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智能时代艺术生产论的工艺学重构

2021-04-15 03:11刘方喜
甘肃社会科学 2021年5期
关键词:工艺学机器马克思

刘方喜

(中国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提要: 蒸汽机等标志着人类生产工具现代化的开启,引发了现代机器第一次动能自动化革命,而当今基于计算机数字技术的人工智能正在引发机器第二次智能自动化革命,对人类物质和精神生产方式进而社会生活各方面产生越来越广泛而深刻的影响。不同于古典形式的现代资本主义艺术生产,在“社会方式”上具有生产性而为资本增值服务,在“工艺方式”上表现为自动机器生产而实现了艺术生产工具的现代化。自动印刷技术引发了现代艺术机器生产第一次工艺革命即机器“再生产”革命,电子和数字技术进一步深化了这场革命,而当今人工智能则正在引发艺术机器生产第二次工艺革命即机器自动化“生产”革命,人使用艺术等精神劳动工具的技巧的平等化、大众化程度得到进一步提升。动能自动化机器解放了人的物质生产力,当今人工智能机器则正在解放人的精神生产力,并将逐步消除分工,扬弃资本之后,每个人的物质和精神创造力将得到全面自由发展。人工智能时代重构马克思艺术生产论的工艺学之维,推动艺术观念变革,具有多方面重要意义。

极速发展的人工智能(Artificial Intelligence,简称AI)正在广泛渗透、深刻改塑人类社会文化生活。早在20世纪90年代,音乐家大卫·科普就编写出“音乐智能实验”(Experiment in Musical Intelligence,简称EMI)程序,能自动生成或创作巴赫和肖邦等古典作曲家风格的音乐作品。AI专家侯世达在一次讲座中将EMI生成的作品和肖邦作品播放给听众听,结果许多听众都把EMI的作品当作“真正的肖邦”,而肖邦本身的作品反而被当作机器(计算机)作品——这表明EMI通过了所谓图灵测试而具有了“音乐智能”。侯世达说:“我被EMI吓坏了,完全吓坏了。我厌恶它,并感受到了极大的威胁——人工智能对我最珍视之人性的威胁。我认为EMI是我对人工智能感到恐惧的最典型的实例。”[1]8-9后来科普销毁了EMI的全部数据库资料,但是,法国计算机科学家和音乐作曲家Pierre Barreau设计的AI程序Aiva也已依然开始自动作曲。恐惧吓坏也罢,欢欣鼓舞也罢,AI正在广泛渗透到人类各门类艺术生产之中,AI自动生产艺术的潜能的进一步释放无人可挡。全球范围内AI艺术的高速发展,已成为实实在在的经验现象——重构马克思艺术生产论的工艺学之维,可以对此作出科学解释。本雅明艺术生产理论也存在工艺学之维,重视艺术的生产工具并分析其社会影响:“当代电影一般来说就具有了一种革命贡献,即对传统的艺术观念进行革命的批判。”[2]108AI艺术也具有革命贡献,正在对“传统的艺术观念”形成冲击,而囿于“传统的艺术观念”尤其精英专业主义的“美的艺术”的观念,以及囿于单一的“意识形态”观念,都无法对当今AI艺术现象作出科学阐释。另一方面,关于当今AI的流行认知也存在诸多混乱和误区,着眼于“生产工具”的马克思“工艺学”的研究思路,有助于消除这些混乱,进而有助于科学认知AI对艺术生产的影响。

一、生产工具现代化与机器的二次革命:AI的工艺史定位

从工艺史角度看,“机器”标志着人类生产工具的现代化,而现代机器又经历了两次重大革命:蒸汽机等开启了现代机器的第一次“动能”自动化革命,而当今基于计算机等的AI技术正在引发现代机器第二次“智能”自动化革命——这种工艺史定位首先有助于消除当前关于AI的认知的种种混乱与争议。

侯世达的学生米歇尔新近出版的《AI3.0》指出:“人工智能领域正处于一片混乱之中。人工智能的确取得了巨大的进展,但也的确几乎没有任何进展。可能我们离真正的人工智能只有咫尺之遥,但也可能还有数世纪之远。人工智能将解决我们所有的问题,或令我们所有人失业,或贬低我们的人性,甚至消灭人类种群。这项研究要么是一个高尚的使命,要么就是‘召唤恶魔’。”[1]13在AI的发展程度、趋势及其社会影响的认知方面,存在诸多争议。米歇尔还分析了AI对艺术的影响:“计算机程序是否能够生成一件优美的艺术或音乐作品?虽然美感是高度主观的,但我的答案绝对是能,因为我见过大量很美的由计算机生成的艺术作品。”[1]305但她另一方面也指出:“我们人类倾向于高估人工智能的发展速度,而低估人类自身智能的复杂性。”[1]311因此,考察AI对艺术的影响,首先需要对AI本身有比较科学的认知。

