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长江文明走廊”在全域丝绸之路的时空维度和多重意义

2021-04-15 01:41程金城
甘肃社会科学 2021年4期
关键词:长江流域走廊黄河

程金城

(兰州大学 文学院,兰州 730020;陕西师范大学 人文社科高等研究院,西安 710061)

提要: 黄河流域与长江流域之间形成了具有世界影响的大河文明走廊。它是中国人的大地母亲,是中华文明主要交往互动区,是多元一体民族共同体形成的腹地,是形塑中国社会结构和稳定国家统一的核心区。“黄河-长江文明走廊”将绿洲丝路、草原丝路、南方丝路、高原丝路、冰上(东北亚)丝路和海上丝路连为一体,向西、向北经西域-河西走廊贯通阿姆河-锡尔河走廊、尼罗河-印度河走廊和草原文明走廊,向东、向南连接东亚、东南亚贯通海洋文明走廊,构成丝绸之路全域。如果这一假设成立,以葱岭为界的丝绸之路东段及亚洲文明的交流图景可能被重新理解,丝绸之路格局及在人类文明体系中的位置可能被重新认识和评价,丝绸之路研究也可能由点向面辐射全域,拓展新的学术增长点和发展空间。

引言:重识文明体系和重释文明价值

人类历史的发展又走到新的十字路口,当今世界遇到的诸多重大问题,都与“文明”相关。这迫使人们重新思考文明的含义和反观文明的历程,重识文明体系和重释文明价值。

“文明”被高度重视的表征之一,是有关人类文明研究著作的畅销并产生重要影响。仅就笔者阅读所知,影响大者,如德国学者斯宾格勒《西方的没落》对西方文明的评价及其反响,雅思贝尔斯《历史的起源和目标》提出“轴心时代”理论及学者对其的多重阐释;英国学者汤因比的《历史研究》《人类大地母亲——一部叙事体世界历史》《文明的接触》《文明经受考验》《亚洲高原之旅——文明的兴衰》等对人类文明的系统研究及关于“挑战”与“应对”模式的论述,凯伦·阿姆斯特朗的《轴心时代 塑造人类精神与世界观的大转折时代》对轴心时代理论的具体阐发,彼得·弗兰科潘的《丝绸之路——一部全新的世界史》通过二十几条“之路”的研究对新的世界史的建构;如美国学者萨缪尔·亨廷顿的《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提出的“文明冲突论”产生的重大影响和激烈争论,法国费尔南·布罗代尔的《文明史》对文明的重新定义和现象研究,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编写的多卷本《中亚文明史》对中亚文明的定位和全方位研究,以及日本宫崎正胜的《人类文明史 八千年来六大人类文明转折》对世界文明的概括与前瞻等等。与此同时,各种版本的“全球史”畅销,如全球史奠基者美国麦克尼尔父子的《麦克尼尔全球史:从史前到21世纪的人类网络》,斯塔夫里阿诺斯的《全球通史 从史前史到21世纪》,斯提芬·D.希斯洛普等的《见证历史 从远古到现代》,英国乔治·威尔斯和美国卡尔顿·海斯的《全球通史 从史前文明到现代世界》,孙隆基《新世界史》等。还有一些对世界历史有重大影响的断代研究,如勒内·格鲁塞《草原帝国 记述游牧与农耕民族三千年碰撞史》,伯纳德·路易斯的《中东两千年》、斯图亚特·戈登《极简亚洲千年史》等等。这些现象表明,“文明”的含义和价值阐释及文明史研究已经成为国际学术界特别关注的领域,其整体性建构的特点完全不同于后现代主义的“解构”,“建构”意识和价值指向十分明显。换个角度来看,“文明热”与全球化进程相关,而全球化遇阻与争议又使理论问题具有重大现实意义,助推文明历史研究并影响对其阐释的价值取向。如此,文明研究不仅仅是历史陈述,更是价值判断,其“当代性”显而易见。

国际重要文明研究成果的中译及产生的持续影响,已经成为中国当代文化现象之一,也成为中国文明研究的重要语境。当此之际,中国考古和中华文明的研究生机勃勃,并经历着从“黄河中心论”到“满天星斗论”向“多元一体论”的转变。诸如夏、商、周断代工程和中华文明探源工程(中华文明起源与早期发展综合研究)的结论与争议,重大考古发现以及由此引起的社会广泛关注,各种各样的品评历史和对文明的热议,表明了中国文明史也在丰富、重构和普及中。这一学术语境使得中国文明史的研究面貌一新,其成果数不胜数,如“中国文明研究丛书”(东方出版社)、“北京大学震旦古代文明研究中心学术丛书”(上海古籍出版社、文物出版社、科学出版社)、“中国文明的历史丛书”(四川人民出版社)、“中华文化元素丛书”(长春出版社)等;如《文明的足迹: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成果集萃》,夏鼐《中国文明的起源》,苏秉琦《中国文明起源新探》,严文明《略论中国文明的起源》,张光直《古代中国考古学》《中国青铜时代》《艺术、神话与祭祀》,陈星灿、刘莉《中国考古学》,张舜徽《中国文明的历程》,李济《中国文明的开始》,易中天《易中天中华史》,朱乃诚《中国文明起源研究》,葛兰言《海外中国研究文库:中国文明》等;如许倬云的《万古江河》《历史大脉络》《观世变》等,如葛剑雄的《黄河与中华文明》,李零的《我们的中国》《我们的经典》系列丛书,葛承雍的《胡汉中国与外来文明》系列丛书,石云涛的《汉代外来文明研究》,林梅村《丝绸之路十五讲》,荣新江《丝绸之路与东西方文化交流》,等等。与之相关的还有“天下”观念重提、“天下体系”及“世界秩序”深入探讨。如果将这些现象置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构建、丝绸之路考古与研究、“天下体系”的重释及其哲学思考的语境中,则可以看出,中国文明研究在逐步纳入世界文明体系研究之中,以人类意识、全球史观和丝绸之路视域来探讨中国文明及其价值,已然成为新的趋势。

