己也闭嘴不言,争吵算是结束。 我和张钰已经习惯,他们吵得再凶,我 们还是若无其事地在余彩霞的房间里玩。 所谓房间,就是在阳台上放了张床,四 周用花布围起来。阳台侧面墙上的一个 小柜子属于余彩霞,除了书本之外还有 一些宝贝:彩色糖纸、明星贴画、玻璃球、 铁皮青蛙……我们盘腿坐在余彩霞的床 上,不厌其烦地欣赏着这些宝贝,对外 面的争吵充耳不闻。余彩霞母亲去世后, 家里一下子清净起来,余伯伯变得沉默 寡言,脾气也日渐暴躁,时常毫无缘由 地发火,摔东西,打孩子。那是真打, 扫把、尺子、擀面杖,甚至皮带,都能 成为工具,余彩霞的两个哥哥身上常常 被打得青紫。终于,在新学期快开学时, 已经是高中生的两个哥哥离家出走不知 所踪,两个月后被警方从广州找到,带 回来后已经完全一副街头混混的模样。 学校是没法去了,两人也不愿去,只能 另找出路,一个找了师傅学开车,一个 在菜市场租个摊位卖起了菜。说起来让 人唏嘘,但是,又是那句话,塞翁失马 焉知非福,如今这两个不成器的哥哥, 收入虽不多,但都有家有娃,日子倒也 平静安宁。倒是曾经的余彩霞、如今的 余凌云,似乎没混出什么样儿来,首先 人到四十还是孤家寡人一个,听着就人 生失败。

余彩霞为什么突然改名,谁也不 知道缘由。大院里的女人们窃窃私语, 我和张钰路过时偶尔听到一两句,“糟 蹋”“不学好”“难嫁了”“白长了一张漂亮脸蛋”……我俩比余彩霞小一岁,开 学才上六年级,听到这些,只觉得莫名 其妙。回家问母亲,立刻被呵斥 :“胡问 什么,别听她们胡说!以后不许再问!” 如同那个义结金兰的夜晚,这也成了个 秘密,只有余彩霞自己知道。我们问她, 她说 :“我就是不喜欢余彩霞这个名字, 太俗气。壮志凌云,做人要有凌云之志。” 这完全不是她的风格,显然是提前预备 好的回答。总之,新学期开学后,进了 棉纺厂子弟中学的余彩霞,已经是“余 凌云”了。据说改名字并没有想象中那 么复杂。我们只知道,小学毕业的那个 暑假,整整一个多月,余彩霞被她父亲 关在家里不让出门,也不让我们找她玩。 再开学时,余彩霞瘦了好多,脸上有了 一种我不太适应的成熟感。

棉纺厂再往东,楼房建筑越来越少, 大片大片的农田出现在视野里。暑假里 我们无数次坐在麦田边,嘴里咬着一根 麦秆,说着少女们的悄悄话。看啊,翠 绿的、一望无际的田野,三个正当最好 年华的少女,如何不是一幅美妙的画儿! 隔着久远的时空,那景象因为再也无法 重现而越发美妙。少女们能有什么话可 说呢,无非是能不能考上重点高中,自 己的哥哥或者弟弟如何令人讨厌,班里 的哪一位男同学长得很帅……我们在渐 渐长大,余凌云家楼下的八角凉亭已经 盛不下我们的满腹心事了,只能转移到 这里。在这里,我们见识了余凌云收到 的一沓又一沓的情书,本校的、外校的, 甚至有社会上的男青年写来的,也不知他们怎么知道余凌云这个人的。我们大 笑着一封封看完,评论哪封信的字好看, 哪封信的文采好,最后一把火烧掉它們。 余凌云轻蔑地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话虽如此,“癞蛤蟆”们对她的示好,余 凌云并不一概拒绝,当时还难得吃到的 酒心巧克力、油纸蛋糕、大白兔奶糖, 我和张钰经常吃到,都是那些“癞蛤蟆” 们送给她的礼物。多年后,当我很容易 地就能吃到这些东西时,总不免想到一 句被用滥的名言 :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 都在暗中标好了价格。比如余凌云,她 接受了“癞蛤蟆”们的礼物,就得忍受“癞 蛤蟆”们的可厌。礼物与忍受成为习惯, 最终要付出更大的代价,如今她的窘境, 就是代价。——以我的认知,因为一套 60 平方米、房龄超过 40 年的“老破小”, 与亲人对簿公堂,无论如何都是一件丢 脸的事,换做我,我还看不上它呢,直 接大大方方送给亲人多好。按照目前我 们这个四线小城的房价估算,那房子最 多值 40 万元。

