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病的灾害史解读与中国卫生现代性的构建
——读余新忠主编《瘟疫与人:历史的启示》①有感

2021-04-15 01:34夏明方
云南社会科学 2021年1期
关键词:琼斯现代性灾害

夏明方

庚子大疫暴发初期,中国灾害防御协会发出倡议,要求所属各专业委员会紧急动员起来,积极参与到全国范围的“战疫”行动之中。灾害史专业委员会,作为其中唯一一个以历史研究为中心的分支机构,相比于其他奋斗在防灾抗疫最前线的同行,顿觉异常气馁。面对来势汹涌的新冠病毒,我们这些专放“马后炮”的专家学者,除了“躲在小楼成一统”之外,还能为这个被疫情肆虐的悲惨世界做些什么呢?只是由于在全球范围内迄今未见消退之迹的新冠疫情,不仅对于我们这些习惯于以过去作为研究对象、成天埋首于故纸堆的学者来说,是个全新的东西,即便是对于那些处在全球医疗科学最前沿的自然科学学者来讲,恐怕也是一头雾水,也都需要把它与过往已发现的诸多病毒及其演化过程进行比较,需要对疫情孕育、暴发、扩散的路径进行回溯式的跟踪调查,也就是流行病学调查。与此同时,为了更有效地应对此一全新而未知的病毒,越来越多的大众,无论身处疫区内还是疫区外,是作为受害者还是旁观者,也对人类过往曾经遭遇怎样的疫病、这些疫病对人类有什么影响、它暴发的原因何在、人类又是如何应对疫病,以及这种应对对今日之“战疫”究竟会有什么样的启示之类的历史问题,有着越来越迫切的求知之欲,这就使我们似乎又增强了一点点的信心。或许可以从现实的需求出发,把对过去有关疫病历史的认识,用相对通俗的形式进行梳理、归纳和总结,让先前封闭于象牙之塔的所谓纯学术,走向社会,面对大众,从而为现实的抗疫防疫提供某些经验或教训。更何况这一场疫病,虽然把我们都禁足于钢筋混凝土构建的“牢笼”之中,这在一定意义上来说也是韦伯所言现代性之“理性的囚笼”在现实生活中的具象化,却也给我们这些历史文献的爬梳者提供了极为难得的田野考察的机会,使我们从历史学者变成了人类学家,作为当事者或局内人,对由疫情揭开的人间万象,亲自观察,亲自体验,进而使我们对过去的历史,尤其是长期以来被遮蔽的疫病与历史的关系,有了更加深刻的感悟和认识。历史与现实交相激荡,共同推进着人类对自身命运的思考。

事实上,随着疫情的暴发和蔓延,自2003 年非典之后逐步兴盛起来的中国医疗史、疾病史学界也迅速行动起来,并利用互联网提供的强大传播功能,在全社会掀起了一场具有公共史学特质的疫病史宣叙高潮。商务印书馆和其他很多出版社也积极组织力量编撰相关主题的学术普及类作品。我们也希望借此机会,邀请海内外从事疫病和公共卫生研究的专家,围绕着历史上尤其是明清以降中外的疫病及其社会应对这一主题,在较为充分地借鉴已有研究的基础上,结合现实体验,将各自先前的学术结晶用一种简明通畅的语言再现出来,供有兴趣的读者参考和批评。恰好灾害史专业委员会的副主任余新忠教授是这一领域的杰出代表,在他的倡议之下,兼以海内外诸位医疗史大家和青年才俊的热情应邀,鼎力襄助,终于变成了《瘟疫与人:历史的启示》这部学术普及型的读本。虽然就中国大陆的疫情防控而言,这一定程度上还是放的“马后炮”,但从该书所展示的明清以来中外疫病及其应对的历史,尤其是从中外比较中展现的中国卫生现代性艰难曲折的构建过程,应该可以使读者从中获取某些新的认识和启示。

一、疾病的全球一体化与中国卫生现代性的再思考

灾害史专业委员会从2004 年创会伊始,就对灾害给出了一个相对宽泛的定义,其中包括自然灾害、人为灾害以及由自然、人为相互作用而导致的环境灾害或技术灾害,但是对于疫病的灾害属性,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灾害史学界并未达成一致性的共识。有的史家虽然把它当成自然灾害来研究,却也闹不清它在此种灾害的分类体系中到底处于什么位置。在国家防灾减灾和应急管理层面,这一在今日被明确界定为生物灾害或生物入侵灾害的事件,同样没有被归入自然灾害的范畴,而是作为公共卫生事件,与自然灾害、事故灾难以及社会安全事件并列为四大类突发性事件,其统一处置的重任更是与其他突发性事件截然不同,不在早先的民政部救灾司以及后来的应急管理部管辖范围之内,而是由国家卫生部或国家卫健委主导。在迄至今日仍在持续的国家或地方“战疫”实践中,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作为国家应急管理的高层决策和管理机构,如国家减灾委员会和应急管理部,实际上扮演的是辅助性角色,与其在水、旱、地震等灾害处置过程中展现的核心地位形成鲜明的对照。这样一种疫病与减灾相分离的话语和实践,对新中国防灾减灾的举国体制到底是利是弊,值得人们做深入的检讨和反思。但是如果把它放到一个更长的历史时段去考察,则这样一种作为历史的事实的分离,或许有助于我们对中国卫生现代性的构建及其对于中国现代性的总体意义展开新的思考。

此种分离首先使笔者联想到余新忠在《瘟疫与人:历史的启示》一书的结论部分反复致意的学术主张,从其对传统中国疫病应对的特征所做的三个方面的总结可以看到的,实际上就是明清中国疫病应对过程中的“国家缺位”或“国家失灵”现象。这三个特征,一是传统国家对瘟疫救治给予的关注始终未像对其他灾害的预防和赈济那样,形成一套完备的制度性规定,而主要由民间社会自行展开;二是中国社会在长期的历史过程中积累了丰富且值得肯定的疫病应对经验,但基本上是零散、感性和片段的,缺乏系统的整理和总结,未能发展出体系性的疫病救治知识;三是在疫病防治过程中虽曾出现大量躲避、隔离乃至检疫的行为和事例,但主要出于直观的感知、本能的反应以及某些特定的目的,并没有得到主流社会和(儒家)思想的鼓励和支持,在理论与实践上难以取得发展。实际上,这样的观察在余新忠2003年的成名作《清代江南的瘟疫与社会》中已有了比较明确的表述,之后随着疫病史研究的深入,不少学者对明清时期国家在疫病防控中的作用有了越来越清晰同时也越来越肯定的叙述,但是似乎并不能从根本上颠覆他的这一总体性判断,而且一旦将同一时期国家防疫与国家救荒进行比较,则两者之间客观存在的巨大反差,更使明清国家的防疫作用愈发显得不足称道。

