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朝 郭延冰
大年初一,电影《刺杀小说家》上映。这部由导演路阳执导的作品改编自作家双雪涛的同名小说,历经了近五年的改编和拍摄,最终与观众见面。今年,改编自他的作品《平原上的摩西》的同名电影也将上映。
2010年,还在沈阳做银行职员的双雪涛写了第一部小说《翅鬼》,两年后辞职,专职写作。2015年他离开东北,来到了北京。
从2016年开始,双雪涛陆续出版了《天吾手记》《平原上的摩西》《聋哑时代》《飞行家》《猎人》等,成为当下中国最引人注目的青年作家之一,《平原上的摩西》的腰封上,形容他是“迟来的大师”。與此同时,他的小说在电影市场炙手可热,改编版权被各大影视公司争相购买,市场价值飙升。
对于突如其来的关注,双雪涛不排斥,但也不会主动迎合。他依然保持着作家的独立思考,不会跨界为电影做编剧,因为“不自由,不自由后问题就大了”。
双雪涛一直对电影挺感兴趣,问及喜欢的导演有哪些,他说出一长串的名字:希区柯克、库布里克、黑泽明、布努埃尔、费里尼、伯格曼……
2009年后,他曾给一家电影杂志写过几篇影评。最开始是投稿,和编辑认识后,还做过撰稿人。他写过导演刘别谦、贾樟柯的大版综述,写了几篇后就停了下来,去写小说了。
2016年,华策电影公司邀请导演路阳,将双雪涛的小说《刺杀小说家》改编成电影。双雪涛看过路阳执导的《绣春刀》,非常喜欢,将自己的小说交给他,觉得特别合适。两个人第一次见面,聊得很通透,非常过瘾。路阳说,小说中久藏这个角色很像鲁迅短篇小说《铸剑》中的复仇少年。“听老路一说,我觉得还真有点儿道理,因为我也很喜欢小说《铸剑》”,双雪涛说,那个下午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刺杀小说家》的故事涉及两个世界的关系,人物性格比较复杂,双雪涛说,改编起来难度不小。他参与了早期的剧本策划,和编剧陈舒、禹扬聊得比较多,站在电影的角度去讨论,给电影一种自由度。“小说有小说的逻辑,电影有电影的逻辑,小说最好能帮助到内容,不要成为电影的束缚。”在剧本策划阶段,双雪涛特别喜欢大家围在一起头脑激荡,碰撞出有价值的东西,觉得大家一起聊创作是一件挺幸福的事儿。
看完成片后,双雪涛觉得电影的整体故事走向及内核和小说还是很接近的,但特效的震撼力却超出了他的想象,“它不是用特效讲一个‘变形金刚的故事,内核很有意思,感动是非常直接的”。
这几年,双雪涛的小说成为热门“IP”,是各大影视公司竞相争夺的“香饽饽”。对双雪涛来说,小说的影视化改编是一个机缘的事情,有很多偶然性,他还是做自己擅长的事情,尽量把小说写好。“如果有合适的导演合作,也是个好事。文学的某些部分需要去和大众接触,电影其实是一个很好的媒介”。但对于是否考虑之后从事编剧工作,他很坚定地说,很难。因为那样就不自由了,对作家来说,自由和独立思考是最重要的,不自由,问题就大了。
双雪涛最初写小说是为了钱。2010年,6万字,60万新台币奖金,差不多够沈阳一套房的首付,合计下来,写1000个字能拿到2000块稿费,比给《看电影》杂志写影评那千字几十块钱的稿费划算多了——如果他参加那个刊在《南方周末》上的台湾文学比赛,并且能拿到首奖的话。
在知道这事儿的第二天,双雪涛就开始写了。沉浸其中,仿佛一个老手,上班写了,下班也写,每天3000字,写了20天,然后没犹豫地把处女作寄去了台湾。顺风顺水,捧回来了“首届华文世界电影小说奖”首奖。这部中篇小说叫《翅鬼》。
这提笔写作的才能,和一写便得奖的运气,也并非馅饼从天上掉下,随机砸中了他。双雪涛打小看书看得多,但按他自己的话说,文学的兴起兴浓,又似乎全是出于“爱慕虚荣”。小学时候背了不少唐诗宋词,努力写漂亮的日记等着老师表扬。之后“贪婪”又进了一步,挤出饭钱买作文选,憋着劲儿在作文里用名人名言。到了小学六年级,他已经在区图书馆读完了金庸古龙,读完了《基督山伯爵》《傲慢与偏见》和《巴黎圣母院》。
