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学清 张丽军
新世纪以来的中国乡村被全面纳入现代发展体系,现代化与城镇化运动推动了中国乡村的结构性变化,大到乡村政治、经济、文化、伦理、环境、教育和卫生,小到农民的生产生活方式、思维方式、家庭结构、衣食住行和日常消费等等,都在变化中呈现出新的经验模式。所谓固化乡村的“超稳定文化结构”在历经百年现代性冲击之后终于在新世纪全面松动瓦解,①在崛起的城市文明与衰落的乡村传统文明的撕扯中艰难地进行着现代性蜕变。梁漱溟先生曾提出:“有形的事实是乡村,无形的道理是理性。这两个地方,原来就是中国社会的根,除此外都不算。”②如果我们对现代乡村也从“有形的事实”和“无形的道理”两个层面进行双向观察,那么我们会发现新世纪以来中国乡村变化的有形事实太多,比如:2002年国家颁发《土地承包法》对乡村土地承包经营权流转(转包、出租、互换和转让)做出明确规定,被称为我国第三次地权改革的土地流转制度开始试点推广,同时新型农业合作社开始兴起;2006年1月1日起我国全面取消农业税,在中国延续了2600多年的农业税终于变成了历史;2006年开始免除乡村义务教育阶段学杂费,建立新的乡村义务教育经费保障机制;新型乡村社会养老保险和新型乡村医疗保险全面展开,初步实现了“老有所养,病有所医,失有所助,伤有所保,育有所补”的乡村福利社会的基本雏形;“社会主义新农村”和“小康社会”的乡村建设等等。同时土地荒芜、环境破坏、教育资源不平衡、空巢乡村、留守老人和儿童等问题,作为另一种面向的有形事实也不同程度地在乡村出现。面对新世纪中国乡村又一次“千年未有之大变”的格局,变化的事实难以穷尽,因此我们对中国乡村现代性变化的历史把握需要从“有形的事实”下沉到“无形的道理”,发现关键性变化及其背后的根本性动力。
费孝通先生在《乡土中国》中提出:“从基层上看去,中国社会是乡土性的。”③这一“乡土中国”社会属性的基本判断几乎统治了学术界半个多世纪。当然质疑之声也从未间断,主要针对费孝通这一判断的根据出自一个小时空,却意在概况一个大时空的特征。④中国地域差异巨大,乡村间的情况各不相同,这也是社会学家贺雪峰等人从村庄社会结构的角度,将中国大致分为南方、北方和中部三大区域的一个重要原因。⑤虽然费孝通先生设想的作为社会学考察对象的理想类型的乡村在现实社会中很难获得,但“乡土中国”社会属性的判断能够概况当时中国社会基本现实,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和科学性,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成为中国社会属性的基本判断。
但是随着新世纪以来中国乡村现代化和城镇化进程的提速,中国社会属性也开始发生了根本性变化,很多学者据此提出了中国社会属性由“乡土中国”向“城镇中国”转型的基本观点。“城镇中国”的判断有一定的事实依据和数据支持,一方面是农业在国民生产总值中的比重变小,另一方面是中国城镇化率自新世纪以来逐年递增,2019年末,常住人口城镇化率升至60.60%。⑥城镇人口已经超过乡村人口。据此,部分学者认为:“这可以说是我国社会发展中的一个巨大的转折,以前我们习称的‘乡土中国’正在转变为‘城镇中国’”⑦。学者雷达也从中国乡村的现代性蜕变中发现“城乡转型的巨大裂变,即从‘乡土中国’转向‘城乡中国’”⑧的社会转型,但是在雷达看来,“城乡中国”只是从“乡土中国”到“城市中国”的一个过渡阶段。无论是“城镇中国”还是“城乡中国”都是对中国乡村现代转型的一种描述,集中表达了乡村现代化的一种可能性结果。但是社会转型是一个过程不可能一蹴而就,就目前而言,中国正处于社会转型的初级阶段,“城镇中国”“城乡中国”作为一种学理性、前瞻性的判断正在成为中国社会的发展方向。