本文提出并探讨的“黄河-长江文明走廊”①的命题,是由笔者在丝绸之路艺术研究中遇到的相关难题触发的,对其思考则是基于人类文明史和全球史观、中华文明探源和丝绸之路视域的学术背景,借鉴考古和历史研究成果,在综合相关知识基础上的大胆假设,有待小心求证。其主旨是,世界文明主要起源于大河流域,“黄河-长江流域走廊”是丝绸之路上与“尼罗河-印度河流域走廊”“阿姆河-锡尔河流域走廊”等大河流域走廊相对而存在的人类文明走廊,是贯通丝绸之路东段中国文明与东亚文明的区域文明走廊,是凝聚多元一体中华文明与文化共同体的原发文明走廊。围绕这一主旨,本文将探讨的具体命题主要有:黄河-长江流域是相通相依的生物圈和中华民族生存发展的自然走廊,是文明“流动”的走廊,是民族融合的走廊,是形塑中国社会结构并维系大一统格局的政治文化走廊,是非物质文化遗产相连相通的走廊。其学理依据是:考古和历史学界对中国文明起源的探讨从“中心论”走向“多源论”,从散点认知趋向整体意识;不同学科对中国文明形成过程和文化历史图景的勾画使得“黄河-长江文明走廊”呼之欲出。这一假设如果成立,东方文明基因及生成机制也许会成为人类文明研究的原点之一,丝绸之路东段的历史格局和网路之间的关系将可能被重新认识,中华文明多元一体的理解也会多一些思路,其相关问题的研究将可能拓展出新的理论空间和学术增长点。

一、世界大河流域文明中的“黄河-长江文明走廊”

从全球史观和丝绸之路视域看,人类从东、西两端相向而行,共同拓展了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文明交汇和文化交流通道,大河流域走廊是连接人类不同文明的桥梁。

学界对全球史观还有不同看法,但全球史所产生的积极影响不可否认。麦克尼尔全球史勾勒出人类交往逐步形成越来越复杂网络的进程,其中论述了大河流域的重要性:大约在公约前3500—前3000年期间,形成欧亚大陆上的大都市网络体系,在这个体系中,“尼罗河-印度河走廊”相连的三个地区和以中国为中心的东亚都市网络是最重要的现象。“尼罗河-印度河走廊”相连的“这三个地区分别是位于美索不达米亚(今伊拉克)的底格里斯河—幼发拉底河地区、位于埃及的尼罗河地区和位于巴基斯坦的印度河及其支流地区……沿海航行再加上内陆穿越陆地的商队,使上述这三个地区彼此保持着一定的交往,应当把这些交往看作刚刚形成的一个相互交往网络的组成部分。我们就将其称为‘尼罗河-印度河走廊’,这是历史上第一个大都市网络”[1]55。在世界的东方,“公元前3000年左右,在黄河中游地带的中国北方黄土地区也出现了一个类似的交往互动的区域……中国文明对于其周边的各个民族产生了激励的作用,其结果就是在有文字记载的历史时期,以中国为中心的东亚都市网络持续地向外部新的地域扩展,并一直延续到今天——这就是欧亚大陆的第二个都市网络体系”[1]55。麦氏全球史在研究旧大陆的各种网络与文明的时候,特别注意了人类早期文明与大河流域之间的关系,提出与流域相关的“走廊”文明概念,大河流域走廊构成都市网络,也形成文明体系。

从人类文明史看,丝绸之路大河流域走廊传导了不同文明并使之具有了历史联系。汤因比在《历史研究》中主张把“文明”作为历史研究的单位,这一观点在其《人类与大地母亲一部叙事体世界历史》中有具体论述,特别是对文明之间的联系做了进一步研究。汤因比指出,早在公元前2500年前后,随着苏美尔-阿卡德人的商业向西北方向扩展,新的区域文明就已经在小亚细亚和塞浦路斯诞生。同期诞生于克里特岛的新文明也许不仅从苏美尔-阿卡德获得了生存活力,而且从埃及汲取过精神养料。汤因比将埃及、苏美尔、地中海与印度河流域联系起来,描述了几个大河流域之间的联系,与麦克尼尔全球史的观点大体一致。汤因比说:“如果苏美尔文明的影响在东南方通过海路辐射,在西北方通过陆路辐射,那么就不可能不考虑印度河文明也具备由于苏美尔的文化刺激而产生的可能性……即便印度河文明不是发端于苏美尔文明的刺激,但与之有关系则是无疑的。”[2]65他进而讲到从新石器时代开始,黄河流域文化与欧亚大平原文化乃至与西南亚文化经过传导而产生联系,认为产生于新石器时代黄河流域的仰韶文化起源似乎更早,在中国最西北的省份甘肃持续的时间似乎更久,其例证就是彩陶。汤因比指出甘肃彩陶与诞生于公元前三千纪末以前乌克兰西部的特里波列文化的彩陶很相似。“因为甘肃和乌克兰位于欧亚大平原两边,而大平原也像海洋一样,是可传导的。”[2]69汤因比的这种推断说明不同文化艺术之间传导的可能,他的推断将丝绸之路西段与东段联系起来,体现出广阔的历史视域。汤因比的历史研究也论及丝绸之路史前史,说至迟在公元前5世纪历史学家希罗多德的时代,希腊人就已经隐约地知道有一种“北方”文明,一条横穿欧亚平原的小道把它和黑海北岸的希腊殖民地诸城邦连接起来。所谓“北方”文明,并不在“北风吹来的方向”,而是位于欧亚大平原东部,实际上就是中国,后来亚历山大时代的希腊人和罗马人把它们称作“赛利斯”和“希娜”[2]23。汤因比说的横穿欧亚平原的小道,当是创辟期的丝绸之路。

从人文地理的角度看,丝绸之路大河流域走廊不仅孕育和滋养了人类及其文明,也与人文现象的地理分布、扩散和人类社会活动的地域结构关系密切。中国历史地理学家葛剑雄指出:“一条大河与其他大河、其他文明区的距离,也是一个起着经常性作用的因素。如果与另一条大河的距离较近,中间没有太大的地理障碍,就便于两个流域之间的来往、交流和互补,也可能引起不同利益集团间的竞争和冲突。”[3]8他在论述黄河与中华文明的关系时,将其和尼罗河与西方文明的关系作参照,指出尼罗河三角洲“为埃及文明奠定稳定的物质基础,滋养了绵延数千年的埃及、迦太基、希腊、罗马、拜占庭、伊斯兰文明”[3]8,“幼发拉底、底格里斯两河流域与尼罗河流域、小亚细亚、爱琴海、希腊、罗马之间距离不是太远,两河流域的早期农业带动了尼罗河流域、环地中海地区的农业开发,美索不达米亚文明与埃及、希腊、罗马等文明之间有密切、频繁、有效的交流、传播、传承和相互影响”[3]9。葛剑雄与麦克尼尔、汤因比都将大河流域与人类文明的孕育联系起来,指出其在沟通人类不同文明之间的交流、传播和相互影响中的重大作用。

