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哲罕
内容提要 克劳塞维茨对战争的理解并不受限于狭义的战争活动,而是涉及战争与政治、哲学等事物的广泛关联;与之同理,我们对克劳塞维茨理论的理解也并不能受限于狭义的军事理论,而是要将其放置在更为宽广的政治思想史背景之下。克劳塞维茨正好处在德国概念史中所谓的“鞍形期”或“语义学问题”的集中展现期,大致对应于当时欧洲政治现实及政治思想的剧烈转型期。这使得他在《战争论》中对战争的定义是复杂和充满矛盾的。通过上述研究进路不仅有助于更好地理解克劳塞维茨的理论及其内在张力,而且可以更好地管窥与理解(欧洲)现代国家形成时期的复杂状况。也即,通过对克劳塞维茨“三位一体”的战争观在政治思想史上的一个展开,可以清楚地认识到它与君主—主权、启蒙—反启蒙和民族—国家这三个层次或三阶段的对应关系,以及进一步反诸理解后三者之于(欧洲)现代国家形成的关联。
卡尔·冯·克劳塞维茨 (Carl von Clausewitz)1780年出生于马德格堡附近的布尔格(Burg),1793年以军官候补生身份加入了普鲁士军队,也曾在俄国军队短暂服役。一生主要的参战经历都是以与拿破仑法国的战争为主,曾追随沙恩霍斯特(Scharnhorst)和格奈森瑙(Gneisenau)等人参与了普鲁士军制改革,后来担任过柏林的军事学院的校长,1831年在任上去世。作为一位职业军人,克劳塞维茨经历过一些战斗,不过并未取得显赫战功,但是作为一位军事理论家,他给后世留下了《战争论》这样的重要著作。克劳塞维茨的声誉在其身后可谓毁誉参半,而这正是因为他的思想可以部分关联于后来德国的军国主义与“总体战”而被人误读,不过现在总算可以恢复为一种相对中正的看法了。①本文的研究正是要将克劳塞维茨放置在更为宽广的时代背景之下,只有这样才能对其思想有一种必要的定位与框限,以及更为准确的认识与判断。
从法国大革命到拿破仑战败之间的一系列事件对后世的政治现实及政治思想具有十分重要的划界意义。即使先于法国大革命发生的所谓美国革命(也即美国的独立战争以及之后一系列立宪活动) 也是与法国的政治现实及政治思想在实质上具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不论是以歌德、黑格尔为代表的法国大革命和拿破仑的同时代人,还是以科耶夫(Kojève)为代表的后人,都持有一种历史在此断裂与新精神在此开现的观点。②德国概念史学派的历史学家莱因哈特·柯塞勒克(Reinhart Koselleck)曾提出过“鞍形期”(Sattelzeit)理论,以此说明1750年到1850年间在传统向现代的转型中存在的那种“渐近线”。③后来又提出了“语义学问题”(Semantik)这个说法,以更进一步说明在概念及概念群的语义上从“鞍形期”之前的稳定到之后的混沌再到最后新语义的稳定这个过程。④当然,政治思想与政治现实是互为表里的,它们共同促成了现时代的形成,即使在这种形成之中难免有反复和例外,但却在历史哲学的框架内表现出一定的趋势性,而我们的考察必然是要在这两者的对勘中加以实现的。
克劳塞维茨正是生活在这样一个政治现实与政治思想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的时代,他的战争理论自然也难掩其作为“时代精神”的痕迹。按照马克思所说的,当时的德意志是处在一种时代错乱之中:“如果想从德国的现状本身出发,即使采取唯一适当的方式,就是说采取否定的方式,结果依然是时代错乱。即使对我国当代政治状况的否定,也已经是现代各国的历史废旧物品堆藏室中布满灰尘的史实。……即使我否定了1843年的德国制度,但是按照法国的纪年,我也不会处在1789年,更不会是处在当代的焦点。”⑤同时,这也是历史学家迈涅克 (Meinecke) 所谓的 “德意志的复兴时代”。⑥在这个时代,对一个统一的德意志民族国家的要求被拿破仑法国的侵略所激发,普鲁士王国通过自上而下的全面改革在旧的政治框架内吸收了各种革命性因素为己所用。克劳塞维茨的个人生平⑦正说明了在那个时期普鲁士受过教育的、代表进步力量的新兴市民阶层与旧容克贵族的结合。⑧不过令人遗憾的是,在反拿破仑战争胜利后,普鲁士(乃至整个欧洲)开始走向全面复辟,作为改革派之一的克劳塞维茨在生涯末期已经被边缘化了,而这正是因为他所具有的那种市民精神使其被保守的当权者视为“雅各宾派”。⑨