也有学者把研究的时段推到历史的更深处,比如唐宋,比如秦汉,并从中勾稽出某种准现代性的国家医疗机制、医学知识体系或公共卫生事业的轨迹。然而一个无可否认的事实是,这样的国家作用在随后的明清时期差不多没了踪迹,结果就像郑洪认为的那样,充其量只是在学界提出了所谓“李约瑟难题”的医疗史版本;①参见郑洪:《中国传统社会的瘟疫应对:以1793 年马嘎尔尼英国使团为中心》,余新忠主编:《瘟疫与人:历史的启示》,第六章。当然,我们也可以努力地跳出西方中心主义的现代性叙事框架,从中国医疗事业内部发掘某种迥异于西方的本土现代性路径,②梁其姿:《医疗史与中国“现代性”问题》,余新忠主编:《清以来的疾病、医疗和卫生:以社会文化史为视角的探索》,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 年,第3—30 页。就像中国医疗社会史的先驱者梁其姿先生早前设想的那样。然而这所谓的“另一种现代性”的卫生,在现实社会中直至今日都未曾退出历史的舞台,甚至还发挥着越来越重要的影响,却同样不能否认或遮蔽如下事实:近代中国疫病防控或卫生事业的现代化过程,始终是由西方式的卫生现代性主导,只是在不同的发展阶段往往有着不同的主导性模式,大体而言有英国模式、日本模式、美国模式以及借鉴苏联的社会主义模式等。此一路径,最初是由外部力量强制性地引入和推广,带有强烈的殖民特征,继而为中国的精英阶层或国家政权所接受,作为民族国家建设之重要的乃至核心的组成部分。这样的现代性,不同于中国本土或传统中国以个体生命关怀即养生保健为旨归的中国式卫生之道,而是以其服务于被视为一种完整有机体的民族国家之生存、健康的“公共性”“国族性”作为最重要的特质。作为一种重民族轻个体、重国家轻社会且通常由国家权力强制实施的近代疫病防控机制,其在具体实践过程中往往导致对民间社会或个体公民之传统或合法权益的压制或损害,因而在后现代或后殖民史学看来,这种以民族国家构建为中心任务的公共卫生事业,尽管也会因时因地发生变异而带有多样化的特色,甚至体现为某种中国式的现代性或中国现代性,但终究是以欧美国家的卫生现代性作为效仿的标准和衡量的尺度,而且是在社会达尔文式的竞争性民族国家体系中被迫接受或主动推行的,不仅带有强烈的殖民现代性的色彩,也因之抑制或消解了真正的启蒙现代性或自由主义现代性的成长和发展。就此而论,著名医疗社会史家刘士永提出了一个有待继续探讨的话题:“卫生现代性,一个早在19 世纪末即已在中国初露端倪的社会理想,是否在今日的中国得到充分的展现呢?”③刘士永:《公共卫生:走向中国现代性》,余新忠主编:《瘟疫与人:历史的启示》,第九章。

不过,一旦跳出所谓民族国家的界限而把这样一种卫生现代性的探讨置于全球范围之中,我们就会发现大家对它的理解还是有着相当大的差异。研习中国医疗社会史的学者大约都会清楚,作为“卫生现代性”这一概念的倡导者,罗芙芸一方面把公共性作为它的最重要特质,但同时强调以19 世纪晚期出现的“细菌学说”为代表的理论的科学性,故此在她看来,中西医学的大分流,其界限不是彭慕兰所说的1800 年左右,而是19 世纪晚期20 世纪初期。④[美]罗芙芸:《卫生的现代性:中国通商口岸卫生与疾病的含义》,向磊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 年。不过从辛旭、邹翔有关欧洲黑死病和英国公共卫生兴起的论述来看,这一传自西方的卫生现代性,其源头显然还要早得多。它孕育于十四五世纪的意大利,成形于十七八世纪的英国,至19 世纪又衍生出不同于英国的德国模式。⑤辛旭:《欧洲黑死病》;邹翔:《近代英国的鼠疫与公共卫生的兴起》。余新忠主编:《瘟疫与人:历史的启示》,第四章、第七章。

如此一来,人们对于西方卫生现代性的理解,就其原初的意义而论,至少有两种不尽一致的表述。姑且把前者叫做原发型A,后者叫做原发型B。两者的主要区别并不在于大家公认的“公共性”“规制性”,而是对其“科学性”的不同理解。在罗芙芸、刘士永等看来,细菌学说的诞生是西方医疗科学真正建立的标志,而在梁其姿等学者看来,被细菌学说所取代的“瘴气说”等西方早期的疫病起源理论以及相应的有关身体的“洁净观”,同样属于近代科学的范畴。既然如此,这两种卫生现代性,其与总体现代性的关联就有了不同的意义。A 型现代性,尽管在罗芙芸等学者那里实际上已经成为现代性总体构建的核心,进而成为中西文明分野的最重要的标志,但毕竟还是18 世纪晚期工业革命的结果,也就是说,它本身原是现代性的衍生物,而B 型现代性则是自15 世纪以来以欧洲为主导的全球一体化进程中各种因素交互作用的产物,进而在一定意义上来说,正是由于对欧洲内部多次大规模流行的鼠疫、霍乱等急性传染病的创造性应对,才促进了欧洲现代性的诞生。依循此一思路,则中西道路的决定性分叉,显然不是罗芙芸所说的19 世纪末20 世纪初,也不是彭慕兰的18 世纪末19 世纪初,而依然是传统的现代性历史叙述中早已作为定论的开辟欧洲新航路的15 世纪末16 世纪初。

