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圻 濮玉慧
(云南大学,云南 昆明 650091)
中国是一个从来不曾中断过文化传统的东方文明古国,这是每一个对中国有所了解的人的基本认知。什么是文明古国?就是文化传统源远流长,文化内涵深沉厚重,文化成就丰富多彩。因此毫无疑问,中国是一个文化大国,也曾经长期是一个文化强国。
改革开放40多年来,中国硬实力的建设、发展突飞猛进、日新月异。相比起来,中国的文化建设——不管是文化的硬件还是软件建设——显得比较滞后。其实这不值得奇怪,更不值得气馁。应该说,软实力发展滞后于硬实力建设,是一个带有规律性的现象。对于每一个怀有文化关切、文化情结、文化乡愁的中国人来说,只要具备了雄厚的物质技术基础,同时得到从中央到地方各级决策层及方方面面足够的重视和切实的支持,把我们这个文化大国最终建设成为一个文化强国,就绝不只是梦想。2020年10月党的十九届五中全会提出,到2035年建成社会主义文化强国,首次明确了建成文化强国的具体时间表。这是一个鼓舞人心的重大文化战略决策,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如今,“百年未有之大变局”是一个使用频率很高的词汇,它体现了一个世纪以来(尤其是改革开放40多年来)中华大地、中华民族全方位的历史进步和伟大复兴过程,其中最深刻、最根本、影响最持久的变化,无疑就是中国人的“国民性”(也就是中国人的思维方式、价值取向、生活方式)发生了历史性的变迁。与经济、科技、军事这些硬实力的发展有所不同的是,国民性或价值观念、生活态度的变化,不能简单地以积极或消极、正面或负面、精华或糟粕等话语来一言以蔽之。对此,我们在充分肯定百年中华文化在曲折中发展、前行这个大方向的同时,必须直面曾经发生、正在发生、还会发生的各种问题。在实现中华文化伟大复兴的过程中,正确而可行的方针仍然是习近平总书记提出的“两创”和“三来”,即“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不忘本来、吸收外来、面向未来”[1]。在文化强国建设过程中,需要对一些重要问题有清醒的认识,并拿出切实可行的政策与对策。
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少不了两个支撑:一个是硬实力,也就是物质技术的前提;一个是软实力,也就是精神、思想、文化的条件。用一句老话来讲,叫做“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两手一起抓”。40余年来,我们在精神文明、道德建设、文化发展领域取得了持续的、喜人的成就,但是,与经济建设方面的成就相比,是不成比例的。
在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推行市场配置资源的大背景下,文化建设不可能处于舞台的中心位置,这一点我们头脑必须清楚。两个文明、两种“实力”在中国(实际上在任何国家)不可能平分秋色、平起平坐,一定是硬实力建设首当其冲。因为物质力量无论如何是一切其他力量的基础、支撑、前提。因此,文化发展有所滞后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毕竟,如果离开了经济基础、物质条件,精神、思想、文化的理念、思路、策略就很难落到实处。但是,随着国家物质实力的强盛,随着人民群众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在质量方面的提升,文化建设从比较边缘的位置向比较中心的方向移动,更加接近聚光灯的照耀,那是必须的。
