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文菲
(安徽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0)
笑话即引人发笑的谈话或故事,大多揭示生活中乖谬的现象,具有讽刺性和娱乐性。笑话始于战国,经过唐宋时期的发展,在明清臻于繁荣,并常被运用到小说创作之中。对《红楼梦》中笑话的研究近年来出现了一些成果,如周五纯《谈<红楼梦>的几则笑话》,戴从喜《<红楼梦>笑话试论》,刘永良《<红楼梦>笑话的艺术特征与文化意蕴》等。但总体而言,关于《红楼梦》中笑话研究的不足之处表现在如下几个方面:(1)对笑话功用分析不够充分;(2)偏重于个别角色而非整体关照;(3)对其悲剧内核的揭示不够。有鉴于此,本文将对《红楼梦》中笑话作多向度探析,从人物性格的延展、故事情节的勾连、悲喜氛围的营造三个方面,探讨《红楼梦》中笑话的多重功用,以发掘其所包孕的艺术价值。
李琳在《笑中三昧:<红楼梦>中笑话解析》中指出笑话有广义与狭义之分。广义的笑话范围很广,书中人物可笑的言行,一些闲话、浑话、混话、鬼话、傻话都包括在内。如第二十八回,宝玉看宝钗笼红麝串看呆了,被黛玉打趣说是“呆雁”。本文研究对象为狭义的笑话,指“作品中某一人物讲述出来的可以独立存在的有趣味的故事”。薛宝琨在《笑的艺术》中指出“(笑话)按其来源可分为民间笑话、文人笑话、优伶笑话三类”。以此分法,对《红楼梦》中的笑话故事加以梳理,列表呈现笑话所在的回目、说笑话人物和来源。
表1 《红楼梦》中的笑话故事统计表
纵观全篇,共有9 个笑话,其中第五十四回,凤姐所讲的“聋子放炮仗”可以在《笑府》中寻到出处。“有近视者拾火爆一枚,就火认之,触火而响。傍有聋子拊其背问曰:‘汝方才拾甚么东西,在手就散了? ’”与《红楼梦》同时代的《笑林广记》也记录了相似的笑话。其他笑话虽有一定借鉴(如《古艳部》中的“不准纳妾”和“帝怕妒妇”,都讲了关于悍妇的笑话),但基本是作者自己的笔墨。有些笑话虽有嘲笑生理缺陷的倾向,但正如薛宝琨所言“笑的生命是矛盾的”,不能完全否认其艺术价值。
《红楼梦》中的笑话运用了贯口、抓现、谐音、夸张、重复等手法,和人物高度契合,按头制帽。如第五十回凤姐数辈份:“……祖婆婆、太婆婆、婆婆、媳妇、孙子媳妇、重孙子媳妇、亲孙子、侄孙子、重孙子、灰孙子、滴滴搭搭的孙子、孙女儿、外孙女儿、姨表孙女儿、姑表孙女儿,……”一串词像是连珠炮似的蹦出来,多而不乱,快而不断,正是王熙凤这样伶牙俐齿的人才能说得出来。“谐音”在《红楼梦》中是很常用的手法,如元春、迎春、探春、惜春连起来便是“原应叹息”。巧用谐音之法亦见于笑话中。如七十五回贾赦讲老母亲偏心的笑话,“偏心”除了生理上的意义,还有偏向、不公正的意思。第一百十七回,邢大舅讲的关于假墙的笑话,“假墙”谐音贾蔷。近音字词、一词多音多义等语言技巧,都被运用到笑话之中,成为了“笑点”。笑话虽有诸多技巧,但无论笑话本身如何,只要能够使人发笑,都是好的笑话。正如薛姨妈所说:“笑话儿不在好歹,只要对景就发笑。”笑话和时间、场景切合得好,就能够事半功倍。在这九个笑话中,贾母、王熙凤、贾政、宝玉所讲的笑话,大都达到了较好的“笑果”,而贾赦、尤氏的则“笑果”不佳。譬如,贾母所讲的“媳妇喝猴尿”颇出彩,“笑果”极佳。此笑话讲于元宵夜宴,一开始,就突出第十个媳妇“最聪明伶俐,心巧嘴乖,公婆最疼”,其他九个媳妇去阎王殿诉冤,遇上孙行者,才知道第十个媳妇原来是“喝了猴尿”,才变得伶牙俐齿。笑话本身极有趣,一波三折,出人意表,同时又意有所指,明贬暗夸了凤姐。笑话内容带来第一重“笑果”,众人对凤姐的取笑则又带来第二重“笑果”,可谓“一击两鸣”。
