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的笔锋勾勒出一颗老南瓜的时候,我知道,那就像我。天地悠悠一颗瓜。它黄黄的颜色如我浑身老去的肌肤。它表面的竖沟如我额头的深深皱纹。因为那是出自于我的手笔的一颗瓜呀。因为那是灌注了我的心血的一颗瓜呀。一颗老出了野心老出了芬芳的老南瓜!虽然漂泊海外,却感觉得到,它被一根无形的横跨大洋的蔓子牵扯着,而蔓子连着老根,老根深埋而纠结,在我亲爱的故土,在陕北的黄土地上。
感觉得到,我一铺开宣纸,那老根便蠢蠢欲动,那老根周围的一切便蠢蠢欲动,于是,那宣纸上所显现的,便是陕北的山,陕北的水,陕北的糜谷气息、油炝泽梅的气息和山丹丹花的略含苦味的清香了。而我也乐于与老根产生爽彻心脾的生命共振。所以我的中锋侧锋逆锋,所以我的浓淡干湿,所以我的钩点皴擦,都情意深深,颤动着信天游一般的旋律。
那抒情般的画画过程是再可人不过的了。我的笔在纸上皴,皴,越皴越感到如风雨剥蚀着什么,千年风的剥呐万年雨的蚀,剥蚀中,发觉这纸哪里还是纸了啊,这纸有了石的质感,石的棱角,甚至皴时有了响声并火星欲冒;再皴,一块山石出现了,两块山石出现了,三块山石出现了,石石相钳,如生成于远古的地质活动,并且在上面堆积了厚厚的黄土层,于是一座山兀自矗立起来,那便是陕北的山。接下来,我的笔在纸上挥洒,笔锋上墨水相融,墨水又与感情相融,一處处融开去,一处处浸开去,一处处渗化开去,真宛若是一种化学反应或生理反应或心灵反应,这反应变化万千、妙趣横生,几多诡谲几多奇异。默默地看着它们在怎么游移变幻,有时候我真是喜欢得不得了,因为它硬是遂了我的心意,成了我预想的景观。有时候我又紧张得不得了,因为看看它们竟如山洪横流,所以赶紧用纸去沾,去堵,结果还是成了一片黑水洼了,我便觉得是亵渎了我亲爱的陕北的那份美丽,因而气急败坏,捶胸顿足。但有时候呢,我去画别的地方了,我以为这案头上宣纸的天地只有我一个人在动作着了。然而大谬!那壁厢,喜讯正在孕育。那是眨巴着眼睛的水墨还没有闲着。悄无声息的,像一个夜行侠,水墨正在匍匐潜行。嗬!一个不留神,奇迹便和我碰了个满怀,啊奇迹!——这儿竟成了一道主动脉连着无数毛细血管一样的沟渠了,陕北山洼里的沟渠,沟渠里疑有野兔出没;那儿竟成了一丛丛茂盛的草木了,野艾、马莲、酸枣、木瓜、马茹子、山丹丹,张扬着高原特有的活力和灵气,我不禁惊喜得弹跳起来。接着我又蘸足了墨,用墨去画窑洞,窑洞敞门亮窗;接着我又蘸了墨,用墨去画碾磨,碾磨米面飘香;接着我又蘸足了墨,用墨去画一个年轻女子,锅台前的二妹妹听见了什么?——听见哥哥马蹄子响,扫炕铺毡换衣裳!她的惊喜的一切,虽然隔着关闭着的窗户,猜想人们也似乎是能够看到的了。有一次,我在那画上题款曰:“水墨故土欲成诗,沟沟峁峁都是字。情在哪里意在哪?每颗酸枣每块石。败笔犹如穿心剌!”
(节选自刘成章《水墨故土欲成诗》。题目为编者所加)
人物速评
无论是写文章还是作画,刘成章的灵感之源都是——陕北。陕北这片土地,端正了刘成章的腰身,强健了他的灵魂。陕北,是使刘成章永远心明眼亮的地方,是他永远的精神家园!“陕北生来陕北长”的刘成章,总是能攫住陕北的“魂”,显出他作品的“精气神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