这样说似乎又掉进了现代性叙事的欧洲中心主义的理论陷阱之中了。不过,从疫病的应对转向对疫病的源头及其传播的路径,则另一种反欧洲中心主义的现代性起源论就呼之欲出了,只是这一次担任主角的不再是来自欧洲的开拓者,而是把鼠疫病菌经由中亚大草原传向欧洲的老鼠或跳蚤们。这自然跳出了这本新书讨论的时空范围,但并不能因此隔断与它的联系。在美国著名社会学家阿布-卢格霍德的眼中,这一由统一的蒙古帝国勾连起来的跨越欧亚大陆和地中海的辽阔世界,是一个建立于由欧洲霸权所主导的现代世界体系之前的世界体系,它不仅通过军事扩张和跨地域贸易,在相隔遥远的印度、中国和欧洲这东西方两大文明之间架起了桥梁,更将威廉·麦克尼尔假定的人类四个不同的文明疾病圈,即中国、印度、中东和地中海之间原本相对封闭的体系给打破了,最终导致14 世纪后半期黑死病的世界大流行。①参见[美]珍妮特·L.、阿布-卢格霍德:《欧洲霸权之前:1250—1350 年的世界体系》,杜宪兵、何美兰、武逸天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 年。而这样一种黑死病的世界大流行正是法国年鉴学派代表人物之一勒鲁瓦·拉迪里着意强调的“疾病带来的全球一体化”或“微生物一体化”,亦即由人类、老鼠、跳蚤和细菌组成的四方共生的“全球瘟疫生态系统”。②[法]伊曼纽埃尔·勒鲁瓦·拉迪里:《历史学家的思想与方法》,杨豫、舒小昀、李霄翔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 年。这样的“疾病一体化”并不只是影响到西欧,它对包括中国在内的亚洲或其他地方如美洲等也有不容忽视的影响。因各地的政治、经济、文化和习俗的差异,这些地区从此走上了不可逆的分流之路。在阿布-卢格霍德看来,鼠疫大流行最终瓦解了蒙古帝国,且使其继承者步履维艰,而原本落后的欧洲则因缘际会,在之后的世界体系重组中崛起并称霸;在拉迪里看来,在15 世纪后期和16 世纪,源于欧洲之外的瘟疫固然导致欧洲人口大规模和持续下降,但是不同于战争或饥荒的社会影响模式,这一危机所带来的是土地资本的大量剩余,是幸存者生活水平的大幅度上升,是城市和海上经济的多样化,是西方社会不断增长的复杂的物质和文化需要的满足。③参见[法]伊曼纽埃尔·勒鲁瓦·拉迪里:《历史学家的思想与方法》。在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诺斯看来,正是一波又一波的饥荒和疫病对欧洲人口的周期性影响及其造成的劳动力和土地等生产要素之间相对价格的变化,导致了对工业革命兴起而言最为重要的制度设置,即个体所有权体系的普遍建立。④[美]道格拉斯·诺斯、罗伯特·托马斯:《西方世界的兴起》,厉以平、蔡磊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9 年。

事实上,依据这样一种论证逻辑透视历史,就会看到,随着崛起的欧洲对外部世界的持续扩张,所谓“疾病的一体化”也不再单单是源于亚洲的鼠疫或其他病菌对西欧社会形成冲击,至晚从15 世纪末开始,源于欧洲旧大陆的各种病原体还进一步向西跨过大西洋,对人口相对稠密的美洲大陆造成了毁灭性的影响;到了彭慕兰所说的中西大分流的时段,也就是18 世纪末19 世纪初,以英国为主导的西方列强对亚洲的侵略和征服,也从根本上改变了全球疾病一体化的格局,以至就像余新忠等对嘉道之际霍乱大流行所做的描述,早在英国人以坚船利炮叩开中国大门的20 多年前,来自西方世界的真性霍乱就已经由英国士兵带到了缅甸(不久即归属英属印度),进而传到中国西南、江南,并通过运河体系一直蔓延到京师,造成了百千万中国人口的损失。⑤余新忠、徐旺:《大变局前夜的新瘟疫:嘉道之际霍乱大流行》,余新忠主编:《瘟疫与人:历史的启示》,第二章。这是来自工业化进程中的西方世界对传统农业中国大规模军事入侵之前的一场被国内外历史学家长期忽视的病菌入侵。笔者多年前在阅读李玉尚等学者所做的相关研究时也已经感受到了此次病菌入侵对近代前夜中国人口和中国社会的影响。①夏明方:《另一种革命?——清末灾荒与辛亥革命再探讨》,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编:《清帝逊位与民国肇建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2012 年。

由此,与这样一种无意中滋生的巨大灾难——类似于前述欧洲殖民者在殖民扩张过程中给美洲带去的天花——相比,直接引爆20 年后改变中国三千年历史进程的军事冲突的导火索,却是英国殖民者人为制造的“生物入侵”,即臭名昭著的鸦片种植和鸦片贸易。以往研究过于注重英国主导的这一场不道德的国际贸易行为对嘉道时期中国经济的灾难性影响,也会关注充当这种国际贸易核心环节的商品,即鸦片对中国广大吸食者健康和生命的戕害,却很少有人想到:这一在中国传统医典中扮演镇痛、麻醉角色的药用植物,一旦变形为难以抵挡的成瘾之物,亦即从药品变毒品,尤其是在商品的交易者明知会有如此致命的效果却依然大规模地生产和交易,并以坚船利炮予以武装保护,甚至逼迫受害国将此种贸易“合法化”,这不就是在公然制造或使用“生物武器”吗?尽管用“生物武器”这一概念多少给人时空错置之感,但究其性质而言,是无论如何也难以否认的。②道光十八年(四月),鸿胪寺卿黄爵滋在其著名的《禁烟疏》中对此种行为有非常清晰的判断,并将其视为比洪水猛兽更加惨烈的灾祸,是“生民以来未有之大患”。他指出:“此烟制自英吉利(按:此判断有误,应为印度),夷严禁其国人吸食,有犯者以炮击沉海中,而专以诱他国之人,使其软弱。既以此取葛留巴,又欲以此诱安南。惟安南严令诛绝,始不能入境。今则蔓延中国,横被海内,槁人形骸,蛊人心志,丧人身家,实生民以来未有之大患。其祸烈于洪水猛兽,积重难返,非雷厉风行,不足以振聋发聩。”见魏源:《夷艘寇海记上》,《魏源全集》(第3 册),长沙:岳麓书社,第586 页。从这一意义上来讲,以林则徐为代表的禁烟行动,并不仅仅是对国家主权的维护,同样也可以看成是一场在国内和国际展开的保障国民健康的公共卫生防卫战,只是这后一种意义上的防御战,就中国而言,还只是一种不那么自觉的行为,用以对抗毒品的技术也是相当传统的中医药体系,如广为流传的林则徐戒烟方,而且禁烟行动最终也因为在军事上的失败而未能成功。