战争在克劳塞维茨所身处的那个动乱年代里不仅成为政治变革的手段,而且同时也是政治变革的目的与表现。⑩克劳塞维茨所面对的拿破仑法国的全面战争形式以及西班牙反拿破仑的游击战争形式都是与之前相对古典的王朝战争形式非常不同的。克劳塞维茨在《战争论》中勉力使用理论去概念化他所经历过的或密切关注过的战争的新现象,导致了他对战争的定义复杂多样且内在冲突。通过文献学或版本学的考察可知,只有《战争论》 的第一章在克劳塞维茨的反复改写之下才是相对成熟的,而其他章节则是有待整理的,但是很不幸因为其逝世而未加进一步完善。这只是其理论复杂性的外在原因,而内在原因则如“语义学问题”所揭示的,克劳塞维茨需要在一种新形势下面对与处理概念及概念群在语义上的变化。不过,也正是因为其内容如此充满内在张力,才为我们揭示克劳塞维茨《战争论》的政治思想史背景打开了宽广的空间。
克劳塞维茨在《战争论》开篇不久处就对战争提出了一个相对有些直接的定义:“战争是迫使对手服从我们意志的一种暴力行为。”⑪这个定义并没有告诉人们太多内容。克劳塞维茨随即在下文又提出了那句被人所广为熟知和援引的关于战争的定义:“战争就是政治以其他手段的延续。……战争不仅是一个政治行为,而且是一个真正的、政治的工具,是政治交往的一个延续,是以其他手段进行的政治交往。”⑫克劳塞维茨在这里将战争与政治关联了起来,以突破自己之前定义的不足。他坦言:“我们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应该把战争想成是独立的东西,而是应该把它视为政治的工具。”⑬就像有论者所指出的:“如果战斗不再能提供一种统一的概念,那么克劳塞维茨就需要一个范畴,这个范畴能让他将作为一个整体的战争概念化。他在政治的概念中找到了这一范畴。”⑭当然,英译本多用“政策”(policy) 翻译德文文本中的 “政治”(Politik),⑮不过“政策”只是表现了“政治”与国家建制和政治目标有关的一些方面,而无法涵盖全部,因此这里依然使用“政治”而非“政策”。
接下来克劳塞维茨通过各种考察与展开,直到《战争论》第一篇的结尾处才提出了“三位一体”战争观:“它还是一个奇特的三位一体,由三个方面组成,一是战争要素固有的暴力性,包括仇恨与敌视,这些可看作是盲目的本能;二是盖然性和偶然性的游戏,它们使战争成为一种自由的精神活动;三是作为一个政治工具的从属本性,使战争归于纯粹的理智。这三个方面中的第一个主要与民众有关,第二个主要与统帅及其军队有关,第三个主要与政府有关。”⑯有论者将这一个“三位一体”展开为“人民、军队和国家”与“敌对性、偶然性与政策/理性”这两个“三位一体”,甚至认为这对应于人性本身的复杂性,⑰这种观点当然没有太大错误,不过有画蛇添足之嫌。学界相关研究基本都非常重视克劳塞维茨的“三位一体”战争观,⑱不过有些学者片面地发展了其中的某些面向,⑲而有些学者则试图像论证基督教教义中的“三位一体”观一样把其中的差异人为地解释与融贯起来,⑳但重要的则是如何理解这里的对立与冲突的存在以及对之进行可能的调和。悖论之处通常就是重要问题所在之处,“三位一体”战争观才是克劳塞维茨理论中最暧昧不清和最有魅力的部分,就像有论者所指出的:“三位一体及其存在的全部问题,是克劳塞维茨的真正遗产,也是其理论的真正开端。”克劳塞维茨的“三位一体”战争观背后所揭示的正是法国大革命到拿破仑战争对欧洲社会旧式的、传统的战争形式的改变,更进一步而言,这里所潜藏的正是各种新旧交错的政治正当性类型以及相应的政治哲学类型,而且该正当性问题在当时没有经过充分革命与启蒙的德意志境内表现得更为复杂和严重。在兵败于法国的普鲁士境内,不论是克劳塞维茨这样的军制改革家,还是其他各方面的改革家,都在小心翼翼地尝试将法国大革命带来的新内容装入普鲁士王国的旧形式之中,而这带来了矛盾或内在张力。卡尔·施米特(Carl Schmitt)就非常敏锐地指出:在1812年,“伴随着很多共存与妥协的尝试,王朝正当性和民族正当性发生了公开冲突,双方都试图淘汰或瓦解对方,以至于公开的冲突和潜在的合作交错发生。……普鲁士国王当时察觉,他的王朝正当性正受到军制改革家们提出的一揽子武装民众计划的威胁。军制改革家瞄准的是分别蕴藏在两个对立的正当性中的战争潜能,冀望把这两者联合起来。”
