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像,流年似水

2021-04-12 13:23李媚
摄影世界 2021年4期
关键词:摄影家河南乡土

李媚

河南周口,1980年。于德水 摄河南宝丰,2003年。于德水 摄

“刹那就是整个的人生”(约翰·伯格),我就是这样认定于德水的那张照片《拾麦穗的老妇人》和他这个人的。一辈子,我都无法从被刹那恒定的目光中转身离去。

中国当代以社会纪实为方向的中年摄影家中,有一批人一直把目光锁定在农村土地。这种拍摄区域的划定一半是由于历史原因,一半是个人经历。中国是一个农业大国,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建立起来的文化传统,自然无法脱离历史的限定。同时,在现代化的进程中,我们实际上是在没有完成农业社会到工业社会过渡的情况下,一步就跨入了现代社会。对于经历社会变革与转型阶段的于德水,沿续把农村作为艺术创作的主要对象应该是非常自然的。我想,上述原因应该是构成那些眷恋乡土的摄影家们的社会背景。在这种背景中成长起来的摄影家们,即便在现代都市的生活中游刃有余,都市,仍然不是他们情感中真正的家园。他们在内心深处一直保留着一种理想主义的想象,而土地,能够最大限度地承载这种想象。

从于德水的个人经历来看,他生活在河南周口市,严格地说,周口和中国的许多城市一样,算不得真正的城市,它的城市化程度不高,更像是城乡结合的城区。这些区域积累出一种半城半乡的小城市特定的文化形态。在这种背景下成长的于德水,进入摄影之后,将乡土作为拍摄对象,应该是非常自然的选择。

陕西佳县,1994年。于德水 摄河南巩义,1997年。于德水 摄

另外,这一代人也很难在一种零距离的状态中伸展他们的视线,很难像1980后成长的一代摄影人一样,一开始就自然而然地进入以自我为中心的拍摄视界:我的情绪、我的生活、我的环境、我的……我,是一切的出发点。这种强烈而专一的主体性,是“于德水们”这一代摄影家无法建立的。他们习惯了对“他者”投以注目,在他们的词汇中,对象,不只体现为一种单纯的观看,更重要的是体现了一种价值的认定。他们的主体性永远隐含于对他者的观看中。在某种意义上,这一代人的生命永远存在被他者所需要的渴望。正是这种渴望使社会纪实天然地成为这一代人的观看选择。也正是这种渴望,使社会责任成为他们的一种摄影品质,他们很难再把自己的目光从广袤的大地抽离,他们的个人情感与精神已经与泥土糅合在一起,土地,成为他们表达个人视点,寻找精神出路的依靠。无论这土地生长着的是什么,已经不再对它有道德或是非上的评价、认可,然后踏实地行在泥土的路上,无论是风是雨是祸是福,凡临到的,都是上苍的美意。这些摄影家自我消解了镜头拥有的权利,调整了自己的视觉,于是拍摄,真正成为生命的一部分。

于德水是其中的一个。

河南宝丰,1988年。于德水 摄

亲与疏

于德水的生性与经历形成了他的影像气质:平和、自然中执着不变,不动声色中潜藏激情,韧度与刚性中弥散着细腻与温柔。他的影像中还有一种耐人寻味的东西,诗意。是的,诗意,这是超越于现实叙述的表达,是精神与情感提升的显现。正是由于有了这种萦绕于影像中的诗意,使于德水的影像语境有了一种纯度。

于德水对情感的表达重于情绪的表达,对个人存在的确认远远弱于对现实的重视。在人生价值中,无论世事沧桑风云变化,有一种恒定的价值观是不变的,尽管这种坚守在今天已经显得非常不时髦。

陕西佳县,1990年。于德水 摄

1994年侯登科在于德水的作品集《中原土》的序言里这样写到:“德水不再从泥土里发掘精神,不再从父老兄弟母亲姐妹身上提纯理想,那种悲壮昂扬的力度消退了,有的是土地的本来,这是一个由各种人生境遇、情感状态、生存空间和各种不同声音复合延宕的整体序列。”

阅读于德水的照片,有两种图像逐渐形成两条并行的轨道:大空间中的人、地关系与河南性格。它们构成了于德水的影像现实,也构成了于德水的生命现实。

河南长垣,2018年。于德水 攝

大空间的这种图式从早年于德水的影像档案里时隐时现至逐渐明晰,一条清晰的线索终于显明:于德水在空间与人的关系定位中不断校正和确定着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环境的关系及位置,同时也在寻找和确定着自己与世界的关系与位置。这些影像,我们可以看作是于德水世界观的道白。于德水的照片越拍越空,人在图片中越来越小,环境对于人的作用力也越来越大。这种空不是疏离,不是冷漠,也不是孤独寂寥。他们,空得安静、温和、从容。从中,我读到于德水对于空间决定作用的认可,人就是环境的产物,没人能逃得出去,但是,环境又是人一天一天筑垒的。于是,他尽量从环境与人的关系中寻找和谐,尽管有时这种和谐中体现出一种无可奈何的宿命的哀叹。