把AI定位为“机器智能”,大抵没有太大争议,但是,这一表述既可以侧重“机器”,也可以侧重“智能”,而侧重点的不同,会导致对AI本身认知的不同。在这方面影响很大的极端例子当属库兹韦尔,他认为必将到来的AI“奇点”意味着一种巨大的“超越”,“它就是我们所超越的物质能量世界,人们认为这种超越最主要含意是精神。思考一下物质世界的精神实质”[3]232,并认为“智能”将“扩散至整个宇宙”[3]14。这种对“智能”的片面的强调,已被推衍到智能可以脱离“机器”这种物质工具的极端。当然,也有不少AI专家充分结合“机器”来谈“智能”,如王飞跃教授指出,AI也有另一种定位,即AI=Automation of Intelligence,从“工程角度”看,“人工智能的实质就是知识自动化”,“这样的认识有助于消除关于人工智能威胁人类的顾虑及所谓‘奇点理论’给社会带来的困惑”,“这种困惑在大约200年前蒸汽机发明和60多年前控制论与计算机出现时都曾一度流行”[4]25。德国学者瑞德指出“机器不会接管人类,而神话会接管人类”[4]325,库兹韦尔的“奇点”论等大致就有这种“神话”色彩,而这种认识并不科学。

王飞跃提到了“蒸汽机”,瑞德指出:“借助机械手段增强肌肉力量的渴望远比人类文明更加古老。早先已存在的原始的史前农业工具,例如棍棒或杠杆,拓展了使用者的体力。随着这些工具变成了工业机器以及随着这些机器变成了计算机,控制论的野心也在膨胀。”[4]316-317这种“工业机器”首先就包括“蒸汽机”,而马克思早就有与瑞德相似的论述:“尽管直到现在,历史著作很少提到物质生产的发展,即整个社会生活以及整个现实历史的基础,但是,至少史前时期是在自然科学研究的基础上,而不是在所谓历史研究的基础上,按照制造工具和武器的材料,划分为石器时代、青铜时代和铁器时代的。”[5]204这体现的就是马克思考察作为人类社会发展基础的物质生产的“工艺学”视角,从这种工艺学视角看,资本主义时代就是“机器时代”。瑞德指出:“人机交互当然不仅限于人类的体能,同时可适用于人类的智能。结果是,计算机本身成了人机交互的主体。”[4]125“计算机”关乎人的“智能”,而“蒸汽机”则关乎人的“体能”。布莱恩约弗森、麦卡菲《第二次机器革命》“把工业革命看作第一次机器革命”,“工业革命不是只有蒸汽机,但是蒸汽机开启了工业革命的所有进程。它超越了所有的技术进步,克服了人类和动物肌肉力量的限制,让人类可以随心所欲地使用能源产生的动能”,“开启了人类现代意义上的生产与生活。工业革命引领了人类第一次机器革命——我们的社会发展进程第一次主要由技术创新驱动,这一次机器革命堪称我们整个世界最深刻的社会大转折”,而“现在,第二次机器革命时代到来了。就像蒸汽机及其他后来的技术发展克服并延展了肌肉力量一样,计算机和其他数字技术——那种用我们的大脑理解和塑造环境的能力,正在对金属力量做着同样的事情”[6]。如果说蒸汽机等引发的是现代机器第一次“动能”自动化革命的话,那么,当今AI等正在引发的就是现代机器第二次“智能”自动化革命。

马克思对蒸汽机等引发的现代机器的第一次“动能”自动化革命及其社会影响,做了卓有成效的深入系统研究:“大工业的原则是,首先不管人的手怎样,把每一个生产过程本身分解成各个构成要素,从而创立了工艺学这门完全现代的科学”,这种工艺学揭示了“为数不多的重大的基本运动形式,不管所使用的工具多么复杂,人体的一切生产活动必然在这些形式中进行,正像力学不会由于机器异常复杂,就看不出它们不过是简单机械力的不断重复一样”[5]533。如果说大工业在实践上“创立了工艺学这门完全现代的科学”的话,那么,马克思则在理论上建构起了“工艺学这门完全现代的科学”——这在传统相关研究中被严重忽视了。相对于传统手工生产,机器生产是生产现代化的“工艺方式”,或者说自动化机器体系的产生,标志着人类生产工艺方式尤其生产工具的现代化,而为剩余价值增值服务的“资本生产”则标志着人类生产“社会方式”的现代化——把两者结合在一起加以考察,就构成了马克思生产工艺学批判的基本思路。

