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松
(云南大学 政府管理学院,云南 昆明 650091)
中华文明历史悠久,文化遗产浩如烟海。中华民族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孕育出独具特色的文化精神,主要体现为“天人合一”“贵和尚中”“厚德载物”“刚健有为”等。事实上,注重此世、安住当下,乃是古圣先贤所共同推崇的人生理念,也是中国文化的一个重要精神品格。今天,学习中华传统文化,汲取中国古典智慧,不应忽略中国文化安住当下这一重要的精神维度。(1)在古代汉语中,“当下”具有多重含义,主要是指现在、眼下、目前、即刻、立刻。如《三国志·吴志·陆凯传》:“及被召当下,径还赴都,道由武昌,曾不回顾。”《东周列国志》第三回:“当下先见了申侯,禀命过了。然后服衮冕告庙,即王位,是为平王。”
儒家关心今世,重视现实人生。
众所周知,儒家强调珍惜个体生命,反对毫无价值的牺牲。孔子不仅主张“危邦不入,乱邦不居”,还批评子路“暴虎冯河,死而无悔”,告诫他不要因轻率鲁莽或小信小义而轻易牺牲自己的生命。孟子也劝人不要“立乎岩墙之下”,[1](P328)从事不必要的冒险行为。在儒家那里,一个人只有为了道义,才可以“杀身以成仁”,“舍生而取义”,以身殉道、死而后已。当然,儒家并不避讳死亡,只是更重视此生此世。有一次,当弟子问到死亡,孔子答曰:“未知生,焉知死?”[1](P119)一个人倘若没有全然地活过,又怎能坦然地去面对死亡呢?如果说生老病死是客观规律,那么,死亡只是人类自然生命的结束,既然死亡无法避免,还不如珍惜此生,求道践道。在儒家看来,“知生之道,则知死之道;尽事人之道,则尽事鬼之道”,[1](P119)一个人唯有懂得了生命是什么,才有可能懂得死亡是什么。正因如此,孔子提倡“敬鬼神而远之”,对鬼神固然要心存敬畏,但也要懂得保持距离,把握好分寸。更重要的是,珍惜身边的活人,享受每一个当下。在他看来,不做杞人忧天之思,不热衷于谈论怪力乱神之事,珍惜此世,安住当下,这才是对生命的敬重。(2)孔子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实际上是提醒人们,君子忧道不忧贫,一个人如果不去忧虑生死这一人生之终极问题,不去关心大道、追求真理,那么必定为现实生活当中的各种具体的琐事而忧虑,甚至陷溺其中。
在儒家思想当中,中庸被视为至高无上、尽善尽美的德性。孔子曾说“中庸其至矣乎,民鲜能久矣”,[1](P21)甚至于感慨:“天下国家可均也,爵禄可辞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1](P23)在现实生活中,世人不是沉湎于昨日,就是憧憬着明天,而中庸意味着,“不偏不倚、无过不及”,既不偏向过去,也不倚于未来,既不思虑过去,也不忧虑未来,而是安住于此时此刻。为此,儒家主张“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修身之要在于端正自己的“心”。具体来说,就是“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此为修身在正其心”。[1](P9)在儒家看来,这个“心”一旦离开当下,就会失去它本来就有的敏锐力,失去判断善恶是非的直觉。当一个人被愤怒、恐惧、喜好或者忧虑情绪所占据的时候,那么他的“心”就“不得其正”,偏离了当下,不在自然的状态了,也就无法恰当地思考和行动,以至于“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故而,凡是希望正心之人,必须时时保持觉知,觉察自己的“心”,将它调整到最为恰当的位置,使其回到当下、安住当下,若有偏离,及时矫正。在儒家看来,“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1](P4)一旦知止而定,心不妄动,那么在日常生活中,就能从容不迫、闲暇安适,接受并安住于当下的所有境遇。