从全球史、人类文明史和丝绸之路史的视域综合来看,大河流域与人类文明的发生、发展具有天然的联系,并具有普遍性,大河流域是文明流动的走廊。黄河流域“交往互动的区域”可视为“黄河流域走廊”;从这一视域继续延伸,以“尼罗河-印度河走廊”为参照,在世界的东方,或者丝绸之路的东段,存在一个类似“尼罗河-印度河走廊”的大河流域走廊,这就是“黄河-长江流域走廊”。“黄河-长江流域走廊”既是自然走廊,也是文明走廊,两者虽有阻隔,但并不截然分离,特别是文化的交往互动,更是相通相连相互影响,这为考古文物所证实,也由非物质文化遗存所传承。

概观丝绸之路全域,在其东段的“黄河-长江流域走廊”,孕育了中华文明并辐射东亚文明;在其“河中”地带的“阿姆河-锡尔河流域走廊”,联系着中亚文明,发挥了重要的桥梁和枢纽作用;在其西段,尼罗河流域、两河流域、印度河流域及地中海沿岸形成了既有区隔又有联系的“尼罗河-印度河走廊”,联结了埃及文明、美索不达米亚文明、印度文明、希腊文明等文明。黄河-长江文明走廊作为东亚核心区,向西、向北经西域-河西走廊,与阿姆河-锡尔河走廊、尼罗河-印度河走廊和草原走廊交汇贯通,向东、向南连接东亚、东南亚贯通海上丝绸之路文明,将绿洲丝绸之路、草原丝绸之路、高原丝绸之路、南方丝绸之路、冰上(东北亚)丝绸之路和海上丝绸之路连为一体,构成丝绸之路全域。大河流域走廊文明滋养着人类的精神家园,引领和矫正着人类前进的航线,而丝绸之路则发挥了至关重要的融通作用。

二、黄河-长江走廊是中国人的大地母亲

黄河和长江是地球上靠得最近的两条大河(葛剑雄语,后详),在自然地理上有阻隔也有连接,遥相呼应联通草原和海洋,形成巨大的生物圈和生存空间,是中国人的大地母亲,是孕育和承载中华文明的腹地。黄河和长江都发源于青藏高原。黄河流经青海、四川、甘肃、宁夏、内蒙古、陕西、山西、河南、山东9个省区;长江流经青海、西藏、四川、云南、重庆、湖北、湖南、江西、安徽、江苏、上海11个省区市,数百条支流延伸至贵州、甘肃、陕西、河南、广西、广东、浙江、福建8个省区的部分地区,一共辐射到19个省级行政区,淮河大部分水量也通过京杭大运河汇入长江。黄河、长江及其支流共同连接的省区市有20多个,其中青海、四川、甘肃、陕西、河南等省既有属于黄河流域的地区,也有属于长江流域的地区,形成黄河与长江之间局部区域的连接。长江和黄河,南北相往,横贯东西,其干流和支流流经的广大区域,牵挽高原、草原、平原和大海,拥抱着中华大地,蜿蜒曲折而相映成趣,各具特色却并行不悖,整体上构成了相互联系的辽阔地理走廊。黄河与长江,确有地理上的阻隔,黄河、长江本身就是“天堑”,形成了河东河西河南河北,江南江北江西等等,但是,中国民族的奋斗史、中华文明的形成史就包括了试图逾越大江大河天堑的阻隔和战胜江河自然灾害的历史。在这一漫长的历史过程中,我们祖先的“天下”意识从黄河流域逐渐扩大到长江流域等其他区域。在认知上,黄河、长江流域空间中的“地域”与观念空间中的“知域”有着差别,地理上某些地段的阻隔,在文化或文明的联系上并不构成障碍,而更多的是沟通或相互影响。著名学者许倬云说:“中国文化的发展有如黄河、长江。黄河、长江,源头相距不远,都在巴颜喀拉山区,一向北流,一向南流。这两条大河的水系,笼罩了中国的大部分疆域,然后殊途同归,倾泻于太平洋的黄海(黄河今注入渤海,但历史上也曾注入黄海)与东海。两个水域分别在中国的北部和中南部,界定了两个地理环境,呈现了自己的文化特色。”[4]ii关于黄河与长江的地理人文关系,葛剑雄在《黄河与中华文明》一书中有一段精辟论述,其中包含几个重要观点:第一,“黄河和长江是地球上靠得最近的两条大河,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在很多地段是直接相接的,它们的不少支流之间就隔着一道分水岭。多条运河的开凿和交通路线的开通,更使两个流域连成一体”[3]8。第二,两个流域从公元前221年开始,大多数年代都处于同一个中央集权政权的统治之下。第三,在两个流域产生的文明萌芽相互呼应,汇聚到当时自然条件更优越的黄河流域,形成早期的中华文明,以后又扩散到长江流域。第四,“黄河流域的人口一次次大量迁入长江流域,为长江流域的开发提供人力和人才资源。当长江流域获得了更有利的自然条件,经济文化的发展后来居上时,又反哺黄河流域,帮助它重建和复兴”[3]8。李零则指出,旧石器时代研究的主题是人类起源、扩散和定点,各自寻找各自的家园。“我们的祖先选择欧亚大陆,选择它的东部,选择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中国的两河流域,这个地点选得好。新石器时代的主题是农业起源和农业革命。中国是农业起源的三大中心之一,一点不比两河流域晚。”[5]16黄河流域的黍类与长江流域的水稻共同代表了新石器时代中国农业文明的水平。笔者以为,这些学者的重要观点,包含了对中国江河两大流域在中华文明和中国历史文化形成过程中共同发挥关键作用的深刻理解,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跳出区域文明中心论的思维定式,回归大河流域与文明关系的自然状态,参照对人类其他大文明系统的定位视角——比如两河流域“新月”形的美索不达米亚与西亚文明,阿姆河与锡尔河之间的“河中地带”与中亚文明,从更宏阔的视域观照黄河与长江之间的关系,或许我们对黄河-长江流域走廊的提出就不会感到突兀,对这一走廊与中华文明及东亚文明之间关系的理解会有新的认识。

三、黄河-长江流域是中华文明主要交往互动区

从历史长时段来看,中国文明在空间的起源分布和在时间中的传播延展,都以黄河与长江的中间地带为主要通道,在中华文明多元一体形成过程中,黄河流域与长江流域“交往互动区”是文明流动并嬗变的走廊,也是文明的主体。正如严文明所说:“中国文明的起源是多元的,中国古代文明是以黄河、长江的中下游为主体、以中原地区为核心的多中心联合体,或称为多元一体。”[6]