今天的中国正在向着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宏伟目标奋进。40年前叫实现“四个现代化”,改革开放中期叫“三步走”战略目标,再后来叫“人均GDP达到中等发达国家水平”,现在叫“建成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美丽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每一种新的提法,都标志着中国的经济发展上了一个新的台阶,进入到了一个新的境界。几十年前讲得最多的“四个现代化”(简称“四化”),实际上是一个比较笼统、比较模糊的概念,因为那个时候还不知道“现代化”的标准是什么,更谈不上以量化的方式来评估经济发展水平。邓小平启动改革开放、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国策以后,他提出来的发展目标就有了量化的考量:“三步走”战略包含了“翻一番”“翻两番”“人均GDP800—1000美元”这样的指标。此后,中国每一次制定经济发展阶段性目标,都加入了可以计量、可以评估、可以衡量的标准;到了今天,这个量化指标尤其重要。为什么一定要有量化的标准?因为如果没有这个标准,经济发展的速度、质量就难以在纵向、横向两个维度得到确切的检验。
不管采用什么样的发展理念、发展方式,也不管要达到什么样的发展目标,有一点是明确的:我们都是在按照国际标准来提升中国的综合实力和国际竞争力,这是“硬实力”建设的“金标准”。既然是国际标准,当然就讲不了多少“中国特色”。换句话说,经济、科技、军事的“现代化”标准,不是我们中国人自己设定的,而是国际公认的、可以付诸计量的。经过改革开放这40多年的持续发展,今天的中国已经毫无悬念地成为了世界强国,否则美国当权者就不会把中国当做头号竞争对手了。不过,我们必须清醒地认识到:当今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的中国与处在第一位的美国之间,差距仍然非常大,并不像一些乐观人士认为的那样,很快就要追上美国了。事实上,自从中美暴发贸易战以来,尤其是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在全球蔓延以来,中美之间的对立冲突愈演愈烈,中国目前的国际处境相当凶险。所以我们要头脑清醒:我们已经“基本具备”了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物质前提、硬实力基础,但还需殚精竭虑、奋发图强;只要具备了这个硬核条件,其他的事情(比如文化建设、和谐社会建设、生态文明建设等)就可以办到——但也不一定都办得到,如果我们对这些建设仍然不够重视的话。
取得这么伟大的成就来之不易,这是中华民族不屈不挠、艰苦奋斗,汲取了非常宝贵的经验和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之后取得的。还有一点至关重要:改革开放、推行市场配置资源,这当中就包含了以国际的、市场化的标准衡量经济、科技、军事发展水平的关键一招。这个问题又是怎么来的呢?是学习、借鉴、采纳外来先进文化的结果。
为了结束鸦片战争以来中华民族的弱势地位,赶上西方列强,在20世纪初的“新文化运动”中,一些激进的中国知识分子提出了“打倒孔家店”的口号,主张“全盘西化”。这种过于偏颇、极端、“矫枉过正”的做法,使中华传统文化遭到了重创,以儒家为代表的传统文化伤痕累累、伤筋动骨。今天回过头看,仍然令人非常痛心。改革开放以后,中国传统文化得到了休养生息,党的十八大以后更是恢复了生机活力,传承、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成为“主旋律”之一,国学又一次成为“显学”。
一个多世纪以来,中华民族经历了数不清的坎坷、流血和牺牲,在实现国强民富的道路上付出了极大的艰辛与代价。然而直到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虽然在某些时候、某些方面取得了伟大的成就,但就全局来说,中国人仍然不能够挺起腰杆来说话,因为我们国家的贫穷落后面貌一直未能从总体上和根本上改观。近年来,中国才真正走向了国家富强、人民安康、民族振兴,并且在国际上越来越举足轻重的道路。我们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接近于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因此,讨论文化自信、文化自觉、文化选择、文化认同这些抽象问题,不能回避这样一个根本性的问题:中国究竟要不要按照国际的标准来发展、来推进现代化?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改革就必须继续推进,开放就必须继续坚持,创新就必须继续实施,硬实力的发展在任何情况下都是最要紧的事情。[2]