“城镇中国”的发展趋势在乡村主要表现为乡村的现代化和城镇化以及农民进城两大方面,它们既改变了乡村空间物质形态和生产生活方式,也改变了城乡常住人口数量比率。乡村的现代化和城镇化发展推动了社会主义新农村和小康社会的建设,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乡村空间物质形态,道路硬化、房屋改建、公共空间建设(比如图书资料室、活动室、小广场等)、排水排污、垃圾回收、路灯、自来水、室内卫生间等基础设施都在不断配套提升,包括热水器、电冰箱、有线电视、手机电话和互联网等等之类城市生活用品早已进入乡村家庭。仅就互联网来看,新世纪以来中国乡村网民数量迅速提升,2020年4月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CNNIC)在京发布《第45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截至2020年3月,我国农村网民规模为2.55亿,占网民整体的28.8%。⑨农民不仅上网娱乐购物,还能借助网络实现农产品销售,甚至出现了针对农业销售的“农兴”手机应用程序。关仁山《金谷银山》中的雷小军管理农场采用了“互联网+服务”“互联网+技术”和“互联网+销售”,刘继明《人境》中的马垃通过网络销售农产品。可以说现代乡村和现代农民都在变化中呈现出新的形态,叶炜《后土》中的麻庄开发出一片“小康楼”,孙慧芬《生死十日》中出现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的样板工程,关仁山《麦河》中的鹦鹉村因为“麦河改道冲了老宅,恰巧搭上了新乡村建设这班车,村里重新规划建房了”,于是有了白立国的三间青砖大瓦房。同时随着农民生活水平的提高,在原有“旧村”基础上开始出现“新村”,贺享雍的《土地神》、梁鸿的《中国在梁庄》和孙慧芬的《上塘书》等作品中都曾出现过“新村”。无论是“新农村”还是“新村”在空间物质形态上都在努力向城镇趋同,试图改变传统乡村的固有形态跟进现代化步伐。
同时被改变的还有农业生产方式,新世纪以来随着土地流转制度和新型合作社的试点推广,中国农业终于打破瓶颈开始走上现代化、机械化、集约化和产业化之路。关仁山《麦河》中的鹦鹉村在曹双羊资本的介入下流转全村土地,合理规划种植小麦和葡萄,实行机械化生产和企业化管理,提高了农业生产效率和土地利用率,实现了农业和工业的产业结合。孙慧芬《后上塘书》中的上塘村将土地流转给能人刘杰夫,重新规划出蔬菜园区、葡萄园区、蓝莓园区和温泉区,贫瘠的土地种植树木、果树,林下种植生姜、中草药发展“林下经济”,开发蔬菜大棚。关仁山的《天高地厚》、《金谷银山》和贺享雍的《土地之痒》等作品中也同样涉及到农业现代化问题,农民以土地入股分红,年长者离开土地安享晚年,而那些进入农场劳动的农民变成了产业农民,他们成为操作机器按月结算的蓝领“农民”。农业的现代化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农民进城带给乡村的劳动力匮乏问题,同时也在很大程度上缓解了乡村“空巢老人”和“留守儿童”问题,恰如刘继明《人境》中的神皇洲村和关仁山《金谷银山》中的白羊峪,马垃组织的“同心合作社”和范少山的集体化生产帮助了那些失去劳动能力的老弱病残。农业现代化更大程度上解放了农村劳动力,也解决了他们的后顾之忧,从而进一步推动了更多农民进城。可以说乡村的现代化和城镇化从内部建设和外部拉伸双层面推动了“城镇中国”的发展进程。
而“乡土中国”向“城镇中国”的社会转型也构成了中国发展的寓言。阎连科的《炸裂志》以深圳作为文学原型完成了对中国现代发展的一次寓言,炸裂村在改革开放的春风中扬帆起航,一路由村升镇、县、市乃至超级大都市。李佩甫《城的灯》中上梁村在香姑的带领下建成花卉市场,破格升级为月亮镇俗称“花镇”,村民获得城镇户口变成花工。莫言《蛙》中作家蝌蚪的故乡最后变成了城中村,恰如贾平凹《高兴》中高兴们在西安租住的即是城中村,这是城市化扩张的一个必然结果,城中村和城乡结合部成为新的乡村空间。快速发展和剧烈的社会转型必然产生连带性问题,《炸裂志》中炸裂村的快速发展靠的是非法手段,村长孔明亮带人爬火车偷物资,女强人朱颖组织卖淫,其后又转向生产假冒伪劣商品。《城的灯》中“圣母”香姑因被传卖花赚取巨款而被“六头小兽”残忍奸杀。《丰乳肥臀》中鹦鹉韩借“东方鸟类中心”圈钱骗贷。作家敏锐地发现了乡村现代化和城镇化过程中出现的伴生性问题,由此也奠定了新世纪乡土小说“城镇叙事”的基本基调。比如贾平凹《秦腔》里的清风街和《带灯》里的樱镇都是以乡镇作为叙事对象,乡镇干部带灯可以同乡村妇女们建立起“老伙计”的新型干群关系,但是却无法与那些镇民们“交心”。