“工艺学会揭示出人对自然的能动关系,人的生活的直接生产过程,以及人的社会生活条件和由此产生的精神观念的直接生产过程”[5]410——马克思这里非常清晰地从“工艺学”角度,揭示了“人的生活的直接生产”即“物质生产”与“精神观念的直接生产”之间的关联。“各种经济时代的区别,不在于生产什么,而在于怎样生产,用什么劳动资料生产”[5]204——决定资本主义“经济时代”特征的劳动资料、生产工具就是“自动机器”,它使人类生产的“工艺方式”由传统的“手工劳动”转型为“机器劳动”;而生产的“社会方式”的特性是由生产资料尤其生产工具的所有制特性决定的,生产的现代化的“社会方式”特性就是由资本所有制决定的,这又进一步决定着机器劳动中的基本的生产关系即工人从属于资本。马克思生产工艺学批判的一个基本思路就是揭示:生产现代化的“机器工艺方式”使生产现代化的“资本社会方式”及其生产关系走向成熟,“机器劳动这一革命因素是直接由于需求超过了用以前的生产手段来满足这种需求的可能性而引起的”,“随着一旦已经发生的、表现为工艺革命的生产力革命,还实现着生产关系的革命”[7]472-473,在“自动机和由自动机推动的机器”的运转体系中,“工人的劳动受资本支配,资本吸吮工人的劳动,这种包括在资本主义生产概念中的东西,在这里表现为工艺上的事实”[7]567,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由此彻底战胜封建生产关系而走向成熟——这就是马克思物质生产工艺学批判的基本思路,马克思、恩格斯还把这种思路应用到对文化精神生产的历史分析中。

二、工艺学:“艺术生产”论传统研究缺失的维度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意识形态”被视作马克思对艺术文化的唯一定位。20世纪80年代以来,文艺学界挖掘出马克思“艺术生产”论加以研究,试图对“意识形态”论有所突破,但相关问题并未得到很好的厘清,尤其严重忽视了马克思艺术生产论的“工艺学”之维,而这种“工艺学”维度或视角,有助于把当今AI艺术纳入现代艺术机器生产方式发展的历史脉络中加以考察。下面首先通过对相关文献的细读,对此略做分析。

“关于艺术,大家知道,它的一定的繁盛时期决不是同社会的一般发展成比例的,因而也绝不是同仿佛是社会组织的骨骼的物质基础的一般发展成比例的。例如,拿希腊人或莎士比亚同现代人相比”,“当艺术生产一旦作为艺术生产出现,它们就再不能以那种在世界史上划时代的、古典的形式创造出来”,“我们例如先说希腊艺术同现代的关系,再说莎士比亚同现代的关系”——马克思这里非常明确地把“艺术生产”定位为“现代”形式,而希腊艺术、莎士比亚创作属于“古典”形式,并且作为现代形式的“艺术生产”的出现,还导致了“古典”形式的衰落。马克思接着分析了导致这种衰落的原因:“成为希腊人的幻想的基础、从而成为希腊[神话]的基础的那种对自然的观点和对社会关系的观点,能够同走锭精纺机、铁道、机车和电报并存吗?在罗伯茨公司面前,武尔坎又在哪里?在避雷针面前,丘比特又在哪里?在动产信用公司面前,海尔梅斯又在哪里?”“在印刷所广场旁边,法玛还成什么?”“阿基里斯能够同火药和铅弹并存吗?或者,《伊利亚特》能够同活字盘甚至印刷机并存吗?随着印刷机的出现,歌谣、传说和诗神缪斯岂不是必然要绝迹,因而史诗的必要条件岂不是要消失吗?”[8]48-49这些因素可以概括为两方面:罗伯茨公司等关乎现代生产的“社会方式”,而走锭精纺机等则关乎“工艺方式”——这两种联系在一起的现代化生产方式,改变了人对“自然”的关系,进而也改变了人的“社会关系”,使神话等艺术的古典形式丧失了发展基础;而“电报”改变了人的信息生产和传播方式,“印刷机”改变了包括艺术在内的精神生产和传播方式——这是导致史诗等“古典”形式艺术衰落乃至绝迹的直接的“工艺性”原因。

