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音
到上海念高中时,他对此地的第一印象,是一种气味。刚到的半个月,无论他走到哪里,那气味如影随形,萦绕鼻端,并不难闻。少许湿气,夹杂化学味儿。在他的想像里,每天清晨,无数清洁工行走街头,把透明的药剂洒向城市的各个角落。他以为,那是一种清洁的气味,文明之味。
随着他开始适应外婆家的寄居生活,嗅觉冲击日渐消失。继而他发现,城市生活也有不美好的嗅觉体验。地铁巷道,挤满人的公交车,高温天傍晚垃圾桶蓄积腐败的街道。大量的人口营造出粗暴庞杂的气体分子,迥异于他待了十六年的云南小镇的亚热带气息。他意识到,自己其实已不记得故乡闻起来是怎样的。气味的记忆不牢靠。一旦脱离其附生的环境,便烟消云散。
他在给妈妈的信上说,“外婆家一直有种红烧气味。红烧鱼,红烧肉,有时候肉里面放了小八爪鱼,或者鸡蛋。我不喜欢吃八爪鱼,长得太丑了。”
外婆在饭桌边说,你来了,你阿婆天天忙进忙出,做的菜比以前考究多了。我跟她讲,自家人,不需要搞这么多鱼啊肉啊的,她不理,说男小孩要长身体。
阿婆说,还讲我,这碗肉小辉吃得都没你多。你这个年纪,吃肉要节制。
他不像外婆嗜好有着透明夹层的五花肉,夹了一块全瘦的进自己碗里,闷头吃肉扒饭。
父亲那边的长辈早逝,他没有爷爷奶奶,却有两个外婆,分别姓邹和周,上海话念起来是一个发音。妈妈叫她们“妈”和“姆妈”。对他来说,姓邹的是外婆,姓周的是阿婆。两位老人据说是医院的同事,从工作时就同住,退休后仍彼此作伴。妈妈是养女,就像他也是父母的养子。
父母之前有过一个女儿,因心脏病早夭。妈妈给她看过那个小女孩从一岁到三岁的照片,说,要是姐姐活着,就没有你了。那句话让他过早地确认了自己的位置。替补。填空。
云南的家是单位分的单间,中间摆了橱柜作为隔断,父母的大床在内,他的小床在外。妈妈说,你小时候很好带,经常是我早上起来到外间,你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坐在小床边的空地上玩积木,一声不响。
听到这一幕,他眼前浮现的不是寂静微暗的房间里年幼的自己,而是那个照片上的小女孩。继而,是另一个面目模糊的小女孩,坐在陌生房间的地板上。那是妈妈小时候。他猜,妈妈从前必定和他一样,独自玩耍,不惊动大人。
十六岁到上海,并不是他和这个城市以及两位外婆的初次邂逅。小学升初中的暑假,他和妈妈来这边过了一个多月。记忆中最深的,是在街上吃到的甜筒冰淇淋。他不知道膨化外壳可以吃,费劲地把内容舔干净了,扔了筒,随后看到一个比他小的男孩咔哧咔哧连啃带舔将冰淇淋连同外壳塞进肚子。他呆了片刻,感到自己亏了。那一年,二老尚未到七十岁,他对她们的印象只有阿婆的花围裙和外婆看书时戴起的金丝边老花镜,以及,柜子里有一套据说是英国进口的水晶玻璃杯,被他失手打碎了一只。两位老人没发火,至少没当着他的面动怒。妈妈打了他一顿。
很多事是过后才知道的。例如,那套杯子的年纪比妈妈还大,原本阿婆說要给她作为嫁妆寄到云南。妈妈回信说,杯子我们有,可能的话,希望给点粮票。外婆对此嗤之以鼻,说,勤勤这个性格,真不知道像谁。勤勤是妈妈的小名。外婆和阿婆总把养女周勤身上不满意的部分说成是对方的教育失败。就他的记忆所及,至少他的父母不曾为他有过此类争执。或者,他们只是没有当着他相互指责。
又如,他回上海落户,原本是不受欢迎的。并不是因为“养女的养子”这层尴尬身份,纯粹只因他是个年轻的雄性。用外婆的话说,我这辈子除了工作,没照顾过男人。
更久以后,他终于明白,外婆和阿婆不是他一直以为的好姐妹,而是一对伴侣。诸般事情便有了解释。两位老人与妈妈之间那种既亲密又疏离的关系,父母讨论是否让他回上海时的顾虑。
离高考还有两个月,妈妈陪他前来,住了一周。妈妈临走的夜晚,饭桌上,外婆用柜子里取出的水晶杯,给她自己和妈妈倒了酒,又给他和阿婆倒了可乐,举杯说,勤勤啊,我们养你,并不是为了有个人将来可以送终。没想到你去了那么远,又脑子发热结了婚,现在回也回不来。这就叫人各有命。你呢,也不要想着小辉以后对你如何尽孝,让他自便吧。