在得知带灯因为处理恶性群殴事件受伤之后,那些散布各个村庄的贫穷的“老伙计”们带着各自的土特产来看望带灯,而群殴事件过程中在带灯头被打破无法控制局面的情况下,四周是围观的镇民,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发生了一死五残三伤的特大恶性暴力事件。中国乡镇不是一个纯粹的陌生人社会,不是一个“看热闹”的理想环境,“看”与“被看”的都是平日里熟悉的街坊邻居,因此不能以单纯的“群氓心理”来界定。只是这里的乡镇已经不是费孝通先生看到的“熟人社会”,更为接近于“半熟人社会”,彼此认识但不了解,交往而无交情更不交心。梁鸿《神圣家族》和《梁光正的光》、刘诗伟《南方的秘密》、朱山坡《风暴预警期》等作品都以现代乡镇作为叙事背景,其间的人物关系则极为纠结,梁鸿的《梁光正的光》中父亲梁光正与三女一子间的关系简直就是亲情绑架下的“仇敌”,彼此间仇视、折磨却又相互依赖,构成了最为吊诡的亲情。朱山坡的《风暴预警期》亦是如此,蛋镇里负责预警风暴的荣耀是一个高尚的人,他先后收养了荣春天、荣夏天、荣秋天、荣冬天和“我”,但是“我们”并未感激他亲近他,一家人彼此厌弃,甚至在父亲荣耀淹死后“我们”也不愿意去收尸。蛋镇人是不友善的穷凶极恶的,他们欺负殴打乡下人小莫,最终导致小莫疯狂的报复而走向犯罪。蛋镇是肮脏、罪恶的,它等待着被暴虐的风暴洗涤灵魂。它们不属于中国乡村,是城乡间嫁接出来的罪恶之花。
无论是以城镇为模板建设乡村还是农民的城镇大迁移,无论是表述乡村的城镇化还是城镇叙事,最终都为我们呈现出“城镇中国”的转型趋势,乡土小说以当下现实主义的创作原则有效追踪到乡村社会之变,以文学的方式参与到社会转型的思考与讨论。就长远利益来看这种现代性的社会转型更能满足农民的未来预期,但是我们不应忽略阶段性的经验和教训,尤其需要警惕城镇化过程中乡土文化的流失问题。
中国现代乡村的文化裂变同农业的现代化生产方式以及农业和土地在农民生产生活中地位的变化具有一定的关联。传统中国乡村农民对农业和土地的依赖性极强,土地是他们的生存之本,这也是现代革命经常围绕土地展开的一个重要原因。怀着对土地的虔诚,很多乡村都有自己的土地神和土地庙,甚至形成了土地崇拜情结,关仁山《麦河》中的鹦鹉村有自己的连安地神,叶炜的《后土》中麻庄人崇拜土地,土地庙是他们的精神信仰,甚至于贺享雍直接将作品命名为《土地神》。正是基于农业和土地在农民生活中的重要性,由此形成了“恋土重农”的基本传统价值观念,而传统农业对密集型劳动的要求又形成了以“勤劳”为核心的乡村道德规范。⑩但是现代社会“农业不再是主导的经济活动”,“在经济中,工业和服务部门在重要性上取代了它”,⑪而现代乡村同样不再仅仅依赖农业,工业和服务业在迅速发展。现代农业仍然属于长线经济,短期效益并不明显,尤其那些土地稀少贫瘠现代农业无法开展的地区更需要发展多种经济。蒋子龙的《农民帝国》中郭家店集中发展乡镇企业,建立钢铁厂、食品厂、电器厂、化工厂、养鸡场、养猪场、奶牛场。李佩甫的《羊的门》中呼家堡建立了奶牛场、面粉厂、造纸厂、制药厂、食品厂、饮料厂、猪场、羊场、饲料厂等等。莫言《四十一炮》中的屠宰村开办了肉联厂,周大新《湖光山色》中的楚王庄开发了旅游业,叶炜《福地》中的麻庄试图开发红色旅游业,付秀莹《陌上》中的芳村大力发展皮革产业。多元化的经济发展繁荣了乡村富裕了农民,极大满足了现代农民的未来预期,同时也改变了“恋土重农”的传统价值观念,尤其是现代农业生产技术的提高与农业机械化的普及更是极大削弱了对劳动力强度的要求,“勤劳”也不再成为乡村道德规范的核心要求,技术、知识、头脑和勇气成为当下新农民的重要素质。
但是恰如马克思说的那样,依靠科学技术“发家”的“在它已经取得了统治的地方把一切封建的、宗法的和田园诗般的关系都破坏了。”⑫新的生产力必然带来新的生产关系和文化形态,最终可谓泥沙俱下,现代生产方式打破了封建的、宗法的乡村势力,带给乡村新的发展活力和文化基因,但是同时也破坏了“田园诗般”的乡村景观。缺乏基本的发展伦理和有效的政治监督,乡村现代化发展往往伴随着环境的破坏和资源的掠夺,被资本席卷的乡村留下残破的自然景观和千疮百孔的社会景观,农民从物理环境到心理环境都无法重返曾经贫穷落后却又安贫乐道的“田园牧歌”般的生活。全球化背景下中国乡村的现代性之变是一种必然,乡村价值观的嬗变更是乡村生产方式变化的必然结果,是中国乡村在新世纪的一次必然选择,历史大势不可逆。