马克思《剩余价值理论》再次提到“伊利亚特”,“例如资本主义生产就同某些精神生产部门如艺术和诗歌相敌对。不考虑这些,就会坠入莱辛巧妙地嘲笑过的十八世纪法国人的幻想。既然我们在力学等等方面已经远远超过了古代人,为什么我们不能也创作出自己的史诗来呢?于是出现了《亨利亚特》来代替《伊利亚特》”。在这段话之前,马克思指出,“只有在这种基础(物质生产)上,才能够既理解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组成部分,也理解一定社会形态下自由的精神生产”——马克思这里非常明确地强调艺术和诗歌等精神生产与“意识形态”不尽相同,“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相适应的精神生产,就和与中世纪生产方式相适应的精神生产不同。如果物质生产本身不从它的特殊的历史的形式来看,那就不可能理解与它相适应的精神生产的特征以及这两种生产的相互作用”,“从物质生产的一定形式产生:第一,一定的社会结构;第二,人对自然的一定关系。人们的国家制度和人们的精神方式由这两者决定,因而人们的精神生产的性质也由这两者决定”[9]296——这才是马克思艺术哲学完整的分析框架。马克思这些论述重要的文本语境是“关于生产劳动和非生产劳动的理论”,即在资本框架下哪些劳动具有“生产性”。“作家所以是生产劳动者,并不是因为他生产出观念,而是因为他使出版他的著作的书商发财,也就是说,只有在他作为某一资本家的雇佣劳动者的时候,他才是生产的。”[9]149作家“生产出观念”的活动是一种“意识形态”活动,在这种精神劳动的结果上体现为作品具有“意识形态性”或“观念性”,而这与作家“作为某一资本家的雇佣劳动者”的活动所具有的“生产性”不尽相同。

化用马克思的话“各种经济时代的区别,不在于生产什么,而在于怎样生产,用什么劳动资料生产”,可以说“各种文化时代的区别,不在于生产什么,而在于怎样生产,用什么劳动资料生产”,而决定资本主义“文化时代”特征的劳动资料、生产工具也是一种“自动机器”,即不同于“手摇印刷机”的“自动印刷机”[8]357。“蒸汽机、机械化的纺纱机和织布机、蒸汽犁和蒸汽脱粒机、铁路和电报、现代化的蒸汽印刷机使得这种荒唐的倒退已经成为不可能的事情;相反,它们正在逐渐地和坚定不移地消灭封建关系和行会关系的一切残余。”[10]77“现代化的蒸汽印刷机”作为现代机器体系组成部分之一,在全面彻底消灭封建关系上也发挥了重要作用,而其直接影响则是改变了文化活动中的社会关系,“印刷术的发明以及商业发展的迫切需要,不仅改变了只有僧侣才能读书写字的状况,而且也改变了只有僧侣才能受较高级的教育的状况”[11],对文化活动中的封建等级秩序形成冲击——以此来看,中国毕昇发明的印刷术还处于“手工”阶段,而古登堡则使之进入“机器”阶段但还主要是“手摇印刷机”阶段,而只有“自动印刷机”才能真正实现了艺术等文化生产“工艺方式”的现代化,毕昇的印刷术不可能触动“封建关系”,而“现代化的蒸汽印刷机”或“自动印刷机”则“坚定不移地消灭封建关系和行会关系的一切残余”——这就是艺术文化生产工艺学批判的基本思路。

“工艺学”维度在传统的物质生产、精神生产研究中都被忽视了,而从“工艺学”出发,我们可以更全面认识马克思现代艺术观念的全貌。从“生产什么”看,艺术等精神劳动的产品具有观念性或意识形态性——物质劳动的产品则不具有这种特性,这体现了两者的区别;而从“怎样生产”即生产方式看,艺术等精神生产的现代化的“社会方式”具有“生产性”即为资本增值服务,而其现代化“工艺方式”就是“自动机器生产”。因此,“意识形态”是考察艺术生产的精神观念论维度,为资本增值服务的“生产性”是考察艺术生产的经济社会学维度,“自动印刷机”等则关乎考察艺术生产的工艺学维度——这三个维度一起才构成了马克思艺术文化生产理论的全貌,单一的意识形态论是不能涵盖马克思艺术文化哲学思想的全貌的。马克思物质生产工艺学批判将社会方式与工艺方式充分结合在一起,艺术文化精神生产工艺学批判同样如此:“工艺方式/社会方式”即“机器/资本”二重性辩证运动,就构成了现代资本主义艺术等精神生产发展的重要历史脉络。

