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敏
IF Factory内部,MVRDV的设计将公共空间走道留在建筑外部,将办公区域推到了里面。
IF Factory屋顶被MVRDV改造为屋顶花园,是一个可以供村民打牌、聊天的公共空间。
MVRDV可能是最多变的建筑设计公司之一。自1993年于荷兰成立以来,参与的设计从奢侈品零售商店、市集与住宅混合建筑再到博物馆,都成了当地的地标。同时,也展示出其掌控不同规模和尺度项目的能力。
MVRDV在中国的建筑项目发展路径也折射出了中国城市建设的走向。从天津滨海图书馆,到北京二环内的购物中心,再到杭州的大城市规划,建筑的商业化功能从吸引人前来打卡,逐渐过渡到城市的局部更新需求。
2020年8月,MVRDV宣布参与深圳南山区南头一座旧厂房的改造,MVRDV把它命名为“IF Factory”。厂房位于南头区域的一处城中村,深圳市政府希望建筑师能以翻新的方式重新焕发区域活力。
深圳的城中村原是村民自发建成的聚落,在高速发展过后,一步步被高楼包围,从而形成“城中村”景象。
MVRDV中国合伙人史文倩。
然而,在像深圳这样的城市中,城中村与城市开发之间形成了紧张关系。在过去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大多数城市决策者选择的是将这些地方拆除后重建。
这并非中国特色。城市扩张、住房需求事实上也让欧洲在1960年代至1970年代出现大规模的城市拆迁重建,但从1970年代后期开始,城市更新问题变得越来越重要。
“他们也意识到拆掉的負面效果,一方面是对材料的浪费,一方面会出现文化和社区的断层。” MVRDV中国合伙人史文倩对《第一财经》杂志说,她参与了IF Factory项目的改造。
如今,对于用地紧张的深圳来说,无论是从经济效益还是社会效益考量,城中村的更新都被认为是城市开发理念上的进步。而由于城市本身的人口增长和扩张,因工业技术发展产生的废弃工业区,甚至此前城市建设过程中的某些轻率举措,这些历史和现实的因素导致中国城市产生了大量的城市更新需求—就像深圳在其他城市政策上的带头作用那样,其对于城中村的改造也可能为城市开发提供借鉴。
MVRDV旗下的研究机构“为什么工厂”(The Why Factory)曾对亚洲城市展开过研究,发现亚洲城市的新旧冲突非常明显,城中村里那些小尺度的建筑形式正在从城市中消失。为了维护这种对居住者更友好的尺度,MVRDV在改造过程中保留了南头村落的街道宽度。“街道是所有活动发生的地方,我们希望可以延续街道在村子里的重要性。”史文倩说。
M VRDV在荷兰鹿特丹设计的拱形室内集市,上层为公寓居住空间。
M VRDV在荷兰鹿特丹设计的拱形室内集市,上层为公寓居住空间。
MVRDV参与改造的这座厂房原来是个轻工业厂房。在设想里,它未来会成为一座办公楼。与常规设计不同的是,MVRDV将公共空间的走道留在建筑外部,将办公区域推到了里面。
这一设计主要是出于节能考虑,深圳的夏天炎热,阳光不直射进办公空间可以降低空调的能耗。另外,MVRDV做了一条与村子街道“接轨”的大楼梯,一直通到屋顶上。那里是一个屋顶花园,被设定为可以供村民打牌、聊天的公共空间。MVRDV关注城市的“密度”,认为城市不应该无限扩张,而是可以向三维空间发展。屋顶花园正是此方法论的空间实现—公共活动可以在地面上发生,在楼顶,也同样可以。
城中村最有价值的部分是什么?垂直设计如何融入城市更新?什么样的城市更新方式可以被接受?未来的城市应该是什么样的?围绕这些话题,我们与史文倩有了一次对谈。
Yi:YiMagazine
S:史文倩
Yi:从你们的研究来看,深圳的城市语境是什么?
S:深圳是一个很年轻的城市,没有过去的历史和政治束缚。它是完全草根的,原来的社区在发展的30年间就成了城中村。它以前是属于农村的集体土地,不是城市的土地。当城市慢慢开始发展,村子就被城市包围了。原来的农民也不需要种地了,他们把房屋出租给来城里打工的人。它虽然看上去脏乱,但功能齐全,非常有活力,生活所需要的吃穿住行、教育、娱乐的功能它都具备,而且价格便宜。对于年轻人来说,这是很有吸引力也很有性价比的空间。
更有意思的地方是,城中村虽然看上去脏乱差,但它又有非常完善的自我管理系统,村子里会自己组织,形成一个社区式的组织和管理模式。真正住在里面,至少在过去10年间是非常安全的,很多人会觉得是一个很生活化、很草根化的空间。
Yi:拿深圳的城中村举例,什么样的改造可以最大程度地激发区域潜力?
S:深圳没有把城中村全部都抹掉,至少是保留了这样的城市空间模式。政府也给了很多支持,对它们做一些微改造。原来城中村的空间管理和服务都是自己内部组织的,现在有更多的开发商和专业的团队进来提高它的品质,比如万科的团队,而且这样可以给它更强的定位和空间特征。
城市更新代表了的城市的成熟度。如果一个城市太新或者太小,城市更新这个话题对它来说根本就不存在;其次是,政府比较容易拆掉全部重来。但如果能接受更新的方式,也是成熟的表现。考虑到了可持续发展,尽量利用可利用的部分,减少很多碳排放;第三,从文化和社会结构上来讲,城市更新可以保留它原来社区和空间功能的延续性,包括在里面居住的人的延续性。所以如果你看到哪个城市开始关注城市更新了,那这个城市其实很有活力。
天津滨海图书馆室内。
Yi:MVRDV对大楼梯很情有独钟,你怎么看待梯子实现的功能?