而价值观念的转变最终影响到乡村文化的良性发展。美国学者萨姆瓦认为:“文化是一种积淀物,是知识、经验、信仰、价值观、处世态度、赋义方法、社会阶层的结构、宗教、时间观念、社会角色、空间关系观念、宇宙观以及物质财富等等的积淀,是一个大的群体通过若干代的个人和群体努力而获取的。”⑬这一定义将文化视为一个群体的代际养成,他们拥有相近的语言模式、行为方式、传通体式、技术技能、物质基础等,是“一种文化的成员享有着共同的经验,学会了共同的行为模式。通过这种文化的学习,他们就逐渐具备了共同的观念”⑭。“共同经验”形成的“共同观念”成为文化共同体的重要表征,一个民族的“共同观念”一旦确立就很难改变,表现出文化的稳定性和保守性。在人类学概念里文化也通常“指的是一个民族或群体共有的生活方式和观念体系的总体”⑮,它是一个族群抑或共同体在长期生产生活过程中逐渐形成的相近的价值观和行为方式,是一个完整社会群体的文化表征。根据马克思·韦伯的观点,“如果而且只要社会行为取向的基础,是参与者主观感受到的(感情的或传统的)共同属于一个整体的感受,这时的社会关系,就应当称为‘共同体’”⑯。由此确定“共同体”不是一种理性、法律和契约性的存在,而是基于感性、感情和传统的存在。根据这一定义我们可以轻易判断传统乡村的农民群体是一个完整的“共同体”,尤其是在经常以血缘宗族空间出现的中国乡村这种“共同体”性质更为明显,他们是“具有共同祖先、共同信仰、共同习俗、共同语言的群体”⑰。他们处理乡村事务、邻里纠纷依靠的是村约族规而不是法律,他们对利益的分割依靠的是信任而不是契约精神。可以说这是农民作为“情感共同体”最为基本的文化特征。
因此我们可以将乡土文化概括为乡村中农民“共同体”共有的生活方式和观念体系的总和,作为一个最为庞大的“情感共同体”,农民的生活方式、价值观念与文化体系几乎都源于农业生产,围绕着生产展开且为生产服务,是农民在与土地间的能量交换过程中孕育出来,用以维护生产的稳定和秩序的“共同观念”。由于中国数千年传统农业生产方式的稳定性,在农民共同体内部形成了适应农业生产的稳定的文化形态,从而导致“固化”乡村的长期存在,最终形成所谓“农业内卷化”特征。“内卷化”在美国人类学家戈登威泽那里主要“用这个概念来描述一类文化模式,即当达到了某种最终的形态以后,既没有办法稳定下来,也没有办法使自己转变到新的形态,取而代之的是不断地在内部变得更加复杂。”⑱当一种文化形态的外部扩张条件被限制,又无法转型与嬗变形成新的文化形态之际,它们往往开始“反求诸己”向内部挖潜,不断细节化、精细化、程序化和复杂化,最终成为农业生产现代化发展的限制力量。
虽然“内卷化”概念学界尚未取得一致性认识,但是它基本能够概括出乡土文化的一个基本特征,尤其是“农业内卷化”直接指出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在无法获得更多边际利润的前提下仍然加大劳动力投入,既导致了劳动力的浪费,将劳动力束缚在没有利润空间的土地上,又导致家庭消费的提高。“农业内卷化”的生产方式必将产生“内卷化”的乡土文明,所谓文化形态的精细化和复杂化也必将走向封闭性与超稳定性,这种内卷化的农业文明很难在内部产生现代化的生产方式。因此中国现代化必然需要借助于外部力量,尤其是中国农业的现代化更需要外部现代性力量的参与,而工业、资本和市场等要素参与农业现代化的一个重要结果是:改变了传统农业生产方式,也改变了与之相适应的乡土文化。
农业的工业化和乡村的现代化首先面对的一个基本事实是:中国农业社会传统基因在现代乡村的稳固存在,固化乡村在社会秩序和文化结构上的封闭保守。因此乡村的现代化从开始之初便表现出一种“火星撞地球”的激烈碰撞,而所有的从物质层面到行为层面的冲突与对话最终都归结于背后的文化因素,这是城市文化和乡土文化、工业文明和农业文明间的一次世纪对话,最终必将决定中国乡村的未来发展方向,以及中国农民的未来出路问题。这是发生在中国乡村的又一次“千年未有之大变”,其艰难程度本应对时间周期提出更为宽容的要求,但是中国现代化的紧迫性无法提供过多的周转时间,尤其在市场化和全球化的世界竞争压力下,“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于是中国乡村的现代化经常以激烈的面孔出现,尤其在不论价值取向的发展决定论指导下,农民追求财富的迫切心理同地方官员追求政绩、国家追求现代化相契合,对于财富和速度的过度追求最终导致打马扬鞭的农业现代化之路充满曲折 坎坷。“科学发展观”、“和谐社会”、“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等等,最后成为了政府的拯救措施。
