务虚世界

2021-04-12 22:47朱妍梦
文学教育下半月 2021年2期
关键词:牲口棋局架子

朱妍梦

最近读完了刘震云的小说《一句顶一万句》,读完之后,心绪再不能平静,总是在回味着中国人经历着的千年孤独,同时为书中主人翁的悲催生活而难过,觉得社会底层小人物的生活可真是窝囊啊,距离自己一直理解的现实生活好遥远。

在《一句顶一万句》的世界里,现实千疮百孔,生计是每个人的人生大事。说起来,杨百顺这一路坎坷,都是疲于奔命,为的是一口饭,到最后,“嫁”给吴香香也是如此。他干过这么多事情,却始终没有做自己最想做的事:喊丧。他改过这么多次名字,也始终没有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罗长礼。所以,在他离开延津这个伤心地时,火车上有人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你就叫我罗长礼吧。”

世俗生活,吃飯固然是第一大事,但这是“实”事。杨百顺吃不饱的时候,痛苦的时候,就会想起罗长礼;杨百顺吃饱的时候,有了力气,就更想罗长礼。罗长礼的“喊丧”是现实之上的最大念想,是他竭尽所能想要去到的远处,也是他此生没能拥有的“虚”世界。

一提社火,吴摩西心里真痒痒起来。心里痒痒不光图个玩,而是比起琐碎的日子,舞社火有些“虚”。所谓“虚”,是一句延津话,就像“喷空”一样,舞起社火,扮起别人,能让人脱离眼前的生活。当年吴摩西喜欢罗长礼喊丧,就是因为喊丧也有些“虚”。如今天天揉馒头蒸馒头卖馒头,日子是太实了。正是因为太实了,所以想“虚”一下。

这个“虚”才是《一句顶一万句》异于其他小说的地方。很多小说,也写老百姓,写底层,写苦难。在此之上,再写忍,写坚韧,其实都是写“实”,写结实的意志对抗“实”的压迫,写踏实的坚韧和容忍面对“实”的苦难,是以实对实,以活着的“此在”消解对活着意义的追问。

“虚”世界,是《一句顶一万句》里特别重要的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有时牵引着“实”世界,甚至是“实”世界的方向。杨百顺最终改名叫罗长礼,除了命运使然,难道不是这个“虚”世界在牵引着他,一步步完成自己的命运吗?

“虚”世界虽然本质是虚,但在书中长得千姿百态,而且这态还是形态和情态的统一体。刘震云写得极为珍重,这些“虚态”的名字也都颇有讲究,有“喷空”“走戏”“搁方”“手谈”等等。

最喜欢“喷空”的是杨百利和牛国兴。杨百利本身“喷技”偏弱,但越喷越上心,后来居上,后来又遇到和可遇不可求的老万。

客观地说,“喷空”其实就是小说创作加即兴相声再加日常唠嗑的混合体,说俗气点,喜欢“喷空”的人就是话痨。但这又不是一般的话痨,这些“喷空”式话痨的话并不紧紧贴着地走,而是搭建在空中楼阁之上,架子大不大,楼阁壮观不壮观,看的是喷空者的创造力和想象力。这楼阁来源于生活,但绝对又高于生活。换句话说,喷空的两人是援手搭起通天的梯子,一起爬上去,爬得很高,爬得最远,一起看看彼此理解的另一个世界。

“走戏”和“喷空”不同,是一个人搭架子,需要的是相对清静的心。“走戏”者需要强大的记忆力,同时表达的方式极为内敛。因为除了一个人搭架子之外,走戏搭的架子是戏中戏。看似搭的是别人演的戏,其实这戏中更是自己的戏。

“走戏”走得投入,就是艺术狂欢,有着癫狂的气质。喜欢走戏的老鲁,癫狂起来,在别人眼里就是“犯了癫痫疯”。

“虚”世界里最令人难忘的是“手谈”。县长老史,官场中人,却唯独爱上听戏和“手谈”,而且是和穿着戏装的苏小宝,在月亮之下手谈。

四月十五这天晚上,老史又去戏院看戏。戏完,回到县政府住处,老史又和穿着戏装的苏小宝手谈。房外的月亮好大,但两人的心思都在棋中,对外面并无留意。从深夜手谈到天亮,两人竟手谈出一盘奇局。这棋局的名字叫“风雪配”。虽是和棋,但布局之奇特,机关之巧妙,一招一式,一板一眼,事先并不有意,也是随机应变,待到棋终,突然出现了大境界。整个棋局虽风云密布,但天苍苍,地茫茫,黑白之间,楔榫连接,出现了天作之合。这种天作之合,许多人手谈了一辈子,也无遇到过;或许快接近了,又擦肩而过。手谈并不为个输赢,为输赢者皆是俗物,而为手拉手共同去一个过去没去过的地方。不为手谈,不为棋局,为了这天作之合,两人第一回有了肌肤之亲。亲也没亲别处,就是一个抱头痛哭。两人日常都不苟言笑,为了一盘棋,竟共同大放悲声。他们的大放悲声,也不像别人一样吼喊,直哭得哽哽咽咽,相互拭泪罢了。正是这样抽抽噎噎,两人才能哭到深处。

这哪里是“手谈”,分明是“心谈”。这哪里是棋局,分明是情局。所谓天作之合,不就是灵肉合一,孤独合体吗?本是世上最难得之事,两人却大放悲声。当然,悲伤绝不是因为没有真正的肌肤之亲。这悲,一则是因为过于欢喜,另一则是因为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从此不再有,不要说有几回,一回都不会再有。果真如此,杨摩西莽撞闯入,将这世界上最销魂的手谈破了,从此这悲声成为绝唱。

这些“虚”世界,仔细推究,其实人与人发生关系的世界,都是现实的人想要推开眼前的生活,让自己空无着落的心有个架子,有个楼阁,然后遇到能说上话的人,一起作伴搭手,能多虚就多虚,远离“实”能多远就多远。

不过,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愿意和人打交道。还有一种“虚”世界,不是人与人建立联系,是人与动物建立关系。

别的牲口闻鞭而动,老马的牲口闻笙而动。老马使过的牲口,别的把式就没法使了,因为光抽鞭子没用,牲口不听笙不走。久而久之,临睡之前,老马也爱给自己吹两口笙。就像有的人睡觉之前,得喝两口酒一样。同是吹笙,吹给牲口是为了让它们不打瞌睡,吹给自己是为了睡。

这是多么精彩的“对马吹笙”。老马对着马吹笙,吹给马听,也吹给自己听,吹笙成了老马的“虚”世界。

除了老马,文中还有喜欢用眼光说话的老蒋。

杨百顺不喜欢跟人打交道是吃过人的亏,对人有些发憷;老蒋不喜欢跟人打交道能看出干脆是厌烦人,才喜欢猴子。

老蒋喜欢的不是和人练习目光交流,而是和猴子对视,最后可以把猴子盯毛了。当然,老蒋的这个“虚”架子搭得有些奇形怪状,似乎还不成楼阁,但也确实把自己不信任的心,自己空空落落的心寄托寄托出去了,也是“虚”世界里一道异样的风景。

刘震云说:“一个人的孤独不是孤独,一个人找另一个人,一句话找另一句话,才是真正的孤独。”“虚”世界就是一个人去寻找另外一个人的架子,一句话看见另一句话的空中楼阁。

《一句顶一万句》,真是值得一读的好书。

(作者单位:南昌大学玛丽女王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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