以上所说,是问题的一个重要的、前提性的方面。问题还有另一个方面,同样必不可少、命运攸关,那就是: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一定不只是经济上、科技上和军事上的强盛。仅有“硬实力”的辉煌,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肯定是不完整、不健全的,或者还不能算是全部实现了。意思就是说:经济上、科技上和军事上的强盛是民族伟大复兴的必要条件,那是起码的标准,可以拿到世界上去比试、去较量的;而精神、思想、文化这些软实力方面的强盛则是民族伟大复兴的充分条件,这是高标准、管长远、立本质的。软实力建设,既是中华民族、中华文化的特色所在,也是中国全面走向世界,向全人类贡献“中国价值、中国标准、中国方案”的途径和手段,是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重要依据。
应当看到,按照国际标准来衡量的硬实力建设,中国实现起来是没有太大悬念的。中国经济现在已经完全融入世界,中国现在是“世界工厂”,对全球经济的贡献率每年都达30%左右,在世界经济许多领域(特别是制造业、国际贸易、一些高科技领域)中国已经参与制定标准了。只要国际环境没有巨大的动荡、国内环境保持稳定和谐,“两个一百年”的奋斗目标在“硬件”方面就能够实现。2018年以来,美国加大了与中国对抗的力度,通过贸易战试图遏制中国经济的强劲发展。2020年,随着新冠肺炎疫情的全球蔓延,美国对中国的对抗、打压、制裁变本加厉,企图全面阻止中国现代化的步伐,甚至提出与中国脱钩,要孤立中国、压垮中国。为此,中共中央实时调整发展战略,提出“以国内大循环为主体,国际国内双循环相互促进”的新发展格局。在新冠肺炎疫情肆虐全球、绝大多数国家的经济遭受沉重打击的形势下,中国经济逆势上行,成为唯一实现正增长的主要经济体。这说明,经过40多年改革开放,中国的硬实力建设已经具备了深厚的基础和巨大的韧性,中国的发展步伐是不可阻挡的。
然而相比起来,“软”的目标实现起来就困难得多了,因为软实力说到底,涉及人(公民)的整体素质的提升,包括知识状况、修养状况、道德状况、文明状况、生活习惯状况等等。总之,文明程度和精神面貌,要能够和世界水平接轨,甚至能够站在国际前列。说到硬实力的总体发展水平,今天的中国绝对名列世界前列;但一说到软实力,中国的差距不小。软实力发展的最高境界是什么?在笔者看来,以个人素养为评价标准,就是每个中国人都要成为“现代文明人”。党的十九届五中全会提出到2035年要建成文化强国,当然包含了上述对中国人文明素质全面提升的目标。文化基础设施和文化产业方面的任务是肯定能够完成的,难就难在整个社会文明程度的切实提升。要实现这个目标,不管是到了2035年基本实现社会主义现代化,还是到了2050年“建成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美丽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目标实现,都没有完结、休止、到头的时候,人的现代化是一个与时俱进、永不停息的构建过程。
为了这个目标,我们现在就应该了解、面对、思考我们文化的现状,以及这里头的诸多问题。前文说到硬实力是前提、是基础、是必要条件,但光有这个东西肯定不行,软实力必须加强。我们弱就弱在软实力上,尤其是我们的精神面貌、道德修养、文明程度、教育水准、生活习惯等等。文化学者要思考这些事,决策者、管理者更要思考。我们今天的政府官员,没有一点文化素养或人文情怀,那是不行的。这倒不是说,当领导的只能是文科出身,而是不管你是哪个学科出来的,你在历史文化方面一定要有沉淀,你要发得出文化的声音来。如果“关键少数”的领导干部都对历史文化不甚了解,甚至时不时地讲错别字,你怎么能要求一般群众普遍具有人文修养呢?