初中他换了一张市图书馆的借阅卡,一路从巴金、王安忆,看到赵树理、孙犁。下午自习课老师转身一走,同学们就起哄:“双雪涛快上去,上去讲讲”,他也不推辞,站上讲台便开始讲福尔摩斯和金庸小说,连讲带编,真假交织。到了高中,有一次满分60分的作文,老师给打了64分,如同一只温柔的手指出了他的天赋异禀。然而,这样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日子,到了大学就歇菜了,学校里的图书馆借阅不便,加上双雪涛自觉没有王小波那样的才华,便一度投入了《魔兽争霸》的怀抱,数年青春虚度。
终于,《翅鬼》的获奖将这位文学事业的“逃兵”吹回到了正路之上。双雪涛揣着用《翅鬼》挣来的奖杯,从台北回到东北,开始了白天坐银行、晚上写小说的双面生活。
2012年,29岁的双雪涛决定辞去银行的工作,专职写作,他成为其所从业的那家银行20年来的头一个裸辞者。虽然同事领导都知道,他业余时间写小说,也拿过奖,但对于这种摔破“铁饭碗”的行为,还是挺震惊的,都问他,出啥事了。双雪涛还是坚定自己的选择,因为继续留下来的话,只能往副处长努力,未来人生的走向一眼见底。
对于双雪涛的人生选择,家人开始也觉得不靠谱,风险太大,但是木已成舟后也便接受了,先这么混两年看看。双雪涛调侃到,就这样当了无业游民,一直干到现在。辞职后的前三年,收入“特稳定”,“就没有嘛,你光靠文学的稿费是很难养活自己的,但那时候一个特别好的地方在于,觉得(未来)有希望,会奔着希望去努力。”
《刺杀小说家》就是那个时候创作出来的。小说中,千兵卫是一位前银行职员,他接到任务,去刺杀一位小说家。小说中的两个主人公,就像是双雪涛现实中的两个分身。谈及创作灵感,双雪涛回忆,当时他写的其他小说老是被退稿,发表不出来,就挺生气的,“觉得自己写得还行,为什么老是不顺利。所以就写了这么一个小说,一方面给自己鼓劲儿,另一方面想表达小说家的那种力量。”
写作初期,双雪涛凭借《我的朋友安德烈》《跛人》等作品在文学界收割了一些声誉。2015年,他进入中国人民大学首届创造性写作研究生班进修,之后便将写作阵地从沈阳搬到了北京。
北京快节奏的生活,相对浮躁的环境,适合写作吗?双雪涛说,你可以自己选择,想浮躁就去浮躁,不想浮躁,其实也没人理你。
成为“无业游民”之后,写作每天面对的是自己,双雪涛会给自己设定一个量,每天拿出多少时间去写作。这是一个自觉的过程,如果不自觉,时间很快就荒废了。并且,双雪涛一段时间不写东西,就会很焦虑,写作会让他平静一些,把很多东西释放出来,所以就得一直写。也不是说每年要写多少,最重要的是质量,尽量每天都写,就算今天坐在那里可能不顺利,但也得坐在那儿去试一试。
因为是处女座,双雪涛对自己有一定要求,不能放任自流。偶尔,也有失控的时候,那就是喝酒。
东北人,都有着爱喝酒的基因。双雪涛也不例外,隔三岔五就喝一喝。在东北,他喝啤酒比较多,到北京后,改喝威士忌,“因为喝威士忌不用吃菜,对吧,可以干喝,省事儿”。有时候,他会和路阳等电影圈的朋友聚一聚,一起喝酒聊天,天南海北的什么都聊。
踢球,是双雪涛另一项对抗浮躁、释放情绪的娱乐方式。小说《刺杀小说家》中,千兵卫和小说家第一次见面的地点是在小说家附近的足球场,这在现实中是有原型的。双雪涛东北的家旁边就有一个类似的球场,他从小在那里踢球,一直踢到上班之后,“看着以前那帮球友在逐渐老去,很有感情,就把球场写进小说里了”。
之前在沈阳,双雪涛有参加业余球队,大家都很熟悉。来到北京后,不像以前那么规律,但他还会踢球,频率大概为每周一两次,“不踢难受”。在北京踢球,很多球友都不认识,看哪个场子缺人就去踢一踢。他经常去北京理工大学踢球,疫情后就进不去了。
踢球对双雪涛影响特别大,它不仅是一种解压方式,还是和外界接触的渠道,对人精神的锤炼。他是巴塞罗那球星梅西的铁杆粉丝,最大的愿望是希望有一天能去看一场梅西的比赛。
记者:你最欣赏的外国作家是谁?为什么?