自便,是接纳的意思。彼时云南没有可乐这种事物,他忙着吞咽带气泡的甜饮料,对话语中的微妙一无所知。他就此住下了。医院早年分的房子位于五层楼的一楼,院里有间违章搭建的石棉瓦顶小平房,曾是外婆的书房,归了他。
他考上一所非重点高中,自觉地扮演寄居者的角色。除了吃饭,他很少跨过三步宽的院子到对面。他在小屋里学习、看闲书、听收音机、玩手掌机、给父母写信。妈妈回信频密,爸写信字斟句酌,一年仅三四封。他以为距离会让父母愿意谈谈他的身世,却没有,最后是外婆在吃饭时闲话道出。父母的第一个孩子去世后,妈妈经过一次失败的怀孕,决心收养。他不像自己原先设想的来自福利院,而是熟人托熟人辗转得来。他有两个哥哥。他的生父母想要个女孩,第三胎仍是男孩,想到将来娶媳妇太花钱,便把他送了人。云南家里每年收到糯米荞麦,说是寄自朋友,其实来自那边。
阿婆评论说,乡下人重男轻女,像这样一心想要个女孩的,少见呢。
外婆说,所以说人各有命嘛。小辉跟了勤勤两口子,来到上海,就是他的命。不然就在云南乡下待一辈子,将来也是个农民。
她们从不惮于当面评论他。甚至连他对避孕套的初步知识,也来自外婆。他将满十八周岁,她送了他一盒作为礼物,不理会他的窘迫,严肃地说,千万别把要好的小姑娘搞大肚子,你一时开心,人家要吃苦头的。
他确实正在谈恋爱。高中同班有个和他一样父母是知青的女生,寄住在奶奶家。他去过女孩的住处,旧法租界新式里弄小楼的二楼,女孩的家人不在,他们接了吻,他仓促地隔着内衣摸了她的胸。窗户上阻挡暑气的竹帘透进来丝丝缕缕的阳光,她的脸在半明半暗间显得陌生。他的进一步探索被拒绝了,避孕套在裤兜里揣得发烫。去她家之前,他曾在小屋里一个人尝试装备。同样的笨拙,要等他大学毕业后学系领带,才再次体会到。
那时,外婆和妈妈都希望他学医。阿婆对他倒是没有任何期许。外婆的全名是邹瑾瑜,阿婆常在不大的家里兜兜转转地叫着“阿瑾啊”,上海话念来如同“阿近啊”,他刚来时暗自好笑。渐渐地,阿婆的口头禅又多了一句“辉啊”,他便有种安稳感,仿佛自己从小长在这个家里。
医院新村的居民多是同事及其家属,外婆和阿婆常在小区甬道上和人聊天,却很少请谁来家里坐。他以为那是因为阿婆近乎洁癖的习性。高二还是高三的时候,他有一天夜里从同学家回来,刚进小区,听到两个邻居阿姨讲是非。她们自以为压低了嗓音,其实方圆几米听得清楚不过。一个说,我们楼都是医生嘛,老zou从前是护士长。另一个问,护士长怎么了?前者说,按理她家那边已经分了一套房子,不该有第二套,还不是老院长偏心她。
女人们细碎的议论含着嫉恨,他并未把什么第一套第二套当回事,只想到,原来外婆从前是护士长,她那种派头,确实像个小领导。
最终他念了热门的计算机专业,选择住校,初衷是减轻二老的负担。他再也没能回到那间小屋。大三那年,阿婆因心梗离世。妈妈从云南赶来,帮着操办葬礼。阿婆的儿子在这时冒出来,主张对房子的所有权。
他一直不知道自己有个舅舅。家长们让晚辈们看到的,只是他们愿意呈现的部分。神仙眷侣般的外婆和阿婆,也有不足为外人道的阴翳。早在他回上海前,阿婆和她多年不来往的儿子有过白纸黑字的协议,内容是,她的养女邹勤的小孩赵辉即将按知青子女政策回沪,户口落进家里。允许赵辉独立前在此居住,但不拥有继承权。更早的一份协议显示,周笑芳在世时,邹瑾瑜拥有房屋的居住权。他恍然想起几年前听到的闲话。上海话“邹”“周”不分,他以为邻居们说的护士长是外婆,没想到是阿婆周笑芳。至于她们口中隐晦的“那边”“这边”,指的是阿婆的两个家。妈妈在手续上由周笑芳领养,随邹瑾瑜姓。从前,邹瑾瑜是个普通护士,是周笑芳的下属。后者离异的丈夫是同院的医生。两人之间有个孩子,跟父亲过——他的妈妈喊那人“哥”,他被叮嘱,要叫“舅舅”。
他算是体会到了什么叫大厦倾覆。支撑整个家的并非大家长模样的外婆,而是只关注小菜价钱连续剧情节家人健康的阿婆。从前他嫌她琐碎,其洁癖有时让人难以招架。当她离去,外婆失去了伴侣,妈失去了“姆妈”,他失去了可回的家。
老单位的现任领导们上门劝解,对那个舅舅说,邹瑾瑜也是为医院服务多年的老人了,你一个做儿子的不能把长辈赶走。她和你母亲是那么好的朋友。