萧伯纳说,笑话是:“用最大的苦心,去寻求当说的话,然后用最放肆的语气说出来。”薛宝琨在《笑的艺术》中指出,笑话需要达到“顺其所好、攻其所蔽”。在什么语境,说什么笑话,往往见出一个人的性格。《红楼梦》中的九个笑话,都有利于刻画说笑话者的人物形象,在其原有性格基础上予以延展,使人物更加丰满立体。王熙凤“肚内有无限的新鲜趣谈”,是公认擅长说笑话者。笑话对王熙凤的人物形象塑造,有着极其重要的作用,兹以其为主要探讨对象而略论其他人物。
《红楼梦》第五十四回,通过侧面描写,极力渲染了凤姐擅长说笑话的形象。听到凤姐要说笑话,不仅“在席的诸人喜欢”“连地下伏侍的老小人等无不欢喜”“只要听凤姐儿的笑话”。善于言辞、伶牙俐齿,是王熙凤最显著的性格,正如周瑞家的所说“再要赌口齿,十个会说话的男人也说他不过”。她是贾府中最擅长逗乐的人,常让贾母喜笑颜开。如第二十二回,宝钗过生日,贾母出了二十两银子,凤姐凑趣“……难道将来只有宝兄弟顶了你老人家上五台山不成?那些梯己只留于他,我们如今虽不配使,也别苦了我们。这个够酒的?够戏的?”惹得贾母发笑。又说“我婆婆也是一样的疼宝玉,我也没处去诉冤,倒说我强嘴”。惹得贾母又笑一回。贾母爱热闹,凤姐便投其所好,通过讲笑话来炒热气氛。凤姐会讲笑话、敢讲笑话,这与她在贾府中的地位是分不开的。王朝闻在《论凤姐》中评价“老寿星”笑话:“凤姐这一似贬实褒的即兴之作,使贾母和众人都‘笑软了’。凤姐的目的是要迎合贾母,却偏偏要这样用带刺的话。这是甜与辣的对立统一。”可是,这么会说笑话的凤姐,为何元宵夜宴上的两个笑话都不出彩?周五纯在《谈<红楼梦>的几则笑话》中认为“凤姐被贾母浇了一泡尿,以她通常那套‘兴头很足’的作风,很可能是想回敬一下贾母,可是尤氏一打岔,她突然警觉了”。这个观点揣测意味过浓,也太小觑了凤姐。凤姐作为荣国府的管家,八面玲珑,水晶心肝玻璃人,怎么会不懂得掌握和贾母调笑的分寸?凤姐的选择自有其道理。其实,此乃凤姐之藏拙,以退为进。凤姐确实爱出风头,但并非不分场合。元宵夜宴贾母笑话在前,众人都说:“老太太的比凤姐儿的还好还多,赏一个我们也笑一笑儿。”在这种情境下,凤姐不宜再说过于精彩的笑话压倒贾母。这是凤姐聪明之处,以退为进,讨得贾母的欢心。正如贾母夸赞:“我喜欢他这样,况且他又不是那不知高低的孩子。家常没人,娘儿们原该这样。横竖礼体不错就罢,没的倒叫他从神儿似的作什么。”王熙凤极懂得拿捏分寸,脂批“此似无礼而礼法井井”,这才是真正的大家风范,贾府虽然没落,但底蕴仍在。第五十四回的题目“王熙凤效戏彩斑衣”,彩衣娱亲是二十四孝之一。王熙凤虽然是个功利之人,却并不能否认她对贾母确有孝心。“而归重一‘孝’字,‘元者善之长,百行孝为先’,为不落套之笑话也。”正如脂批所言“凤姐乃太君之要紧陪堂,今题‘斑衣戏彩’是作者酬我阿凤之劳,特贬贾珍琏辈之无能耳”。这两个笑话虽不出彩,却延展了人物形象,把凤姐的精明才干和处事哲学展现得淋漓尽致。
中秋夜宴上说笑话的贾政、贾赦二人,也颇值得探讨。安排此二人说笑话,堪称奇特。贾政的笑话俗得惊人,恰如李琳在《笑中三昧——<红楼梦>中的笑话解析》中所说:“由文中一个最正经的人讲了一个最‘不正经’的笑话,作者奇诡神妙的笔法设置令人惊叹。”贾政说笑话,出人意料。脂批:“奇妙!偏在政老手中,竟能使政老一谑,真大文章矣。”论及这个笑话,不少学者认为表现贾政“假正经”、低级趣味的一面。但从某些角度来看,这个笑话并不低俗。脂批:“这方是贾政之谑,亦善谑矣。”正如江亚丽在《<红楼梦>贾政中秋笑话的另一种解读》中写道:“一是因为贾政事母至孝,二是因为贾政自身性格的悄然变化。”贾政原本不愿说笑话,但见贾母喜悦,只得承欢。这个笑话为读者揭开了贾政的另一面,他并非仅是板着脸的严父,也是有血有肉,有浓厚的人情味的。贾政的形象被这个笑话点染得鲜活立体。