一直以来,社会上存在的善恶、是非、义利、美丑、得失以及发生在日常生活中的许多道德价值方面的不堪与困惑,说到底是文化建设、人的建设没有跟上。如今越来越多的人已经认识到:对于过去的中国来说,物质贫穷是最严重的问题,而对于今天的中国来说,精神贫困则是最严峻的问题。在外国人眼里,“基建狂魔的中国”“高铁上的中国”“舌尖上的中国”“旅游购物的中国”“手机扫码的中国”有很大吸引力;但如果“文明礼貌的中国”“文化繁荣的中国”“艺术修养的中国”“哲学社会科学的中国”“人类精神宝库里的中国”等等没有特色、建树不大、缺乏亮点,我们国家的综合实力和整体形象就不能说是真正强大、完美的,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任务就不算完成。[3]
中华文化博大精深,而任何博大精深的文化都一定是多种文化交织在一起的。文化的问题很复杂,简单化地对待已经证明是不行的。面对一种文化形态及其丰富内涵,如果简单地像切西瓜那样,把坏的部分抛弃,把好的部分留下来是行不通的。一种文化,当我们说它“好”的时候,它的“不好”的方面是同时出现的,也就是说,精华和糟粕,长处和短处,优和劣,是高度掺和、搅合、融合在一起的。社会科学、人文学科(包括艺术)所涉及到的领域及其内涵、范围、特征、边界等等,要比自然科学和工程技术复杂得太多了,它们关乎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自我的所有方面。因此解决精神领域的问题,实现文化的复兴、振兴、勃兴,既等不得,也急不得;必须春风化雨、持之以恒、久久为功。习近平总书记讲,与道路自信、理论自信和制度自信相比,“文化自信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发展中更基本、更深沉、更持久的力量”[4],道理就在这里。
毫无疑问,文化自信是彰显一个国家的文化软实力的一个基本立足点。那么,什么样的文化算得上是“自信”的文化呢?笔者的观点是:宽容大度、心态平和的文化最自信。当文化认同不要紧、文化自觉不紧要的时候,文化自信就是最强大的时候。
截至1840年前,中国人和中国文化总的来说是宽厚的、包容的,面对“他者”,显得从容。鸦片战争之前,“文化认同”这个问题在中国基本没有出现过,更不用说逼迫性地出现了。因为千百年来,中国人心中的核心价值,即基本的是非、对错、真假、美丑、好坏、曲直等等,与日常生活融为一体,是不言而喻、天经地义的生活取向,用不着进行界定、区别、辩驳、捍卫等等。察觉不到危机,说明潜移默化、润物无声,说明这个东西无时不在、无处没有。没有文化冲击就没有文化危机,也就没有文化认同的必要。只有在习以为常的价值观念、思维方式、生活习惯等等发生了变异或模糊,对自己文化身份的把握才会出现障碍,“我是谁?”的问题才会提出来,文化认同与文化自觉的意识才会觉醒。
中国人反思自己的文化,是从十九世纪六十年代以后开始的。两次鸦片战争都失败了,中国人最大的感受是手里的“家伙”(以冷兵器为主,有一点土枪土炮)不好使,干不过洋人的洋枪洋炮和“坚船利炮”。于是决定学习、引进洋人的“家伙”;但有了洋枪洋炮甚至有了坚船利炮还是不行,在甲午海战中现代化的北洋水师被日本海军打得全军覆没。于是又反思,发现人家的体制厉害。尤其是日本人,原来和中国差不多,自从搞了“明治维新”,就迅速崛起为一个东方强国,能够和西方列强平起平坐了。于是学习日本,办洋务、搞改良、行新政。但“戊戌变法”搞了一百天就夭折了,因为旧的体制和观念根深蒂固,绝不能容忍对国体的一点点改变。于是问题就进入到了文化的层面:是不是我们的思想观念、价值体系有问题呢?