鸦片战争后的中国以越来越大的规模被纳入到西方资本主义所主导的全球经济体系之中,也以越来越大的规模卷入全球疾病体系之中。一个预料之中的结果是晚清国人的健康和生命受到越来越大的伤害,以致成为近代国人的“百年痼疾”,而中国人之所以被冠以“东亚病夫”之名,冠名者自身实难以辞其咎;而另一个预料之外的效应则是,当中国在这样一种开放性的全球疾病生态体系中备受煎熬之时,中国的霍乱、鼠疫等疫病,反过来又借助于新的全球化体系再由中国传向外部世界,传向欧美的其他殖民地乃至威胁欧美国家本身。显而易见,这样的互动过程,完全是欧洲霸权下的现代世界体系构建和扩张的结果。曾经催生西方现代性的微生物共同体又成为这一无远弗届的现代性扩张的产物,这正是历史的复杂性所在。而前文所说的建立在科学的细菌学理论基础上的公共卫生运动,正是在这样一种新的变化了的疫病情势下蔚为大观的,而中国卫生现代性的进程,以及传统与现代卫生话语的竞争与纠葛也随之而拉开了序幕。必须强调的是,对这一场公共卫生运动的理解,不能仅限于医疗技术层面,近代以来国人为禁烟所做的种种艰苦卓绝的努力和斗争,广义而言,也是这一场运动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卫生的公共性不限于医疗领域而渗透在整体社会之中。也正是在后一种卫生运动中,我们可以更确切地感受到中国的卫生现代化,并非只是或总是对西方卫生现代性及其东亚变种的简单的效仿和移植,或者用后殖民史学的话语来说,是一种自我殖民,而实际上是在一种不断变动着的“迎拒”势态中,努力走出一条新的从身体到社会的总体性反殖民道路。可以这样说,对此种现代性的追求,固然以其强烈的民族主义特色而被编织进民族国家话语体系之中,但这一运动对人的健康和生命的关注,还是体现了浓厚的民生主义和人道主义的关怀。这种关怀本身既适应了特定情境之中中华国人对生命的珍视,也超越了文化或族群的界限,而与反殖民现代性的人类共同价值若合符契。总而言之,对近代以降微生物、生物与中国历史的深层次关系,我们需要换一种眼光展开更深入的研究,更希望有越来越多的研究能够为此提出更加坚实的佐证。

此种对于现代性的微生物叙事或生物叙事肯定会引起读者的怀疑,尤其是这样的叙事把疫病以及对疫病的人类响应看成近代中西分流主要的或决定性的因素,更是一个超乎已知的推断,理应引起诸多批评。在此需要说明的是,笔者在这里并非是要把这样的判断当作盖棺的定论,而只是给大家展示人类历史演化路径的另一种可能性。大家尽可以提出各种可能的反驳。比如就像余新忠教授本人也承认的,传统中国到了明清时期,虽然在疫病的应对方面做得不怎么样,但是赈灾方面不是取得了那么多、那么大的成就吗?美国的加州学派不是还把中国政府尤其是18 世纪清廷举办的救荒和仓储等公共事业当作现代福利国家的标志吗?不过请大家不要忘了,当我们接受把卫生现代性定义为由国家主导的“公共卫生”而非以养生保健为主的“个体卫生”之时,这一卫生事业本身已经不仅仅局限于单纯的专门化的医学和医疗事业,而是一个包容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科学在内的综合性的现代化大业了。我们不能想象一个社会可以在公共卫生领域一枝独秀,却在国家经济和社会福利领域一无建树;相反,通过医疗社会史学界的艰苦努力,我们倒是发现了一个与之完全相反的文明,即明清时期的中华世界。虽则再往前追溯,据称是在北宋时期,中国已经建立了一套比较完整、比较严密的国家主导、社会辅助的防疫抗疫体系甚至公共卫生机制,而且这样的防疫体系,与国家对水、旱、地震等灾害的救助实际上被放在差不多同等重要的位置,但这样的体系在南宋的变形以及在元明清时期的衰落或消失,也是不争的事实。韩毅在总结宋代瘟疫防治的局限时提及以朱熹为代表的新儒家对民间普遍存在的“避疫”之风的批评,认为这种批评道德上符合儒家伦理,实际上有可能导致更大范围的死亡。①参见韩毅:《宋代瘟疫的流行与防治》,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 年,第234 页。在朱熹看来,那种一遇疫病,即“邻里断绝,不通讯问,甚者虽骨肉至亲,亦或委之而去”的行为,是“伤俗害理,莫此为甚”,相反应该“知恩义之重而不忍避”,而且“染与不染,似亦系乎人心之邪正,气体之虚实,不可一概论也”。②朱熹:《偶读谩记》,《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71,朱杰人、严佐之、刘永翔主编:《朱子全书》,第24 册,第3417 页。转引自韩毅:《宋代瘟疫的流行与防治》,第234 页。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对染疫者的污名化。由此或可透视被一众学者称之为具有准现代性的“唐宋变革”之未能持续的内在动因。至少就卫生现代性的构建而言,唐宋时期的中国或许有那么一种可能而在人类历史上率先走上现代性之路,但这样一条道路终究还是被新儒家自身的伦理构建给堵死了。从这一转折本身所导致的赈灾、防疫两相分离的国家实践以及从中所反映的中西之间灾害结构的不同之中,或许可以窥见中西分叉的真正底蕴,只是我们需要把它放在一个更加长远、更加开阔的时空语境之中,才有可能窥其大势。

二、灾害及其应对的结构性差异与现代性的起源

为了有助于读者更多地了解这样一种对于现代性起源及其多样化演进的灾害学解释,此处不妨介绍一段鲜为人知的学术公案,希望引起大家的兴趣,进而对此展开更多的思考。

长期以来,人们在探寻欧洲资本主义、工业化或现代性的起源时,总是从其内部挖掘与资本主义、工业化或现代性这些代表着西方文明之成功或奇迹相匹配的正面的、积极的因素,而在解答非西方社会之所以失败的原因时,则主要从其负面的、消极的因素着手,也就是说按照这样的逻辑,只有正能量才能成为新的正能量的成因,而负能量只能导致负能量,正所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然而随着人们对灾难的研究越来越深入,不少学者却从中发现了更加复杂的文明演化之路。道格拉斯·诺斯是以人与资源之间的紧张关系作为剧情主线,探索从公元10—18 世纪以英国为核心的西欧社会从危难中兴起的动力机制。当今日的新自由主义者把独立、完整、不可侵犯的私有产权或个体所有权制度的确立和维护作为现代经济制度或现代化最重要的内容和指标时,大约很少人注意到,在诺斯和他的合作者眼中,这样的制度是西欧社会在长达6 个多世纪的周期性饥荒、瘟疫和战争的过程中逐渐确立起来,并最终成为西欧走上可持续经济增长之路的制度保障。不过,在诺斯划定的马尔萨斯危机的第一个周期(约从11—15 世纪)中,这一作用几乎遍及西欧所有地区或国家,而到了第二个周期(从16—18 世纪初),虽然整个西欧都遭遇了新一轮的战争、饥荒和瘟疫等灾难的蹂躏,但是由于在前一个周期中新生的制度体系只是在荷兰和英国发挥了更大的作用,故其经济表现脱颖而出,并在17 世纪末率先摆脱了马尔萨斯陷阱,进而为工业革命布置好了舞台。虽然法国、西班牙、意大利和德国在后一个周期成为失败者,但也不可能恢复到先前的状态了。一句话,西欧的现代性源于马尔萨斯陷阱,又超越了马尔萨斯陷阱。从这一意义上来讲,作为新制度创生之催化剂的各种灾难,并非某种来自外部的、偶发的纯自然力量,而是人口增长与资源限制之间周期性波动的产物,只是最终的结果却跳出了人口与资源之间的恶性循环,而步入了富裕与繁荣的新时代。①参见道格拉斯·诺斯:《西方世界的兴起》。