若说王熙凤和贾政的笑话是“投其所好”,贾赦的笑话则是“攻其所蔽”。“对景”的笑话能够达到极妙的效果,而“不对景”的笑话只能徒增尴尬。贾赦所说的笑话极不合时宜,令贾母疑心。贾赦的行事作风确实令人不齿,强抢石呆子的古扇,妄图霸占鸳鸯。贾母对贾赦确有看法。这个笑话显露了贾赦对贾母偏心的怨念。但贾赦对贾母,又不仅仅是一个“怨”字可以简单概括。后文贾环作诗,贾赦对他大加赞赏,甚至说出“将来这世袭的前程定跑不了你袭呢”这般话。论才情论相貌,贾宝玉都在贾环之上,但贾赦却对贾环的诗作赞不绝口。这是因为他们都是在贾府中属于被忽视、排挤、厌恶的存在。贾赦夸赞贾环,展现出他渴望被重视的幽微心理。而将这种心理摊开到明面上说出来,也体现了贾赦没有城府,为贾府以后的败落埋下了祸根。正如吴世昌在《红楼梦探源》一书中指出“仔细阅读便能领会这回的重点在于贾赦的失礼,他说的笑话伤了他的老母,败了全家中秋赏月之兴。本回的用意,是预告贾府行将大难临头,也有揭露贾赦恶行,为他日后玷辱家声打下铺垫之意”。
《红楼梦》脂批有云:“事则实事,然亦叙得有间架,有曲折,有顺逆,有映带,有隐有见,有正有闰,以至草蛇灰线、空谷传声、一击两鸣、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云龙雾雨、两山对峙、烘云托月、背面傅粉、千皴万染诸奇。”《红楼梦》中伏笔的安排就十分高明,往往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此法之妙在《红楼梦》中的笑话里亦有体现。部分笑话除调节气氛外,还起到勾连、回映的作用,从而推动情节的发展。
如第十九回宝玉所讲的“香玉”笑话,呼应第七、第八回的冷香丸。“小耗听了,笑道:‘这个不难,等我变来。’说毕,摇身说‘变’,竟变了一个最标致美貌的一位小姐。众耗忙笑说:‘变错了,变错了。原说变果子的,如何变出小姐来?’小耗现形笑道:‘我说你们没见世面,只认得这果子是香芋,却不知盐课林老爷的小姐才是真正的香玉呢。’”宝钗因服用冷香丸,身上有冷香,而黛玉天生有奇香。她半含酸意地说“蠢才,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来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没有‘暖香’去配”。因为“金玉良缘”之说是她一生的心事,正如脂批所言“然这是阿颦一生心事,故每不禁自及之”。宝玉说出这个笑话,既是怕她积食睡出病来,也是不希望她多心,徒生嫌隙。脂批:“‘玉生香’是要与‘小恙梨香院’对看,愈觉生动活泼,且前以黛玉后以宝钗,特犯不犯,好看煞!”两位少女,一如牡丹,一如芙蓉,各有千秋。两相对比,活色生香,可怜可爱。第十九回的笑话还和第十七回勾连。己夹:“前面有‘试才题对额’,故紧接此一篇无稽乱话,前无则可,此无则不可,盖前系宝玉之懒为者,此系宝玉不得不为者。世人诽谤无碍,奖誉不必。”大观园题对联,宝玉虽有才情,却因贾政在场而颇为压抑。第十九回安排宝玉说笑话,正所谓“我本无心说笑话、谁知笑话逼人来”。
第三十八回的“寿星”笑话,照应后文史湘云诗号“枕霞旧友”。贾母提及幼年旧事,凤姐见机说笑话奉承贾母。“凤姐不等人说,先笑道:‘那时要活不得,如今这大福可叫谁享呢!可知老祖宗从小儿的福寿就不小,神差鬼使碰出那个窝儿来,好盛福寿的。寿星老儿头上原是一个窝儿,因为万福万寿盛满了,所以倒凸高出些来了。’”“寿星”笑话说得巧妙,既使贾母欢心,也加深了众人对枕霞阁的印象。所以宝钗会说:“方才老太太说,你们家也有这个水亭叫‘枕霞阁’,难道不是你的。如今虽没了,你到底是旧主人。”正如《八家批评红楼梦》中所说:“既不觉为湘云起号而言,又使文章不枯寂。”