王阳明倡导的“知行合一”,就体现了安住当下的精神。王阳明曾说:“知是心之本体。心自然会知: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悌,见孺子入井自然知恻隐,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2](P6)在他看来,知觉乃是心之本体,也是道德之根本,当它体现为孝悌、恻隐之心,便是所谓的良知。与此同时,“知之真切笃实处,即为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2](P37)真知即所以为行,不行不足谓之知,知行工夫, 本来就不可分离,在最终意义上,“知行不可分作两事”。[2](P12)“知行合一”在根本意义上是指,当一个人保持觉知(“知”),也就是回到当下,安住在此时此刻,那么,他的每一个行动(“行”),都合于大道(“一”)。王阳明曾多次告诫弟子减少思虑,安住当下。他说:“过去未来事,思之何益?徒放心耳!”[2](P21)良知只存在于当下,那些已经过去和尚未到来的事情,过多地去牵挂它、思虑它,不仅毫无益处,反而距离自己的良知愈来愈远。王阳明曾感慨道:“今人于吃饭时,虽无一事在前,其心常役役不宁,只缘此心忙惯了,所以收摄不住。”[2](P100)人们在吃饭时,即便无事,他的心也经常处在忙乱之中,难以安定,那是因为他的心平时习惯了纷纷扰扰,很难安住在当下。为此,要通过恒常不断地训练即“致良知”,逐渐破除“心中贼”,进而做到“知行合一”,最终恢复“此心光明”,让心安住于此时此刻。
“孔颜之乐”和“曾点之志”就体现了儒家安住当下的生活哲学。在《论语·述而》中,孔子描述自己的生活状态和价值观念:“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1](P93~94)在《先进》篇,孔子盛赞自己的得意门生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1](P85)实际上,无论是孔子“乐在其中”,还是颜回“不改其乐”,其共通之处在于,接受当下、安住当下。真正的智者,不因外在的环境而改变自己内心的状态,而是始终保持一种恬淡自得的平静心态,保持一种乐观旷达的生活态度。由此可见,孔颜之乐,贵在“不改”,乐在“当下”,妙在时时有乐,处处皆乐,本身即乐。此外,“曾点之志”也生动地诠释了儒家安住当下的理念。《论语·先进》篇记载,有一次,孔子与四位弟子相聚,他请诸位各抒己见,谈谈自己的志向。子路、冉有、公西华分别陈述了自己的宏大志向,此时曾点正在一旁鼓瑟,当孔子问到他的志向时,曾点鼓瑟的声音渐稀,然后“铿”的一声,把瑟推开,站起来答道:“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1](P123~124)暮春、冠者、童子、沂水,就是描述一种随缘而安、无有执着,安住当下、享受当下的状态。根据《论语》的记载,孔子听完曾点的志向之后,喟然叹曰:“吾与点也!”[1](P124)显然,孔子赞赏这种随缘而安、享受当下的生活态度。
道家也强调保持接受、安住当下。
在老子那里,“无为”就是放下执着,安住当下。事实上,老子所说的“无为”乃是一种保持接受而不加以抗拒的生命智慧。对于个体生命而言,当下是生命唯一的真实,接受当下就是接受生命,珍惜当下就是全然地活过自己的生命。相反,抗拒当下就是抗拒生命,错过了当下就是错过了整个的生命。这就意味着,“无为”的本质是接受,“无为”就是无条件、无保留地接受当下,全心全意地活在当中的每一个片刻。保持“无为”,意味着只是安住在那个“在”的状态,不恋过往,不迎未来,既不寻觅,也不渴求,如此方能体验到生命的本质和美好。
老子在《道德经》中描绘“小国寡民”的理想图景:“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3](P198)人们顺天任势,自然无为,无相互攀比之念,无彼此侵扰之行,过着淳厚素朴、优哉游哉的生活。正因如此,他们吃什么都甘甜,穿什么都得体,住在哪里都感觉到安逸,去到哪里都能享受当地的风俗。显然,“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乃是对于“有道”之人安住当下状态的描述。在老子理想的“小国寡民”社会中,没有贫富之分,没有贵贱之别,各尽所能,各得其所,邻国之间可以互相望见,鸡犬之声可以互相听闻,但彼此之间从出生到老死,也不刻意往来。