若稍加政治哲学的类型归纳,上述各种新旧交错的政治正当性类型以及相应的政治哲学可以被认为是君主—主权、 启蒙—反启蒙和民族—国家这三层次或三阶段。克劳塞维茨提出的“三位一体”战争观与君主—主权、启蒙—反启蒙和民族—国家这三层次或三阶段之间存在着一种对应关系,这体现了在类型学上政治现实与政治思想的不同区分或演进。正是因为在上述各种新旧观念与现实交错的状况下,克劳塞维茨的相关理论表现得并不是非常清晰,从而引起分析上的困难。在下文的论述中,将采用一个“倒错”的结构以使其符合早期现代国家形成到 “总体国家” 历史演进——这就是一个“国家形成”(State-building)继而“民族形成”(Nation-building)的过程——的方向从而进行分析。
“君主”(sovereign)与“主权”(sovereignty)从其词根就可知两者在词源学意义上具有明显的相关性。早期现代欧洲国家的形成就本质而言是围绕以君主—主权为中心而脱离或消灭各种残余的宗教势力与封建性的地方势力的过程,但正如政治现实中仍然保留有宗教势力与封建性的地方势力一样,在这个过程中还是有许多语义学上的重叠或者残留的。就像中世纪天主教的“上帝”作为秩序的来源与保证者一样,早期现代欧洲国家的世俗君主也被视为(虽然只是一国疆域之内的)秩序的来源与保证者。换言之,君主—主权理论是脱胎于以及超越于中世纪天主教框架的,或者被老生常谈地称为对神学理论的世俗化。各种权力以君主—主权为中心聚集与扩展,以及正当化自身。这种观点在早期现代的理论家们中间,诸如法国政治学家让·博丹(Jean Bodin)关于主权和绝对主义国家的著述中,就可以非常典型地见到。在经历一系列宗教改革与宗教战争之后的1648年的《威斯特伐利亚条约》中,以君主—主权为中心的早期现代国家才大体上在欧洲得到现实的确立。
上述克劳塞维茨提出的“三位一体”战争观中的第三点正是说明了在君主—主权视角下的战争观:“三是作为一个政治工具的从属本性,使战争归于纯粹的理智。”这里克劳塞维茨提到的“纯粹的理智”其实就是马基雅维里意义上的“国家理性”(raison d’etat),即将国家人格化(甚至更进一步而言是具身化于主权者,也即“君主”),认为国家具有自身的利益与目的以及出于此行事。就像上述世俗君主与天主教“上帝”之间存在的对应性一样,所谓的“国家理性”学说不过是一套改头换面了的更为世俗化与更少神秘因素的“神正论”(theodicy)而已。与之前非常惨烈的宗教战争不同,“国家理性” 在很大程度上制约着战争朝向极端化方向发展。就客观方面而言,虽然早期现代欧洲国家开始了权力(主权)在一个固定疆域内围绕一个中心点的集中,但是就其打通社会各个层面的纵向发展而言还是羸弱不堪的。这不仅体现在行政组织等建制性层面还有待进一步发展,还体现在对民众的动员能力远远不够。受限于早期现代欧洲国家的各种内在因素,拿破仑法国之前的旧式王朝战争更多的表现形式是参与人数较少、 持续时间较短、军费花销较少、惨烈程度较低的有限战争,参与战争的人大都是贵族骑士、雇佣军等,支持战争的经费主要出自君主的国库,从事战争的政治目的在很大程度上是有限的(诸如王位继承权、领土争议等),而且国家(政府)与人民之间在战争方面基本是相互分离的。