灾难催生了现代性,却也在现代性的影响下改变了它的表现和性质。前引法国年鉴学派的拉迪里,正是抓住了这一点而对中世纪晚期之后欧洲相继出现的种种危机进行概念化的分类。在他看来,作为一种“连续性的中断”的危机,其所引发的效应如同一场地震,地震本身只是揭示了隐藏在地下的力量,而不会创造任何东西;但是这些力量有可能带来广泛的破坏,使现有的上层建筑化为乌有,同时又给予“建设者在如何选择和设计重建时驰骋其想象力的自由”,前者可能是倒退的,而后者则是进步的。②参见[法]伊曼纽埃尔·勒鲁瓦·拉迪里:《历史学家的思想与方法》,第372—373 页。由此或许可以把前者看成是“倒退性危机”,后者则为“进步性危机”。从拉迪里的研究中可以看出,后一类型才是欧洲中世纪末期以来各类危机的总体性特征。不过历史地来讲,18 世纪以前的危机,不管是14—15 世纪长达一个世纪之久的“后帝国大危机”,还是在“延长的17 世纪”(1560—1720)经历的三次各自持续三四十年或二十年左右的中长期危机,两者都是具备“创造性功能”的危机,前者孕育了“崭新的社会—经济模式的母体”,“预示了现代资本主义并为它奠定了基础”,后者则导致史无前例的自我持续的现代增长最先落在了英国、比利时、加泰罗尼亚和法国的重要海港(马赛、圣马洛)。该危机可以称之为“创造性危机”。而18 世纪以后,准确地讲,是1720 年到作者对危机进行思考的1973年左右,则主要是“成长的危机”,包括持续时间比较短、频次越来越少、严重性也越来越小,乃至完全消失的“生存危机”,19 世纪和20 世纪变得越来越普遍的工业和商业部门的周期性经济危机,以及按不同的比例把各种危机结合起来的危机(包括生存问题、现代的各种经济萧条、流行病、战争和出生率下降等,姑且称之为“综合性危机”)。其中第一类的生存危机,其创造性的效应实际上等于零;第二类的经济危机,“具有潜在的进步意义”,“甚至推动了工业结构的现代化”;而第三类的危机,如法国革命和俄国革命,则发生在一个整体的成长时代,恰好处于或可能处于社会历史或历史本身的某些战略节点之上,因而不同于停滞时期的重大危机而“可能带有创造性的功能”。③参见[法]伊曼纽埃尔·勒鲁瓦·拉迪里:《历史学家的思想与方法》,第351—373 页。

拉迪里所勾勒的欧洲危机演变大势总体而言颇类似于诺斯的判断,且两者都把跨越中世纪的那场大危机作为自由主义新时代的起点。不过,拉迪里显然不同意诺斯对作为饥荒、瘟疫或战争之源的马尔萨斯式解答,也不同意把战争和饥荒作为西欧从1340 到1450 年这持续一个世纪之久的人口危机的主要因素。在他看来,这一时段,德国、意大利、英国、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国家、加泰罗尼亚和葡萄牙都经历了这样那样的战争,但都躲过了法国百年战争那样无与伦比的巨大灾难。但是到了中世纪晚期,上述所有的国家都经历了持久的巨大的人口下降过程,因此不可能把战争作为在整个欧洲范围内发挥整体作用的因素;饥荒本身也不能够给出足够的理由,因为连续不断的饥荒不可避免地会形成其自身缓和的条件,随着人口的减少,幸存者能够获得的食物就会增加;而且也没有什么理由表明从1280—1310 年欧洲人口的过度增长一定会造成1348 年之后发生的各类悲惨事件。因此,真正的罪魁祸首是来自欧洲之外的形成于欧亚大陆的细菌,它在各种因素的“汇合”之下于欧洲暴发那场空前绝后的生物大灾难,只有现代的核战争或细菌战争才能与它相提并论。拉迪里认为,“如果对导致瘟疫的细菌在这个因果链中所具有的重要地位没有恰当的认识,就无法理解那场生物大灾难的本质”④参见[法]伊曼纽埃尔·勒鲁瓦·拉迪里:《历史学家的思想与方法》,第82—84 页。。

尽管拉迪里把这一场生物大灾难的起源地置放于欧亚大陆的另一端,却并不认为这另一端躲过了类似欧洲这样的人口大幅度下降的巨大灾难。但让他惊异的是,这样的灾难为什么没有在中国造成类似的突破,而只有欧洲才抓住这些机会?拉迪里终于还是回到了年鉴学派之结构史学的立场,认为中世纪后期的危机“只能起着催化作用,刺激了过去占统治地位但毕竟处于等待状态中的活动结构”,而在中国,“虽然同样存在着这样的催化剂(危机),但缺乏的恰恰是它需要的背景,否则就有可能创造出一个由中国推动世界经济,创立一个交流的、工业的、资本主义和科学的社会。”①参见[法]伊曼纽埃尔·勒鲁瓦·拉迪里:《历史学家的思想与方法》,第358—360 页。

拉迪里的迷惑在美国著名经济史家埃里克·琼斯那里得到了与其灾害逻辑相连贯的解释,但却将决定这一逻辑的结构从脱离灾害的社会转移到了灾害本身。也就是说,欧亚两端的大分化,其主要的动力并不是前者所注目的某种社会结构的差异,而事实上就在于两地灾害本身的结构性差异或者说不同的灾害模式,以及在灾害应对过程中国家行为的不同表现。老实地说,笔者在阅读余教授新编著作时获得的感受,正是导源于琼斯的讨论给予的启发。在今日几乎被人遗忘的《欧洲奇迹:欧亚史中的环境、经济和地缘政治》这一经典作品中,1980 年代初的琼斯明确地批评那些把灾害看作是完全在经济系统之外发生的无关紧要的负面冲击的经济学,“可能最误导人了”,认为这样的经济学“把无法基于初始条件和行为方程进行预测的‘外部事件’抽象掉了”,然而过去“在事实上并不是一个偶尔被微风吹起涟漪的池塘,它是由一连串对或大或小的扰动所做的持续调整组成的”。②参见琼斯:《欧洲奇迹》,郭金兴译,北京:中信出版集团,2018 年,第19 页。而就欧亚两大洲而言,其所遭遇的灾害种类、灾害频次、灾害损失水平的不同,以及更重要的因为地区差异导致的灾害冲击的非对称影响,或灾害影响的结构性偏差,更使得两地逐渐走向了不同的资本积累和经济成长之路。