所谓“民至老死,不相往来”,描述的是一种“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的理想境界,它是人际关系当中超越功利、至简至美的一种状态。对于道家来说,“无为”就是顺应自然,保持觉知,安住当下,享受当下;“不争”,就是不争不贪,除了不贪恋、不执着于外在之物,更重要的是,不与当下抗争。庄子也曾感慨时光荏苒,生命易逝,“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4](P397)在他看来,“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4](P99)为此,要重视此世,珍惜当下。此外,《逍遥游》中所描述的“逍遥”之境,(3)在庄子看来,不论是“辩乎荣辱之境”的宋荣子,还是“御风而行”的列子,都没有达到真正的逍遥游之境界,因为他们都“犹有所待者也”。唯有顺其自然,把握六气变化,以游于无穷之境域,那就不需要借助于风了,这才是真正的逍遥。就是内心突破重重的樊篱,放下种种的挂碍,真正做到无己、无功、无名,全然地安住于此时此刻,从而达致精神上真正的自由。
老子提倡的“复归于婴儿”,就是回到当下、活在当下的典范。《道德经》中描述“含德之厚”的“赤子”:“蜂虿虺蛇不螫,猛兽不据,攫鸟不搏。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而朘作,精之至也。终日号而不嗄,和之至也。知和曰常,知常曰明。益生曰祥,心使气曰强。”[3](P149~150)老子所说的“赤子”就是初生婴儿,其心性无染,不往外攀缘,自然处在浑然一体、圆融无碍的状态,与物无争,亦不受其害。其精、气、神合而为一,德性自然深厚,这种能量充沛的状态对于生命来说自然是最为有益的,故而称之为“祥”。在老子看来,婴儿虽然智力尚不甚发达,但他们“载营魄抱一”“专气致柔”“涤除玄览”,能量聚集且纯净,意识清明而无染污;成年人尽管智力充分发展,但他们昭昭有心、察察有为、“日以心斗”,能量耗散且浑浊,意识昏沉而受到染污。只有通过长期的训练,意识逐渐得到净化,才能“复归于婴儿”,真正活在当下,安住当下。
在中国文化史上,不少思想家和文学家深受道家文化的影响。诸如,东汉时期隐士陶渊明在《桃花源记》中,以其清新飘逸之笔调,描绘了一幅恬静悠然的世外桃源生活图景,其中所说的当地人“不知有汉,无论魏晋”,[5](P329)实际上就是忘却了时间,安住于当下的状态。另外,陶渊明在《饮酒诗》中描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5](P173)在诗人的笔下,无论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还是“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都是自然映入诗人眼帘的景象,没有刻意,没有选择,也没有评判。“此中有真意”,飞鸟、南山、夕阳、秋菊当中,必定包含着某种真意,但是“欲辨己忘言”,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去表达它。显然,陶渊明所说之“真意”,就是指超越了语言文字的“当下”。三国时期魏国的名士嵇康,就明确提倡抛开虚伪名教之束缚,保持纯真自然之本性。他在《释私论》一文中指出:“矜尚不存乎心,故能越名教而任自然;情不系乎所欲,故能审贵贱而通物情。物情顺通,故大道无违;越名任心,故是非无措也。”[6](P368)在嵇康看来,一个人若能够不为外在之名教规范所拘束,不受世间荣华富贵的引诱,而是顺应自己的自然本性和真情实感去生活,那么,他心中不存是非但行为并不背离道德,外表不拘于言行却无违于大道。事实上,嵇康就是尊重自己本性去生活,他不愧于内心,不在意世俗,忘情于山水之间,过着一种优游容与、自然洒脱、安住当下的生活。