可以说现代化和市场化最终打破了“农业内卷化”和乡土文化的“内卷化”,改变了小农经济和计划经济体制下封闭、保守、僵化的文化理念,从根本上改变了农民的生产方式、思维方式、生活方式以及价值观念,乡土文化开始向现代文化、城市文化转变,农业和乡土文化迎来了新的发展契机。但是1990年代以来随着市场经济的深入发展,中国社会尤其是乡村社会开始遭遇价值观念的危机,合作化期间养成的集体主义精神被个人主义、功利主义、实用主义的价值观念取代,消费主义和物质主义的泛滥滋生出拜金主义、利己主义,现代乡村面临伦理失序、道德滑坡等现代性问题,工具理性全面压倒价值理性。农业生产方式和乡土文化的转变,工业文明和城市文化的强势介入,最终导致中国乡村以“血缘和地缘”为基础的“熟人社会”开始向“半熟人社会”⑲蜕化,传统乡村社会基于熟悉产生的“信任”以及“对一种行为的规矩熟悉到不假思索时的可靠性”的“信用”,⑳这些非法律、非契约式的交往伦理失去了存在的土壤。于是曾经的乡村“人情社会”开始解体,以“人情”为纽带的互助式乡村关系转向以“金钱”为勾连的利益关系,同时基于自然、土地、血缘和经验基础上的农民的“情感共同体”也开始瓦解,中国乡村真正走向了以家庭甚至个人为单位的“原子化”。
传统“熟人社会”的基本道德准则是在人与人的经济交往过程中形成互助和信任关系,即乡村初级群体(家庭)、次级群体(村庄)以及大地区(乡镇)之间形成的彼此交织的相互关系,它包括初级群体内部个体间的关系,初级群体之间的关系,初级群体和次级群体间的关系,次级群体和大地区间的关系等,在传统中国乡村用以维护这些复杂关系的是伦理情感。传统中国“王权止于县政”,维护乡村自治的是族权和绅权,族权和绅权的拥有者除了具有财富、地位、学识等乡村稀缺因素外,还要具有个人魅力和权威,他们获得权力的方式既不出于官方也不出于民选,而是在乡村内部的自然形成,他们治理乡村的方式也不是依靠法律,依靠的是族规村约以及个人权威。费孝通先生认为:“所谓人治和法治之别,不在人和法这两个字上,而是在维持秩序时所用的力量,和所根据的规范的性质。”③47维持中国传统乡村秩序的力量和规范是“礼”,传统中国乡村形成的是“礼治”社会,依“礼”治村。而“礼”是一种内化的力量,它“并不是靠一个外在的权力来推行的,而是从教化中养成了个人的敬畏之感,使人服膺;人服礼是主动的”③49。甚至可以说“礼”的观念能够成为一种集体无意识融入农民血液,成为他们处理人际关系的重要标准。
但是随着清末封建力量的不断削弱,中国乡村“礼治”社会也在不断松动,直到新中国成立后权力开始下沉,突破了县治下沉到乡镇和村庄,代表政府权力的村支书改变了传统乡村权力结构。土地改革与合作化运动从根本上瓦解了传统乡村权力存在的经济基础,尤其是“以阶级斗争为主要内容的政治文化在乡村社会普及……对传统的家族伦理文化进行了改造”㉑。这种改造是全面而深刻的,它“既具有‘实’的一面,即社会的外观形态;又具有‘虚’的一面,即表征意义”㉒。这是一次从形式表象到内在观念的改造,具体采取“‘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口号打破了血缘关系和家族的伦理纲常,压制了依据血缘关系划分亲疏的传统,甚至在父子、兄弟姐妹间也大搞阶级斗争,既对家族势力的外观文化表征进行肃清,又对家族组织形式和结构进行改造”㉓。传统的血缘关系和家族伦理纲常被打破,传统乡村的族群文化被彻底改造。比如李佩甫《羊的门》中呼天成开展“斗私批修”运动,提出“狠斗‘私’字一闪念,开展思想大扫除!”这是一种“晾晒灵魂的方法”,其结果是调动了村民批斗的积极性,每一个被批斗的人都被“箩面”,先“粗箩”再“细箩”,过完“箩”再“亮私斗私”,结果“它先是消解了人们的亲情,分化了族人之间的血脉关系,让彼此之间产生了嫌隙和仇恨。而后又让人在激动中发疯”㉓。“窄过道儿”于凤琴被村里的妇女狠狠批斗,最后同宗的婶子、大娘、二嫂、三嫂、婆家妹子,甚至连平时最为要好老实的大嫂也参与批斗,亲情不存。这种改造的结果是族权、绅权被废止,家族势力被限制甚至被清除。