这种旧的战争形式,以及与之相应的这种旧的国家形式,在面对拿破仑法国的全面战争形式以及西班牙反拿破仑的游击战争形式的时候已经不敷使用了。就像克劳塞维茨所指出的:“奥地利和普鲁士试图运用其外交上的军事艺术解决问题,但不久就表明这种军事艺术已经不够了。当时人们按照常见的方式看待事物,把希望寄托在规模不大的军队上,但是在1793年出现了一支人们此前无法想象的军队: 战争突然又成了人民的事情,具体来说是成了全部自视为国民的3000 万法国人民的事情。”因此,普鲁士等国家为击败拿破仑法国就必须要学习对手,这种学习不仅仅是战法上的,而更为重要的是背后的社会动员能力上的。此外,军事技术的更新迭代,也使得骑士与城堡成为历史,并因此改变了国家(政府)与人民之间的关系。换言之,国家(政府)不能再依靠少数的骑士、雇佣兵等来进行战争了,而是需要将人民纳入到战争之中(不仅是直接的战争行为,而且也有后勤、工业等方面),而人民则趁此机会登上历史舞台,争取自己的地位。这不仅改变了战争的形式,也改变了政府的构成,甚至是政治正当性的论证方式,而旧的王朝体系及正当性论证也不再可以维持。按照拉莫尔(Lamore)的论述:“曾经有过那样一个时代,君主实施的政治权力通过他在一个王朝血统中的位置得到证成,而这本身被视为传达上帝意志的手段。但至少从1815年开始,不只是君主政体,而且几乎所有形式的政府都已经声称,自己不是依据神权而是依据人民的意志来统治。”
克劳塞维茨作为在那个时期受过教育的 (以及具有自我学习能力的)、代表进步力量的新兴市民阶层之一员自然是受到了启蒙运动,特别是德意志启蒙运动的影响。自17、18 世纪以来,新兴的市民阶层开始登上历史舞台,开始挑战之前封建贵族势力和宗教势力的垄断局面,当然,这也意味着他们将自身的智识背景带入了政治。虽然克劳塞维茨并没有受过系统的高等教育,但是许多研究都揭示了他熟读过康德、 费希特与黑格尔等人的著作,甚至他还曾给晚年的费希特写过信件。克劳塞维茨的《战争论》 是非常现实主义的一部著作,内容只是基于各种世俗因素(人类的理性与意志)进行分析,而并没有涉及宗教或什么其他的神秘因素。我们并不能按照原初启蒙运动的简单原则去理解克劳塞维茨,克劳塞维茨所处的这个时期经常被后人称为德意志启蒙运动时期。所谓德意志启蒙运动不仅包括原初启蒙运动的各种主题,而且也包括之后浪漫主义等原初启蒙运动的各种反题,这是一种更为深入的,或者说是“具体普遍性”的启蒙观念。这种现象在以赛亚·伯林的著作中曾有所提及,而且还被称为“反启蒙”。有论者关于克劳塞维茨的研究已经非常接近我们在此处的讨论了。
在原初启蒙运动中,人类取代了上帝,成为了自治的主体,而作为客体的自然与社会似乎都是运用几何学或物理学而可以被认识与实践的。原初启蒙运动的这些观点被休谟对因果关系的质疑动摇了。正如康德哲学区分了现象与物自身一样,德意志启蒙运动与原初启蒙运动最大的差别就在于后者认为在人类可认识与实践的领域之外仍然存在人类不可认识与实践的领域,而且前者是需要后者奠基的。换言之,这里需要承认世界并不是完全由简单的因果性(必然性)构成的,而是充满着各种偶然性的。这种偶然性所带来的复杂性大大超出了原初启蒙运动所依靠的几何学或物理学的处理范围,人类意志的重要性就此得以凸显。在德意志启蒙运动的视角下,他们正是正视了那种客观存在的偶然性,以及认识到需要伴随着偶然性而实践,而这同时表明了原初启蒙运动的不足之处。
在克劳塞维茨之前,有位著名的普鲁士军事学家比洛(Bülow)在原初启蒙运动的影响下非常激进地尝试使用几何学的方法来研究战争。在比洛眼里战争似乎只是数学题目,或者可以还原为数学题目,而比洛的这些观点自然是非常机械与教条的。克劳塞维茨批判了比洛的战争观,他非常符合德意志启蒙运动精神地说:“智力活动离开了严格的科学、 逻辑学和数学的领域而成为艺术(就这个词的广义而言),也就是成为一种通过判断情况时的直觉从大量事物和关系中找出最重要的和决定性的事物和关系的能力。”这非常符合克劳塞维茨上述提出的“三位一体”战争观的第二点:“二是盖然性和偶然性的游戏,它们使战争成为一种自由的精神活动。”正是因为影响战争的因素是非常庞杂且瞬息万变的,有些是可以计算的,而有些(甚至是大部分)则是不可计算的,所以克劳塞维茨经常用“纸牌赌博”来比喻战争活动:“人类再没有像战争这样经常而又普遍地与偶然性接触的活动了。”可以说,克劳塞维茨既非常符合启蒙精神地认识到了需要依靠人类的力量而非其他外在因素,又非常符合德意志启蒙运动(或者反启蒙)精神地认识到了人类力量的不足,由此意味着克劳塞维茨将人类放置在一个更为合适的,而非取代“上帝”以支配一切的位置上。随着人类力量的增长,偶然性的领域在不断缩减,而现代战争行为更多地表现出来(物力上的)可计算的部分,诸如时运、 天才的直觉与判断等在战争中的作用则不断降低。
