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前半生是一部极简史,简单到可以忽略不计。
他七次搬家,但并不是学孟母三迁。父亲带着母亲在一座举目无亲的城市开着餐馆,奉行惹不起躲得起的人生哲学,就这样一年又一年,凭借搬家走遍了一座城市的大街小巷。
父亲的前半生走到哪儿都紧紧地把母親带到哪儿。在车水马龙的城市里,他不敢让他不识字不懂得交通标识的女人独自过宽阔的马路。
父亲的前半生也喜欢算命相信鬼神。
他在店里柜橱上供奉着财神,也会去寺庙烧香拜佛。遇到重要节点捐功德,别人捐两百,他捐不起,就捐二十。进寺庙要烧元宝,父亲嫌买现成的太贵,就自己买黄纸叠。他去寺庙,老样子,一对小蜡烛外加三炷香:菩萨香求平安,财神香求发财,文昌香求孩子学业有成。当然,他这辈子没发财没平安,我也没有成才。
有次父亲去摊上算完命,回来跟我说,算命的跟他讲,四十五岁以后他就不用起早贪黑东奔西走的,可以享享清福了。我向来不喜欢听父亲讲神啊鬼啊的,那不科学。但我也不去反驳他,算命先生在胡扯,可他的话总能给人一种暧昧的希望。我相信父亲也和我一样在心里推算过四十五岁,那时我考上大学且就要毕业了,算命先生的话兑现起来就顺理成章。当我再次回想起父亲的话时,已是数年以后了。我依然清晰记得父亲跟我转述算命先生话时的样子,那往日耷拉着的白发也一下子精神了许多,这世间的一切事也都有了盼头。是啊,父亲的前半生大都活在希望里,希望有个孩子,希望孩子考上好的初中,然后考上好的高中,再考上好的大学,最后有个好的人生,千万别像他一样。
对于希望,父亲向来舍得多花上一点钱。高考前的寒假,父亲带我去夫子庙,在导引的带领下拜了孔子像,又摸了摸孔子的脚,左清华右北大,导引说摸一个就好。父亲让我两个都摸了一下。下面是老样子,进旁边屋拿牌子登记写心愿挂在外面树上。父亲给了六十六,他希望一切都可以顺利。
这就是父亲的前半生,一部保存完好但近乎无用的极简史,时间会把它一点一点地忘记。
如果说父亲的后半生和前半生有什么区别,那就是更简单了。
父亲的后半生是从四十五岁开始的,也是在四十五岁结束的。
四十五岁的时候,母亲带着父亲,在半年的时间里辗转了七家医院,从生死线上将父亲拉回,回到故乡过他的后半生。前半生,母亲跟着父亲;后半生,父亲跟着母亲。母亲和父亲一样简单。
父亲的后半生是母亲的二十四小时。
母亲的一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同样也不知道要在什么时候结束。没有人知道会是几点,可能是十一点,可能是十二点,或者更晚。母亲得等到父亲尿过一次才入睡,以防自己半夜不小心熟睡使尿袋漫溢,父亲不舒服。母亲同样不知道几点会起来,如果运气好可能是六点,但那是父亲晚上没有尿床。
有次,母亲一夜无眠。
那是父亲一天里只在早上尿了一次,这足够使母亲担忧一个晚上。
“他今天就尿了一次,还是在早上十点的时候。”
“今天喂他水喝了呀!和平常一样,一次也没少喂。”母亲自顾自地说着,又转而问父亲:“你肚子胀不胀?” “我给你揉揉肚子。”“那你快点尿好不好,你看这样让你老婆多为难?你不是说最疼你老婆的吗?”
父亲眼睛睁开一下又闭上了,已经凌晨一点了,他困极了。
“平时这个点他早就尿了。今天是怎么了?”母亲依旧在自言自语。
母亲侧卧在床上,她把手机的声音开得大大的,以免自己睡着了。她要等到父亲的一泡尿才能安心。
母亲在床上辗转,又实在放心不下过来问我:“以前这时候也该尿了,他不会有事吧?”