而对“礼俗社会”冲击最为强烈的力量主要来自市场经济体制下的金钱本位价值观,作为工业文明现代性伴生品的金钱本位价值观同样出于人内心深处的本我需求。在很多研究者看来工业化、现代化、城市化对于乡村最为深刻的影响在于价值观的改变,即伦理价值和礼仪价值让位于金钱价值,因此在现代性因素的持续冲击下中国传统乡村的本体性价值体系和社会性价值体系开始崩塌。“所谓本体性价值,主要是个人对自己生命意义的感受,是与自己内心世界的对话,是一种宗教般的情感。”㉔这种文化的自律确实产生出稳定虔诚的“宗教般的情感”,但是这种情感指向的是乡村“自我主义”㉕,没有形成现代西方的“超己观念”,因此在乡土中国“差序格局中并没有一个超乎私人关系的道德观念”③23,所有的道德标准和伦理观念都围绕着“自己”以血缘关系的远近向周围人群辐射,因此“在乡村工作者看来,中国乡下佬最大的毛病是‘私’。”③23以自我为中心以家庭为单位以血缘为标准的“私”在很大程度上契合了现代“拜物教”精神,在平等和法治观念尚未完全进入乡村之际,金钱观念首先渗入农民的精神世界,以金钱为衡量标准的乡村阶层划分取代了既往的血缘辈分、社会权威以及阶级成分等划分标准。本体性价值内带有崇高色彩的“生命意义的感受”“内心世界的对话”“宗教般的情感”被现实的金钱关系抹杀。
“所谓社会性价值,主要是指个人对他人评价的感受,是指在人与人的交往中产生的人的行为意义。正是社会性价值的存在,才使村庄中有了舆论力量,……村庄事实上构成了一个道义乃至行动的共同体。”㉔这是一种道德的他律,它发生作用的前提主要基于个体对于所处群体的认同,不具备法律的强制性,虽然“从社会学观点说,道德是社会对个人行为的制裁力,使他们合于规定下的形式行事,用以维持该社会的生存和绵续。”③23比如在韩少功的《马桥词典》中有一节《嘴煞》,村里的会计复查因为一时气愤骂了罗伯“翻脚板”,这在马桥是“恶毒等级最高的嘴煞——差不多相当挖人家的祖坟”㉖。犯煞后复查没有及时退煞,第二天罗伯被疯狗咬伤死掉,部分马桥人开始私下指责复查,复查自己承受巨大压力,如同祥林嫂一般到处诉苦解释,最终精神崩溃毁掉了自己,一生落魄。这不是强制性的法律制裁,是道德的自我审判。社会性价值往往能够维护乡村秩序,约束农民的行为。但是现代性导致的中国乡村价值体系的变异最终使农民“宗教般的情感”消失,村庄“共同体”解体变得原子化,曾经宗教般的信仰约束和来自邻里的舆论约束、道德约束开始松动,从而导致“人们行动的唯一理由会变成赤裸裸的现实利益”㉔。据此部分学者得出中国乡村开始由治理性危机向伦理性危机转换的结论,㉗即曾经作为公共话题的“老三农问题”已经发生变化,乡村文化伦理性危机应该引起人们的关注。
由此导致传统乡村“差序格局”下的礼仪价值③23-36和“伦理本位”下的互惠价值㉘开始褪色让位,乡村互惠机制基本废止,邻里亲戚间的“帮工”、协作、互助和接济基本消失,以金钱兑换劳动力的雇佣关系开始盛行,乡村温情在袅袅炊烟中消散。与之相反,由于外部政治干预力量的撤销村落家族势力开始复兴㉙,重新对乡村政治发生影响,但是缺乏“礼”的新家族文化对乡村往往产生的是负面影响。我们可以看到贾平凹《带灯》中薛家和元家凭借家族势力雄霸樱镇无人敢惹,最终因为沙场的利益纠纷发生械斗,致一死五残三伤的特大恶性暴力事件发生。关仁山《日头》中权家把控日头村权力几十年,巧取豪夺无恶不作。《天高地厚》中的荣家成为蝙蝠村的新权贵,哥哥荣汉俊把持村政和村办企业钢材厂,弟弟荣汉林纠集地痞流氓放高利贷,无人敢惹。张炜的《刺猬歌》中统治棘窝镇的两大家族霍家和唐家,霍家的霍老爷富贵慈悲与山灵野兽心意相通,唐家贫苦祖上是吃土的唐驼子,但是在革命中唐家打倒霍家成为新的权威,从此霸占了棘窝镇,到唐童一代更是专横跋扈独吞矿山、强占土地、逼走廖麦,成为棘窝镇最有权势和财富的“乡霸”。可以说现代家族势力是“乡霸”“村霸”“村阀”产生的一种主要依靠力量。