第四十五回在结构中起着重要的作用。“此回即从上回《元宵宴》生出,束上五十三回,起下六十六回,凡前后大节目,一一影照……笑话中‘收东西’一语最重,东宁西荣,东木西金,都在底下,慢慢收拾至百十九回而止。”第七十五回“偏心”笑话,既照应第四十六回贾赦强要鸳鸯,又为第七十六回贾母关心贾赦埋下伏笔。“一家子一个儿子最孝顺。偏生母亲病了,各处求医不得,便请了一个针灸的婆子来。婆子原不知道脉理,只说是心火,如今用针灸之法,针灸针灸就好了。这儿子慌了,便问:‘心见铁即死,如何针得?’婆子道:‘不用针心,只针肋条就是了。’儿子道,‘肋条离心甚远,怎么就好?’婆子道:‘不妨事。你不知天下父母心偏的多呢。’”这个笑话乍看非常突兀,却早埋下伏笔。贾赦想要鸳鸯为妾,文中借凤姐的口,表达贾母对贾赦的不满:“老太太常说,老爷如今上了年纪,作什么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放在屋里,没的耽误了人家。放着身子不保养,官儿也不好生作去,成日家和小老婆喝酒。太太听这话,很喜欢老爷呢?”贾母不悦,正是贾赦说出“偏心”笑话的诱因。在贾赦说出“偏心”笑话后,七十六回即写贾赦伤到脚,贾母关心贾赦之事。贾母自嘲:“我也太操心。打紧说我偏心,我反这样。”一个笑话,勾连前后,将贾母与贾赦之间的冲突与纠葛予以巧妙呈现。
《红楼梦》中饶有趣味的娱乐形式颇多,笑话作为其中的一种,既增强了小说的趣味性,也因其具有勾连情节的作用,在一定程度上增强了结构的严整性。
《半庵笑政》中从“笑品”“笑候”“笑资”“笑友”“笑忌”等方面对笑话予以条分缕析。“笑候”是指笑的产生环境。“只有可笑的客观事物,没有可笑的主观心情,笑是迸发不出来的。”“笑友”意在说明笑必须有适当气氛,必须是亲密、友好、心息相通的知己,才能彼此做到默契。实际是对“笑候”的具体补充,只有斯人斯境,才能酿造出喜剧气氛。譬如,《红楼梦》中的第一个笑话出现地点是林黛玉的房间,听众只有林黛玉一人。宝黛关系亲密,心意相通,是极好的“笑友”,故而“香玉”笑话的氛围颇佳。两小无猜,“如此戏谑亲昵而不及於乱,夫岂是湘云、宝钗所能及。”又如,凤姐所说的“老寿星”笑话,发生在贾母携众人游园赏桂的时候。这时的气氛欢快热烈,众人心情愉悦悠闲,是说笑话的好氛围。至于元宵夜宴时的氛围则更加热闹,众人齐聚一堂,有听笑话的主观心情。在这些适切的情境中说笑话,“笑果”明显,渲染了喜剧气氛,增添了乐趣。而在中秋夜宴时,贾赦则犯了“笑忌”。陈皋谟在《半庵笑政》中指出,笑话应忌“刺人隐事”“笑中刀”“令人难堪”等,贾赦的笑话笑中带刺。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红楼梦》中的不少笑话,不只营造出说笑话之时的喜剧气氛,更是通过以乐景写哀情的艺术手法,在喜剧中巧妙地揉进了悲剧因素,暗透贾府由盛转衰的悲剧氛围,预示结局,揭橥悲剧内核。这种寓悲于乐的艺术手法,扩大了笑话的艺术张力。正如戚蓼生在《石头记序》中所指:“悲戚欢愉,不啻双管之齐下。”