依照上文提及的,克劳塞维茨所面对的拿破仑法国的全面战争形式以及西班牙反拿破仑的游击战争形式是与相对古典的战争形式非常不同的,而这种不同既体现在因为工业化社会的军事技术升级所导致的战争形式的变化,也体现在与之相关的社会动员能力上的变化。就像有论者所指出的:“法国大革命期间的‘全民动员’宣言使战争成为‘人民的事务’,并且,如克劳塞维茨所说,‘现在可用的资源和力量超越了所有传统的限制’。通过革命性地动员整个民族实现战争的扩展,军事专业人员和普通公民的区分得以消除。从1793年开始,战争突然变成了人民的事情,成了3000 万民众的事情,他们都认为自己是公民。”而这必然会导致战争趋向极端。
我们回到上述克劳塞维茨提出的“三位一体”战争观的第一点即战争要素固有的暴力性,这可以被认为是作为质料性因素的民众被融入甚至是取代了原先的政治形式,而最终的结果则是“总体国家”的出现。普鲁士的旧君主—主权的政治形式在拿破仑法国面前已经不敷使用,而是需要通过围绕德意志民族精神来反对拿破仑法国。赫伯格·罗特在一处涉及克劳塞维茨的政论文章的注脚中敏锐地指出:“评论本身并不重要,但它们的确反映了克劳塞维茨有关政治主体的观念已经从普鲁士国家转向德意志民族。”两国之间的战争已经转变为两个民族(国家)之间的战争,而且这种战争也难免被意识形态化与形而上学化为种族、文化或理念的优劣之争。像有论者所指出的:“尽管法国大革命消除了个人性的主权者及贵族派系,将人民和民族推上前台,但战争仍由国家发起。相反,在西班牙的游击斗争中,国家是次要的。”拿破仑法国在其倒行逆施与旧贵族的合作中、 在其跨越国界对其他国家人民的侵害行为中,失去了自身的正当性,以及同时促使了其他民族—国家的兴起。这就像施米特所说的:“革命正当性溶解在民族正当性中,……作为民族的正当性,它不再能够去证成法兰西帝国主义的正当性,特别是在面对欧洲大陆的其他民族时。确切地说,强大的法兰西民族主义迫使邻邦的人民思考自己的国族以及自己的民族正当性,并冒险进行民族主义的尝试。不仅西班牙人,也包括德意志人,都是在和法兰西民族主义的较量中成为了现代语词意义上的欧洲民族。”
民族—国家这种形式作为现代国家的组织原则可以有效地实现政治凝聚,不过这同时也有副作用。就像法律史家施托雷斯(Stolleis)所说的:“依据情况,民族主义既是国家建立也是国家毁灭的酵素。”民族—国家形成与维持的原则,同时构成了其灾难性结局的原因。克劳塞维茨已经预见到了当时新兴的民族—国家对战争形式的影响,在其之后普鲁士总参谋部关于“总体战”的设想的确可以从克劳塞维茨《战争论》的一些片断中找到根据,但是这并非克劳塞维茨理论的全部。克劳塞维茨在其自身所处的那个新旧转折的年代里,无法预见到世界以及自身理论在一个更为高度萃取的意识形态中会有何等极端化的表现。不过克劳塞维茨并不需要对此负太多责任,早就有人为其进行了合宜的辩护:“早期的克劳塞维茨和普鲁士军队改革家都认为,如果要成功发动战争,如果普鲁士国想要存活下去,全民族的潜力都要被动员起来。这种观点和总体战的概念之间的确存在一种密切关系。”而(对鲁登道夫而言)“这种‘总体’战争以如下虚构为特征,它宣称,发动战争是为了确保‘民族生存’。也就是说,这不仅事关武装力量,而且直接影响每个个体公民的生活与‘灵魂’,由此可以得出,政策也必须呈现出这种总体特征。”甚至,克劳塞维茨本人对后来发生在工业化社会的民族—国家发动的、 动员一切有形与无形资源的、毁灭性的“总体战”早就做出了警告:“于是战争要素就从一切传统的桎梏中被解放出来,爆发出其全部自然的力量。”