我安慰母亲说:“不会有事的,你早点睡吧,一觉醒来就没事了。”
母亲把父亲的尿袋系松点,说:“可能是系得太紧了,他尿不出来。”
父亲还是没有尿。母亲就在父亲的床头说:“你尿好不好,以后你再尿湿裤子老婆也不说你了。”
四点多的时候,父亲终于尿出来了。
而此时,东方渐白。
在晚上,还有更让母亲为难的事儿。
原本每天晚上睡觉时要给父亲绑左足踝足矫形器,防止脚变形,日后不能走路。可父亲吃不得疼。父亲不会表达,但从他紧缩的眉头和睡不着的情态,我们知道他绑着矫形器难受。我们习惯了从父亲的一个动作一个细微的表情猜测他的内心,母亲见不得父亲难受,也就不再给父亲绑了。
母亲自嘲道:“他这辈子没穿过什么好鞋,好不容易买了,还只有一只。”
到了早晨,有花的时候,母亲就钩花,父亲坐轮椅看电视。花价从一分到三毛不等,钩花是母亲带着父亲在家中唯一能做的活计,她顾不得我的生活,但也不愿我为她的生活平添自身的压力。但这活计也做不多,一天下来弄二三十个。母亲得算着时间,估摸着父亲在轮椅上坐累了就扶他起来站一会儿。在轮椅上坐累了,父亲会往下滑,他不知道喊人,一切都要靠着母亲仔细。
母亲也算着时间把父亲从轮椅上扶起到外面走走。可是,父亲走路越来越不行了。一年前,母亲可以扶着父亲在村里走上一整圈,再后来他能走的路程渐渐变成半圈,而又至小半圈。在一次路上跌倒后,摔疼他了,母亲花了好长时间才让父亲重新迈出脚步。
母亲比父亲矮一个头,为了父亲走路不弯曲前倾,就让父亲把手搭在自己肩膀上行走。这样一来,母亲的腰又弯了不少。父亲的腰一天天弯下去,母亲的腰背和父亲的腰背弯成了对等的弧度,当母亲踮起脚尖和父亲额头相抵,真像一个爱心的样子。但这弯曲的速度依旧是触目惊心的。母亲用两块木板缠着布条绑在父亲的背后。这样走路很不舒服,父亲走起路来常会痛苦得哼哼。不多久,母亲同样放弃了,让父亲继续搭着自己的肩膀走路。父亲的前半生吃了不少苦,父亲的任何一点难受,母亲都于心不忍。
父亲越来越不肯走了,他的腰弯成了一枚弯弯的月亮,挂在我故乡的上空。
自父亲重创脑部受损发过一次癫痫后,母亲更加不敢离开父亲身边寸步了。如果碰巧遇到我放假在家,母亲倒是可以去地里忙活一会。她料理她的田地,田里种些时蔬瓜果和应季的粮食,这样母亲就可以常年不用上街而一直守在家里。
而父亲习惯了母亲的照料,我刚从学校回来时,倒和我生疏了很多。我喂他饭食,他都会打量很久。
有次我独自在家带父亲,父亲排泄在衣裤里,我动手清理父亲裤子里的污秽,父亲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不好意思。或许父亲本来就是一个孩子吧,他不知道现在是何年何月,不知道自己多大,他的记忆就像一个漏斗,进去什么都会漏出来。虽然他会忘记刚吃过饭,但他记得四十五岁以前很多事,那些事就像他先前完美的记忆力一样,在没有手机导航的年代,他就是一个导航。
我安慰父亲说:“没事,小宝宝。我给你换洗。”
是啊,父亲的后半生是有着大宝宝的后半生。
那是在康复医院时给他起的,虽然有个大爷觉得这不分尊卑,可这有什么关系呢,他是小宝宝,母亲是中宝宝,我是大宝宝。
“你是大宝贝还是小宝贝?”
“我是小宝贝,你是大宝贝。”
“是大宝贝要疼小宝贝还是小宝贝要疼大宝贝?”
“大的要疼小的。”
“那我疼你好不好?”