上海话的“朋友”发音为“傍友”,这个词反复出现。他听来如梗在耳孔的异物。
外婆是多么硬气的人,当然不屑于靠同情获得容身之所。她很快去了近郊的养老院。那时她本人、他的妈妈以及他都想不到,叫做邹瑾瑜的女人,会在之后因阿尔茨海默症变成另一个人。她曾在周笑芳的儿子上门闹事时厉声说,我这辈子没想过要靠谁,是你妈妈不要留在你们周家,愿意在这里跟我一起。
他缺乏外婆的硬气。转眼到了大四,同学们纷纷参加公务员考试,或换上正装去公司面试。他感到自己尚未準备好被抛进社会。还剩下一条路,考研。继续念书,至少有学校作为容身之地。
他考了研。考上后收到妈妈的来信,言辞让他意外。你本该回来找工作的,等研究生读完,回云南反而不好找。他想起外婆在多年前说的“人各有命”。也许早在那个时候,外婆就已看到,他的道路终将和父母渐行渐远。
研究生毕业,他进了一家位于淮海路中心地段的中日合资软件公司。在那里,他遇到了一个叫宋明明的年轻女人,职务是总经理秘书。有些邂逅会随着时间消散,有些则会不断加重分量,他和宋明明之间,对他来说是后一种情形。
宋明明比他晚进公司半年,据说她本科毕业先去了一家全日资,过了试用期又跳槽过来。不满一年就换工作的新人,总给人不牢靠感。她顶着蓬卷的棕色短发,打扮偏日系,化妆细致。有同事评价说,新来的女秘书好像日本人哦,从长相到待人接物。那意思是她和人有距离,客气却疏冷。
不知怎地,从她身上,他识别出竹一样的神韵。那种糅合了锐利与温柔的气息,让他想起外婆。
五斗橱上有外婆和阿婆年轻时候的单位合影,一排人头模糊不清。还有个小镜框,黑色卡纸托底,带狗牙花边的黑白大头照。女人梳着齐耳短发,仿军服外套的领口露出一厘米白衬衫,脸庞微侧,半个酒窝隐现。因其妩媚,他以为是年轻时的阿婆,问了才知道,是外婆,而且那是六几年,“勤勤都上小学了”。外婆该过了四十岁。显年轻大概不仅是黑白照的缘故。外婆老了也不像阿婆那样发胖,肩背挺拔。她真正开始衰老是在进养老院后。阿尔茨海默症对一个人的摧残,不仅是日渐风化的大脑。他去看过外婆几回,间距越来越长。滋生负疚的同时,他想,可是,她也认不出我是谁。
毕业时拿到了业内更知名的企业的聘书,舍大取小来这家公司,是因为提供宿舍。宿舍零散租在上海南站附近,从一室户到三室一厅不等,每室两人,条件只比大学宿舍强少许。他和比他资深一年、人称“大乔”的乔必伟合住一室户。入住没多久,大乔被分到东南亚的项目组任组长,出长差,他等于是独居。
周一到周五的早上,公司的小巴在几个小区外绕一圈,睡眠不足的员工们陆续钻进车里,趁三十分钟的路途打个盹。软件公司沿袭了计算机系的阳盛阴衰,小巴里只有三名女性。女同事当中,他相熟的是叫李娟的人事,另外两个编程的分属其他组,同车小半年,他尚未把脸和名字对上。让他感到遗憾的是,宋明明是上海人,和父母同住,不坐班车。
一天,李娟上车时没有空位,在他旁边拉开加座。他戴着耳塞听MD里的莫文蔚,她说了句什么,他拉下耳塞,表示没听清。
你是上海人吧,为什么不住家里?她第二次说道。
简单又复杂的问题。他不觉愣住了。
在坐满不修边幅的年轻男子因而气味欠佳的班车内被问到“你为什么不住家里”,让他想起上次去看外婆,她呈现的易怒和不近情理。他有时甚至生出残忍的想法,觉得她不如那个时候和阿婆一道走了才好。如今世上再也没有人追着喊她“阿瑾啊”,而且按眼下的趋势,终将有一天,她会忘了那个声音,那个存在。
关于外婆的一闪念过后,他说,我是领养的。
她没有如他预想般表示诧异,只说,哦,有亲生父母也不一定强多少。
那天的交谈并未深入,他真正注意到李娟是在后来。
公司占了写字楼的半层,两个大通间,程序员在一间,管理和事务人员在另一间。日系辦公风格,桌边不设隔板,一览无余。程序员连固定的座位都没有,轮到跟哪个项目,就在哪个组随便坐。管理层的单间是茶色玻璃房,比员工们多点隐私。宋明明的头衔是总经理秘书,工作内容是日方副总的翻译,整天待在副总办公室的玻璃后。他和她见面的机会有限,打卡处、茶水间和公司附近的餐厅。见到了也只是点点头,无从开口。
一天,他去另一边的办公室找财务报销,看见宋明明站在李娟的办公桌旁,两人在低声谈笑。
他停步说,聊什么这么开心?