如果将克劳塞维茨的“三位一体”战争观放置在其所处的政治现实与政治思想剧烈变化的语境之中,就可以认识到他对战争充满内在张力的不同理解其实对应的正是那个时代战争的不同形式。正是因为克劳塞维茨在《战争论》中所展现出来的不同面向及其之间的内在张力,使得某些对其片断的解读是很成问题的,而克劳塞维茨自然也是不太需要为此负责的。即使没有克劳塞维茨的《战争论》,战争也会在工业化社会与民族主义兴起中向不断升级的“总体战”方向发展,这是由其内在逻辑所驱使的。如上文所述,理解克劳塞维茨就必须将其放置在他所处的时代背景之中,而与之后那段扭曲的德国历史做出有效的切割,甚至更进一步而言,克劳塞维茨《战争论》中的一些观点已经预见到了这种毁灭性前景。在工业化社会,作为一项艺术的、依靠偶然性的战争让位于或还原为两方(两个民族—国家)工业能力之间的比较,这就突破了之前各方面的限制。换言之,克劳塞维茨的“三位一体”战争观中的第一点完全淹没了第二点与第三点。在克劳塞维茨身后各种毁灭性的战争正说明了这些分析。不过吊诡的是,物极必反,当前多个国家拥有核武器这一事实才遏止了战争趋向无限的极端化,实现了新的均衡态势。
我们需要在不同的语境中去理解战争以及其所关涉的更为复杂的政治现实与政治思想,克劳塞维茨在研究战争史时曾指出:“半开化的鞑靼人、古代的共和国、中世纪的采邑主和商业城市、18 世纪的国王们,以及19 世纪的君主和民众,他们都是以各自的方式进行战争,使用的手段不同,追求的目标也不同。”普鲁士的旧王朝体系在拿破仑战争的冲击后,虽然尝试各种自上而下的改革,但终究是难以维持的了,这正如克劳塞维茨的“三位一体”战争观三者相互制约的情况在随后进一步的发展中解体了一般。启蒙运动与工业化生产方式的重要结果之一就是政治主体范围的扩大,这在黑格尔的《历史哲学》 中就有十分清楚的表达:“例如东方各国只知道一个人是自由的,希腊和罗马世界只知道一部分人是自由的,至于我们知道一切人们(人类之为人类)绝对是自由的。”这进一步导致了政治现实与政治思想的新形势,也即基于人民主权原则的社会主义与民族主义成为了19 世纪以来的两大主要思潮,成为现代国家的支柱性原则。通过上文以克劳塞维茨“三位一体”战争观为节点的考察可以管窥(欧洲)现代国家的形成经过,即君主—主权、启蒙—反启蒙和民族—国家这三个层次或三个阶段。这三个层次或三个阶段清楚地体现了在类型学上政治现实与政治思想的不同区分或演进。在历史哲学的视角下,(欧洲)现代国家正是在经历了这样一个兼具连续性与断裂性的过程后,才彻底完成了“古今”之间的转变。
注释:
①Cf.R.Gerald Hughes,“Carl von Clausewitz and his Philosophy of War: The Evolution of a Reputation,1831-2021”,in History,Vol.105,2020,pp.773-805.
②[法]亚历山大·科耶夫:《法权现象学纲要》,邱立波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
③Vgl.Reinhart Koselleck,“Einleitung”,in Otto Brunner,Werner Conze,Reinhart Koselleck(Hrsg.),Geschichtliche Grundbegriffe.Historisches Lexikon zur politisch -sozialen Sprache in Deutschland,Bd.I,Stuttgart: Klett-Cotta,1972,S.xiv.
④Cf.Reinhart Koselleck,Futures Past: On the Semantics of Historical Time,translated by Keith Tribe,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85.
⑤《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5 页。