在“多元一体”的中华文明中,黄河文明和长江文明无疑是两支最具代表性和影响力的文明体系。它们各有其不同的内涵、形式、作用和历史发展进程,但却不是彼此孤立的、互不相干的。在长达数千年的中华文明发展过程中,它们既相互对峙,又相互影响、相互渗透、相互补充,使中华文明绚丽多彩,并给北方草原文化和沿海及海外文化以深远的影响。中国的文化在很大程度上是通过交流互动发展起来的。费孝通肯定黄河流域在中国文明起源中的重要作用,同时也指出黄河流域对长江流域的影响及其不同文化区系之间的联系,他说,《禹贡》中总称的“九州”,“大体包括了黄河中下游和长江下游的地区,奠定了日益壮大的华夏族的核心”[7]。许多考古发现也在不断证实黄河与长江文明走廊的关系。2016年9至10月间,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和三星堆博物馆共同推出的大型展览“青铜的对话——黄河与长江流域青铜文明展”,精选河南安阳殷墟遗址、四川广汉三星堆遗址、金沙遗址、湖北盘龙城遗址和湖南宁乡遗址的青铜器,对不同区域文化面貌和特色青铜器物进行展示,勾勒出商代晚期黄河与长江流域青铜文明各具特色又相互交融的格局和概貌。这些器物表明,在公元前16世纪,汤创立商代并向长江流域扩张,先是在长江岸边即今武汉东部的盘龙城安营扎寨,随后渡过长江,进入江南腹地②。发达的铸铜术和复杂的礼器制度影响了长江流域青铜文明,而长江流域基于自身的文化传统并未对黄河流域的青铜文明全盘接受,而是对其进行了选择与创新,并反哺中原。“长江流域还将青铜这一物质载体与本土精神信仰、生活传统和审美趣味相结合,进行文化创新。”[8]这有力地说明了黄河文明与长江文明的交流互动关系。其他相关的研究也得出相近的结论。如李学勤认为,良渚玉器和商代青铜器的饕餮纹,有很多共同的特点,不能用偶合来解释,它们之间显然有较密切的关系。“良渚文化和商代之间,存在着一段时间距离,在年代上居于良渚文化与商代之间的,有山东龙山文化和二里头文化的饕餮纹……山东龙山文化乃是大汶口文化的延续”[9],而大汶口文化与良渚文化之间也存在着相互影响的关系。著名考古学家张光直提出的“中国相互作用圈”的观点也有助于我们理解黄河-长江流域文明的相互关系,他提出,公元前4000年发生了两个趋势,“第一个趋势是所有区域性文化的分布范围都在扩大,彼此之间的互动关系增强;第二个趋势是每个区域的新石器文化更加复杂化,导致各地都产生了独具特色的文明。张光直将这种相互联系的区城文化发展称作‘中国相互作用圈’或‘龙山形成期’,最显著的表现是两种典型陶器——鼎和豆的广泛分布(陈星灿2013)。从考古记录看,这些陶器似乎是从黄河流域向南传播的(Chang1986w:234—242)”[10]。王子今研究了秦文化、楚文化和齐鲁文化的融并问题,指出“大致在汉武帝时代,秦文化、楚文化和齐鲁文化融并而一。以‘汉’为代表性符号,以‘辉煌的汉代文化’为时代标志的文化体系出现在世界东方,并显现了长久影响后世的基本风格”[11]。这些观点与汤因比对中国文明起源的看法是相似的,汤因比认为:“中国社会的原始家园在黄河流域,从那里扩展到长江流域。这两个流域是远东社会的源头,该社会沿着中国海岸向西南扩展,也扩及东北方,进入朝鲜和日本。”[12]许倬云指出:“这两个文化区之间,只有一些像秦岭和伏牛山这样不算很高的山,并且有许多通道相通,所以黄土的中国和长江的中国,虽似隔离,却能持续不断地交流、冲突,相互刺激终于并合成为中国文化的主要地区。黄土中国和长江中国,一硬一软、一方一圆、一绝对一相对,这两条路线的交织,使得中国思想既能谨守原则,又能应付时代的变化。正如北方的石刻和南方后来发展的水墨画,既有具体的写实,也有抽象的写意,相互交织成既复杂又丰富的艺术传统。”[4]6中外学者的研究说明,黄河与长江文化是双向互动的,在历史进程中相辅相成、互为依托、相互促进、共同发展,最终与古代中国其他区域文明融合为多元一体的中华文明。黄河-长江流域是文明流动的走廊,是孕育、影响并连接东亚文化圈的文化走廊,在人类文化史和中国文化史上发挥了特殊而重要的作用。其相互依存、交往互动、交融互补、和而不同、取精用宏的精神是人类文明的优秀成果,至今依然有启迪意义。

四、黄河-长江文明走廊是多元一体民族融合和文化共同体形成的腹地

在中华民族融合过程中,逐步形成了多元一体的民族大家庭,少数民族融入汉族,汉族也融入少数民族,而黄河-长江文明走廊为此提供了广阔的融合之地,可以说是广义的民族走廊。费孝通在研究中华民族多元一体形成过程中意识到我们需要一个宏观的、全面的、整体的观念,看中国民族大家庭里的各个成分在历史上是怎样运动的,为此提出了“民族走廊”的概念③。他认为东西向的西北走廊、南岭走廊与南北向的藏彝走廊是中国民族三大走廊,而这几个走廊与丝绸之路有紧密而复杂的关系。费孝通在论述黄河流域文化重要性的同时多处并提黄河与长江流域相互联系及其意义,触及大河流域与民族走廊的关系。他说:“在相当早的时期,距今三千年前,在黄河中游出现了一个由若干民族集团汇集和逐步融合的核心,被称为华夏,像滚雪球一般地越滚越大,把周围的异族吸收进入了这个核心。它在拥有黄河和长江中下游的东亚平原之后,被其他民族称为汉族。汉族继续不断吸收其他民族的成分而日益壮大,而且渗入其他民族的聚居区,构成起着凝聚和联系作用的网络,奠定了以这个疆域内许多民族联合成的不可分割的统一体的基础,成为一个自在的民族实体,经过民族自觉而称为中华民族。”[7]他认同谷苞等专家的观点,认为在秦汉时代中原地区实现统一的同时,北方游牧区也出现了在匈奴人统治下的大一统局面,南北两个统一体的汇合是中华民族作为一个民族实体的存在。他还指出,早在春秋战国时代,作为汉族前身的华夏族,“其势力已经东到海滨,和赣江流域、长江中下游甚至远达山东沿海等地诸原始文化,不断发生直接、间接的交往和相互影响,并且越到后来联系越广越远”[7]。费孝通虽然未明确提出黄河-长江民族走廊的概念,但在论述民族融合过程中,反复提到黄河与长江流域的关系及其重要性,而这些关系也是丝绸之路研究中常被触及的重要问题。李零的考古研究则提供了另一种认识民族关系的视角,他简约而清晰地概括:“中国的民族分布,特点是四裔趋中,所有人,脸都朝着中原,眼都盯着中原。东北,辽宁是头,黑龙江是尾;蒙古高原,内蒙古是头,外蒙古是尾;新疆和河西走廊,河西走廊是头,新疆是尾;青藏高原,青海是头,西藏是尾;云贵川,四川是头,云贵是尾;湖北、湖南,湖北是头,湖南是尾;东南沿海,浙江、福建是头,两广、越南是尾。”[5]22这种东西南北“趋中”的图景,也有助于我们思考黄河-长江流域走廊与中华民族共同体形成的关系。