河南巩义,1997年。于德水 摄

重要的是,我们从影像中看到了平心静气的目光,甚至是这目光散漫出来的一种恬静温和,一种恒长持久的凝止,一种极其容易被忽略的丰富与细腻,一种平静隐忍的含辛茹苦……这是一个摄影家在镜头中找到的内心对应与灵魂放飞。是呀,面对这亘古不变的大河与黄土,抗争是一种品质,忍耐也是一种品质,也许,忍耐是获得自由与救赎的唯一道路。

重要的是,于德水并不是在物理距离拉开之后也随之拉开了心理距离,他与拍摄现实的关系历来似乎是既亲近又不能真正亲近的状态。这是于德水的成长现实决定的。于德水不是侯登科,不能真正成为这群人的一个。也许,没有人真正从开始就安心于待在乡土的族群里,侯登科不也是经历千般挣扎之后才不得不低头下来,认可自己的命运吗?于德水不是生根于泥土,而是长成于泥土。就情感,他倾心于农村大地;就精神,却又无法真正完全融入。我们得承认这是一种尴尬,信守土地的诺言中既有认可,又有逃逸,那样的地方可以修补精神与情感的空洞。但是,真正完全融入非来自根性而不能。爱是不容置疑的,疏离也是不容置疑的。于德水镜头中的空间感,正好呈现了这种精神与现实的状态。我是这么看的。

河南宝丰,2001年。于德水 摄

我发现许多成熟的摄影家在长期的拍摄中都几乎形成了一种习惯的拍摄距离。这种距离是我们解读摄影作品的通道,因为它的形成其实并不只是视觉习惯的问题,背后,我相信一定有复杂的原因和过程。于德水的距离无疑是超越了一般人的限度。他为什么需要如此之大的空间?为什么要这般远远地注目生存于天地之间的人们?在其中,我解读到一种回归自然的意念。于德水通过距离,彻底消解掉了摄影的强迫性。一方面他尽量在还原人与环境的正常比例,一方面他走出了拍摄对象的视线,隐藏在不被人注视之处,于是,他成了一个尽情而随意的观看者,获得了一种观看的自由。获得了在拍摄者与拍摄对象之间所形成的舒服的距离状态。人舒服了就放松了,放松了也就自由了。于德水压抑的内心在拍摄中获得了最大限度的释放。

河南鲁山,1996年。于德水 摄

岁月经历,把于德水带到了这里,活到这份上,自己也就是眼前黑压压人群中的一个,他的镜头里,早就没有了优越与权利。于德水天生是个具有平等姿态和亲和力的人。他用远离表达亲近,用远离追逐自由。退后一步海阔天空,退后了,才得以看到人的生命在自然中的状态;才明了环境对于人的包裹与围困; 才得以看到我们被天地包容的恩慈。退远而去,被大地包孕的一切,才得以全部细致而实实在在地展现。这些图像令人感觉遥远而邻近,渺小却反而无比锐利地凸显细节。这样的图像是需要长久凝视的,否则会被目光滑落。这样的图像也是需要一颗平常而安静的心来阅读的,因为它实在没有强烈的视觉冲击。空旷寂静,跃动的人则是这空寂中的火星点点。事实上,于德水几乎很少采用逼近的方式拍摄,也许他不具备一种与人直接相对的力量,也不具备一种对峙的优越;也许,性格决定了他是一个需要距离的观者,把对象强行从环境中抽离不是他的风格。尤其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就更是知道了环境对于人的影响力与决定作用。

河南新郑,1996年。于德水 摄

我们总是忽略人在空间的位置,人总是自大无比。过分夸大自己作用的结果就是灾难重生。不幸的是,从某种意义上照相机恰恰又是助长自大最有力的工具。

在于德水的影像中我还读到,关于时间的表达。时间,是一切事物中最具有力量的;时间,足以与世间万物抗衡。虽说摄影天生就是直接表达时间概念的视觉方式,但是,真正在整体上传达出时间的流年似水却最为难得。于德水的影像空间浸透的时间,不是在具体事件或人的行为中行进着的时间,而是一种时间感。一种在空间状态中显现的淡定,一种活着的耐心。于德水不是在流动中,相反是在缓慢甚至是凝止中,在人与土地的关系中,积累出了他对于时间的领悟。

河南巩义,2003年。于德水 摄

河南性格

于德水的另一类影像讓我看到了一种强烈而鲜明的“河南性格”。本来,河南人的生活就有超现实的一面,七八十岁的老太太竟安然坐立于孤树疏枝之巅?只是于德水强化了一种河南性格的表达。也许,这种强化并不出于自觉,他在这些场合迷恋的是一种超现实状态,他好像更想强调这种状态,而我则在他的强调中鲜明地感受到了河南性格。