S:有一些共同性,就是我们希望城市活动不只发生在地面层、街道上面,它可以发生在不同的楼层高度。我们的楼越造越高,以前只是五六层的高度,现在变成100多层。居住者在这么高的空间里是会感到很孤独和被隔绝的,因为所有的活动只是在室内发生。我们希望未来城市的公共空间不光是在地面层,它可以通过楼梯把人带到更高的地方,让活动发生在更高的区域。我们在东京六本木商业街有一个项目,也是有一个公共楼梯把商业街沿街延伸到比较高的空间。我们称之为立体街道,也就是说立体城市不光光是一个平面,它可以是三维的,有更多层次。
Yi:旧城改造涉及到很多维度,比如社会功能、经济效益。在不同的层面是不是有优先级排序?你们更看重哪些层面?
S:在我们看来,特别是城中村这样的空间,社会性会是优先考虑的因素。所以我们会在公共空间,比如走廊、屋顶花园去体现它的社会性。像这样的项目,只要提供一个简单的构架平台、一个空间,很多活动自然而然就会在这里发生。
Yi:有一些旧城更新项目会在改造时置入不同功能,这对你们来说重要吗?
S:特别有意思的一个点在于,在城市更新上,你前期的定义做得越少,后期发生的可能性就会越大。我们最初的一个出发点就是把空间的基本架构打好,然后人能够上到屋顶空间去。其实城中村有很多不同的人住在里面,不光是村民,还有许多是外来的打工者,到了夜晚,整个区域是很热闹的。我们会想象活动在这里自然发生,至于是什么,我们不会去设定。
Yi:中国的建筑其实寿命都不长,既然质量不好,还有改造的必要吗?
S:我觉得质量不好,这件事情是可以探讨的。大家不会去想是不是要拆掉,而是利用它的建筑材料,延续它的空间和社区感,这始终是一个社会进步。建筑质量的问题,还是有很多办法去加固,可以用一些技术方法去延续建筑的生命,这也是对环境和社会的贡献。
Yi:在做旧城改造的时候如何实现商业化和居住空间的平衡?我们看到有一些案例,原来的旧城,它的居住功能就被商业功能替代掉了。
S:对,这是一个问题。但问题并不在于说商业好还是居住功能好,没有好坏的对比,问题可能更多在于功能的单一性。如果城市的功能是单一的话,这样的城市是没有活力的,比如一些城市中心,到了晚上就没人了。从专业的角度来看,我们希望避免空城的问题。最好的城市规划应该是混合的,既有居住,又有商业,还有办公和文化区域。所以在做改造的时候,我们就不能把项目的功能变成只有一种;其次是我们不希望把原来的居住者迁移出去,用新的居住者来替代。这种迭代对城市是不利的,文化和社区的延续性会磨灭。
比如上海的新天地,这个区域居住功能消失后换成了商业功能。从城市空间的角度来说,它不是一个好的发展案例,因为它丧失了原来的活动和空间。以前的功能是有相关性的,现在没有关联性了,就像一个主题公园。当然因为它在市中心,周边有很多居民,人流量还是很大,所以也补偿了它变成空城的可能性。但这也许不适用于其他地方的改 造。
Yi:对于你们来说,什么样的旧城改造项目是优秀的?
S:可以从这几点来考虑,一个好的项目肯定有社区文化上的成功,能延续已有文化;另外是商业经营上的成功。还有,至少能保留一部分原有居民继续居住。同时它还应该有一些自己的特征。一个成功的项目应该有一些自己的个性和名片,有很强的属于当地那群人的特征。不应该是全部抹掉,换新的商业机构带进来新的气氛。
Yi:MVRDV对于城市的思考哪些可以落到旧城改造上?
S:有這么几个关键词。首先是社会性,我们关注社会性问题,希望能够对城市做出贡献,不仅仅是资本上的贡献。第二是趣味性,要能突破传统模式。第三是多样性和差异性,我们希望项目与项目之间能有差异性,不重复自己。第四是保持对环境的关注,不光光是说环保和可持续发展这一部分,我们也希望在设计中尽量把环境和景观规划考虑进来。你如果剖析我们每一个项目,会发现多多少少都跟这四个关键词相关联,这体现了我们的价值观和公司的DNA。
Yi:MVRDV在文章里也谈论过这个问题,说“我们需要更大的、集体性支撑结构”。这话很抽象,该怎么理解想要的支撑结构是什么?
S:比如每个人都需要厨房、工作空间和娱乐空间,但如果每个人都需要同样的空间的话,地球上所有的人口叠加在一起,地球是没有这么多资源的。所以我们希望未来的空间是灵活的,在资源不够的时候,如何能根据各自的需要共享一些资源和空间。而不是像现在一样,所有的空间是固定死的,这是个比较理想化的状态,也反映了我们对现实的思 考。
Yi:MVRDV一直提到“Everythingis Urbanism”,它对建筑师提了更高的要求。怎么才可以达到这样一个多维度、生态式的要求?
S:它是一个哲学观和价值观问题。更多的是牵涉到不同专业,不光是建筑和规划领域,还有更大范围的反思性话题。比如,城市发展了,人要怎么生存?怎么回应城市跟自然的关系,人跟人之间的关系?我们希望更多的是抛出问题,让大家讨论,而不是只提供一个解决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