具有显著道家气质的唐代诗人李白留下了大量的诗歌佳作,其中传颂千古的名句“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乃是对于时间流逝、年华易老的无限感慨,“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7](P141)则是对于活在当下、享受当下的伟大赞颂。明代文人兼道士徐渭也有一首赞颂当下的名诗:“一篙春水半溪烟,抱月怀中枕斗眠;说与旁人浑不识,英雄回首即神仙。”这首诗是说,在春水迷离的河边,生活着一个看上去极为普通的人。每到夜晚,他都怀抱着月亮、头枕着星辰入睡。世人为了各自的梦想而追逐、奋斗,直到有一天,疲惫不堪,甚至伤痕累累,蓦然回首,才恍然大悟,那个懂得回头、能够安住当下的人,原来就是众人眼中所羡慕的神仙。一个人向外追逐、深陷欲望当中,是没有任何智慧可言的,亦即庄子所说的“其嗜欲深者,其天机浅”。[4](P127)世人一味向外求取,其结果只能是“起居出入身心无所栖泊,耳目无所安顿,势必心意颠倒,妄想生嗔,处逆境不乐,处顺境亦不乐”,[8](P13)无论身处顺境或逆境,都感觉不到快乐,而一旦从世俗的追名逐利当中反转过来,向内去看,他会发现,神仙不在外边,而是在里面,幸福不在过去或者未来,而是在此时此刻。
佛教更是强调保持觉知,活在当下。
在佛看来,当下并不属于时间的范畴。时间只是一个幻相,如同月亮本身并不发光,它只能反射太阳的光,过去和未来也并非实相,它只是永恒之当下的光线投射而已。在实相中,过去、现在和未来乃是同时存在的。故而,真正宝贵的,并非世人所珍视的时间,而是时间之外的那个当下。《中阿含经》曰:“慎莫念过去,亦勿愿未来;过去事已灭,未来复未至;现在所有法,彼亦当为思;念无有坚强,慧者觉如是。”[9](P811)不必追念过去,因为过去已不复存在,不必焦虑将来,因为将来尚未到来。也就是说,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发生在过去,也没有任何事情会发生在未来,所有事情都是而且只能以当下的方式到来。故而,当下乃是唯一的真实存在,当下即是永恒。唐代学者李通玄注释《华严经》时说:“十世古今,始终不离于当念;无边刹境,自他不隔于毫端。”维特根斯坦在《逻辑哲学论及其他》一书中说:“如果我们不把永恒理解为无限的时间的绵续,而是理解为非时间性,那么我们就可以说,生活在当下的人就是永恒地生活的人。”维特根斯坦明确指出,永恒并非时间之无限延续,而是那个无时间性之当下。在他看来,“只有并不生活在时间中而是生活在当下的人才是幸福的”。[10](P262)这意味着,幸福不在过去,也不在未来,而只能是在当下。真正的智者,活在当下,安住当下,享受当下。
佛教“八正道”中的“正念”,在本质上就是强调保持觉知、安住当下,亦即从对过去和未来的思虑中摆脱出来,有意识地、全神贯注地觉察当下的一切,觉察自己的身心活动,而不与其发生认同。一位真正的智者,在生活当中自发地应对所有的人、事、物,但内心不陷溺其中,他始终置身事外,超然而视。《金刚经》中所谓“应无所住而生其心”,[11](P80)就是指禅修者不执着于自己身心的感受,当眼耳鼻舌身意这六种感官均脱落,也就是所谓的“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最终,那个本心本性将显露出来,所有的烦恼和痛苦都结束了,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当下”。所谓“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11](P126)就是说,过去心宛如梦境,只可追忆,无法返回;现在心如同电光石火,当生即灭,稍纵即逝;未来心尚未到来,只能期待,不可穿越。在佛教看来,将时间区分为过去、现在和未来,这个划分本身就是虚妄的。在严格意义上,时间只能是过去和将来,当下并不属于时间,当下乃是永恒。对于每一个当下来说,它既是过去又是未来,换言之,当下乃是过去和未来之交会。事实上,所有的一切都是在当下发生的,也只能发生在当下,完美不存在于将来,而是在此时此地。成佛并不在将来,而是指心在此时此刻的解脱。因此,唯有摆脱过去之羁绊,放下未来之恐惧,时时保持全然的觉知,深入观察生命的每一处微细活动,安住于身心的各种现象当中,经历它、觉察它,但不执着于它,更不陷溺其中,如此方能真正明了佛陀的教导,进而领悟精神之不朽。