马克思之后,本雅明比较重视艺术生产论的工艺学之维,即重视对艺术生产工具及其社会影响的研究,其《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实际上正是在马克思“生产”论的框架下展开讨论的。“当马克思着手分析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时,这种生产方式尚处于初级阶段”,而“上层建筑的变革要比基础的变革缓慢得多,它用了半个多世纪才使生产条件方面的变化在所有文化领域中得到体现”[2]79-80。该书一开始还引用瓦莱利如下话:“在一个与现在根本不同的时代里,那些对物和环境施加的影响比我们现在小得多的人创立了美的艺术”,而现在,“在所有艺术中都存在着一种已不再能像以前那样去观赏和对待的物质成分,因为这种物质成分也不能不受制于现代科学和现代实践”,“伟大的革新会改变艺术的全部技巧,由此必将影响到艺术创作本身,最终或许还会导致以最迷人的方式改变艺术概念本身”[2]77-78。将这段话与前引马克思关于现代的“艺术生产”与“古典的形式”艺术创作不同的论述对读,就会发现两者分析思路的一致。与“艺术的全部技巧”相关的“物质成分”又集中体现在作为艺术的“生产条件”的“生产工具”上——本雅明《作为生产者的作家》对此多有强调,“作家在洞察社会限定性、认识技术工具和他的政治任务时还必须和极其巨大的困难作斗争”,“布莱希特创造了‘改变用途’这一概念来表述为进步知识分子所赞同的生产形式和生产工具改变——这些进步的知识分子因此对解放生产手段也感兴趣”,“对仔细考虑了今天的生产条件的作家来说”,“他的工作从来不只是对产品的工作,而同时总是对生产工具加工”,“资产阶级在教育形式上给予了他生产工具”,“他促进精神的生产工具社会化成功了吗?”[12]——这正是一种着眼于“生产工具”对艺术生产的“工艺学”考察。

更具重要价值的是,本雅明把由自动印刷机和电影等发展时段概括为“机械复制时代”或“机器‘再生产’时代”,而我们可以接着本雅明说而把当今AI艺术时代称作“机器‘生产’时代”——由此就可以把当今AI艺术纳入现代艺术文化生产机器的二次革命的历史脉络中加以考察,而马克思的生产工艺学对于这种考察依然具有重要启发:“不言而喻,从事物的本性可以得出,人的劳动能力的发展特别表现在劳动资料或者说生产工具的发展上。正是这种发展表明,人通过在两者之间插入一个为其劳动目的而安排规定的、并作为传导体服从于他的意志的自然物,在多大的程度上加强了他的直接劳动对自然物的影响。”[7]57生产工具的发达程度,是衡量人的劳动能力发展程度的重要标准,而“传导体”是生产工具基本定位:在物质生产中,工具“传导”的主要是人的体能;而在精神生产中,工具“传导”的主要是人的“智能”——此可谓从生产工具角度看的精神生产与物质生产的“工艺性”区分;而作为现代化生产工具,动能自动化机器不是“传导”而是“代替”人的体能,由此也可以对AI做工艺性定位:作为智能自动化机器,AI不是“传导”而是“代替”人的智能,并可以对包括艺术作品等在内的智能产品进行自动化生产——而这意味着人的“精神的”劳动能力的发展趋于极致,如果说动能自动化机器标志着人的“物质的”劳动能力达到极致的话,必将对人类文明和社会生活产生广泛而深刻影响。