据琼斯考察,相比于以中国为代表的亚洲,欧洲在地质方面的地震,气候方面的洪水、干旱,以及生物方面的蝗灾等灾害上,其发生的频次要少得多,其造成的人口与经济损失也要小得多,而作为社会灾害的战争和居民点火灾,其造成的总体损失同样不如亚洲严重,尤其是居民点火灾,因其与中国土木材料形成鲜明对照的砖石结构而大大地减轻了损失或发生的频次。只有在人和动物的流行病这一类生物灾难上,欧洲的情况堪与亚洲相伯仲,甚至比后者更加严重。但即便是如此,或者正因为这样一种灾害结构的总体性差异,才可能使各类灾害,尤其是疫病对灾害损失的人口与资本之比造成了不同的影响,也就是说,相比于亚洲以地震、干旱、洪水为主导的灾害体系对人口与物质资本总是造成双重严重损失的情况,欧洲以疫病(或加上战争)为主的灾害则偏向于对人口和资本的不对称影响,亦即造成人口巨大损失的同时,财产却得以相对完好的保留,由此促进了欧洲的资本积累,兼以技术与组织的变革,最终逐步扩大了欧亚两洲之间在工业革命之前的经济差距。③参见琼斯:《欧洲奇迹》,第19—33 页。这样一种灾害的不对称影响及其造成的经济差异,琼斯和他的合作者将其称为“中子弹效应”(Neutron-bomb Effect)。④J.L.Anderson and E.L.Jones,“Natural Disasters and the Historical Response”La Trobe University School of Economics Discussion Paper,No.3/83(1983).

事实上,人类对灾害的主观响应也可能因为灾害影响的偏向性差异而有所不同。据琼斯判断,可能是由于亚洲人面对的自然环境风险更大,故此往往采取多生孩子的R 战略,亦即是个体数量最大化来适应更加频繁的死亡高峰,以便有更多的个体可能在大灾难中存活下来,而欧洲人则因生活在更稳定的环境中而采取控制生育的K 战略,从而微妙地提高了家庭收入水平和人力资本的质量,并使人口与资源大致保持一种平衡。⑤参见琼斯:《欧洲奇迹》,第15—17 页。

以上是问题的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的差异则相应表现为灾害的应对,琼斯名之为“灾害管理”,并把它作为由正在形成中的民族国家提供的公共产品来看待。其中最为琼斯所关注的是十四五世纪以来发端于意大利而后向欧洲其他国家扩散的防疫体系。他在《欧洲奇迹》的第二版序言中是这样强调的:

到18 世纪,提供更多、更好的公共产品已几乎成了欧洲各国政府的一个最典型的特征。最有意义的是这里归类为灾害管理的行为。特别地,其中包括了强制隔离以终止流行性疾病在人群中间传播、设置防疫封锁线以防止受感染牲畜四处乱跑、向受感染牲畜被宰杀的农场主支付赔偿金,以及采取紧急措施,把谷物盈余投入到那些因高昂的物价而可能产生饥荒的地区。在贫穷而脆弱的社会,从诸如此类的行政措施中得到的收益是巨大的。向因为牲畜与患病的动物有接触而被屠宰的农场主支付补偿金,这显示了在18世纪的行政管理和农人生活方面,一幅与过去通常所描绘的完全不同的景象。①参见琼斯:《欧洲奇迹》“序言”,第9 页。

正是对这种应对的讨论,使琼斯看到了几乎为一般历史学家以及后来的新自由主义者所忽视的欧洲在现代性形成过程中国家发挥的作用,并将这种为应付危机、保护生命而在公共事业或公共产品的供给领域强化干预职能的国家称为“服务型国家”。于是我们看到在一系列灾害冲击下的欧洲社会在两个方面看似相反相对实则相辅相成的变化:一方面是摆脱封建时代各种束缚的经济个人主义的兴起,而另一方面则是成长中的民族国家代替社区和民间而担负起越来越广泛的社会公共服务方面的责任,经济自由与国家干预相互交织,共同促成欧洲现代社会的崛起。而此种国家干预得以推进的突破口,主要就是由瘟疫造成的生存危机以及由此涌现的公共卫生事业。②参见琼斯:《欧洲奇迹》,“序言”,第23 页,第112—120 页。在琼斯看来,这样一种生产私人化与服务集体化的交叉运动,是欧洲人和西方人有望获得其中世纪祖先或其他地方的人类做梦也想不到的“安全、秩序和服务”,它既带来了效率,又提供了稳定的收益,并为寻求进一步的增长或更多的社会正义提供了基本有保证的社会安全体系,它虽然不一定是国家收入快速增长的充分条件,但很可能是一个必要的条件。③参见琼斯:《欧洲奇迹》,第190—191 页。相反,在一个被魏特夫界定为“东方专制主义”的国家,“帝国的钱袋子并未鼓到足以支撑一个服务型国家的运行”,而“服务型国家这样一个古怪的概念皇帝压根儿就没有想到过”。其中的原因可能就在于,像中国这样的中央集权制国家,其标志与其说是独裁,莫如说是一种合谋统治,帝国的许多行政事务实际上是留给了地方士绅官员管理,而基层乡村实行的则是自我管理。因此,与魏特夫设想的庞大水利国家的概念相去甚远,其大部分水利灌溉项目都是在代表农民的士绅的管理监督下以适当的规模实施的,即便朝廷派遣官员管理这样的工程,也只是为了保证向帝国的粮仓输送贡赋,而非主要肩负服务职能。④参见琼斯:《欧洲奇迹》,第165—170 页。

琼斯的这一研究,尤其是对传统中国集权政治在包括灌溉工程在内的国家公共产品供给中作用的讨论值得进一步推敲,但至少也可以表明,在灾害管理过程中强化的国家干预行为,并不见得一定会导致反现代性的侵犯个体自由的专制政治,或者是这种专制政治的产物,因为这种新型的国家干预是欧亚大陆前现代国家都不曾具备的。这样一种场景,于今日欧美社会比较普遍的极端自由主义的反隔离运动形成鲜明的对照;而最具讽刺效果的是,这样一种原本源于西方世界的现代防疫机制却在被其诟病的所谓“东方专制主义”国家得到最彻底的贯彻和实施,并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效。橘生逾淮,不仅没有变成所谓的“枳”,反而发挥了更大的效用,其中蕴含的历史意义值得玩味。这一前一后、一西一中的两个例子应该能够表明,在特定的历史时空中,个体自由与国家保护至少可以在对生命的共同关注中找到相互应和的契合点,尽管这并不表明这样的结合在现实社会中是如此的完美、和谐,以致个体之间、个体与社会之间以及国家与公民之间不存在任何的权利失衡和利益的冲突,但至少在所谓的专制主义或自由主义这两个极端的选项之间,它向我们昭示了另一种创造性的而非倒退性的摆脱危机的可能路径。