在这个问题上的争论,以张之洞为代表的洋务派认为“三纲五常”“仁义礼智”这些东西是国家本体,不可动摇;能够改动的,仅仅在器物层面,他主张并且推行引进洋人的方法、手段这些“奇技淫巧”。这就是所谓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而激进的中国知识分子却认识到整个封建文化从根本上已经不能保证中国在世界上的地位了,如果不实施彻底的改革,国家就永远没有希望。于是就发生了“新文化运动”,就有了“打倒孔家店”的主张,就有了“德先生”(民主)、“赛先生”(科学)两面大旗,就有了马克思主义的传播,以及中国共产党的成立。
鸦片战争之后直到新文化运动,我们的文化受到了极大冲击,我们的自信心在衰退,是什么东西造成了这一切的?以笔者之见,中国人文化观念的改变,特别是最近几十年突飞猛进的发展、进步,真正起作用的是商业文化的影响,即“市场”“契约”“交易”这样一些经济生活方式,同时也是一种价值观和思维方式在中华大地上的普及。这些东西,才是导致中国发生天翻地覆变化与进步的主要原因。
西方文化,可以概括地称之为“商业文化”,在人类文明史上的所有文化类型当中,唯有西方文化具备这个特征。这是一把真正的“软刀子”,或者说是一种强大的软实力,它无坚不摧。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推行的全面改革,就是要一步一步地实现经济领域的市场化。经过了35年,到了2013年11月,中国共产党第十八届中央委员会第三次全体会议通过了《关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问题的决定》,这个决定第一次把市场作为配置资源的决定性作用正式明确下来,也就是说在经济这个问题上我们已经融入了国际通行的运作体系。须知,这个东西在我们老祖宗那儿是完全没有的。市场这只“看不见的手”非常不得了,当今中国许多正面的东西和大部分负面的东西(即精神、道德在社会生活方面的缺失)都跟市场的作用有关。
应当看到,只要把“市场配置资源”那一套全面引进来、推行开来,中国人在精神、思想、道德上就得付出代价。有人说,当初“如果”怎样怎样,我们“本来”是可以不付出这些精神代价的。笔者当然不同意这种说法。我们认为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我们才可以保持我们的传统、“国粹”不受损,那就是:放弃现代化追求。但中国能不搞现代化吗?当然不能。前面讲了,消除鸦片战争以来的耻辱、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首要的途径就是在硬实力上实现飞跃,在经济、科技、国防、外交等方面拥有国际话语权。这一点,40年来我们已经做到了。
中国40年的改革开放,使得中国人的心早就变得不安宁、不满足了,这是进步还是退步呢?当然是进步,不能用“人心不古”一句话就给否定掉。要是人心真的都“古”回去了的话,国家还怎么发展,社会还怎么进步,人民还怎么幸福?总是不满足现状,从而老是不断进取,这是社会进步的基本动力。
文化自信这件事,不是挂在嘴边说来说去就能解决问题的;如果天天讲、时时讲、刻刻讲,反而给人一种文化不自信的感觉。一旦不自信,就会一个劲儿地提醒、呼吁、区别、捍卫。反过来讲,真正的文化自信,往往我们察觉不到。在这种情况下,文化认同、文化自觉,更不用说文化冲击、文化危机,就发生不了,就成了多余的东西。察觉不到,说明润物无声、潜移默化,说明这个东西无时不在,无处没有。我们经常是把“文化自信”和“文化自觉”连在一起说的,似乎是一回事。其实这是一个误区。文化自信是这样一种精神状态:恰恰察觉不到自己的文化(我们的价值观、生活方式,我们的“活法”)发生了问题,或察觉到了也不那么忧心忡忡、愤世嫉俗,这就是自信心。正是由于文化自信出了问题,发生了文化的冲击和危机,就像鸦片战争以后中国人普遍经历过的那种精神处境那样,文化的认同和文化的自觉才凸显起来。
党的十八大以来,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解读、普及、研究、推广已经成为“显学”。对于中国的文化发展战略来说,这是一件具有时代转折意义的事情。