双雪涛:海明威。现在人们越来越少提到海明威,但他对我的影响特别大,他处理材料的方式、行文的硬度、所表达出的男性的力量,让我特别着迷。
记者:你最欣赏的华语作家是谁?为什么?
双雪涛:汪曾祺。汪曾祺在白话文写作里是一个巅峰,我认为他的短篇小说写得比鲁迅好。白话文在他的手里达到了一个很高的境界。他写的市镇如今已经消失掉了,他写小说,是做了一项非常好的保存工作,他是一位大才。
另外,汪曾祺的东西能够滋养人。我高中那时候有三本集子读得比较多,一个是白先勇的《台北人》,一个是张爱玲的《传奇》,再一个是汪曾祺的小说集,这三本书都算是比较顶峰的中文写作了,但另外两本看多了就觉得烦,而汪曾祺的东西会让你觉得,生活值得一过,有很多情趣在其中。
记者:通常你的写作习惯是怎么样的?每天都会在固定时间写还是其他?
双雪涛:每天固定时间写作。白天写作,晚上修改。
记者:除了写作和阅读之外,你最大的爱好是什么?
双雪涛:踢足球。看电影。
记者:你如何看待影视和文学的关系?
双雪涛:两个不搭边儿的事儿,完全是两种媒介。我会因为受到触动而写一个小说,电影人也会被某个文学触动而拍一个电影。如果电影亦步亦趋跟着文学后面走,那肯定要死定了。所以,我会给跟我合作的电影人以最大的宽松,我已经通过我的文学表达了我自己,现在你可以通过你的电影表达你自己了,不要尝试表达我。
记者:你写作的时候会想着读者这件事吗?
双雪涛:不会。我写作的时候是背对读者的。读者是一片汪洋大海,你不可能为一片大海工作,你看不到每一片浪花长啥样。你只能好好做自己的事儿,替自己干活儿能干好,替别人服务精神没那么高。万一被别人喜欢了是幸运,没人喜欢也无所谓。
记者:我们通常谈论一部小说的时候,会说到语言、结构、节奏、故事等等,对你来说,你最在意小说的哪个环节或部分?
双雪涛:我最在意打动我的东西,能让我脊梁骨一凉或是为之感到战栗,那种东西最重要。上次有这种感觉应该是看弗兰岑的《自由》,当时我在写《天吾手记》,一边写一边看,我感觉《自由》复兴了文学某种伟大的传统。我不喜欢那种包含了哲学、历史、心理学等等内容的小说,虽然显得特别深刻,但是长久下去会把文学搞死的。
记者:你觉得未来读小说的人会变多还是变少?
双雪涛:大家对故事的兴趣根植于基因里。人类最早靠打猎生存,晚上围着篝火听一个哥们儿吹牛,因为他吹得特别好,大家说你别去打猎了,万一被野猪拱死了呢,你就在这儿好好吹牛得了。打那时候开始,人们就都喜欢听故事。故事不会消亡,我们要关注的是故事的形态。作为一个小说作者,我们的工作是写出更多动人的东西,让人们觉得这种故事是可以看的,而不是乏味无趣的。
我觉得年轻人是特别有希望的,他们受教育程度高、获得资讯的能力强、知道的东西更多、眼界更宽广,我相信他们知道什么东西是好的东西,只不过现在好小说太少,他们只能去关注娱乐八卦了。我在豆瓣上看读者们给我的书写评价,我觉得同作为读者的话,他们比我读我的小说还要认真,比我从中看到的东西更多。
记者:你觉得作家是否应该和评论家在现实生活里保持距离?
双雪涛:当然。应该是尼采吧,说过这么一句话:“一个人不能既拿起鞭子,又撅起屁股。”每个人专注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
记者:你的社交圈里是否有许多作家朋友?是否认为写作应该进入某种圈子?
双雪涛:我在北京没有朋友圈。有的话就是几個电影人吧,电影人通常状态比较放松。文学圈已经变成了一个小圈子,我觉得文学还是要开放,要走到人民群众中去嘛。二三百人在那搞来搞去,就容易变成瓶子里的绦虫,很危险,没法经过市场检验啊。
记者:你在写作这条路上,对自己未来的期许是?
双雪涛:好好写东西吧。只能干这个了,也干不了别的了。希望能够……多写一点儿。即使写得不够好,也要多写一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