但余凌云对这个房子势在必得。“不 是一套房子的事,也不是钱的事,那是 我父亲留给我的,凭什么让给别人?” 她反复强调这句话。

所谓“越强调不是钱的事,越就是 钱的事”。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即使 在立顿红茶和袅袅雾气中深情回忆了一 波“从前慢”,我仍是心中忍不住暗笑 : 承认自己混得很差,没房没钱,有那么 难吗?

时间真是把杀猪刀,不光杀了我们的容颜,也杀了我们的情谊,仅仅十来 年没见,我竟连一点同情心都吝于奉上, 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你现在在哪里……工作?”张钰竟 然磕巴了一下。我猜她原本是想用“打工” 这个词的。中文博大精深,这两个词的 微妙区别,谁都心知肚明。

这些年,确切地说,自从上世纪 90 年代中期,棉纺厂倒闭后,余凌云干过 不同的工作 :商场售货员、移动公司收 费员、酒店前台、工厂流水线工人…… 总之,概括起来就是不需要什么技能、 收入也不高的工作。按说以她的收入, 只能勉强度日,但奇怪的是,余凌云身 上并不见一点困窘之色,不多的几次同 学聚会,女同学都明里暗里争奇斗妍, 每次就数她最引人瞩目,简直可以说是 “光芒万丈”,连上菜的服务员都会多看 几眼。保养得当的身材和皮肤,精致的 五官,依旧洋娃娃一样的大眼睛,让人 误以为是个明星都不为过。更让女同学 们暗生嫉妒的是 :她满身大牌,每一件 的价格比我们通身加起来都贵许多。有 人借着酒意问她 :“你是不是做什么大生 意啊,挣大钱了吧?”她笑得直不起腰, 笑完后说 :“是啊,我把整个宇宙都买下 了!我是谁啊,余凌云!壮志凌云!” 也带着酒意,或真或假,问的人只有再 次大笑,不好再问。有人问起她的婚姻 大事,她又笑,“你怎么跟我老妈似的, 临死前都在操心我的婚姻大事。哎,说 说看,”她转头问张钰,“你这个幸福的 小女人,说说结婚的好处吧,给我点能说服我的结婚理由。”张钰张张嘴无话可 说,摇摇头不理她,她又转头向我,我 赶紧低头猛吃菜,生怕她说出什么不合 时宜的话来,让我难堪。那段时间,我 正在闹离婚,高鹏飞常常出差,满中国 满世界地飞来飞去,最后他爱上一个空 姐,他说我们的感情因为聚少离多而消 失不见了,消失了的感情如何能假装还 在?因此最好的结局是一拍两散。这话 我无以辩驳,也不屑辩驳,做人最要紧 是姿态好看,最终我姿态十分好看地办 了离婚手续,高鹏飞成为我的前夫。一 个已经离婚的女人,如何告诉别人婚姻 的好处?太为难我了。所幸,余凌云还 没来得及说什么,她的手机就响了。我 注意到,又是最新款的“苹果”,限量出 售的。几乎每次见面,她都要换新手机。 她哪来那么多钱?我猜,在座每个人都 在想这个问题。