想想看,从一百年前的“新文化运动”开始,以儒家思想为代表的国学、国故、旧学、中学,曾被认为是中国自鸦片战争以来一再衰落、一再失败、一再屈辱的思想根源和罪魁祸首。这种观点,不管是在一百年前还是在今天,都过于简单了,也过于极端了。但我们必须承认:也正是从“新文化运动”以后,中国的近现代化历程起步了、加速了、冲刺了,中国人用了一百年时间赶上了世界的步伐,今天,在许多领域甚至走在了世界的前列。这期间,曾走过曲折、坎坷的历程,甚至经历过疾风暴雨般的社会动荡。这些弯路,其中一方面是片面化、极端化苏联模式的结果,另一方面也是排斥、抛弃传统文化的后果。
痛定思痛,为了中华民族全方位的复兴而不是单方面、片面化的崛起,党的十八大以后,中共中央把传承、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作为一项重大的国家文化战略提出来,制定了一系列文化、道德、精神文明方面的配套实施方案,比如《关于实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工程的意见》[5]《新时代公民道德建设实施纲要》[6]等。前面说到,传统文化经过了那么多的坎坷与磨难、失落与期盼,时隔近百年再一次成为中国的文化“显学”,成为主流文化或“主旋律”的一部分,的确具有划时代、里程碑的意义。
作为贯彻落实党和国家重大文化战略方针政策的具体体现,这些年来各地文化建设做得风风火火、各有特色,出现了许多好的经验和做法,也有不少好的典型。需要指出的是:我们传承、弘扬中华传统文化,“优秀”二字是一个关键性的界定或限定。那就是说,我们要加以传承、弘扬的,不能是一般的、笼而统之的中华传统文化,而必须是其中优秀的、精华的、有生命力的,源于过去、立足当下、面向未来的中华传统文化。在这个问题上,习近平总书记曾经多次强调“两创”和“三来”,这必须是我们总的指导方针。
如前所述,传承弘扬中华传统文化,“优秀”二字非有不可、非常关键,不能不问青红皂白,把所有中国传统文化的内容、把笼统的“国学”一股脑拿过来进行学习、宣传、教化、弘扬。还有一点:在运用优秀传统文化实现以“文”化人、向上向善这个问题上,我们必须实实在在地而不是流于形式地联系“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内涵和要求。
我们都十分熟悉二十四个字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富强、民主、文明、和谐, 自由、平等、公正、法治, 爱国、敬业、诚信、友善),涉及三个价值层面(国家、社会、个人)。这二十四个字,在中国传统文化里面有,在外来文化里也有,它们的涵义是跨文化的;只不过,在作为“核心价值观”的表述内容时,主要还是突出这二十四个字的中国特色、中国价值。如果说完全、纯粹属于中国传统文化的价值取向、生活引领,在官方与民间共通的内容或话语,则是千百年来流行于“庙堂”和“江湖”、早已妇孺皆知的那些儒家箴言,如“三纲五常”,还有近代以后官方、民间推行的行为规范,如“礼义廉耻”“忠孝节义”等等。这些东西,在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里是完全没有的,也不可能有。因为,比如“三纲”这样的价值观,完全属于封建糟粕,在一百年前的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中就是被打倒的对象,怎么可能与“社会主义”“依法治国”“自由、民主、科学、理性”这些当代价值相容呢?
我们经常引用孟子的“民本思想”(“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来说明中国古代也具有某种民主精神的萌芽。孟子是在战国那个动乱年代说这个话的,就字面来看,它在任何时代、任何国家都具有共同的价值。但是在中国两千年的历史实践中,孟子这个思想从来就没有被当过真,不管是统治者还是老百姓都没当过真。实际上,在中国古代长期的专制统治下,“民本”这个思想是很难得到统治阶层认可的,支支吾吾、羞羞答答地认可也难,老百姓也很难相信:“民为本”“君为轻”,怎么可能呢?那是“犯上”“忤逆”,严重违背了“君为臣纲”的道德伦理。
