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凌威
2020年是极不寻常的一年。“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叠加疫情冲击,造成世界大多数主要经济体经济同步衰退。根据世界银行公布的数据,受疫情冲击,2020年全球国内生产总值(GDP)下滑4.3%,创1946年以来全球经济最严重的衰退。拉丁美洲和加勒比地区(以下简称“拉美地区”)也难以独善其身。该地区正在遭遇120年以来最严重的危机。联合国拉丁美洲和加勒比经济委员会(以下简称“拉美经委会”)多次下调经济增长预期:2019年年底预计该地区GDP增长率为1.7%,经过2020年4月、7月和12月的调整,最终预计该地区2020年经济衰退7.7%、失业率从2019年的8.1%增至10.7%,贫困率和赤贫率显著上升,收入分配进一步恶化。一场公共健康危机正在对拉美地区经济和社会造成深远的影响。
展望2021年,随着疫情有所缓解,全球经济将开启复苏之路。然而,拉美地区的形势并不十分乐观,它很可能是新兴和发展中经济体中经济恢复最缓慢的地区之一。另外,鉴于各国生产异质性、结构脆弱性及国际金融市场的波动性,拉美地区经济增长具有较大的不确定性。
2020年突如其来的疫情冲击加剧了本已处于经济下行周期的拉美国家所面临的风险。整体而言,拉美地区经济环境呈现如下3个主要特点。
在新兴和发展中经济体中,拉美地区经济衰退程度位于前列。拉美经委会的数据显示,除委内瑞拉外,经济衰退最严重的3个拉美国家分别是秘鲁、巴拿马和阿根廷,3国经济衰退程度均在10%以上,分别为-12.9%、-11%和-10.5%,而拉美地区的人均GDP已经倒退至2010年的水平。这种衰退程度主要源于需求侧和供给侧的双重冲击。
就需求侧而言,外部需求和内部需求疲软造成叠加效应。全球经济萎缩直接导致外部需求放缓,而拉美地区贸易结构长期以初级产品为主,对外部市场依赖性较强,因此外部需求降低对拉美地区贸易产生了巨大的冲击,其降幅显著高于其他新兴和发展中经济体。同时,拉美地区公共消费和私人消费骤降,前者受困于拉美国家捉襟见肘的财政状况,后者可归因于高企的失业率和下降的实际工资水平。此外,拉美地区固定资本投资长期保持在低位,固定资本形成不足,而建筑业和制造业又是受疫情影响最严重的产业,投资活力丧失。就供给侧而言,生产能力和国际经济参与能力受损严重。一方面封锁措施使开工复产受到严重阻碍,另一方面中间品和投入品因全球产业链停摆和交通运输受阻而供应中断。此外,拉美地区对私营部门的信贷,特别是推动消费的信贷供给不足。
为了减小疫情对经济和社会的影响、提振经济,拉美国家采取了扩张性财政政策和货币政策。然而,双管齐下的刺激政策实际上加剧了该地区的债务负担,经济增长的不确定性也使该地区偿债能力堪忧。
就财政状况而言,疫情期间生产和消费下滑,加之减税政策的实施,导致拉美地区税收收入下降、财政收入减少。由于财政支出只增不减,2020年前3个季度,拉美地区财政赤字占其GDP的比重为5%,同比上升3.4个百分点。其中,巴西的财政收支恶化最为严重,财政赤字占其GDP的比重从2019年的4.4%增至2020年的12.3%;其次是萨尔瓦多,赤字水平从0.4%扩大到8.1%。同时,公共债务全面提高,拉美地区公共债务占其GDP的比重已經达到53.4%,增加7.4个百分点。
就货币政策而言,拉美国家主要采取宽松货币政策与宏观审慎管理调整相结合的方式。疫情蔓延引发资本外逃,导致金融市场不稳定,加剧了拉美国家的汇率波动。尽管拉美国家采用了包括外汇市场干预、修改外币存款准备金率、货币掉期安排及资本流动管制等在内的措施稳定汇率,但是,2020年拉美国家货币仍然延续了2019年的贬值趋势。2020年前10个月,有17个拉美国家货币相对美元贬值,平均贬值16.3%。与此同时,鉴于全球流动性供给增强,发展中国家债务积累加速,不仅国内信贷增加,而且国际资金流入也相应增多。2020年,拉美地区外债总额占其GDP的比例上升8.9个百分点,达48.9%。
拉美经委会的数据显示,2020年,主要受该地区货币贬值的影响,拉美地区货物进口额减少18%(进口量下降14%,进口价格下降4%),创2008年金融危机以来的最大跌幅;主要受世界需求萎缩的影响,拉美地区货物出口额降低13%(出口量下降6%,出口价格下降7%)。鉴于进口额降幅大于出口额降幅,2020年拉美地区经常账户赤字得到“被动性”改善,赤字占其GDP的比例为0.4%,较2019年下降1.4个百分点。然而,这种改善并不意味着贸易形势的好转。