三、由“再生产”到“生产”:现代艺术生产机器的二次革命及其影响

本雅明说“上层建筑的变革要比基础的变革缓慢得多”,或者说艺术生产的“工艺方式”的变革、发展要比物质生产慢一些,也因此马克思、恩格斯关于自动印刷机的社会文化影响的讨论并未充分展开,而后来的西方学者将马克思所处文化时代称作“印刷资本主义”时代——本雅明用“Technischen Reproduzierbarkeit”高度概括了印刷资本主义和其后的电子资本主义时代的文化生产工艺方式的基本特性——这个德文词组的英文翻译曾作“Mechanical Reproduction”,中文翻译作“机械复制”,有学者认为应翻译为“技术再生产”,也可译作“机器再生产”。本雅明勾勒了艺术技术再生产(复制)的历史:相对于绘画,木刻、石印术“使对版画艺术的复制具有了可能”,而照相摄影技术一出现就超过了石印术等,其后又出现了“对声音的技术复制”,诞生了有声电影;19世纪前后,技术已能“复制一切传世的艺术品”,这种复制技术与电影艺术都又“反过来对传统艺术形式产生了影响”;而“在文献领域中造成巨大变化的是印刷,即对文字的机械复制”[2]82-83,出现了自动印刷机——正是自动印刷机、照相机、摄影机、录音机这些“机器”引发了艺术生产现代化的“工艺革命”而使其成为“机器再生产(复制)”,与之相比,木刻、石印等则只是“手工再生产(复制)”。今天看来,本雅明的“机器再生产”概括了“印刷资本主义”“电子资本主义”时代艺术品的机器生产状况,其后出现的计算机、互联网又标志着“数字资本主义”的来临,进一步深化了自动印刷机以来的艺术机器自动化再生产革命;而作为数字技术更成熟的产物,AI则使艺术的现代机器生产又出现了划时代的革命性转折:由机器“再生产(reproduction,复制)”转入机器“生产(production,原创)”新阶段:所谓机器“再生产”还只是对智能产品的“物质”部分进行自动生产即“复制”,可谓“半自动化”生产;而当今AI机器既自动生产智能产品的“物质”部分,也自动生产其“意义”部分,堪称“全自动化”生产——如“九歌”“小冰”等就是在“全自动化”地自行生产艺术作品,这种“工艺革命”必然引发艺术的“生产关系革命”,由此可以对现代艺术文化生产机器的二次革命及其社会影响做较为清晰的分析。

第一,艺术机器生产两次划时代“工艺革命”引发艺术“生产关系革命”,大众化、平等化成为现代艺术发展的必然大势。本雅明指出,“艺术作品的机械复制性改变了大众对艺术的关系”[2]114,如“在中世纪的教堂和寺院以及直至18世纪末的宫廷中所存在的对绘画的群体接受,并不是共时的,而是分成次第,由等级秩序所传递的”[2]116。这与恩格斯所说的印刷术对只有僧侣才能读书写字、受较高级的教育的状况的改变是同样思路:图像和文字的机器“再生产(复制)”的重要影响就是打破封建“等级秩序”而带来艺术和文学的平等化、大众化,而当今AI作为一种机器全自动的“生产”方式将进一步提升平等化、大众化程度。

本雅明揭示了与艺术相关的两种不同“生产关系”:(1)是“一部作品与时代的生产关系的关系”,这里的“生产关系”实际上指物质劳动中的“生产关系”,文艺作品表现的“生产关系”乃是这种物质生产关系的观念反映——这是从“生产什么”说的;(2)是“作品在生产关系中处于什么地位?这个问题直接以作品在一个时代的作家生产关系中具有的作用为目标。换句话说,它直接以作品的写作技术为目的”,“文学的倾向性可以存在于文学技术的进步或者倒退中”[12]。“作家生产关系”指的是文学精神劳动中的“生产关系”,而这是从“文学技术”或文学“怎样生产”说的,“倾向性”既体现在文学“生产什么”即作品的意识形态内容上,也体现在作品的“怎样生产”即技术上。胡克斯勒认为,“技术的进步”导致“机械复制和轮转印刷能对文字和图片进行无限复制”,“艺术创造物的绝大部分都贬值了”,而“对渣滓的生产要比以前来得多;只要人们继续像现在这样不按比例地大量消费阅读材料、形象资料和听觉材料,那么,情形就必定依然如此”——本雅明在引述了这些话后指出“这种考察方法显然并不是进步的”[2]144-145,而本雅明自己实际上认为现代机器生产是艺术“进步的”生产方式。艺术机器生产导致“有关技巧的特权性质消失了”[2]144,“电影技巧也同体育运动技巧一样,每个人都是作为半个行家而沉浸于展示技巧的成就中”[2]108。马克思指出,在自动化机器体系中,“使用劳动工具的技巧,也同劳动工具一起,从工人身上转到了机器上面”,“代替工场手工业所特有的专业工人的等级制度的,是机器的助手所要完成的各种劳动的平等或均等的趋势”[5]460,劳动“质的差别”趋于消失而被“愈来愈拉平”[10]320。马克思讲的是物质劳动,而本雅明所说艺术“有关技巧的特权性质消失了”,同样是由于“使用艺术劳动工具的技巧”从艺术专业劳动者身上转到了“机器”上面了,所引发的则是艺术劳动“平等或均等的趋势”。