如果说佛家的核心教导就是保持觉知、安住当下,那么禅修就是提升觉知、安住当下的训练。中国古代禅师说“当下即是”,意思是说,安住于当下“我在”的状态,那是一个人的本心本性之所是。《五灯会元》记载大珠慧海最初参见马祖道一禅师,马祖问他:“从何处来?”大珠慧海禅师道:“越州大云寺来。”马祖又问:“来须何事?”慧海不假思索地回答:“来求佛法。”马祖毫不客气地告诉他:“我这里一物也无,求甚么佛法?自家宝藏不顾,抛家散走作么?”慧海听后一头雾水,于是进一步追问:“哪个是慧海宝藏?”马祖缓缓答曰:“即今问我者,是汝宝藏。一切具足,更无欠少,使用自在,何假外求?”[12](P154)那个当下能够问我且知道在问我的,就是你自己最大的宝藏,你自己一切具足,又何必向外去求呢?大珠慧海当下顿悟。《五灯会元》还记载了另一则关于大珠慧海禅师的公案。有一次,一名弟子向大珠慧海讨教如何修行。禅师回答了八个字:“饥来吃饭,困来即眠。”弟子颇为迷惑,于是追问:“一切人总如是,同师用功否?”世间之人每天都在吃饭睡觉,难道他们也是在用功修行吗?禅师告诉他:“当然不同。”僧人听后愈加困惑,禅师于是解释道:“他吃饭时不肯吃饭,百种须索;睡时不肯睡,千般计较。所以不同也。”[12](P157)事实上,禅师所说的“饥来吃饭倦来眠”,就是描述一种安住于当下的状态。这则公案告诉我们,禅不在别处,就在日常起居当中,行住坐卧皆是修行,一个人若能安住当下,心无挂碍,则吃饭睡觉、运水搬柴,皆不离道。
在中国古代禅诗当中,有大量描述“当下”的作品。诸如宋代无门慧开禅师所写的“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这首诗告诉人们,心中若无挂碍,当下即是完美。元代了庵清欲禅师“闲居无事可评论,一炷清香自得闻;睡起有茶饥有饭,行看流水坐看云”,也是描述一种自在随缘、安住当下的状态。以禅入诗的唐代诗人王维所写的“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13](P180)亦是对当下状态的精微体察和生动描述。元代石屋禅师有诗云:“过去事已过去了,未来不必预思量;只今便道即今句,梅子熟时栀子香。”过去的事情不必再去追忆,未来的事情不必多作预期,今天只需关心今天的事情,如同梅子栀子当开时开,当落时落。这意味着,生命只存在于当下,错过了当下,也就错过了生命。有一首在佛教界广为流传的《悟道诗》:“尽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遍陇头云;归来笑拈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14](P209)就是比喻世人为了求道而不辞辛劳,踏遍千山万水,却了不可得,事实上,人们所苦苦追寻的大道,并非远在天边,而是近在眼前。一旦注意力转向当下,安住于此时此刻,那就是“佛”的境界。反观世人,总是因为回忆过去、思虑将来而错失了当下。正如禅语所言,“贪观天上月,失却手中珠”,[12](P1263)此时此刻,就是掌中之珠,过去与将来,乃是天上之月。当我们执着于天上之月时,就会错失手中的珍珠。
总之,中国文化的“当下”精神,意味着厘清头脑,净化心灵,简化生活,告别浑浑噩噩的人生。对于现代人来说,心不在焉、心神不宁,食不甘味、辗转难眠,已成为一种常态。回到当下,就是要时时保持警觉,将注意力集中在此时此地,全心全意地活在每一个片刻,享受当下的每一个片刻。安住当下,并不意味着安于现状、浑噩度日,更不意味着追逐欲望、及时行乐,而是强调在生活当中时时保持觉知,处处提醒自己,让每一个当下都是清醒的、警觉的。在日常生活、工作、学习的点点滴滴当中,摆脱意识昏沉,远离心不在焉,在每一个细小的行动当中保持觉知,即时应对生命当中的每一个片刻。正如明清之际大儒李二曲所言:“时时提醒,勿令昏昧,日充月著,久自清明。”[15](P389)与此同时,安住当下也意味着保持接受,最为根本的是,放弃对当下的抗拒,无条件、无保留地接受当下,安住当下,不念将来,不悔过往,全然地活在此时此刻,安住于此时此刻。倘能如此,则宠辱不惊,得失坦然,进退自然,穷通皆乐,这是中国古代人生哲学的至高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