三、并未终结的争论:灾害与现代性的纠缠

回到当时的学术界,琼斯的研究很快就招致了不少学者的批评和反驳。最有戏剧效果的是Frederic L.Pryor 教授,他原本是要为琼斯的论述提供支持性的证据,结果却认为琼斯的逻辑和结论完全是基于大胆的假设,故而只好满怀遗憾地向琼斯发起了挑战。他除了对琼斯之关于中国东方专制主义的新论表示认同之外,对其有关灾害影响的所有论述几乎一概加以否定。①Frederic L.Payor,“Climatic Fluctuations as a Cause of the Differential Economic Growth of the Orient and Occident:A Comment,”The Journal of economic History,vol.45,no.3(Sep.,1985),pp.667-673.琼斯则在同一期杂志中应约予以针锋相对的回应。②E.L.Jones.“Disasters and Economic Differentiation Across Eurasia:A Reply,”The Journal of Economic History,vol.45,no.3.(Sep.,1985),pp.675-682.以下引用或概述均出自此文,恕不一一注明。他首先提出一个有关环境因素之经济影响作用的一般性问题,也就是说,在争论双方公认的主导经济历史的政治差异之外,究竟还剩下多大的解释空间可以包容环境的影响?他既不赞同那些完全否定地理或物质影响的唯心主义派,以及怀疑主义者的看法,同时也与那些重点关注气候历史的渐进主义派划清界限。在琼斯看来,一个长时段的气候平均值的渐进性变化很难被识别出来,而且往往被来自社会的良好的预备性调整所抵消,因此对经济的变化并不拥有多少独立的解释力。事实上,琼斯认为,自然世界并非处于无差异的均匀状态,其结构性差异很可能导致不同程度的成本效应;虽然国家的收入与资源禀赋并非高度相关,但这一禀赋本身还是可以部分地解释拥有相似的历史和文化的一组国家在收入上的变化。当然,琼斯特别关注的是那些突发的、巨大的,给某一特定人口之收入和财产予消极性冲击的重大灾害,这样的灾害是如此的迅速、不可预测,以致很难在短时间内进行及时的调整;这样的灾害当然不是纯粹的自然现象,发生在沙漠中的自然变动对社会科学家来说并没有多大的意义,作为自然灾害,它涉及的是受影响人口的规模、密度、财富、收入和制度安排的功能,它应看成是“经济脉络中的物理性破坏(Physical Disruptions in an Economic Context),而人造的社会灾害则是这一脉络本身的断裂(Ruptures of the Context Itself)。他不完全同意阿玛蒂亚·森以交换权利的失效而非粮食供给的失败来解释饥荒的成因,指出在历史时期确然存在真正的食物短缺造成的饥荒,尤其是在一个没有铁路又远离滨海的特定市场区域,其生产和分配条件并不足以为每个人提供足够的食物,交换权利可能决定谁将挨饿,但有些人终将饿死则决定于“大自然的硃笔”,或者用经济学的术语来说,是趋于无限的交通成本,所以对研究者而言,更重要的应该是发现当交换权利饥荒持续之际,真正的食物饥荒何时停止,而森显然并没有这样做。故此,琼斯强调对灾害的可行性定义,不仅包括造成总资产失败的迅速冲击,还包括灾害损失的特定形状,即对财产(K)或人(P)的不对称破坏倾向。地震毁物大于毁人,且可能导致增加劳动力需求的灾后重建;瘟疫则毁人留物,提高灾后幸存者的单位资本收入,但不见得会导致总收入的上升。而此种不对称影响,其在经济历史中扮演的角色,并非无足轻重。

在绕了这么大的一个弯子之后,琼斯终于开始对Pryor 的质疑给予直接的回应。他指出,自己并没有像后者指责的那样把造成决定性冲击的灾害限定在气候变化之上,也并非只关注灾害冲击的总损失,是后者无视以疫病为代表的毁人(劳动力)大于毁物(资本)欧洲型灾害与人物并毁的亚洲型灾害之间的差别,并把这样一种欧亚两分体(the Europe/Aisa Dichotomy)简化为气候变异造成的总损失问题。他承认自己把孤岛日本与整个亚洲一视同仁显然是个错误,尽管从表面上看来日本似乎共享着“亚洲灾害综合症”(the Aisan Disaster Syndrome),但其岛国位置、特殊地形、建筑结构与海洋性气候等,使其对于外来的疫病更加脆弱,而灾害对其毁坏的人口与财产之比也有别于亚洲大陆模型而与欧洲并行不悖。但是就亚洲的其他地区而言,尤其是就Pryor 特别关注的降水量波动而言,他还是犯了一系列重要的错误:第一是在选择一个不同的时段来讨论包含欧洲早期现代增长的1400—1800 年这一比较宽泛的时间单位;第二是不理会非气候灾害对人口行为的可能影响,忽视了这些灾害对投资的任何效应,尤其是把需要社区集体决策的灌溉工程灾后重建与由个体家庭控制的人口生育行为混为一谈,以致否认灾后人口对大家庭的“投资”;第三是认为洪水造成的人口死亡集中分布于城市而非乡村,无视亚洲尤其是中国的洪水冲击范围极其广大,并对整个地区的人口与农业资本带来巨大损失,其程度远大于欧洲,易言之,在前现代社会,亚洲的洪水灾害基本上是一种农业事件,由其造成的人口死亡同样是一个农村问题,而非城市之病;第四,或许也是对Pryor 批评中最致命的一条,就是他用20 世纪几十年可用的现代气候观察数据来讨论历史时期降雨量的长期变动,从而把古今气候模型完全等同起来,而且Pryor 所使用的站点稀少,其得到的全国范围的年平均降水波动比率,不仅遮蔽了不同时段、不同区域之间的差异,更重要的是这样的平均值完全忽略了年际、年内极端气候事件的发生,而从描述性的历史文献来看,这样的事件往往都是三十年一见、五十年一见的大灾难。而从当时他所能找到的关于自然灾害而非降水量变化的数据统计来看,琼斯的结论依然是,欧洲现在是,过去也是比亚洲更加安全的一片(投资)地带(Real State)。因此,琼斯最后声称,基于历史文献之上的推测,无论如何也是宏观历史书写的艺术状态,关键在于需要更严肃的历史检测,除了把西方崛起单纯立基于灾害之上的环境决定论,那一连串相互关联的事件或者说灾害配置,其总体趋势的确强化了东西方经济史中的政治差异。看来,琼斯最后对灾害的历史解释力还是有所限制的,如果考虑到其所强调的政治差异,也就是他给予独特解释的东方专制主义,要是也与灾害有脱不开的联系,那这样的解释倾向是否具有更大的理论空间呢?

