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正
(东莞理工学院城市学院,广东东莞 523000)
史晶歆作为中国新近一代现代舞编导,冉冉上升,从她的作品中我们既能看出前辈积累的创作经验,又能发掘出新势力的焕然气象。都说30岁是一位舞蹈编导的黄金年龄,既沉淀了相对厚度的生活体验,又不失对于创作和冒险的热情,而立年的史晶歆正用她的热情与体验,为人们描绘着她心中的斑斓世界。
西藏采风归来,史晶歆有所感悟,创作了《霞谐帛瓦》这部作品。作品以红、黑、白三个部分呼应人生求索的三个阶段——“觉、白、梵”。一条灯光铺就的道路驶向远方。一位着袍襟的女子,踌躇、徘徊于路的边缘。她似乎很迟疑自己的决策,但在佛音的教化下,还是踏上了这条漫长的路途……一名黑衣女演员来到台上,分饰女子挣扎的内心世界。她企图摆脱伪装,但又纠结于其中,她在黑暗中摸索,陷入无边的彷徨。耳畔响起了梵音——和雅、清澈、周遍远闻。光明来了,披着素净的霞衣。女子顿悟,口吐智慧的信条,生命的观感……所有的踌躇与挣扎,此刻都质变成永恒的白。
纵观整部作品,最引人注目的要数其中传统元素的体现。形式上看,《霞谐帛瓦》的传统元素首先源自古典舞“气韵生动”的身体理念。《霞》中舞者对于气息的把握总是细腻而精准的,演员将一口气切分出若干层次,身体本能的随气息的走向营造不同的空间架构。舞者的身体抑扬顿挫、刚柔相济,在佛音的配合下,生出“和谐”的美感。肢体不会莫名的起伏,而是动之有理的承接,次第有序的展开,这便是中国舞蹈讲究的“气韵”。舞蹈的运动就是“气”的运动,是人体之“气”感应宇宙之“气”的“力”的律动。“气”通过四肢投射出来形成“力”,与空间的“气”发生关系。从作品的内容分析,《霞谐帛瓦》是一部关乎个体信仰的舞蹈作品,作者的创作灵感源自藏传佛教,以西藏佛教追求的“统一完整”为精神原点展开探讨。“霞谐帛瓦”在藏语中是献舞的意思,作者信仰“一名舞者应该用身体的舞动去愉悦自己和神灵,在一次次的开始与结束中体味生命的真诚。”史晶歆说:“《霞谐帛瓦》的创作中并没有刻意挂钩传统精神,也无意隐身佛教精神,初衷很单纯,就是对自己信仰的质疑,然后一步步追问自己,把自己逼到看清此刻的境地,知道了信仰的存在并相信和追随它。”其实,追问信仰的初衷本身便是在无意识里对于传统的回归,作为一个人,对信仰的追问是根本,也是传统里最宝贵的,但现在却被大家遗忘。
史晶歆早年访学欧洲,接触到了“舞蹈剧场”这一后现代艺术形式(舞蹈剧场,1970年代中期出现在德国的一种手段高度综合的剧场演出形式,皮娜鲍什是开山鼻祖。)回顾她的两部舞蹈作品《活着就好》(简称《活》)和《阿O一家》,都是舞蹈剧场的典型案例。
《活着就好》中,史晶歆记录了从“大跃进”到改革开放这段特定历史时期下小人物的生命起落,以表现主义的手法将外婆的人生作为历史的缩影呈现出来,并借其表达了自己对于生命意义的体悟。“外婆,一位起居在弄堂里的普通上海女人……”首先,《活》的创作引入了装置艺术,舞台被一张拼贴而成的T字形方桌隔成两个不同的环境。桌上,散落着各式黯淡的旧家具,灰蒙蒙的,仿佛一间陈旧的老屋。桌下,一面斜靠的黑板追忆着老人曾经的劳碌。作者通过舞台设置,将一静一动的两个时空同时推到观众面前,唤醒了人们对于时间及生命意义的思考。其次,语言方面《活》将大量戏剧性的身体动态搬上舞台,女演员通过吃饭、扫地、刷马桶、修灯泡等一系列琐碎的生活常态,展现外婆老年单调的生活状态;分饰年轻时代外婆形象的演员,通过跳皮筋、走格子、跳忠字舞来体现外婆曾经的青葱岁月……无论是装置艺术的引入,还是戏剧语言的拼贴《活》有意识地运用“舞蹈剧场”的方式打破传统界限,寻求的新秩序。另一部作品《阿O一家》讲述了一群“房奴”“孩奴”们的“精神大逃亡”。其中,作者引入了“环境舞蹈”的概念,所谓“环境舞蹈”,就是演员利用空间、环境展开即兴表演。在《阿O一家》表演时,演员根据剧情的需要,自由变换场地,穿梭于观众之间,使观众在不知不觉中参与了故事的演绎,构成了特别的舞台体验。舞台不再作为剧目呈现的托盘而被建筑成了一个具体的“环境”,一切可能都在此“环境”中发生、消逝,带给观众四维空间的流动体验。
纵观史晶歆作品的艺术特色,既有西方现代派意识对于中国舞蹈的改良,又有中国传统文化在先锋艺术中的凸显。下文,笔者以史晶歆的艺术特色为切入,对时下中国现代舞发展的现实问题给予思辨。
“别居异格”,指相同事物栖身于不同环境中,掩映出的迥然格调。现代舞作为发源于西方的现代派艺术栖身于我国,必然有所变化,我们需要将其显现出来。