中华民族共同体(许倬云有中国共同体的概念)的形成是一个复杂的过程,有政治、经济、民族、语言多方面的因素,其中也与地域关系很大。“相对于其它几个共同体,中国人大体上居住在同一地区,只有扩张而没有迁移。中国内部区间的人口流动,使得不同的人群有混合的机会,更重要的是,促使文化产生了共同性……”[13]3“中国共同体一直有一个相当坚实的核心,在同一个地区继长增高……经过四百年的统治,秦汉皇朝终于将‘中国’的核心确定为黄河、长江两大流域,尤其是黄河、长江中游一带,更是核心中的核心。”[13]209需要指出的是,说黄河-长江文明走廊,并不是否认文化的差异,而是说不同文化的交流融合,形成和而不同、你中有我的中华文化整体。即使在石器时代,黄河和长江史前文明已经有较多的相互联系,在进入文明时代之后,逐渐融合的特点更加明显,趋势不断加大,加上黄河的多次改道为交往融合提供了地理上的条件,使得黄河文化在与长江周边的楚湘文化、吴越文化、巴蜀文化等文化体系不断交汇融合。长江流域的吴文化、越文化、楚文化、江右文化、三星堆文化都与黄河文化有着程度不同的关系,如吴文化中有中原商周文化与吴地本土文化融合的因素,越文化有商周文化与越地本土文化融合的因素,楚文化也有中原文化与楚地本土文化融合的印迹,江右文化是吴越楚文化融合的产物,三星堆文明也有与中原文明交流的迹象。这说明,黄河-长江文明走廊在民族融合和形成中国文化共同体方面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特别是作为核心和“场域”的历史意义。

五、黄河-长江文明走廊是形塑中国社会结构和稳定国家统一的核心区

黄河和长江中下游的平原地区,在新石器时代就生成的农业文化和生产方式,成为民族凝聚和社会结构形成的生态基础,对中国家庭关系和大规模社会结构起到了形塑作用,成为民族凝聚力来源的重要因素。进入文明时代之后,黄河-长江文明走廊在中国社会政治、经济、军事、文化诸方面的意义不言而喻,对稳定国家大一统的格局发挥的作用显而易见,黄河-长江流域走廊是中国社会的政治文化运行走廊。

农业经济是中华民族凝聚力来源的重要因素。“黄河中下游的新石器遗址中已找到粟的遗存,长江中下游的新石器遗址中已找到稻的遗存。”[7]“黄河流域的粟作农业成为春秋战国时期齐鲁文化(即儒家文化)的物质基础。长江流域的稻作农业成为楚文化(即道家文化)的物质基础……两河(黄河、长江)是中国的两条母亲河,由她们哺育出的两大体系的原创性文化构成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主流。”[14]黄河流域的菽粟农业、长江流域的水稻农业生产和生活方式,共同对中国社会结构和文化的形成发挥了奠基作用。

特别需要指出的是,黄河和长江两个流域从公元前221年即秦开始,大多数年代都处于同一个中央集权政权的统治之下,社会的组织结构的变化及其政治运行、经济活动、文化传播都离不开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联通的核心区域。李零在《茫茫禹迹 中国的两次大一统》中讲:“中国文明,由两条大河哺育,与南亚和西亚一样。”“中国北方(黄河流域),先是周、夏、商三大块并列,后是秦、晋、商三大块并列。中国南方(长江流域),先是蜀、楚、吴三大块并列,后是蜀、楚、越三大块并列……加上北方边疆,南方纵深,就是八大块。”[5]10他提出的中国两次大一统与禹行天下的观点中,潜在地触及一个重要问题,黄河与长江在同一的王朝统治下的贯通性。中国大一统是国土大,疆域大,“‘一统’是制度统一、政令统一、文化统一”[5]26。大一统之下的两条最大的流域,不可能是彼此隔绝的,或者说其阻隔只是某些地理环境的,而政治统一、经济一体、人员交往、民族融合、文化互动则是确定的,因此,黄河-长江流域走廊是中国社会结构的生成和形塑的走廊,也是政治文化贯彻运行的走廊,在吸引、凝聚各方面力量、稳定国家统一方面是具有举足轻重的核心区域,其宽广的回旋空间是中华文明绵延不绝的重要保障。

六、黄河-长江文明走廊会通南北非遗、传承活态文化

非物质文化遗产是黄河-长江文明走廊的重要构成部分和活态呈现。作为“遗产”的各种非物质文化形态既有地域的标识含义,更是不同文化的存在形态,各族群和社区在适应周围环境以及与自然和历史的互动中,形成有特色的非遗现象,表明文化内涵的地域性和多样性,彰显出价值意义的多维性。但同时应该看到,黄河-长江文明走廊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具有相通性和共融性,某些非遗事象则具有流域特征和同源关系。一个显而易见却习焉不察的现象,是许多由地方单位申报的非遗项目实际是跨越行政区划而具有流域走廊特点的,比如民间文学和民俗中的神话、传说、民族史诗,以及传统舞蹈、音乐、传统手工技艺等等非遗现象,许多是贯通黄河-长江流域的。如关于炎帝神农氏的神话,涉及黄河中下游如陕西宝鸡、山西高平、河南拓城,直到长江流域的南方。因为其活动范围有北方炎帝说、南方炎帝说,其中潜藏着部落与文化在地域上联通的可能性和渊源的共同性。再比如,大禹治水是妇孺皆知的传说,在甘肃的积石山,在四川的理县,在浙江绍兴,都有大禹治水的传说,都有庙宇和纪念塑像。这些神话传说作为观念表达,其辐射的地理穿越了黄河-长江流域走廊,形成具有相通性的文化和心理空间。再比如傩舞和皮影戏,广泛分布于黄河、长江流域,在不同区域的长期演化过程中,形成了不同流派。最典型的例子是狮子舞,从南到北,在黄河流域、长江流域各地都有,而狮子及狮子形象则是从西亚、南亚传到中国的,与丝绸之路的开通有极大的关系。如此等等,表明非遗作为精神文化现象和族群社区的文化空间,其生成和传承,既有特定时空限制的独特性,也有跨越时空的相通性。目前的行政区划和具体的保护单位只是便于申报和保护的便利,并不是非遗存在的自然区域。黄河流域与长江流域构成了非遗的走廊,其活态性一直赓续着几千年的文化之根和共同的情感基础。