传统乡村的“礼俗社会”在现代性面前举步维艰,相反“法理社会”的法治精神开始在现代乡村迅速推广,农民正在逐渐知法、懂法、守法、用法。蒋子龙《农民帝国》中郭家店的村主任郭存先非法拘禁村民殴打致死,且设置路障封锁村庄试图对抗国家机器,最终遭受法律严厉制裁,留下惨痛的经验教训。今天的现代农民早已不是法盲,他们开始拿起法律武器保护自己维护权利,在贺享雍的《土地之痒》中乡政府组织地痞流氓到贺家湾暴力收税,错抄了贺世龙的家且将老汉贺世龙掀翻到堰塘里,夜里又带着警察非法抓捕了贺兴成等十几人,于是贺家湾的农民以“农民的救命呼声”为题状告乡政府,打破了“民不与官斗”的定律,最终贺家湾的农民胜诉。可以说是法律改变了农民和政府间的强弱关系,既维护了农民的利益也维护了农民的尊严。关仁山《金谷银山》中的范少山也是一位懂法用法的农民,因为白羊峪地下溶洞的开发权带领村委会状告镇政府,帮助大虎报警抓捕老包头补上工程款,面对返乡搞破坏的村民及时报警避免直接冲突。面对现代乡村更为复杂的社会关系,法律应该是解决问题纠纷最为重要的手段,而从“礼俗社会”向“法理社会”的转型也是适应现代乡村社会发展的基本需求。
但是这种转型仍处于初期阶段存在诸多问题,法治观念和法律意识的普及需要时间。贾平凹的《极花》和李锐《太平风物》中的《青石碨》都曾出现过暴力抗法现象,被拐卖到村里的妇女在警察和家人营救的时候遭到全村人的集体围攻,法律和警察在此刻失去了权威。李锐《太平风物》中的《桔槔》村民组团到凤凰山上用长杆拨火车上的焦炭,七曲河两岸的农民以此发家盖房娶亲,于是有了“翻身靠的共产党,盖房靠的焦炭厂”㉚的顺口溜,这种扒火车的发家方式同阎连科《炸裂志》中炸裂村人如出一辙。李洱《石榴树上结樱桃》反映出乡村民主选举的问题,女村支书孔繁花在新一届村委会选举前面临着内忧外患,但是无论如何没有想到自己得力助手天然的接班人团支书孟小红背后插刀,以恢复孔繁花关闭的重污染造纸厂为旗帜,联合村民和各方利益集团成功当选村支书。付秀莹的《陌上》中建信的村支书是大全贿选来的,又一届村委会选举之前,扩军、四明和二混子为了当选村支书公开贿赂村民。曹征路《豆选事件》也同样对乡村基层民主选举表现出担忧。恰如部分研究者发现的那样,“传统乡间伦理价值秩序早已解体,法律根本难以进入村民日常生活,新的合理的价值秩序又远没有建立,剩下的就只能是金钱与利益”㉛,就目前乡村社会而言这种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的。
在乡村“礼俗社会”向“法理社会”、“礼治”向“法治”过渡的特殊阶段,法治精神的推广普及需要一个过程,虽然较之以往今天的农民已经开始“懂法”“用法”,但是真正实现“法理社会”还需要时间。正是在这种“半真空状态”下的乡村,很多不良现象开始从内部滋生。如何调节“礼”和“法”的乡村尺度?如何解决失“礼”乡村的社会平衡?这都是乡土文化重建需要解决的主要问题。
注释
①孟繁华《百年中国的主流文学——乡土文学/农村题材/新乡土文学的历史演变》[J],《天津社会科学》,2009年第2期。
②梁漱溟《乡村建设理论》[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56页。
③费孝通《乡土中国》[M],刘豪兴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6页。
④郑也夫《〈序言:隔代一书谈,回首百年身.陈心思.走出乡土——对话费孝通〈乡土中国〉》[M],北京:三联书店,2017年版,第3页。
⑤贺雪峰《新乡土中国·修订版自序》[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3页。
⑥宁吉喆《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取得决定性进展 决战决胜实现目标必须》[N],《人民日报》,2020-7-24(011)。
⑦李云雷《“乡土中国”到“城镇中国”——读梁鸿的〈出梁庄记〉》[J],《当代作家评论》,2015年第6期。
⑧雷达《从“乡土中国”到“城乡中国”》[N],《文艺报》,2014-12-15(002)。
⑨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第45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EB/OL].http://www.cac.gov.cn/2020-04/27/c_1589535470378587.htm.
