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数据,占世界人口一半的女性在全球科研人员中所占的比例还不足30%。长期存在的偏见和性别方面的陈规定型观念使女童和妇女“远离”了与科学相关的领域。
近日,联合国新闻黄莉玲采访了知名分子生物学家、普林斯顿大学教授颜宁,请她就相关问题畅谈了自己的看法。
颜宁,1977年11月出生于山东章丘,毕业于普林斯顿大学,中国结构生物学家,现为美国普林斯顿大学教授、美国国家科学院外籍院士,主要从事与疾病相关的重要膜转运蛋白、电压门控离子通道的结构与工作机理及膜蛋白调控胆固醇代谢通路的分子机制方面的研究,曾获霍华德休斯医学研究所首届国际青年科学家奖。
问:在你眼中一个科学家应该具有的最关键的素养是什么?
颜宁:我们总是试图去总结出一些职业特性,但我接触的从事科研的很多人,包括诺奖得主、非常知名的教授,多种多样,而且不同的学科对于一个人的素养的要求也是不一样的。如果非要让我总结,那么就是我们经常说的好奇,这确实是因为所谓科学就是我们不断去扩展人类知识的边界。你必须要能够不断地提出问题,而不是想当然。
但是仅仅有好奇心是不够的,还有其他的,比如说我觉得有一点天真会比较好,或者说保持童年时候对于万事万物的好奇。特别是实验科学,在做的过程中,可能会有一些枯燥,你会不断重复,这个时候如果有一些童趣在里面,会让你整个人始终是一种比较乐观、开心的状态,我觉得这种心理也是挺重要的。
还有记忆力要强,因为科学有些时候是需要一种联系的,需要你对于一些数据能够很快精准地反映出来。虽然说网络非常发达,你可以不断地从网上去调取这些信息,但是存储在脑子里,你可以快速地把它们联系起来,快速地调动出来,这种能力还是要比什么东西都要在网上去搜要方便快捷得多。
還有一个对各行各业都重要的是身体素质要好。
问:你是怎样走上生物学研究这条道路的?
颜宁:高二文理分班的时候,我第一时间报了文科班,然后就被班主任给“揪”了回来。在老师“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劝说下,我最终选择了理科。
到了高考报志愿的时候,父母的意见对我影响还挺大的,因为那个时候有一个说法,即21世纪是生命科学的世纪,我爸就让我报生物系。
我之所以报生物系,也是因为我不反感。当时的生物老师是一位很酷的女老师,教得非常有趣,比如说她对于遗传学的一些讲述让我觉得很有意思。这就是我从事生命科学的起点开端,听起来好像都挺随意的。
问:那么后来你上了大学以后,是不是就发现了这是你毕生致力的方向?
颜宁:没有。大学其实是一个对于人格的塑造和养成非常关键的时候,因为这时候没有高考的紧箍咒在那等着你,有自己无限的天地可以去探索。
那个时候我在清华有各种各样的报告可以听,有各种各样的课可以选,认识的人一下子就多了好几十倍……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当时在清华生物系,出国的氛围比较浓,我就跟着申请出国。到了普林斯顿,进了施一公老师的实验室之后,我才发现做科研这么好玩,这么有趣。但实际上,沉下心来以科研作为毕生的事业也好,追求也好,应该是在普林斯顿三年之后大概才确定下来。
问:你能具体跟我们讲讲做科研有什么好玩的、有趣的吗?
颜宁:我始终觉得作为人类的一员,你有些时候会想我这一辈子如何度过。我从小就很羡慕李白、杜甫、苏轼、李清照、屈原,他们可以把自己的工作流传下来,然后你会觉得这是人类文明的一个高峰、人类文明的瑰宝。我就觉得这真的是一件太浪漫的事了,你变成了人类的一个代表。
你做科学研究的时候,是把人类的知识边界不断地往前推动。那么当仿冶旨够得到一个答案,只要别人没有发表,你就是第一个知道答案的人,就会有一种我是在代表人类的观念,有一种成就感。
当然也是有点好玩,你有一个问题,去解决它,解决了它,又找到新的问题,就跟不断地打怪升级一样,或者说跟登山一样,你会觉得无穷无尽,前面就很有意思。
问:但是有很多的女孩子,她们一谈起科学来,谈起数学或者是理工的其他任何课程,都会有一种谈虎色变的感觉。根据你的观察,为什么会这样?