我们讲这些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我们今天究竟提倡什么样的“国学”,怎么来倡导“国学”,我们究竟学习、汲取我们传统文化中的哪些内容和形式,得有一个标准、有一个原则。那就是:必须能够与前面解读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基本原则、基本内涵相协调、相融洽,而不能与之相矛盾、相冲突。经过这么些年的工作,现在国内已经涌现出了不少专门传承、弘扬中华传统文化的文化教育机构、单位、团体、个人,开展了大量丰富多彩、卓有成效的活动,值得肯定。[7]
就当前来说,要让儒家或其他中国传统国学经典重新回到国民教育当中去(现在好多地方都在这么做),必须经过一番现代性的解读与现代性的转化。如果没有做好这些准备工作(包括培训、储备一大批具备这种现代解读、现代转化方法和知识的各级教师),匆匆忙忙、囫囵吞枣地让传统文化回到课堂、校园,或直接进入精神文明创建活动中去,就有复古的危险,就有可能培育出甚至比前人更守旧、更没有独立性、更不能创新的未来中国人。这不是危言耸听。“国学”经典中,糟粕性的东西俯拾皆是,如果不加鉴别,直接向我们的年轻学生进行教授,让他们熟读、吟诵、吃透、运用,那就会害了孩子,也会贻误我们正在建设的“文化强国”事业。
中国的改革开放已经40余年了,走市场经济这条路,既取得了伟大的成绩,也出现了不少问题。出现的问题多半是精神文化层面上的,都是深层次的问题。我们不能不承认,在中国的硬实力越来越强的情况下,中国的软实力即思想、精神、文化、道德、生活态度、审美趣味、人际关系、义利评判、价值估量等等方面存在着令人担忧的问题,而且这些问题越来越具有复杂性、难解性、深层次性。
最让人担忧的还是人的素质问题,这是文化软实力建设的核心之核心。试想,到了2050年,“两个一百年”都实现了,中国成为了世界上数一数二的经济、科技、军事强国,成了真正的现代化国家,那个时候,我们中国人的软实力到底怎么样?中国人的绝大部分是不是已经成了“现代文明人”?如果到时候没有达到“做一个现代文明人”这种看上去很普通的目标,我们或我们的后代将会是多么地遗憾啊!
在笔者看来,把今天中国许许多多不堪的道德状况,归结于西方文化的影响,即西方的“商业文化”“逐利文化”对中国人的精神渗透,是不能否认的事实。40年前的中国人,甚至一百年前的中国人,跟历朝历代的古代中国人在“国民性”上(也就是在文化上)是区别不大的;而40年后的当下中国人,在文化上却已经是另外一种人了。这话有点耸人听闻,但却是事实。因为中华民族就是从一百年前开始,尤其是近40年来,才真正遭遇到并且逐渐接受了那个从西方引进的、一步一步改变了我们的国民性、改变了我们传统文化的“活法”(价值取向和生活方式),即商业文化。
在人类文明史上的所有文化类型当中,唯有西方文化具备了“不择手段追逐利润”这个特征。马克思曾深刻揭露资本的本性:“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一旦有适当的利润,资本就胆大起来。如果有10%的利润,它就保证到处被使用;有20%的利润,它就活跃起来;有50%的利润,它就铤而走险;为了100%的利润,它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300%的利润,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绞首的危险。”[8]资本真是一把软硬兼施的刀子!在早期资本主义时期,西方人经常挥舞“硬刀子”,无数次地对弱小民族——他们认为的“劣等”种族——搞烧杀抢掠。十五世纪末哥伦布发现美洲大陆以来,移民或殖民就成了欧洲白人开辟新的生存空间的主要途径,大片大片的殖民地在欧洲以外的地区建立起来,美洲大陆、非洲大陆、南亚次大陆、澳洲大陆都成了殖民地。英国的“日不落帝国”是怎么形成的?西班牙的“无敌舰队”是怎么横冲直撞的?英国人、法国人、葡萄牙人、西班牙人、荷兰人是怎么征服美洲、非洲、印度、美索不达米亚、印度尼西亚群岛的?稍微了解一下历史就一清二楚了:全是用残暴的武力实现的。看一看文艺复兴以后欧洲人怎么对待新大陆的土著居民、怎么对待非洲大陆的黑人奴隶、怎么对待西亚、印度、中南半岛、加勒比地区的原住民吧。侵略、占领、征服、奴役、掠夺、殖民、长期统治,这就是资本原始积累时期欧洲人对待弱小民族和弱势文化所惯用的手段。