电话常常是某个男人打来的。接完 电话,余凌云就要起身告辞了,电话那 头的某个男人开车来接她了。余凌云灿 若桃花地站起身,冲我们来个梦露式的 飞吻,转身离去,消失在我们的视野里。 像是一池水短暂地停止了流动,余凌云 走后,池水又流动起来,桌上的气氛突 然热烈起来,男同学开始讲荤段子,女 同学配合着大笑或者假装生气,大家碰 杯、干杯、猜拳行令,热闹非凡。难得 的空当里,某个人吃口菜,边嚼边含混 地说起余凌云。“哎,她到底做什么呀? 看着很有钱的样子。”另一个接话 :“谁 知道呢,长得好看就是资本呗。”有人问我或者张钰“:哎,你们三个是‘铁三角, 应该最清楚吧。”我和张钰同时摇头,“不 清楚,我们不怎么联系,大家都很忙的。” 确实忙,张钰所在的钢厂倒闭重组后, 原本就对法律感兴趣的她发奋努力考上 了律师执业资格,每天面对厚厚的卷宗, 做梦都在开庭,不头疼是不可能的。我呢, 工作虽然没那么忙,但住在城南的别墅 区,远离市中心,聚一次也难。更重要 的是,我不知怎么,不愿主动联系余凌云, 仿佛我主动找她就是屈尊降贵似的。我 也不知自己哪来的这种莫名其妙的优越 感。是余凌云的满身大牌、每次都换的 新款手机,还是总有男人接送?可这些 分明都是我不屑的东西,根本就志不在 此。那么是什么原因?我苦思冥想也找 不到答案。所以,作为同学旧友眼里的“铁 三角”,我们不清楚余凌云的状况,并不 奇怪。

就是从那时候起,同学圈中渐渐流 传起关于余凌云的很多传言,版本很多, 有的加工一下写成故事大纲,都能卖给 电影公司了。所有的传言指向这样一个 共同的结论 :余凌云这个人心比天高, 拿美貌当资本,梦想着换取一种向往的 生活,而达到这种生活的渠道,无非是“男 人”。美貌与金钱,各取各予,皆大欢喜。 这是好听些的说法,翻译成难听的大白 话,我可以想象。以我的价值观,这样 当然不对,但谁又能说她错呢?生活中 的灰色地带多了去了,谁敢说自己不曾 涉足?当然,这话只能在心里说,说出 来就太蠢了。

传言多了,真真假假,不知余凌云 是不是也辗转听到这些传言,只是后来 的聚会,她不太出现了,大家也不太叫 她了,再后来,这样的聚会越来越少了, 大家都越来越忙了。这就是为什么余凌 云的父亲去世的消息经过了好几个人才 传达我这里,也是祭奠现场除了我和张 钰之外没见到其他同学的原因。我想, 余凌云抱着我哭得一塌糊涂的时候,除 了悲伤父亲去世之外,更多的是感叹人 情冷暖吧。人都有势利的一面,八角凉 亭旁几欲拆迁的老旧楼房里,死去一位 棉纺厂的退休工人,甚至不能成为一个 谈资,如何指望更多人前来相送?我为 自己在得知消息时片刻的“去不去”而 自愧。

余凌云说,目前她先休息一阵,什 么也不干,房子的事解决之后再找个工 作干。她仍是至今未婚,似乎对结婚也 没什么向往。这点倒是与我一样,不同 的是,我生活不愁,收入不低,而她, 如果没有这个房子,十有八九无处安身。 她不肯承认这一点,就像我至今在单位 里隐瞒着离婚的事实,大概是不肯承认 某种“失败”吧。世人眼里的失败,可 不就是这些吗,车、房、婚姻?我要是 强调“离婚对我来说真的没什么”,可能 就和余凌云强调“真不是钱的问题”一 样可笑吧。

