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金玲,王 博
(1.吉林化工学院 外国语学院,吉林 吉林 132022;2.吉林石化公司研究院,吉林 吉林 132021)
脱胎于俳谐连歌的俳句(即俳谐连歌中的发句),曾是一种大体上由17个音组成、以五-七-五为格律的单句式文体,是诞生于日本特定历史时期(即室町和江户时代)的产物,由于其篇幅短小且限制较少,难于精通但易于入门,注重写意而不失抒情,看似枯淡却回味无穷,因此,几百年来作为一种代表日本传统文化和审美心理的所谓“寂”[1-2]的经典吟诵范式被一代又一代人不断揣摩、玩味。江户时期,由于政权稳固,经济勃兴,连歌这种在当时相对小众(主要集中于贵族和僧侣集团)、格调相对高雅的语言游戏向中下层武士和町人阶层扩散,老百姓有机会附庸风雅,拜师入门,受到相对严格的诗歌训练和文化启蒙,由于当世的俗语和外来的汉语亦被允许入歌,以诙谐幽默为本质特征的、以“五-七-五-七-七”音律循环往复的俳谐连歌形式得到了确立,形成了以开宗立派的俳谐师为绝对核心的传承有序的俳谐连歌研究团体,而俳谐连歌这种形式由于松尾芭蕉及其门人的艰苦摸索和大力推广,在审美范式和创作理念上发展到了极致,达到了“上通幽玄、中知物哀、下接地气”的雅俗共赏境界。而俳句,则由于后世正冈子规等人的大力提倡,被作为一种单独的艺术形态而从俳谐连歌中剥离出来[3],并逐渐成为日本的国民艺术,延续至今。
俳句不但对近现代欧美“意象派”诗坛和泰戈尔等大诗人产生了深刻影响,也由于“五四”时期周作人等人的译介,推动了中国新诗创作的启蒙。新中国成立后,通过出版界的推广和一批有识之士的译介[4-7],来自东瀛的一批经典的俳句、俳文、俳谐纪行文、俳论、史论佳作得以在国人面前呈现。与此同时,一批优秀的国内学者从不同角度,在直面中日间语言文化和传统审美心理的差异的基础上,对这些经典原作从不同角度进行了解读[8-12],提出了不少有别于日人的真知灼见,诗坛还诞生了一批有志于汉俳创作的人士。21世纪以来,以“俳圣”松尾芭蕉为代表的日本古典俳谐名家的译作纷纷呈现,五花八门,由于互联网从固定态到移动态乃至“万物互联”的飞跃式发展,本来篇幅短小、意境优美、易于传播的古典俳句和各类文化纪录片以图文并茂和多媒体的方式走入了千家万户,为俳句赢得了更多的读者,俳句的审美价值和文化功用也愈发得到重视。而对于古典俳句的研究,也有必要不断综合文学(诗学)、哲学(美学)、史学、语言学、教育学和文化学等人文社科研究成果,进行更多维度、更具创造性的探索,不断挖掘其“源头活水”般的时代价值。
首先,从创作主体人格分析角度,心理学使我们找到了破译“蕉风”成功的密码。人是一切创作的主体,而诗歌的人格,是诗人的思想、情感及行为的独特模式的曲折反映。心理学认为人格包括气质、性格、自我调控等方面。西方通行的气质学说[13]认为:人类的气质可基本概括为胆汁质、多血质、粘液质和抑郁质四大类型。而由于抑郁质的人有较高的感受性,这类人情感容易产生,而且体验相当深刻,隐晦而不外露,易多愁善感;往往富于想象,聪明且观察力敏锐,善于观察他人观察不到的细微事物,敏感性高,思维深刻;在意志方面常表现出胆小怕事、优柔寡断,受到挫折后常心神不安,但对力所能及的工作表现出坚忍的精神;不善交往,较为孤僻,具有明显的内倾性。