但西方人对待拥有悠久历史、古老文化、政治统一、幅员辽阔、领土完整、人民团结的国家,用的却是另一种策略和手段:刚柔并用,以“软刀子”为主、以“硬刀子”做保障。从十九世纪开始,西方人开始打中国和日本的主意。他们并没有攻城掠地、烧杀抢夺、霸占国土,而是采用软的办法:通过商业谈判和贸易来获取利润。他们知道,东方大国是不可能变成殖民地的,如果那么做,代价太大不说,目的也达不到。商业文化的主要宗旨:追逐利润。为了这个目的,他们可以软硬兼施。英国人从乾隆时期就开始叩击中国的大门,想和中国做生意,想以交易的方式“换取”(而不是“夺取”)利益或利润。美国人也一直想叩开日本的大门,也是出于同样的目的、用同样的手段。只不过到了十九世纪中叶,英国人碰到了“不买账”的道光皇帝和林则徐,“虎门销烟”使英国人弄懂了,必须用“坚船利炮”来打冲锋了。然而第一次鸦片战争一结束,英国人马上回到谈判桌上,要让战争的胜利落实到生意的盈利上来。“南京条约”的核心就是在中国开辟通商口岸(包括搞租借、建办事处、开银行等),以赚取商业利润。美国人叩开日本的大门(1853年美国军舰开入东京湾),也是这个目的,但要比英国人顺利,没有打仗。
“商业文化”或“逐利文化”是解构我们传统文化的一把软硬兼施、令人喜忧参半的利刃。“新文化运动”一百多年以来的事实证明,只要放它进来了,就没有办法抵御它。1956年至1978年,中国采纳了苏联的计划经济模式,结果失败了,国民经济几乎崩溃。于是邓小平一锤定音,学习西方,采纳市场配置资源的方式,结果中国的经济获得了长期的、稳定的、井喷式的增长。商业文化追求高效率,不追求高境界,西方人尊崇的所谓“新教伦理”,就是在不损人的前提下容忍、接受、鼓励逐利,这就是为什么几十年来中国随着经济的突飞猛进而思想、精神、道德持续下滑的文化原因。
既然在道德上备受质疑,那为什么中国仍然义无反顾地对市场经济和商业文化采取容忍、鼓励、支持的态度?道理很简单:因为我们的确需要它!历史反复证明了:对于国家的强盛、人民的安康,对于彻底改变鸦片战争以来中国被动挨打的屈辱处境,对于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中国梦的实现,市场经济、商业规则、公平交易是绕不过去的途径。
改革开放过程中,中国出现了这样那样的“阵痛”,甚至是“持续发作的痛”,就有人说,这40年的路走错了。正因为如此,我们必须把软实力抓上去,让我们中国人都成为现代文明人;用一句老话讲,就是实现“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双丰收”。前面讲了,“中国梦”是一定包含了文化复兴之梦的,可惜我们这个方面还做得很不够。文化的问题非常复杂,既等不得也急不得,可以有各种各样的途径、手段来逐步解决这个问题,党的十九大、十九届三中、四中、五中全会精神里都有文化建设的新表述、新论断、新举措。但是有一点应该强调:我们必须坚持“与时俱进”这个思想前提。文化的修复、发展、振兴、强盛不能向后看、不能复古,一定要往前走,跟时代和文明的步伐同步。文化发展必须保持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的品格,必须不断吸纳一切人类文明的积极成果和因素,必须摈弃一切落后的、没有生命力的精神思想糟粕,在与不同文化的碰撞、交流、互补中实现自我的更新与完善。还要强调一点:不能总把文化当做盾牌,而要当做桥梁、纽带;文化主要不是用来交锋的,而是用来交流的,市场经济条件下的文化尤其如此。要努力达到费孝通先生所描述的那种境界:“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
就当前来讲,不管是什么样的精神文化资源,只要有利于国家综合实力的提升,只要有利于中华民族凝聚力的加强,只要有利于人民群众精神和道德素养的提升,一句话,只要有利于建设社会主义文化强国,都可以为我所用。在全球化、信息化的当今世界,文化如果不开放、不包容、不与时俱进,就只能把路子越走越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