按照张钰的建议,由张钰出面找余 凌云的两个哥哥谈,尽量说服他们把房 子给余凌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这 种事张钰没少干,加上都是熟人,小时候都一起玩的,更好说,很有把握。 但这次,张钰铩羽而归。两个哥哥坚决不肯把房子给余凌云,理由有三:一、 父亲是被余凌云活活气死的,余凌云要 嫁给一个六十多岁开酒店的老头儿,父 亲坚决不同意,在与余凌云的剧烈争吵 中心脏病发,抢救无效而亡 ;二、余凌 云借了很多高利贷,还被不知哪个男人 骗走几十万块,他们担心房子到了她手 里马上就会被卖掉还债 ;三、这房子马 上拆迁,再盖肯定是大房子,余凌云铁 定拿不出钱来补差价,到头来还是没房 子住。他们的意见是 :这房子余凌云住 着,一直住到老,最后过户给某个侄子。 “这是最好的办法,反正她这辈子也不可 能结婚了,一个人过着,这房子也够住 了。”他们说。听起来都有道理,张钰也 找不到理由反对。

我和张钰久久回不过神来。这么说 来,那些传言都是真的 :男人、高利贷、 高消费……天,这是怎样一个巨大的漩 涡,掉入这个漩涡的人又该如何自救? 又是什么力量,让人跌入这样的漩涡而 无力自拔?美貌,欲望,还是一颗贪婪 的心?

“我不知道高利贷的具体数额是多 少,但一定是她这辈子都还不起的。”张 钰叹息着说。

“或许是她哥哥们在骗你,或者是他 们道听途说?再者,听说借高利贷不还 的话,身边的朋友会不断接到催债电话, 咱们一个也没接到。”

“我们当然不會接到催债电话。——

我们都十来年没怎么联系了。”说话间, 张钰的电话不停地响,都是当事人打来 的,不断地询问案件进展。她是真的忙。

待她停下来,我斟酌着问 :“要 不……不要掺和了?这是个泥潭。你看 咱们同学都不怎么和她来往了,说明她 还是有问题的。况且你这么忙,根本没 精力管这事。万一真把房子要来了,她 再卖掉还债,那真是害她了。”

张钰不说话,沉吟着望着桌上的咖 啡,显然她内心正在激烈地斗争。半晌, 她抬头,目光越过我的肩膀望向远处, 一直望着,慢慢睁大眼,一眨不眨地看 着前面,似乎看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 我扭头看向她的目光所在,原来是一棵 树。咖啡馆里常常有各种花木,这不奇怪。 这棵树枝叶繁茂,翠绿的、椭圆形的叶 片中间,探出一朵朵鹅黄色的、小喇叭 一样的花朵,可爱极了。

“幸福树!”我和张钰同时说,“幸 福树开花了!”

一个个小喇叭似乎在不停播报着关 于“幸福”的一切。

“走。”张钰简单地说。我立刻跟上。 车一路向东,张钰开得又快又稳。

我们没有事先打电话告诉余凌云,准备再 次给她一个惊喜。棉纺厂,不,“幸福佳 苑”的大铁门缓缓打开,车子直直开进去, 顺着水泥路一直往前走,第三个路口向 右拐,空地处有个八角凉亭,亭子右侧 那栋楼就是。

一单元,三楼,门朝西,就是她 的家——少年时代“大姐”的家。那时 她叫余彩霞,不叫余凌云,没有凌云之志, 日子像清水一样,她像一片美丽的彩霞, 迎着初升的朝阳。

“余彩霞!余彩霞!” “余彩霞!余彩霞!” 我们一路上楼,一路大喊着,很快就到三楼了,门朝西的那家将会打开门, 探出一张笑脸,然后响亮地喊出我们的 名字 :“嗨,张钰!方小慧!”

权芳 青海省作协会员,2014 年鲁迅文学院浙江中青年作家 高研班学员。2010 年起开始文学创作,有短篇小说、散文等约 60 万字发表于各文学期刊。出版随笔集《亲爱的胖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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