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作家彭荆风已经离开我们两年多,山坡上的梨花开了两次又谢了两次。岁月更替从不与人语,只有抬头看见花开花落才知时间流逝而去。
我们这代人,不认识彭老的有,但没有读过《驿路梨花》的基本没有。“一弯新月升起了,我们借助淡淡的月光,在忽明忽暗的梨树林里走着。山间的夜风吹得人脸上凉凉的,梨花的白色花瓣轻轻飘落在我们身上……”这篇中学课文《驿路梨花》以唯美的句子营造了一个静谧优美的世界,滋养着无数年轻的心灵,纯粹干净的文字背后弥漫着质朴的爱与善意,如山野之风吹拂月夜的梨花。
2005年,我离开教师岗位到云南省作家协会工作,也有了与彭老接触的机会,在多年的相处中逐渐了解作为作家的彭荆风真实的样子。
记得第一次见面是在一次会议上,作为工作人员我将参会人员席位卡摆放好后,就站在“彭荆风”的席位卡边上等待,我想看看《驿路梨花》的作者在现实中是什么样子。会议还没有开始,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进来。很多人与他打招呼,他总是笑呵呵地与打招呼的人互相问候。走到他座位边上,他看见我这个陌生的面孔,对我微微笑了笑坐下来。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恰在这时,省作协杨红昆老师向他介绍了我这个新人。我有些激动,慌忙说:“彭老师,我原来是教师,教过两遍你的《驿路梨花》。”彭老呵呵一笑说:“那很好啊,来到作协,应该多读点书和写点东西。”我有些惭愧。没有来得及答话,又有人与他打招呼,他忙着回应。会议将开始,大家陆续入座,彭老落座前不忘转身问了我一句:“叫什么名字?改天我送你本书。”我忙告知自己的名字,抢在主持人宣布开会前坐回座位。
下一次见面,时间地点已经模糊。真没想到,彭老还真从挎包里掏出一本他刚出版的《挥戈落日——中国远征军滇西大战》送给我,扉页早已写好:
赠李朝德同志
彭荆风
2005年9月8日
那一刻,我的确很意外。我一新人,上次见面匆匆,环境嘈杂、寥寥数语,时间也隔着两三个月,他却用心记下这件事。
翻开这本纪实文学《挥戈落日——中国远征军滇西大战》我是羞愧的,我之前只听说过远征军这个词语,这片土地就在我脚下,而我却毫无所知,这些人离我们并不遥远,而我却并不知道他们。这本书,为我打开了一扇窥见历史的门,也引导我从门外迈入门里。
我喜欢封底上的字:记录战争是为了珍惜和平。
没有狭隘的民族主义,只是对历史的回望和沉思。
这是第一次见面。
以后见面次数很多,彭老和蔼可亲,总是笑呵呵的样子,给予我这个年轻人更多的鼓励和认可。
最后一次见面是2017年12月底,中国作协铁凝主席到昆明看望云南文艺名家。彭老住宅位于昆明城外的安宁附近,家离小区门口很远,出于礼节,彭鸽子与我及省作协的袁皓站在小区的路口等候。
小区外一片开阔,远山苍茫,丽日蓝天下一只戴胜鸟飞来飞起,起起落落。车辆还没来,我们在路口大树下闲聊,又说起彭老的作品,谈起《驿路梨花》,惊觉我竟然三次学过这篇课文,分别是当学生时,实习时,当老师时,还做过课件。临时冒出个念头,想请彭老写下“驿路梨花”四字相赠,鸽子老师满口答应。
我们一行人引导着车辆到达彭老家门口,才下车,彭老就高兴地迎上来,铁凝主席如见故乡亲人,热情地与敬爱的彭老拥抱。知道我们要奔赴下一站,彭老远远地对我们摇了摇手。
没有想到,这竟然是彭老留给我最后的影像。
2018年7月26日,彭老静静躺在鲜花丛中,昆明西郊殡仪馆深情厅里,电子屏幕上播放着彭老生前的图片及央视对他的采访录像。我握着彭鸽子老师的手,鸽子老师泪眼朦胧,对我说:走得那么急,他答应给你写的字都还没有写呢!梨花飘零驿路,集散匆匆,百感交集。
大概一个月后的某天,鸽子老师打电话告诉我在收拾彭老遗物的时候,发现彭老早已为我写下“驿路梨花”,鸽子老师在电话里哽咽着说,他答应的事情,从来都会做到。几个月后,我从鸽子老师手里接过了这幅彭老遗留于世最后的珍贵手迹,打开一看,毛笔书写的“驿路棃花处处开”几个大字跳入眼帘,落款为“彭荆风二零一八年元旦”。这是彭老留给我及这个世界最美好的祝愿!
我一直在思考,彭荆风是功成名就的大家,小说、散文得心应手,无论是长篇《鹿衔草》、《绿月亮》等,还是中短篇小说《驿路梨花》《当芦笙吹响的时候》《红指甲》等都让他收获了太多的荣誉和掌声,而晚年的他,却避虚就实,更多作品用纪实手法去书写,选择一条更为艰难的路子,不顾年迈,与自己对弈,与有限的时间角力。
彭老八十以后仍然创作激情勃发,大部头作品接二连三发表出版,每次见彭老他会像个年轻人兴致勃勃谈起他正在创作或者准备创作的文学作品。他往往两部或者三部长篇交叉开工,手里正在创作着一部,修改着上一部,还构思和准备着下一部。这样的精力和才华让年轻人叹服。他多次笑谈他也是80后作家,说完后自己先笑开了,笑声爽朗清脆,如高原上的白云在翻卷流动。
他对历史对文字心存敬畏。为力求资料准确无误,他到处查阅资料,甚至为了落实某个细节,在女儿的陪同下,翻山越岭去实地寻访历史留下的蛛丝马迹并认真记录。他一生著作等身,却每部作品精雕细琢。
每部作品都是作者內心煎熬与时间角力的结果,《滇缅铁路祭》,是作者沿着铁路线走访十几个县,前后修改12稿才写出;当他站在领奖台上接过中国作协“第五届鲁迅文学奖”的奖杯时,他已经是81岁高龄,这部长篇纪实文学《解放大西南》,前后历时12载,10易其稿才写成。老骥伏枥,壮心不已,86岁又写成了56万字的长篇纪实文学《旌旗万里——中国远征军在缅印》……
我在书中看见那些采访图片就会肃然起敬,没有这样的对历史对土地对文字敬畏的人,那我们又有多少人知道这块土地上发生的事情呢?
他的创作及对历史的态度是每一个写作者立在面前的一面闪亮镜子。
彭老是和时间赛跑的人,可惜的是没有谁能跑赢时间,终究他还是随风而去了。
如有诗书藏于心,芳华终会成至真。回想在彭老的追悼上,深情告别厅里弥漫的不是哀乐,而是根据他短篇小说《当芦笙吹响的时候》改编的电影《芦笙恋歌》的电影插曲《婚誓》,这首家喻户晓的歌曲是那么深情。
“阿哥阿妹的情意长,好像那流水日夜响……”
那旋律在提醒着我们,他是那么深情地爱这个世界,而这个世界也曾经那样深情爱过他。
(作者介绍:李朝德,云南省作家协会副秘书长。在《中国作家》《散文选刊》《青年文摘》等刊物发表过散文、评论、小说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