拉美地区的贸易条件也普遍恶化。受疫情影响,全球石油需求量大幅缩减导致国际原油价格暴跌。据世界银行预测,2020年国际原油价格下降33.7%,其中布伦特原油期货平均价格为43.2美元/桶(最低在4月,跌破20美元/桶),WTI原油期货平均价格为39.5美元/桶(4月出现历史性负油价)。受此影响,拉美地区的能源出口国贸易条件预计下降14%。尽管其他一些大宗商品价格上涨改善了部分贸易条件,如矿物和工业金属出口国的贸易条件改善3%、农产品出口国贸易条件改善0.3%,但是就整体而言,拉美地区平均贸易条件恶化了2%。
拉美经委会对2020年前2?3个季度的数据统计显示,拉美地区的外国直接投资同比下降36%。降幅最大的3个国家分别是秘鲁(-72%)、哥伦比亚(-50%)和巴西(-45%),相比之下,墨西哥利用外资的水平仅下降6%,是该地区表现最好的国家之一。外国直接投资下降,一方面源于投资来源国经济不景气导致全球外国直接投资总体下滑,另一方面归因于拉美营商环境普遍恶化。根据世界银行营商环境指数,在拉美19个国家中,有16个国家的营商环境排名出现不同程度的下滑,首当其冲的就是巴西,排名下降了15位。
随着疫情的缓解及疫苗的推出,全球经济将逐渐开始反弹,但这种复苏显然很难回到疫情前的水平。拉美经委会预计,2021年拉美地区经济仅增长3.7%,是新兴经济体中复苏最慢的地区之一。即使是这样的预期,也是建立在最乐观的假设基础之上,一旦疫苗没能如期推出并普及,拉美地区经济增长表现可能更糟糕。世界银行认为,最坏的情况是拉美地区经济增长率可能只有1.9%。相比2020年拉美經济衰退7.7%的情况,拉美地区的经济复苏之路可谓漫长而艰难。
短期而言,2021年拉美地区可能面临3类风险。第一类是宏观经济风险。从需求侧来看,消费与投资的增长均与疫情的缓解息息相关。2021年,拉美地区的疫苗接种情况及疫情缓解程度尚难以预测。鉴于出口结构脆弱性问题及外部需求恢复缓慢,该地区出口的改善也存在不确定性。从供给侧来看,要素供给的增加和生产能力的恢复也与疫情演变直接相关,同样存在下行风险。第二类是债务风险。拉美地区的财政收支恶化短期内难以改善,财政政策空间已十分有限,而货币政策对实体经济的传导效率也有损失,因此拉美国家实施反周期政策促增长的边际效应在下降。与此同时,公共债务和外债余额占GDP比例均显著攀升,债务风险持续积累。一旦宽松货币政策周期提前结束,拉美国家将面临巨大的偿债压力。第三类是社会风险。疫情导致结构性痼疾再度恶化,失业和不平等程度加剧,加之非正规部门规模扩大和贫困率上涨,可能重新引发拉美地区2019年所经历的社会动荡,进而拖累其2021年脆弱的经济复苏。
尽管如此,乌云背后仍有一线光明。首先,随着全球经济复苏,尤其是发达经济体和中国的市场需求回升,全球对初级产品的需求逐步增强。无论是从2020年年底重新开始恢复增长的石油价格和非燃料商品价格的上涨,还是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等权威国际机构对大宗商品价格的增长预测(石油类商品价格上涨12%,非燃料商品价格上涨5.1%),都释放出积极的信号,贸易条件有望改善。同时,随着人员流动限制的放开,服务业出口和侨汇都具备增长的潜力。其次,一旦疫苗推出并大规模接种,将提振消费者和投资者的信心,消费、投资和净出口将形成推动经济增长的合力。再次,国际上充裕的流动性、拉美地区较低且可控的通胀水平、逆势增加的国际储备、逐渐强化的宏观审慎管理,这些都给拉美国家推进结构性改革创造了良好的条件。最后,疫情后的全球价值链和产业链重整也给拉美国家提供了历史机遇。一方面数字经济因其在疫情期间的作用有望加速发展,另一方面拉美地区区域经济一体化的趋势也会加强。中国和拉丁美洲可依托“一带一路”建设深化双边合作,并以各自的结构性改革为基础,共同推动合作向高质量方向发展。
一切过往,皆为序章。唯有坚持战略定力和决心,拉美国家才能迎来属于自己的曙光。
(本文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拉丁美洲研究所助理研究员、经济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