自动印刷机提高了识字率,使大众能更容易掌握文字这种生产工具,引发了文字作品生产的平等化趋势;录音机、照相机、摄影机等是大众相对容易掌握的音像产品的生产工具,进一步引发了音像产品生产的平等化、大众化趋势,比如绘画是一种使用“画笔”这种劳动工具的技巧而生产图像产品的活动,一个经过专业训练而获得这种技巧的画家的图像产品与非专业人士的作品的“质的差别”是较大的;而与“画笔”相比,“照相机”这种劳动工具的使用就不需要那么高的技巧,一个专业照相师的摄影艺术品与非专业人士的普通照片“质的差别”就相对缩小而趋于被“拉平”——而机器对文字、音像等产品的这些生产功能,在当今AI时代皆聚合到“移动智能手机”上,艺术劳动的平等化、大众化达到了一种全新高度,比如一个专业照相师会通过调焦、曝光及照片的其他冲洗技巧等,拉开其“摄影艺术作品”与非专业人士普通照片的“质的差别”,而现在这些技巧皆转到了手机的智能程序如美图软件等上,在使用智能手机或计算机进行的图像生产中,人只是“机器(智能手机、计算机)”的“助手”,专业与非专业人士所生产的图像产品的“质的差别”正在被“拉平”——正如照相机导致了“绘画艺术”的相对衰落,当今智能手机等也必然导致“摄影艺术”等的相对衰落——这像现代印刷机导致史诗等口传文学衰落一样具有必然性。

第二,应对AI对艺术的挑战,改变艺术观念、“对传统的艺术观念进行革命的批判”非常必要。上面已指出,AI艺术这种新现象促使马克思主义艺术观念也要发生变革,传统的单一的意识形态论无法充分科学阐释这一新艺术现象。从西方艺术观念发展史看,瓦莱利指出,现代科学和现代实践所引发的“伟大的革新”,会改变“艺术的全部技巧”,进而改变“艺术概念本身”——其中就包括改变“美的艺术”的概念:它绝非超历史的永恒概念,而只是一种历史性概念,首先与历史上出现的艺术等精神劳动与物质劳动的分工有关,近现代以来强调“美的艺术”或“纯艺术”的观念,恰恰是伴随着资本主义物质劳动与艺术等精神劳动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被拉开而产生的,而当今AI的作用之一则是将“拉平”两者差别并将逐步消除两者之间的分工,“美的艺术”“纯艺术”存在的理由将越来越被弱化。

手工业大师傅以其高超的“专业”手艺建立起与徒弟之间的等级差别,而“工厂中分工的特点,是劳动在这里已完全丧失专业的性质。但是,当一切专门发展一旦停止,个人对普遍性的要求以及全面发展的趋势就开始显露出来”[13]172,动能自动化机器导致物质劳动“专业的性质”的消失,进而导致其等级差别的消除——这对于精神劳动来说同样如此。马克思充分认可亚当·斯密“个人之间天赋才能的差异,实际上远没有我们所设想的那么大”的判断,“搬运夫和哲学家之间的原始差别要比家犬和猎犬之间的差别小得多,他们之间的鸿沟是分工掘成的”[13]160——哲学家、艺术家与广大群众在精神创造“天赋”固然存在一定“原始差别”,但“实际上远没有我们所设想的那么大”,历史上哲学、艺术活动中实际存在的较大等级差别或巨大鸿沟,实际上主要并非由个人天赋等自然性因素造成的,而很大程度上是由分工等社会性因素造成的,“由于分工,艺术天才完全集中在个别人身上,因而广大群众的艺术天才受到压抑”[14]。分工使广大群众主要从事物质劳动,其艺术天才并非毫无发挥,但发挥程度远不如专业的少数艺术家,由此造成艺术的等级差别,“个别人”成为“艺术家”并以其高超“专业”的艺术技巧,建立起与广大群众的等级差异——艺术劳动的手工性的工艺方式有助于建立并维护这种等级差别,而当今AI机器自动化的生产工艺方式,将导致艺术劳动“专业的性质”的消失,进而导致其等级差别的消除,而这反过来又有助于艺术等精神劳动与物质劳动分工的消除。分工使广大群众的艺术天才受到压抑,造成了他们的局限性,但是,另一方面同样也造成了专业化的艺术家的“职业发展的局限性”和“对分工的依赖”,“个人局限于某一艺术领域,仅仅当一个画家、雕刻家等等”,而“在共产主义社会里,没有单纯的画家,只有把绘画作为自己多种活动中的一项活动的人们”[14],同样,也再没有单纯的物质劳动者,只有把体力劳动作为自己多种活动中的一项活动的人们,每个人都将成为全面发展的个人,每个人的体力与智力将得到全面、协调、自由发展。