“好。”
母亲也认同这种称呼。有时候,母亲会问父亲:“你什么时候能长大?”而父亲摇摇头说:“不知道。”
有时候父亲不肯吃东西,我就抿着嘴跟他说:“我求你吃的,给面子嘛。”
父亲会对一瓣酸橘子表示抗议,同样是无声的。他紧缩着眉头,我知道橘子酸了,他怕酸。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他的酸甜苦辣鲜为人知。他会看着四处的墙壁。父亲一定有一个自己的世界,那个世界同样精彩,有痛苦有悲欢,只是我们彼此不知道,但一定有,他的人生不会就此孤单。
有次,他看我放在桌子上的照片笑了。我走近他,他握着我的手摩挲,我等他说话。他不说,微笑沉默。我凝视着他的眼睛,眸子清澈,眼光柔和像一道温暖的光。
我问他为啥笑,他说:“我看儿子呢。”那是我在父亲车祸后第二次过生日的时候照的,知道父亲平安后,我和我的朋友在一起过得特别开心,露出久违的笑容。照片上的我笑得很是夸张。那日阳光透过照片,撒在照片里的时光落在了父亲的脸上。
父亲像想起什么一样,摸了摸口袋。对于父亲来说,伸手这个动作都得花费他好大的力气,平时他不肯动上一下。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块饼干,我很是惊讶,母亲为了训练父亲的记忆力,在父亲的两个口袋里各放一块饼干,让他饿了要知道自己拿出来吃。可是如果我们不喂父亲,父亲就不知道什么是饿。我以为是他想吃,就接过来撕开包装给他。
他摇摇头不肯张嘴,把我的手推回来断断续续地说:“给……给你……吃……”
自我离家念大学后,他总是以各种理由给我打电话,有些理由又好气又好笑,我知道他是想我了,但我还是会烦。我想挂上电话睡觉或者处理手头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我听过所有的道理,也知道“子欲养而亲不待”。我想做一个孝子,但直到一切猝不及防发生在我身上以前,我都觉得那些事离我很远很远。
父亲的记忆停留在四十五岁以前,可现在他已经四十七岁了。
母亲会扶着他走在故乡清冷的路上,日复一日地走着。他一点点往前挪动着,挪动的距离以肉眼看不见的距离缩小着。可能直到有一天,我们忽然发现,他再也走不动了。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母亲为什么每天都要给父亲拍那么多短视频。母亲不识字,学起来很困难,但也努力学着。父亲原来喜欢拍照,但那些照片永远锁在了他的空间里。母亲学会了拍短视频,每天都会给父亲拍。她常喊着人去给她点赞。短视频里的内容千篇一律,她和她丈夫的一天二十四小时。
我常想着时光的河流里能有一条渡船,可以渡人走向彼岸。那条船可以载着我、父亲和母亲,去看一看这个广阔的世界,去完成我们曾经约定过的种种。我要在船头给他们读一首我最爱的诗,用尽我毕生的情感。我也对父亲和母亲微笑,那微笑是这样的:今年情人节的晚上,小女孩指着父亲问母亲:“那他送你什么?”母亲说:“他送我更好的,微笑,一个微笑就好了。”父亲笑了。我们就这样静静地躺在船上漂泊着……
前半生,我和母亲在睡觉时都讨厌听到父亲的呼噜;后半生,我和母亲枕着父亲的呼噜入睡才踏实。看着父亲熟睡的面容和他独有的呼噜声,他是那么正常。我们满怀希望,希望有一天他从睡梦中醒来说一声“我好啦”!
蒙田在《论阅历》中叮嘱我们:“依我看,最美丽的人生是以平凡的人性作为楷模,有条有理,不求奇迹,不思荒诞。”而希望,却是父亲给我们留下的唯一财产。但我们都知道啊,凡所希望,都会有最终的结果,要么实现,要么幻灭。
是的,时间、岁月、年龄这些名词除了加速或者注释出父亲的衰老,在他身上已别无意义,但我们却要一分一秒去计算。母亲教会了父亲走路吃饭,可现在父亲走路越来越不行了。我们曾经拼了命地把他从死神手里抢回来,只为了家还是一个家,它也许有了一些裂痕,但远没有破碎。而現在我们却不得不学着一点点把他交还给死神。
作者简介 两哀,本名王数,安徽宿州人,毕业于贵州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曾获第二届“钓鱼城”大学生中文创意写作大赛(读写年华)非虚构组三等奖、第二届全国大学生牡丹文学奖、“我与沙滩·壮丽七十年奋斗新时代”全国主题征文大赛优秀奖等。作品散见《贵州作家》《求学》等。
责任编辑 孙海彦
授奖词 艺术构思让人赞叹,作品所表现的家人之间的爱及其对命运的达观更让人推崇,对艰难的隐忍尤其催人泪下。作者具有收放自如的语言能力,有的细节惟妙惟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