元宵是《红楼梦》中笑话的第一个高潮,出现了三个笑话。作为一年中第一个月圆之夜,元宵是极其重要的节日。前一年元宵,元妃省亲,贾府正值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而如今元宵夜宴上的三个笑话虽然充满欢笑,但是通过贾珍与乌进孝的对话可以得知,光因省亲别墅一事,一年就亏几千两银子。而乌进孝带来的东西,收成又比之前更少,整个贾府处于一种入不敷出的窘境。在这种情况下,除夕、元宵虽然过得极其热闹,却已初显颓势。凤姐讲的两个笑话,都和“散了”有紧密的关联,也是用“散了”作为笑点。正如刘永良在《<红楼梦>笑话的艺术特征与文化意蕴》中指出“这里的‘散’既是炮仗散了之‘散’,又预示着贾府将来‘树倒猢狲散’之‘散’,一语双关,寓意极为深刻,关系着作品的思想倾向。”“凤姐不说完笑话,说那知道底下的事,接着便散。虽是文章变换法,即是暗伏以后丧败诸事。”“宴罢打《莲花落》亦非吉兆。”“写得靡丽纷华,异常热闹。盖以此宴之后无复豪宴,故末以莲花落作结。”
第七十五回的中秋节,是笑话故事高度集中的第二个回目。《红楼梦》已经快要进入到一个百花开尽的境况。抄检大观园已让贾府弥漫着一股颓丧的气息,而甄家犯了事,现今抄没家私,调取进京治罪,更是让贾府处于内忧外患之中。山雨欲来风满楼,原本团圆美满的中秋,弥漫着颓败与悲凉。特意用圆桌圆椅,取团圆之意,却不得团圆。中秋夜宴,凤姐小产,李纨抱恙,宝钗和自己家的人一起过,少了这些姐妹,一下子就冷清了不少。也难怪贾母会感叹人少,脂批“未饮先感人丁,总是将散之兆。”这也呼应了元宵节时凤姐说的关于“散了”的笑话。中秋宴会还未开始,已透出一股悲伤颓丧之气。虽然贾政贾赦两人的笑话短暂地调节了一下气氛,却还是掩盖不了那浓浓的凄凉之感。第七十六回,众人陪贾母赏月,一曲清笛,一轮皓月,呜呜咽咽,袅袅悠悠,愈发凄凉,贾母不禁长叹,这与祠堂的长叹声相应。“祠堂长叹是叹日后,贾母长叹是叹眼前。虽叹难为眼前,而兆亦在日后也。”尤氏为助兴说笑话,却因笑话索然无味,以至于贾母睡眼昏沉。脂批“总写出凄凉无兴景况来”。和元宵不同,“凄凉”二字,一直宛如阴影般,笼罩着整个中秋。“承欢博笑,尤氏固不敌凤姐,然当此衰颓呈象,虽有东方女曼倩,亦无能为役矣。”笑话所带来的欢愉已经无法掩饰悲凉。
《红楼梦》中最后一个笑话是高鹗续作的第一百一十七回,故事已经接近尾声。贾母凤姐黛玉已死,贾府败落,当家的变成了贾芸贾蔷一干人,成日里喝酒胡闹。在说笑话之前行酒令,贾蔷只说了一个“月”便被邢大舅打断,“年之数有十二月,今只一月,其数已终,言此书之将终。”邢大舅的笑话,便是在和这群狐朋狗友喝酒时所讲。笑话虽然惹人发笑,却也呈现出了一种群魔乱舞的状态,贾府终于彻底烂掉了,变成一块浓疮。正如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中所言:“悲凉之雾,遍被华林。”
随着商品经济的繁荣,明清时期市民文学得到极大的发展,曾经不入流的笑话,也受到重视,不仅出现了很多笑话集,而且频见于小说中。在《金瓶梅》中就存在着大量的笑话,《儒林外史》《聊斋志异》《镜花缘》《阅微草堂笔记》等书中也有笑话的身影闪现。《红楼梦》中的笑话虽然不多,却于诗歌、戏曲、判词之外,为读者提供了解书中人物的另一路径。说笑话者和听笑话者的人物形象,通过笑话得到了延展,变得更加立体与丰满。
笑话原本是令人发笑的,但《红楼梦》中的笑话故事不单令人莞尔,它还串联起了情节,反映了贾府由盛转衰,这是一种以乐景写哀情的艺术手法。廖小芳在《古代笑话发展三论》中指出“当笑话成为批判社会的武器的时候,更多的人开始使用它对封建社会的种种弊端加以抨击,古代笑话也终于从形式到内容都达到了成熟。”在《红楼梦》中,笑话被揉进了生活里,书中人为笑话发笑,看书人却从笑话的背后,看到了浓浓的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