⑩王露璐《新乡土伦理——社会转型期的中国乡村伦理问题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5页。
⑪[美]道格拉斯·C·诺斯《经济史上的结构和变革》[M],厉以平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2年版,第156页。
⑫[德]卡尔·马克思,弗里德里希·恩格斯《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A],选自《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C],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253页。
⑬[美]拉里·A·萨姆瓦等《跨文化传通》[M],陈南,龚光明译,陈纳校,北京:三联书店,1988年版,第28页。
⑭[美]拉里·A·萨姆瓦等《跨文化传通》[M],陈南,龚光明译,陈纳校,北京:三联书店,1988年版,第152页。
⑮费孝通《费孝通九十新语》[M],重庆:重庆出版社,2005年版,第164页。
⑯[德]马克思·韦伯《社会学的基本概念》[M],胡景北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
⑰张柠《土地的黄昏——中国乡村经验的微观权力分析》[M],北京:东方出版社,2005年版,第43页。
⑱转引自刘世定、邱泽奇《“内卷化”概念辨析》[J],《社会学研究》,2004年第5期。
⑲贺雪峰在《论半熟人社会——理解村委会选举的一个视角》(《政治学研究》2000年第3期)一文中提出了“半熟人社会”概念,其后在《新乡土中国》(广西师大出版社2003年版)、《半熟人社会》(《开放时代》2002年第1期)和《未来农村社会形态:“半熟人社会”》(《中国社会科学报》2013年4月19日)详细论证这一概念。就当下乡村事实而言,这一判断具备合理性。
⑳费孝通《乡土中国 生育制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0页。
㉑于建嵘《岳村政治——转型期中国乡村政治结构的变迁》[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年版,第307页。
㉒李明照《现代化视野下村落家族势力的复兴:寄生性的再生长》[J],《社会科学辑刊》,1999年第2期。
㉓李佩甫《羊的门》[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6年版,第208页。
㉔贺雪峰《中国农民价值观的变迁及对乡村治理的影响——以辽宁大古村调查为例》[J],《学习与探索》,2007年第5期。
㉕参见费孝通《乡土中国》[M],刘豪兴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27页,在费孝通先生看来乡土中国的“自我主义”不同于西方的“个人主义”,西方个人主义坚持的是平等观念和宪法观念,个人不能超越团体和法律,而中国的自我主义则坚持的是一切价值以“己”为中心向外辐射,以自我作为判断的标准。
㉖韩少功《马桥词典》[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259页。
㉗申端锋《中国农村出现伦理性危机》[J],《中国老区建设》,2007年第7期。
㉘梁漱溟《中国文化要义》[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70-73页。
㉙参见李贺雪峰《中国农民价值观的变迁及对乡村治理的影响——以辽宁大古村调查为例》[J],《学习与探索》,2007年第5期,明照《现代化视野下村落家族势力的复兴:寄生性的再生长》(《社会科学辑刊》1999年第2期)和丁耀《社会科学辑刊试论农村家族势力的复兴与基层政权组织建设》(《重庆社会科学》2002年第6期)等文章都提出当下乡村家族势力的复兴问题。
㉚李锐《太平风物》[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78页。
㉛刘铁芳《乡村的终结与乡村教育的文化缺失》[J],《书屋》,2006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