第三,当今AI机器“工艺革命”还引发“(精神)生产力革命”,正在把艺术等精神生产力从“人身限制”下解放出来。从现代机器二次革命角度,可以对此加以充分揭示。马克思指出,现代机器第一次动能自动化革命,使“使用劳动工具的技巧,也同劳动工具一起,从工人身上转到了机器上面。工具的效率从人类劳动力的人身限制下解放出来”[5]460,但在资本框架下,这种“解放”却首先造成大量蓝领工人的失业;但这并非由发达的自动机器本身而是由机器的“资本主义应用”造成的,或者说,不是由自动机器这种“工艺方式”造成的,而是由具有“生产性”而为资本增值服务的“社会方式”造成的。

马克思强调:“机器不是经济范畴,正像拖犁的犍牛不是经济范畴一样。现代运用机器一事是我们的现代经济制度的关系之一,但是利用机器的方式和机器本身完全是两回事。火药无论是用来伤害一个人,或者是用来给这个人医治创伤,它终究还是火药。”[15]因此,“伤害”体力劳动者或蓝领工人而造成他们失业的并非动能自动化机器本身,而是决定机器运用的社会方式的“现代经济制度”即资本主义私有制——消灭资本私有制,把体力劳动从“生产性”或“雇佣性”形式中解放出来,人的物质创造力就会得到真正自由而充分的发展——这同样适用于分析当今AI所引发的现代机器第二次智能自动化革命。AI革命使思维技巧或使用精神劳动工具的技巧,从人身(人脑)上转到了“机器(计算机)”上,这意味着精神生产力从“人身(生物性大脑)限制下解放出来”,而在资本框架下,这种“解放”也将首先造成艺术从业者等智力劳动者或白领工人的失业——但这同样并非由AI机器本身而是由决定AI机器运用的社会方式的“现代经济制度”即资本主义私有制造成的。本雅明已经初步揭示了艺术文化生产工具的所有制问题,“在西欧报纸还并不是作家手中有用的生产工具,它仍只属于资本”[12];“现代人日益增长着的无产阶级化和大众联合是同一个事件的两个方面。法西斯主义试图去组织新产生的无产阶级大众,而不去触及他们要求消灭的所有制关系”[2]129。同样,今天,AI机器作为一种精神劳动工具仍然总体上只属于“资本”,并将造成更多的人“无产阶级化”乃至“无用阶级化”,而当今盛行于全球的有关AI机器尤其智能机器人威胁乃至消灭人类的种种论调,往往也很少触及“所有制关系”。

总之,“随着一旦已经发生的、表现为工艺革命的生产力革命,还实现着生产关系的革命”,在“机器/资本”二重性辩证历史运动中,资本逐步占据历史舞台的中心,但在进一步发展中又终将退出历史舞台——这是马克思物质生产工艺学批判揭示的必然大势。在艺术等精神生产领域,机器自动化生产这种“工艺革命”,在“生产关系”上使现代艺术的大众化、平等化成为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必然大势,而在“生产力”上,当今AI机器正在把艺术精神生产力从人身限制下解放出来,但在资本框架下,却使出卖精神劳动力(智力)的艺术等从业者面临失业的冲击。当今专业艺术精英必须充分清醒认识到,这种冲击形成的根源,不是AI机器本身,而是“资本”;在现代分工体系中,专业艺术精英的艺术生产力固然获得一定程度的发展,但同时也存在“职业发展的局限性”,并且在资本支配下的生产性、雇佣性艺术生产中,专业精英的艺术天才也并不能得到充分自由发展,而消灭分工和资本主义私有制之后,艺术专业劳动的职业局限性、生产性、雇佣性等也会被扬弃,每一个人的精神和物质创造力将得到全面自由发展。在当今人工智能时代重构马克思艺术生产论的工艺学之维,推动艺术观念变革,具有多方面重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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