另外,对人类文明的理解,甚至对历史场景的呈现,非物质文化遗产或许是对考古的补充,二者的融合或许有助于理解某种文明和文化。自然,非物质文化不如考古文物那样能作为“确凿”的历史证据,特别是有些非遗现象本身就被质疑或有争议,但是,不能因此否认大部分非遗确有文化活化石的价值,非遗中有民族的文化基因和原型意象,也常常具有大河流域的共同性,某些重要非遗的贯通现象是我们理解黄河-长江文明走廊整体性的重要视角。

七、百年考古和历史研究对黄河-长江文明走廊共识的孕育

近百年来的中国考古和历史研究,对中国文明起源的探讨从“中心”走向“多源”,对中国文化历史图景的认识从散点认知趋向整体意识,这为黄河-长江文明走廊的认知提供了学理依据和学术史背景。

关于中国早期文明、特别是民族融合的探讨在百年间提出了各种学说,先有夷、夏东西说(傅斯年),上古文化河洛、海岱、江汉三系说(蒙文通),华夏、东夷、苗蛮三分说(徐旭生);后有六大区系说(苏秉琦),五大互动圈说(张光直),多元一体说(费孝通等),“重瓣花朵”说(严文明),两次大一统说(李零),以及中华文明探源工程相近的观点(李学勤)等。

傅斯年(1896—1950)的夷、夏东西说,通过古史与地理考察,提出在夏商周三代及三代前期,大致有东、西两个不同文化系统,夷与商属于东系,夏与周属于西系;提出历史凭地理而生,地理的形势只有东西之分,并无南北之限。这两个系统因对峙而生争斗,因争斗而起混合,因混合而文化进展。这一学说后来受到一些质疑,但是,他提出的东西关系说,包含了地理与文化上相互关联的因素和整体思维意识。蒙文通(1894—1968)上古文化河洛、海岱、江汉三系说,提出中国上古民族以河洛、海岱、江汉分为三系,其部落、姓氏、居处地域各不相同,其经济文化各具特征。三系说对上古民族构成的地域认知包含了黄河、长江流域。徐旭生(1888—1976)的华夏、东夷、苗蛮三分说,认为中国古代部族的分野,大致可分为华夏、东夷、南蛮三个集团,逐渐同化,形成后来的汉族。其中经历的变化就包括华夏族与东夷族渐次同化,氏族渐次合并,形成大部落的含义。这些学说既是说文明起源,也说文明传播、对峙,既是说相对独立的文明体系,也关乎文明之间的相互交流、融合。它们或许不是直接论述黄河-长江流域走廊文明,但是,却触及或者暗含着关于黄河与长江流域文明走廊关系的因素。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随着考古发掘及历史研究的深入,关于中国文明起源的认识逐步深化,发生了从黄河流域“中原中心”向“满天星斗”式到多元一体观念的转变。其认识变化的背景是其他大河流域考古遗址的不断发现,如辽河流域的红山文化,如长江流域的良渚文化、河姆渡文化、三星堆和金沙文化遗址,以及近年来许多重要的考古发现。中华文明多元一体形成过程的观点逐渐被认可,也为黄河-长江流域文明走廊的观点提供了重要理论依据。“三千余年前,周代开国,中原的华夏与东方的文化,融合为黄河流域的主流文化。稍后,楚文化集合江汉与南方文化的力量,成为长江流域的主流文化。更稍后,东南的吴越文化,一度向这两大主流文化挑战。中国本部几个大文化圈终于在秦汉时代开始融合,但至今中国各地文化的差异,仍可以回溯到新石器时代。”[4]36-37许倬云的这个概括,言简意赅地说明了自新石器时代以来中国文化与大河流域的关系,而后来的历史发展,进一步说明江河流域之间密不可分的关系,这已经比较接近黄河-长江文明走廊的概念了。

八、学科协同、呼之欲出的黄河-长江文明走廊

多年来,学者们从不同学科和视角对中国文明形成过程和文化历史整体图景进行了富有特色的勾勒和描绘,虽然这些观点当初的目的和含义有很多不同,但是,许多理论中潜藏着黄河-长江融通一体的意识,一些方面接近形成“走廊”共识,“黄河-长江文明走廊”的概念呼之欲出。概而言之,大致有这样一些相关的论点。

第一,“胡焕庸线”的整体意识。1935年,地理学家胡焕庸(1901—1998)提出了划分我国人口密度的对比线,他通过计算,画出了一条从黑龙江瑷珲(后改名黑河)到云南腾冲的直线,这条线的东南,以36%的土地养活了96%的人口,其西北以64%的土地养活了4%的人口。这条线被称为“胡焕庸线”。后来这条线也被用来标示自然生态线和民族分布线。相关人士对胡焕庸线也有一些争议,但其影响深远。笔者在这里提及胡焕庸线,主要认为这条线的划分体现了一种整体观念意识和思维方式,其中也包含了打通东西南北界限、穿越黄河长江的宏阔视域的意味。正是这种整体观及其思维,影响了后世学者对中国历史文化和人文地理的把握方式。

第二,童正恩“半月形文化传播带”的视角。20世纪80年代,童恩正在《试论我国从东北至西南的边地半月形文化传播带》一文中提出了半月形文化传播带的观点,他认为,在从青海的祁连山脉、宁夏的贺兰山脉、内蒙古的阴山山脉,直至辽宁、吉林境内的大兴安岭等东北方向,与西南部的横断山脉之间,一北一南形成半月形,“屏障着祖国的腹心地区——黄河中下游和长江中下游肥沃的平原和盆地;在文化上,这一地带则自有其渊源,带有显著的特色,构成了古代华夏文明的边缘地带”[15]。“尽管这一高地绵延万里,从东北至西南成一半月形环绕着中原大地,但是从新石器时代后期直至铜器时代,活动于这一区域之内的为数众多的民族却留下了若干共同的文化因素,这些文化因素的相似之处是如此的明显,以至难以全部用‘偶合’来解释。”[15]这就是著名的半月形文化传播带理论。童正恩从地理地貌特点,到文化因素的相互联系,勾画出了一个具有整体性的图景,其中特别提到黄河中下游和长江中下游作为祖国的腹心地区的意义。笔者认为这一视角,已经向黄河-长江流域文明走廊的意识靠近,只是他当时主要聚焦在东北至西南边地的半月形。这一观点在此后产生了很大影响,重要原因也在于他突破了一般人文地理研究的模式而体现出宏观视野和整体意识。