由此可见,若以松尾芭蕉现存的诗文为“镜”,我们似乎可以大致认为,“俳圣”身上的抑郁质气质应占主体地位。一是芭蕉具备极高的“五官”感受力。比如从视觉上,芭蕉翁似乎化作了一台高分辨率的摄像机,对一切或相对静止、或相对运动的创作客体的近景、中景、远景进行敏锐捕捉,自由切换,收放自如;听觉上,对声音的正写(例如:古池や蛙飛びこむ水の音,试译作:古池啊/青蛙跳入/水之音)、反写(例如:初時雨猿も小蓑を欲しげなり,试译作:初寒雨/猴儿欲披/小蓑衣),极为精妙,余味无穷;在嗅觉、味觉和触觉上,或香,或臭,或淡、或浓,或冷、或热,无不表述精准,激发读者的审美心理体验。二是芭蕉具有极高的想象力,他擅长通过对枯寂朴素的大小事物采取静观的创作态度,将意象精心排列到季题和切字中,向读者传递出幽玄而深刻的禅味,不断激发读者的想象力(例如:閑さや岩にしみ入蝉の声,试译作:闲寂啊/岩石渗入/蝉之声)。三是芭蕉在巅峰时期离群索居,为追求俳谐的终极境界开展多次文化苦旅,旅行期间,仅有一、二弟子相伴,风餐露宿,艰辛异常,竟也乐此不疲,是其内倾性人格的重要表现。芭蕉曾在《笈之小文》中提道:“……好狂句已久,以此伴其终生。有时因倦怠而欲放弃,有时发奋自励以欲出人头地,有时则内心彷徨犹疑,不能自安。……唯埋头俳谐,此外一事无成。”在《奥州小道》中也说:“……居无定所,食无定处,朝发无定时。一日唯有二愿:夜能安宿,足有草履。区区小事,如此足矣。”[6]由此可见,诗歌的风格就像诗人的气质一样,会不自觉地散发出来。
诚然,气质学说只是一种朴素的不完备的经验式概括,而芭蕉作为蕉门的宗主,在俳坛开疆拓土,如果没有性格各异、各擅胜场的蕉门弟子(如“蕉门十哲”)的辅佐和资助,“蕉风”也是无论如何都无法被人津津乐道至今的,因此,从心理互补的角度可以推测,“蕉风”绝不是芭蕉一己之力造就的,无论其写出如何“千古不易”的佳句,如果没有师友、弟子的不断鼓吹、传播和推广,如果离开支考的“虚实说”、去来的“不易流行论”、土芳对“风雅之诚”和“高悟归俗”理念的展开、许六在俳论上的“固执己见”,如果离开互相间的论争、驳难,那么“蕉风”,作为一种本来就难以概括的风体,势必成为一潭死水,无法形成求同存异、蔚为大观的心理攻势。因此,由于性格互补的蕉门师徒在当时俳坛成为一种压倒性的势力,在传播上对受众产生了强烈的心理震撼,客观上促进了“蕉风”的发展,把松尾芭蕉捧上了“圣坛”。至于后来蕉门各派极度分裂,再传弟子对本门心法的理解日益僵化,连歌创作降格为“月并调”游戏,初心不再,则是后话了。
其次,从接受心理学的角度,“蕉风”俳谐作为一种在贯通雅俗的集体性(有时是个人性)创作活动,会极大改善创作者乃至读者、观众的心理状态,达到“知物哀”的境界。心理医学家研究发现,吟诗犹如健身体操,它既要求朗诵者发音准确,又要有正确的站立姿势,时而还需伸臂引颈。试验证明,反复吟诵诗歌可使人大脑皮层的抑制和兴奋过程相对平衡,体内激素和其他生物活性物质分泌增加,血液循环量及神经功能的调节处于良好状态,这些生理变化十分有益于健康[14]。由于“蕉风”俳谐,刻意追求雅俗共赏的境界,迎合了普罗大众的审美心理,使得“蕉风”俳谐成为日本俳坛至今仍具巨大影响力的流派。
在日本,俳句和俳谐师的研究网站不在少数,以松尾芭蕉为例,就有“芭蕉DB”这样至今坚持了23年的个人爱好者网站,目前已有290多万次的访问量,该网站对芭蕉的几乎所有的文、句、书信进行了原文辑录,并做了详尽的注释,对一些作品的原稿以及散落在全国各处的句碑的照片也进行了收集,供读者免费欣赏,还对与其有关系的俳人的作品择要进行了收录,还做了许多芭蕉作品查漏补缺、辨别真伪、名词解释和答疑的工作,此外,网站站长伊藤洋综合所有芭蕉文献,制作了芭蕉的活动年表,竟然精细到了具体的日期,可见站长对芭蕉其人、其文的崇敬之情和日本学人精益求精、追求极致的治学态度。
最值得肯定的是,站长以极大的心力对芭蕉及其弟子的每一句俳句以季题、主题、创作年份、创作地点、首字拼音等关键字设置了标签,在文献学上做出了极大的贡献,为我们从“大数据”的角度来分析芭蕉的审美取向、素材选择、风格流变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也为后世的俳句创作指明了方向。比如,“悼亡诗”这个主题是目前松尾芭蕉研究的“冷门”,而通过“大数据”搜索,有记载的芭蕉悼亡诗竟达到了26首之多,而亲人和弟子的相继离去,与其俳风的转变存在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再比如,芭蕉最喜欢什么花?通过数据对比,可以发现,他的咏牵牛花诗仅有5首,咏梅诗有20首,咏菊诗有25首,咏樱诗达到了44首,这不啻为江户时代,樱花取代梅花成为日本的全民之花的一个力证。