这场争论看似以Pryor 的非常简短的再反驳而告终,①Frederic L.Pryor,“Disasters and Economic Differentiation Across Euraisa:A Rejoinder,”The Journal of economic History,vol.45,no.3(Sep.,1985),p.683.但这并不意味着类似的挑战就偃旗息鼓了。因为到了21 世纪初期,崛起于美国西海岸的加州学派从两个不同的方向对琼斯的论述进行了新的挑战。其中一个方向来自彭慕兰名震全球的《大分流》一书。在一个处处突出“欧亚相似性”的加州学派最重要的代表者看来,所谓中欧之间自然灾害结构的差异性根本就不存在,两者经历的是同等程度的灾害冲击,是同样跳不出马尔萨斯陷阱的生态死胡同或“生态瓶颈”,在某些方面,欧洲甚至比中国还要严重。②参见[美]彭慕兰:《大分流:欧洲、中国及现代世界经济的发展》,史建云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 年。另一个方向则是彭慕兰的同侪王国斌、濮德培等,与前者淡化或忽略国家作用不同的是,他们对清代中国公共事业成就的推崇,似乎也使得琼斯强调的欧洲优势大为逊色。但琼斯对此并不认账,而是依然坚持自己的主张:

(18 世纪)欧洲在防止和应对灾害的政策领域方面,把亚洲和世界其他地方远远抛在后面。各种相反的主张并不成立,因为它们依靠的是威尔所发现的中国满清初期各种不同寻常的饥荒预防措施这一证据,而忽视了大的背景:饥荒只是一种灾害;中国不是亚洲;而且在欧洲的竞争力变动如此明显的时候,甚至连中国的反饥荒措施也黯然失色了。③参见琼斯:《欧洲奇迹》,“序言”,第9 页。

其中所说的各种相反主张,主要指的是美国经济史家王国斌和濮德培在1983 主编的《养民》一书中表达的观点;其中的威尔即法国科学院院士魏丕信,他的代表性作品即是1980 年出版的《十八世纪中国的官僚制度与荒政》。这两本书奠定了加州学派有关18 世纪中国乃举世无匹的福利国家这一判断的基础。虽然琼斯并没有拿出确切的实证研究和量化分析来支撑自己的反批评,但并不意味着他在这里只是强词夺理而已。当代荷兰学者皮尔·弗里斯(Peer Vries)2015 年在其出版的《国家、经济与大分流:17 世纪80 年代到19 世纪50 年代的英国和中国》④参见琼斯:《欧洲奇迹》,第170—202 页。一书中,客观上为琼斯的辩护提供了颇具说服力的印证。至于彭慕兰的研究及其有关欧洲幸运论的判断,琼斯在《欧洲奇迹》第三版的后记中把它看成是一种彻头彻尾的唯物主义解释,其中“思想是没有什么作用的,治理或制度实际上也是如此”,亦即完全忽视了欧洲在技术、制度或治理方面的优势。⑤参见琼斯:《欧洲奇迹》,第202 页。

四、结语

总而言之,这是一场理应得到灾害史学高度关注的重要争论,遗憾的是,我们更喜欢追逐时髦的新理论(尽管现在也应该是不那么鲜艳了)前行,而忽略了被其批驳或遮蔽的旧理论可能蕴含的远未失效的解释力。当然,就学术的演化而论,理论无论新旧,都需要采取一种批判性反思的态度。但从新理论的高歌行进之中发掘历史的回声,我们至少可以聆听更加多元的历史交响乐,也从中发现被大浪淘去的闪光贝壳。退一步来讲,即使不承认中欧之间在自然环境或灾害结构方面的差异,我们同时又承认18 世纪的中国的确像加州学派所描绘的那样是一个自由和富裕的、有着完备的防灾减灾机制、享受着无与伦比的福利国家之灿烂阳光的现代性国度,甚至也不否认我们还有着一套独特的个体卫生之道,但同样也无法否认这一时期中国在公共卫生事业方面的短板,尤其是明清时期国家在这一方面表现出来的重大缺憾,更无法否认近代以来中国在构建现代性的公共卫生事业道路上曾经经历过的种种艰难与曲折。我们确乎没有必要为了论证今日中国“战疫”成功而一定要在悠久的历史之中寻找可以作为直接的机械对应的优秀传统或教条化的“内在连续性”,只要记住我们曾经有过的短处以及面对这些短处所抱持的持之不懈、不屈不挠的反思品性和革新能力,就足以展示我们这个民族的伟大之处。只有实事求是地看待我们中国的过去和现在,才能更加清晰地体认面临的诸多有待继续改进的地方;也只有看到这样一种从挫折中奋进的磅礴伟力,才可以真正地凸显今日中国公共卫生事业的巨大成就,①就当前中国的“安全机制”而言,固然在日常的应急管理方面,国家对公共卫生事件的处置与地震、洪水、火灾、矿难等突发性事件的防范相互分离,但这并不意味着两者的重要性孰高孰低,反而应该理解为一种特定的分工;从非常态的防控装置来说,此种分离带来的局限也在很大程度上被临时设置于其上的国务院新冠肺炎防控领导小组对全局的统筹尽可能地克服,这与明清时代的情况不可同日而语。以及从中体现出来的扬弃传统、超越民族国家界限而为全人类共通的人道主义价值观和尊重科学、转危为机的创造性智慧,进而也在数百年来中西之间不间断的“分异”“汇聚”“再分异”“再汇聚”这跌宕起伏的全球化大潮中,对今日之危害全球的新冠疫情究竟要给这个星球上的人类命运共同体带来什么样的不可逆料的影响,以及对全球人类的未来走向,有着越来越清醒的判断和相对谨慎的乐观期待。如果说,五百多年前横扫全球的疫病催生了西方现代性的诞生,180 多年前的鸦片战争把中国卷入到全球现代性的洪涛巨浪之中,那么今日之新冠疫情以及在疫情之中东西方世界不同的应对之道,则可能昭示着某种新的现代性蓝图的涌现。无论如何,在当前这样一场全人类共同面临的前所未有的灾害冲击面前,历史都从此翻开了新的一页,而全人类对于公共卫生和全球治理的反思、重构与实践,也将开启新的航程。这是一场全球性的思想大汇聚,也势必深刻地改变全球化进程本身。(本文系笔者在为商务印书馆即将出版的余新忠主编《瘟疫与人:历史的启示》所写序言的基础上所做的补充和修改。在修改过程中,余新忠教授和笔者的硕士研究生蔡雯娟同学提出了很好的建议,特此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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