第三,李零“两个半月形文化带”与“大十字”的图式。李零在《茫茫禹迹 中国的两次大一统》中勾画出了中国历史脉络和文明融合的轮廓,包括中国文明由两条大河哺育、中国民族四夷趋中、中国两个半月形文化带、中国由东南为阳、西北为阴的两半构成,以及西周就有的“大十字”格局。李零在童正恩半月形文化带观点的基础上,提出了两个半月形文化传播带的观点,他说:“童恩正讲,中国大地,从东北到西南,有个半月形文化传播带,这是讲中国的西北和西南,即中国的高地。其实,中国沿海,也是个半月形的文化传播带,同样值得重视。”“高地的半月形地带,主要是戎、狄文化;沿海的半月形地带,主要是夷、越文化。北中国海,渤海和黄海,辽东半岛和山东半岛,是夷的天下,南中国海,东海和南海,从浙江到越南,是越的天下,这两条弧线,画出个大圆,中间是中国的核心区。天下辐辏,各种族群都往里跑,有如漩涡,有些被吸进去,有些被甩出来。吸进去,变成华夏;甩出来,变成蛮夷。夷夏之辨,不在种族,而在文化……中国,一面山,一面海,西北是欧亚草原,东南是南岛诸国,后面有更大更深的背景。”李零两个半月形文化带的视域,用两个弧形画出大圆,而中间的中国核心区,使人很容易想到黄河-长江流域走廊。他还讲过:“西周有个大十字,横轴是今宝鸡—西安—洛阳—郑州—开封—徐州—连云港一线,纵轴是大同—太原—长治—洛阳—南阳—襄阳—荆州一线。当年,周公站立的坐标点,北面是黄河,中国的东西大通道是傍着黄河走;南北大通道分两段,北段是胡骑南下必走的山西大通道,要穿太行陉,从晋城到沁阳,从沁阳到洛阳。南段是宛洛古道接宛襄古道,宛襄(中国的地图都是方图,强调经纬坐标、计里画方,所谓方位,都是四方八位加中央。)古道接荆襄古道。”[5]23笔者认为,李零勾勒出的上述图景,特别是两个半月形与一个“大十字”,其核心部分可以理解为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交流互动区,这已经接近营造出黄河-长江文明走廊的意象。

第四,杨义的“黄河文明与长江文明之对角线效应”的观点。杨义在《吴文化与黄河文明、长江文明之对角线效应》一文中提出,泰伯开吴,从陕西即黄河流域的中上游出发,来到长江中下游的太湖流域,即在中华民族黄河长江的土地上走了一条对角线。这条对角线对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形成和发展具有本质性的重要性。“它由北而南、由河而江、由陆而海,在三个维度上启动了长江文明与黄河文明的互动,启动了江南与中原的互动,使中华民族在古代承受南北民族冲突时,有得天独厚的回旋余地而使历史传承不曾中断。”[16]“中华文明保持了五千年川流不息,绵延不断,从而具有举世惊为一绝的超时间长度的生命力,究其主要原因,在于它拥有一个巨大的腹地,腹地中拥有黄河和长江的两水并流,使这个文明在应对民族危机时具有了广阔的回旋余地和重振的潜力。黄河使中华文明生根,长江使中华文明成为参天大树。”[17]杨义是文学和文化研究的大家,他对黄河与长江流域文明在中国社会历史中关系的认识和眼界,其透彻和概括力不输考古学家和历史学家,他的视域穿越了黄河和长江。杨义的这种宏阔视域和超常思维运用到中国文学的研究中,便在旧材料中发现新问题,提出新见解,且高屋建瓴,他在《屈原诗学与湖湘文化》一文中指出:在诗学领域,把长江文明引入中华文明发展的总进程中的首功是屈原。屈原丰富、改造、拓展了中华民族精神结构中诗的神经。他的上下求索并不仅限于楚国,而是在长江流域和黄河流域出入无碍。屈原的楚辞“开发了中国诗歌的长江,从而与开发中国诗歌的黄河的《诗经》并列为诗骚传统,给中国诗脉注入影响深远的影响力和生命力。自从有了以屈原为首席诗人的楚辞,中华大地上长江文明和黄河文明的互动互补、共造繁荣的联系,又多了一条强大的精神纽带”[17]。杨义的研究,从中国先民神话思维、诗性智慧、情感理想、审美追求等精神层面切入,贯通了黄河流域与长江流域的联系,以“思接千载”“视通万里”的丰富想象和开阔视野,阐释了自然地理的黄河-长江走廊与文化精神的黄河-长江走廊之间的丰富联系。由文学研究入手而对黄河-长江流域走廊贯通的多维度价值和意义的阐释,不仅重绘了中国文学传播和嬗变的路线和图景,也从人文领域和审美共通感的视角,诠释了黄河-长江流域走廊的存在及其意义。

综上所述,地理学家从中国自然地理和社会状况的角度对人地关系的分析,历史学家对中国民族文化要素与地理关系的勾勒,考古学家对中国历史和文化时空的宏观统摄,文学史家对江河两种文化特质及其诗意表达的阐释,似乎都在以历史整体观从不同的向度朝一个方向接近,“黄河-长江流域文明走廊”呼之欲出。

九、黄河-长江文明走廊与丝绸之路研究

黄河-长江文明走廊并不是想当然地臆测,而是基于历史、考古、民族、人文地理等领域的研究基础进行学术探讨。大凡人文地理学的启示,考古发掘的物质文化遗产的物证,考古学、历史学和人类学、民族学界接近共识的相关观点,活态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等丰富现象,以及对早期文明“不过江”观点的反拨、天下体系的探讨,都已经隐含黄河-长江文明走廊整体观的因素,有些观点在客观上触及黄河-长江流域连通的内容。不同学科对黄河-长江文明走廊的探讨,也是学术意义及价值维度的多样拓展。近年来黄河-长江流域的考古发现,不仅含有“城市”“文字”“复杂的礼仪建筑”这些西方文明的标志物,也还有冶金术、青铜器及其装饰艺术等对文明“标准”的补充,特别是艺术在其中的重要地位日益显现。黄河-长江文明走廊在人类文明的构成中具有不可替代的价值,其研究成果有可能充实和丰富关于“文明”概念的内涵和外延。

黄河-长江文明走廊作为一个整体,其器物层面、制度层面、精神层面具有共同性和全域性。丝绸之路从长安到罗马只是丝绸之路空间地理路线的起始和终点,而非丝绸之路作为网路的全区域。丝绸之路上的丝绸、陶瓷器、金银器、动植物、香料、茶叶以及各种宗教文化、雕塑、绘画、音乐、舞蹈等等的交流,东西方人员的交流,都以黄河-长江走廊作为核心区并联系四面八方、五湖四海,辐射全域。丝绸之路离开黄河-长江走廊文明走廊的贯通是不可想象的。