我喜欢他那些完全不叙事的影像,这些影像从表面看,似乎一反于德水的静态。仔细审视,你会发现这些动态的影像实际也是静止的,是被抽离的,甚至有些飘渺。其实就在刹那之间,一切戛然而止。他不给人追逐事件的可能,就他本人而言,他看到的,也只是这些事情的片断,或者一些人所忽视而冷清之处。我们的目光被影像气质锁定在瞬息,于是,飘浮于动态表面的意义被切断,一种超越现实的意味时隐时现……

河南巩义,2003年。于德水 摄

河南的民俗节日一直是河南省内以及周边摄影人追逐的对象,我们在大多數图片里看到的只是热闹。其实这类题材的拍摄恰恰是对摄影家能力与见识的考验,跻身热闹而又不被热闹牵着走是需要定力的,在这一点上,于德水天生具有优势。他是一个一直都不热闹的人,他甚至可以导演热闹而仍然保持常态。但是,他却是一个动情的人,情动深处也常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正是兼有了这两种品质,我们才在这些“河南性格”的图片里看到了一个摄影家对于现实的理解。

陕西横山,2020年。于德水 摄

于德水的图片不叙事,这种特点似乎从一开始就如此。他既不追求纯粹个人主观表达,也不看重对现实的纯粹纪录,他在这二者之间画了一个圈,独善其身,营造属于自己的精神空间。天地太大,生长于中原黄土大河之中的于德水一定深刻感到个人的渺小与无助,能做和喜欢做的也就是,让自己的日子随着影像一天天过去……

影像,如流年似水,平静的、平淡的、如常的;影像,越来越像自己的日子,而自己的日子因为影像的存在有了一种深处的幸福。

河南浚县,1994年。于德水 摄

新乡土摄影样式

于德水要出版他的作品集,这本作品集是他三十多年摄影的总结。为他编辑这本作品集的时候,我如前两本为他编辑的书一样,为他而写的评论依旧以第一篇评论作为写作的起点。现在,这篇评论已经是第三稿了。我想,这至少表明了我对于德水影像的认识,从一开始就确定在一个框架里,而且愿意沿着最初的轨道不断地深入。有意思的是,在我为于德水编辑的四本作品集里,那张《拾穗的老妇人》的照片,始终被选编入册。那里凝聚了一瞬之间的永恒。

河南平顶山,1994年。于德水 摄

从于德水近一两年的作品,我看到了于德水调整目光的主动姿态。于德水虽然习惯地朝乡土走去,而此时的他,已经不是彼时的他。他不是寻着乡土温暖亲切的气息以及一种怀乡的眷恋而去,此时的于德水要去寻找的是与他内心对应的情景。在他现在的视线里,人与环境不再有分别,他们慢慢地形成环境与人融合而一的状态,二者共同构成了一种新的乡土景观。这种新的乡土景观逐渐地成为于德水摄影的鲜明风格。于德水在探索一种新的乡土摄影样式,这种观看样式体现出了一种主观表达的企图:于德水进一步调整了自己与土地的关系,他准备彻底匍匐在这块土地面前,明确地宣告自己的渺小。他降服在中原厚土无法挣脱的平淡中,真正明白了现实力量之所在。

河南太康,2002年。于德水 摄

河南巩义,2003年。于德水 摄

在这些影像中,人的具体行为不再重要,而以前,人的行为是重要的,无论人在画面上是怎样的渺小,人,都是引导于德水视线的主体力量。而现在,环境成为引导他视线的起点。我想,这绝不只是一种简单的观察角度的置换。在这种位置的置换中,我似乎感受到知天命的于德水终于也知晓了摄影的天命,并且深刻地领悟到生命的寂寥与困境。我不能说这是一种绝望。它比绝望要温情,要柔软,它朝向虚空。于德水平静而散漫地表达了他的孤独与叹息。对于生命的困境,我想,于德水也是逐渐随着年龄与世事变化而倍有感悟。以前他的图像在某种意义上还缺乏一种理性的成分,更多地是被直觉所带领。而现在,于德水则是完全地在理性的指引下向着空旷追逐而去,他内心深处一些被遮蔽的东西在追逐中逐渐地显露,他更清楚地看到了生命个体的现实处境,看到了生命与现实的矛盾与繁杂。正是因为如此,我想,于德水才要寻找与表达寂寥中的纯净。这种寂寥,在以前我是看不到的。不知是我变了还是于德水真的有了变化。阅读是主观的,在写这些文字的时候,我更加明确自己作为一个阅读者的角色。

陕西定边,1994年。于德水 摄

我突然感到,也许,这个人从来就孤独,只是这个人从来不表露他的孤独。他有超常的忍耐,在灵魂没有归宿的状态下,忍耐是没有实底的。

河南巩义,1997年。于德水 摄

现代生活的一大特点是让个体对生命的痛苦感知逐渐走向虚无。我们不再与现实冲突,我们也无法与现实和解。摄影还要继续,生活也还要继续。还是那句话,时光流年似水,没有什么能逃出空间与时间。于德水最终选择了向大地的归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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