“大数据化”是互联网发展的大势所趋,目前基于互联网的俳句教学、俳句吟诵、俳句综艺蓬勃发展,可以想见,在不久的未来,依托“云计算”的人工智能有望通过互联网检索功能,采用飞速的穷尽枚举、意象罗列,实现特定场景的俳句创作,或者实现体现俳句意境的“浮世绘”式图景创作。但是,冰冷的人工智能代替不了诗人滚烫而敏锐的创造之心。经历了五色墨运动,蕉门几乎沉寂于历史舞台,若不是“俳画双绝”的与谢芜村的横空出世,蕉风几成绝响。他倡导“回到芭蕉去”,即回到芭蕉的“诚”的审美品格中去,不受各流各派的纷争的影响,拒绝机械化复制毫无灵魂和雅趣的诗句,最终创作出了流传后世的佳句,例如:春の海終日のたりのたりかな(试译作:春之海/波光粼粼/在终朝)、およぐ時よるべなきさまの蛙かな(试译作:游泳时/无依无靠的/青蛙啊)、草霞み水に声なき日ぐれ哉(试译作:落霞水无声,草木自迷蒙),等等,而“大数据”,有望为后世诗人提供取之不竭的创作灵感和素材来源,既避免了拾人牙碎,又可通过对相同题材下 “秀逸之句”和“平庸之句”的不断对比、扬弃,最终创作出属于这个时代、独具个人风格的“秀句”。
环保旅行是当代的一种时尚,从诗歌创作主体的角度,这俨然是一种探求自然本来面目的、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去人为化、去遮蔽化”的行为艺术。以松尾芭蕉为代表的日本古代俳人就在自觉或不自觉践行环保旅行宗旨的过程中,寻找到了理想中的诗境。
由于古代生产力羸弱,人类的行为对环境的影响微乎其微,为诗人发现并融入原生态的自然提供了必要条件,而由于工业革命以来,随着“科技双刃剑”负面效应的影响,全球环境污染和气候异常问题日益严峻,海平面上升,瘟疫大流行,人类诗意栖居的那个世界似乎即将不复存在,因此,作为体现“本情”、忠实而纯粹记录自然美好瞬间意象的以俳句为代表的诗歌,便承载了人类对理想家园的最后想象。在俳句中,人们似乎可以触摸或体验到早已失落或必将逝去的美好自然,这是俳句带给人类的最大安慰。
松尾芭蕉的代表作纪行文《奥州小道》一度被日本各地作为宣传名片和旅游手册,而由于日本地震、海啸等自然灾害频发,文中的一些景点和“歌枕”已不复存在,但仍阻挡不了世界各地俳句爱好者用步履去丈量芭蕉行止的热情,从带动旅游业发展的角度上看,“奥州小道”的人文化是松尾芭蕉对日本的杰出贡献。而实际上,“小道”一词颇有双关性。松尾芭蕉穷尽一生,宗教信徒般地苦心孤诣于难登大雅之堂的俳谐一道,饱经风霜、颠沛流离、苦中作乐,远离了建功立业、登堂入室的“康庄大道”,不啻对当时黑暗政治的一种自我放逐式的反叛。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俳句,这种本来在世界文学之林中的一朵不甚起眼、顾影自怜的小花,在21世纪20年代具备了成长为“奇葩”的可能性。通过对以上三个维度的浮光掠影式的探讨,不难发现,在21世纪,以俳句文化为代表的貌似已经“离场”或正在逝去的乃至被忽视、被低估的各类文化(无论是外来的还是土生土长的文化)的内在底蕴和美学张力可以通过新思维、新工具来进行不断挖掘,甚至重构,不断发挥“科技双刃剑”的正向作用,从而在文化接受的层面,提升读者的参与式审美即二度创作的能力,拓展审美境域,提升对“诗意的人生”的感受力,古为今用,洋为中用,成为具备文化自觉的创作主体,为提升中华文明的包容力、向心力和创新力贡献微薄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