如果“黄河-长江文明走廊”这一假设可以成立,那么,以葱岭为界的丝绸之路东段的面貌和东亚文明的交流图景或许将会重新绘制,进而可以认为黄河-长江文明走廊孕育的华夏文明及其拓展的中国文明和东亚文明,与西段的两河-尼罗河-印度河走廊及地中海文明,共同奠定了新大陆发现之前东西方两端的世界区域文明体系。中国境内的绿洲丝绸之路、草原丝绸之路、南方丝绸之路、高原丝绸之路、冰上(东北亚)丝绸之路、海上丝绸之路之间将不再被视为是各自分隔的道路体系,而是在不同的历史时期时断时续、相互联系的整体网路,丝绸之路辐射的区域应该是全域性的。黄河-长江文明走廊对内凝结各区系文明,向外连成丝绸之路廊带。基于此,丝绸之路研究应该打破“点”的限制,由“点”到“面”,辐射丝绸之路全域。“从点到面”的意思,涉及两个主要方面:

第一,丝绸之路地理层面的“点面”关系。这与对研究对象空间范围的理解有关。在这个层面,“点”是“起点”或者重要“节点”,“面”是丝绸之路辐射的全域,是丝绸之路辐射和连接的整体区域,而黄河—长江走廊则不仅使各“路”贯通,而且使各方连为一体。这里触及关于丝绸之路研究的思维方式和认知阈限的问题。学界曾经有过关于丝绸之路、包括海上丝绸之路起点的讨论和争议,弄清楚这些问题是有意义的。但是,这也只是丝绸之路研究的具体问题之一。丝绸之路之于中国,其代表的意义和它涉及的内容,基本相当于古代中外交流史,或者古代中国对外关系史。不管在哪个朝代,在丝绸之路上交流的品种有何不同,与不同地区有何关系,在丝绸之路视域中,都涉及中国与外界的关系史内容,关乎丝绸之路上的“中国”整体。汉、隋、唐时期的长安、洛阳,宋元时期的东京(开封)、临安(杭州)和元大都等,在丝绸之路重要时期都是国都、中心,虽然它们也是“点”,但统摄全国,在相当意义上就代表中国。还有一些“点”,如敦煌、凉州、西域和泉州、漳州、宁波、扬州等等也都是重要的节点(青龙镇遗址证明现在上海附近也是丝绸之路的重要节点),不管这些点有多少,其重要程度如何,都是统一政权之下的丝绸之路交流交往。也就是说,丝绸之路从点到面的研究,就是不同时期中国对外关系的全域和整体研究。这在丝绸之路研究中实际已经有所体现,但是在认知和理论上应该进一步明确,英国学者弗兰科潘将丝绸之路视为一部全新的世界史的历史观、看世界的角度和方式对此有启示意义。

第二,丝绸之路内容方面的“点面”关系。这与研究维度和层面有关。丝绸之路不仅仅是丝绸的交易,“丝绸”与“路”联系起来,就成为东西方交流通道的代称和象征,这已经是基本的共识。丝绸之路研究的内容涉及的方面不仅仅与考古、历史、交通、军事、经济等等有关,也与人文有关。丝绸之路的研究,不同学科关注的内容和方法不同,考古、历史、交通史等等的研究,重视证据,重视与“路”“路网”相关的路线、节点、交汇点等的事实考证,这是学科的要求。另一方面,在几千年的历史发展过程中,流传下来的物质遗留物是不完全的,而口传方面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如神话、传说、史诗、歌谣等等,可以作为考古的补充互证。比如,关于艺术形象中的动植物和器物造型、纹饰,如狮子形象、马的形象、羊的形象、鹰的形象、菩提树、金桃等等形象或者意象,都是与这些动植物在丝绸之路上的流动相关,也与这些动物形象的生成过程相关,这些过程背后有大量的属于文化观念、审美意识、宗教信仰等等方面的因素。有许多形象在中国化之后,生成文学艺术的原型或者主题、模式,这些方面就需要其他领域介入研究。丝绸之路研究的其他一些人文领域,比如艺术、文学、语言、宗教的传播等等,可能需要不同的视角和方法,因为人类在丝绸之路上活动和交流,特别是与人类历史的关系是复杂的,主观动机与实际后果、当时的价值与后世意义之间不完全是简单地因果对应关系。所以,“面”也涉及研究对象、内容和层次及其研究方法的问题。

黄河-长江文明走廊的文明成果和文化体系有自己的特质,对人类有重要而独特的贡献。文明互鉴,相向而行,交流包容,和而不同,求同存异,化解冲突;敬天赞物,以人为本,尊祖崇道,激流勇进,不畏艰险等是黄河-长江文明走廊在历史的长河中形成的共同体意识和经验基因,是优秀的精神内蕴和文化传统。面对未来,抚今追昔,为了应对当代人类面临的严峻挑战,我们有必要在人类文明史与丝绸之路视域中重识黄河-长江文明走廊体系,重塑黄河-长江文明走廊文化意象,重释黄河-长江文明走廊文化价值。这有待于学人共同切磋探讨。

注 释:

①关于“走廊”的概念,笔者认同李绍明的解释:“走廊原本是建筑学的一个概念,指一种通道式的建筑形式;后借用到地理学中成为一种地理学概念。”见李绍明:《藏彝走廊民族历史文化》,民族出版社2008年版,第63页。“文明走廊”则是文明生成、流动与传播的走廊。

②此处参考了“青铜的对话——黄河与长江流域青铜文明展”之“展览推荐”词,见《美成在久》2016-09-15。另参见参考文献[8]。

③“民族走廊”概念的来由,李少明做过这样的解释:“关于民族走廊,10年前,笔者在《西南丝绸之路与民族走廊》文中下了一个定义,是这样说的:‘民族走廊是费孝通先生根据民族学界多年来研究提出的一个新的民族学概念。民族走廊指一定的民族或族群长期沿着一定的自然环境如河流或山脉向外迁徙或流动的路线。在这条走廊中必然保留着该民族或族群众多的历史与文化沉淀。’”后来他补充说:“我个人以为,民族走廊虽是一个民族学概念,但它必须与地理学有关的概念有所挂钩或有所对应方能成立。即这一走廊必须首先是自然地理的,然后才有可能是人文地理的,如果运用到民族或族群的长此以往沿此环境迁徙移动研究上,则民族走廊就成为一个民族学概念。”见李绍明:《藏彝走廊民族历史文化》,民族出版社2008年版,第6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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