⑥[德]弗列德利希·迈涅克:《德意志的复兴时代》,黄福得译,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08年版。
⑦克劳塞维茨的贵族身份是十分可疑的,不过他后来迎娶了布吕尔伯爵的长女玛丽,而玛丽曾是第一任德意志帝国皇帝威廉一世的妻子的侍从长。参见[德]威廉·冯·施拉姆:《克劳塞维茨传》,王庆余等译,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33 ~46 页; Vanya Eftimova Bellinger,Marie von Clausewitz: The Woman Behind the Making of on War,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5。
⑧[德]威廉·冯·施拉姆:《克劳塞维茨传》,王庆余等译,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33~86 页;Peter Paret,Clausewitz and the State: The Man,His Theories,and His Times,Princeton and Lond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07,p.6.
⑨[德]威廉·冯·施拉姆:《克劳塞维茨传》,王庆余等译,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18~19 页。
⑩有论者的研究已经将克劳塞维茨放置在复杂的政治史与政治思想史的背景下加以考察了。参见Peter Paret,Clausewitz and the State: The Man,His Theories,and His Times,Princeton and Lond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07,pp.4-5。
⑮Cf.Christopher Bassford,“The Primacy of Policy and the ‘Trinity’ in Clausewitz’s Mature Thought”,in Hew Strachan,Andreas Herberg-Rothe (eds.),Clausewitz in the Twenty -First Century,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7,pp.74-90.
⑰Cf.Colin M.Fleming,Clausewitz’s Timeless Trinity:A Framework for Modern War,Farnham: Ashgate Publishing Ltd.,2013,pp.49-50.
⑲施米特侧重其中的第一与第二部分,参见[德]施米特:《作为政治思想家的克劳塞维茨: 评论与提示》,李柯译,载吴彦、黄涛主编:《国家、战争与现代秩序——卡尔·施米特专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雷蒙·阿隆则更为侧重第二部分,参见Raymond Aron,Clausewitz:Philosopher of War,Christine Booker & Norman Stone(trans.),London: Routledge & Kegan Paul,1976。
⑳Thomas Waldman,War,Clausewitz and the Trinity,Farnham: Ashgate,2013; 刘树才:《克劳塞维茨与军事启蒙——以战争隐喻为中心》,《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3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