颜宁:我生活中还真没遇到太多这样的女生。我是在清华读的本科,普林斯顿读的博士,然后我又回清华任教,回普林斯顿任教,所以我接触到的绝大多数女孩子事实上都是选择了理科的。
我有时候就会想为什么要谈虎色变?直到有一次,2019年我在以色列访问,跟魏兹曼研究所的科学家们吃晚饭的时候,听很多教授闲聊。他们在说自己的孩子时,说到了男女从事科研的比例,然后就发现,其实很多时候反而是这种社会上的传统,约定俗成,让这些孩子们不由自主地受到了影响,比如说她会觉得怎么女数学家这么少,是不是女生不行?为什么我的小姐妹后来选的都是文科?
所以其实很多时候大家没有认真地去思考是不是我能力不行。事实上像我在高中也好,在大学也好,成绩靠前的都是女生,并不是说数学跟物理成绩好的都是男生,对吧?
不是因为大家的能力不行,而是在某个时间点做的选择,只是选择的问题。年轻人在不断地被灌输这种传统观念的时候,可能就会影响他们的信心,影响他们的选择。
问:还有一句俗话说,女性天生就是比较感性的,男性是比较理性的,所以男性比较容易学好科学和理科。对这句话你怎么看呢?
颜宁:我觉得真的很无厘头。我在想为什么一定什么东西都要上升到两性?我还可以说艺术家是感性的,科学家是理性的,但是你看艺术家男性比女性少很多吗?也没有,对吧?
当我们有意识地把女性从家庭中解放出来,让她能有更多的精力去投入到科研里面,你会发现女性做教授的比例正在变得越来越高。
所以我不知道这样的结论是来自于什么,基础是什么。我也经常跟我的学生说,你不要听到别人经常怎么说就认为是对的,这就是我们做科研的另外一个素质。别人哪怕说得再多,你要想一想是这样吗?经常要反问,每当你开始反问的时候,就会发现好多观念也只不过是一种传统观念而已,它是没有科学依据、甚至没有统计学数据能够支撑的。
科学本来就不应该有性别。比如我的学生,在读博期间,甚至做博士后期间,其实男女没有那么大的差别,从他们发表文章,就是从他们的科研能力和科研成果来说,没有很大的区别。区别在什么地方?在开始求职、独立找工作这一步上,为什么呢?我个人认为,那时候的女性正好是处于生育期,这其实是一个比较大的分界线。
特別是在亚洲,可能这也是一个约定俗成,就是感觉大家对于女性的期待不仅是生孩子,在带孩子上也要付出很多时间,在家庭上要付出很多时间。一个机构里面,女教授少,这样就会让很多女学生、女博士后心理上产生一种不自信。我跟一些学生聊过,觉得很多时候都是心理上先受到了影响,而不是能力上。
当然也有些客观因素,女性在怀孕、哺乳这一段时间,是否有相应的政策给她们提供便利?这相当于给她们从事这个行业去除了很多壁垒。
不要总是觉得两性该一模一样,这才叫公平,其实不是的,你应该看到两_生的差别,去创造条件把这些人为造成的不公平抹去。
而且我们也挺高兴地看到,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整个女性科学家比例偏低,不是因为能力,而是因为各种各样的诸如工作环境、社会舆论、传统观念等因素,那么这就给了越来越多的女性一些信心、动力,或者说是勇气。所以我觉得还是不要急,假以时日,能看到区别,或者能看到变革。
问:作为一名女性,在周围都是很多男科学家的环境里面,你会觉得孤独吗?
颜宁:没有。我觉得真正在一个友好的环境里面,性别不应该变成一种关注因素。我有很多朋友,有男有女,我们在讨论的时候,我经常会说是智力激荡,他们根本不会因为你是女性而对你区别对待。
甚至有一些机构,它们反而要保证有足够的性别上的比例,比如说很多国际会议要求至少有20%的女性报告人。所以可能我作为一个女性,接到的会议邀请甚至要比男性还多。
问:你会不会觉得如果女性科学家在科研管理上承担更多角色的话,会给科研界带来不同的变化?
颜宁:我们现在的系主任、副系主任都是女性。我可以显而易见看到的变革就是我们会比较有意识地去支持女性科学家,比如说像我们系的教授,包括从助理教授开始,女性的比例相对是比较高的,快要达到50%。
当有一些女性的管理者时,可能会对两性的问题更敏感,能够看到女性的困境,比如说设立哺乳间这种问题。
问:你对年轻的女孩和男孩有什么样的寄语?
颜宁:我对他们的寄语就是要勇敢做自己。勇敢地追寻你的梦想,不要被那些固有观念、传统观念影响。这是我对未来一代的期盼,可能因为是科学家,我们总是想着不断突破边界是一个很棒、很酷的事情。未来还是要依靠年轻人,希望他们到时候能有更大的勇气不断地去打破边界,把人类文明继续向前推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