着眼中国当下的现代舞界,不乏与《霞谐帛瓦》相类似的体现中国传统文化积淀的作品,比如北京现代舞团的《三更雨·愿》,王玫的《国色天香》《三岔口》等等。“传统”与“现代”看似行走于不同的轨迹,实则有深刻的关联。现代艺术的发生是在传统艺术发展到完结状况时叛逆出的新形式、新认知,没有传统意识的积淀也就无所谓现代艺术的新奇,对于中国现代舞的发展而言,深刻理解和运用本民族的文化经验是必要的。现代艺术标榜个性,放眼时下世界现代舞圈,可谓姹紫嫣红,百花齐放,美国的纯形式舞蹈、欧洲的舞蹈剧场、日本的舞踏,它们同属于现代的范畴却相去甚远,原因在其各自文化土壤的迥异。中国的现代舞如若不确立自身的发展方向,一味地临摹西方的现代舞技术,不免会落到古典的模式之中,丢失了现代舞蹈的本质。当然,传统与现代结合的意义不仅止于寻根,更是为传统文化的发展寻得突破。对于中国这个趋向现代化的国家来说传统艺术似乎总处于格格不入的尴尬境地。如何使得传统艺术在把握自身规律性的同时符合现代人的审美追求?史的《霞谐帛瓦》给予我们启示,她的创作是另辟蹊径的,既没有博物馆式的古旧苍老,也不见阿谀谄媚的表演,她将传统与现代的肢体经验融于一体,将古典精神与现代的理念有机的结合,创造出新的美学意蕴。
如今,审美主体已经不再满足于已有艺术形式的单一呈现,他们诉求更多新颖的表达方式。从艺术家自身的角度出发,越来越多的奇思妙想唯有配合丰富的艺术媒介才有机会实现,因此多元的形式、综合的拼贴显得尤其重要。《活着就好》作为综合性艺术的典型案例,涉及了舞蹈、舞美、音乐、念白、影像、行为艺术等诸多领域,舞台被营造成特殊的环境,舞者置身其中诉诸情感……笔者以为这部作品如果单用舞蹈的形式表现,难有说服力,或许不会成立,正是因为不同艺术间的相互配合才造就了它。它让庞大的“历史”,轻盈的漂浮在你眼前,很是难得。史将综合化的拼贴、多元素的使用结合到自己的创作中去,使作品的观念更“合式”地呈现在观众面前,是值得肯定的。同样,在舞蹈语汇方面,传统与现代两种舞蹈语言的结合,也从发展的角度给予舞蹈特别是传统舞蹈以活力。在《霞谐帛瓦》中,史晶歆将古典舞蹈对于气息的把握与现代舞蹈追求的肢体解放观念相融合,将古老的文化植入现代人的生活,既彰显出古典人文情怀又不减乖张入时的个性,很是精彩。中华文化与西方文明相融合,正是中国舞蹈艺术创新发展的价值所在,它符合中西方观众共同审美习惯及价值观念,很好的构建了一个中西方沟通交流的平台。如今的中国需要具备冒险精神、能独立思考的艺术家,史晶歆就是其中一位,史晶歆引用新媒体的手段进行创作,不仅体现其先锋、前卫的艺术态度,更有她令人警醒的思维独立意识。
“人间词话”是笔者借用晚清国学大师王国维所撰的一部书名。在此,借“人间”指代现实,“人间词话”即是用舞蹈语言讲述现实的故事。《活着就好》是一部阔别已久的,透着浓浓生活情义的现实主义舞蹈作品。回顾我国早期的现代舞作品,无论是吴晓邦先生的《饥火》《傀儡》,还是戴爱莲先生的《思乡曲》《空袭》都是反映当时社会现实的作品,它们贴近观众的日常生活,因此广为流传。反思时下的中国现代舞作品似乎缺少了此类犀利的笔锋,脱离生活实际,与观众渐行渐远……
现代舞是一种体验,是社会环境对艺术家垂直冲击后个体内部经过整饬与调动所波及的生命体验。它的功能性体现在其对于现代生活的折射并由此引发受众情感上的共鸣和对生活的思考。现代舞的诞生,是舞蹈走向“现实性”的集中体现,而“现实性”也将舞蹈引入新的维度,舞蹈从此被提升为一门严肃艺术,不仅仅局限于展现形式美的造型艺术,并延展了其精神向度,舞蹈从此有义务与能力去记录、反思并警醒这个世界。笔者倾力描述现代舞作品中的现实主义作品的优越性,目的是希望艺术家能回归生活,在生活中寻找艺术的真相。我们不能否定古典舞、民间舞的价值,它们承载着数千年的文明成果,可艺术的功能不能暂停于纪录历史,如此便失去了艺术创作本身的意义所在,艺术终究是要回归人性的,要对人类灵魂的塑造产生震撼力,绝非表面化的演绎。如今的中国,正处于向城市化过渡的阶段,在这座瞬息万变的城池当中人性的起伏也随之牵动,这是现代文明冲击带给我们生活的改观,是我们无法回避,也是艺术创作无法搁置的。史晶歆的创作给人眼前一亮,她的作品走向现实的日常,用身体记录了一个时代的成长与变迁,以当代人的方式、现在人的理念,解惑新世纪的疑难;以创新性的思维,实验性的路径,探索未知的彼岸。日子不再是年历上的一页页纸,时针里的一排排数,它是有血有肉、有悲有喜、活生生的人和故事。
总结史晶歆的艺术特色,仿佛在欣赏一幅立体画作。中国印记作落款,我们看到她难解难分的古典情节;舞蹈剧场,再让我们见识其超群的先锋做派。她用身体语言细细勾勒出生活渗透于她敏感内心的精致体验,耐人寻味……拼接这些反射面,折射出这位立体的创作者。她并不总局限于某一单程领域,而是勇敢地去尝试和吸纳各方的给养,突破自己,将其打磨出更多的瓣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