宋明明说,在讲我去见网友。
怎么,见光死吗?
他说完自觉唐突,两个女孩对望一眼,嗤笑出声。她们之间奇怪的默契让他有似曾相识之感。他没再试图接话,逃去了财务那边。
那是聊天室方兴未艾的年代。博客引领潮流,人们聚集在各类BBS,写文,出声附和,或潜水。和社交平台同样原始的是他的工作内容。公司的主要项目是网页版的进销存系统,他和同事们根据客户的需求,对系统加加减减,施以补丁。多年后回想,简直为那个系统的粗陋感到愕然,但客户们都以为自己在用潮流第一线的ERP,慷慨付款。
他们一直在加班。系统本身一堆问题,且人手紧张。在马来西亚的大乔用邮件发来吊床和啤酒的照片。他回复道,这么开心?我都快秃了。那边回,你已经秃了好不好。受到大乔的刺激,他上厕所时多花了些时间站在镜前,审视发际线。大乔的人身攻击毫无根据。他下个月满二十七岁,现在谢顶未免太早。有时他觉得自己仍是那个初来大城市的十六岁少年,上海话只会听不会讲,外婆和阿婆在饭桌上闲聊,他不插话,吃一块阿婆擅长的红烧肉,捞一筷子上海人叫做“蓊菜”的空心菜。她们谈论他将来会长多高,小屋的铁架床是否需要更换,接着话题一转,“勤勤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去了云南”。作为重庆知青的爸很少出现在谈话中,因其一直没能得到二老的认可,原因单纯,她们嫌他矮和黑。用很久以后的流行语汇说,外婆和阿婆是“颜控”。
他回上海是爸的主意。妈妈忧心地说,我怕妈和姆妈不习惯,她们两个人待得好好的,凭空多出来这么大一个小孩。爸说,这是个机会,既然有机会,就该给孩子,不然他将来长大了会怨我们的。
那些话背后的隐藏含义,他将在后来的岁月中逐渐嚼透。妈妈其实是怨着外婆和阿婆的。在妈妈还是个少女的20世纪六七十年代之交,按理她可以留在城里,等街道分配工作。她匆匆离家加入知青的洪流,正如多年后,作为外孙的他一离开高中就住校,是为了给那两个人留出独属于她们的空间。她们之间彼此依赖的气场,容不下另一个接近成年的少年少女。外婆是多么玲珑的一个人,所以才会有那番碰杯的言辞。人各有命。多少冰释前嫌的言语,尽在不言中。
记得就是在宋明明提到“我去见网友”之后不久,他黑进了她的电脑。“网友”两个字像扔进杯子里的泡腾片,初时不起波澜,很快扑簌簌迸发气泡,让他想要一探究竟。不,其实真正的驱动是他不知该怎么和她交谈。他甚至羡慕站在她身旁相视而笑的李娟。
同在内网,想要看另一台电脑在做什么甚至不需要写代码,下载个小插件就行。他面前的一排窗口多了一个,是她的电脑桌面。每隔半个或一个小时,他放下手头的工作,切换窗口,窥视她的日常。她的电脑桌面上总是并存着几个窗口,翻译、表格、文件夹用的背板贴条、副总的各种指示邮件,看起来很琐碎。她不懂得用快捷键切换窗口,每次不厌其烦地移动鼠标,将一个窗口最小化,再点开另一个。观望这么低效的举动,他不得不努力忍耐,才没有主动从分机打电话教她。
一天,在他的注视下,文档翻译的窗口被缩小,浏览器被打开。她输入一行网址,进了聊天室。
他看了眼电脑时钟,下午四点多,心想,秘书真是个闲职啊。
在那个聊天室,她的网名叫做“只是惘然”。
可能因为时间关系,粉色背景的聊天室仅有二三十人。公聊画面不时闪出一行字。有人对新来者送花、飞吻。有人问,有广州的吗?有人在讨论一部美剧。关于剧中人的对话在他看来云里雾里。“只是惘然”和几个熟人打了招呼,转入私聊。聊天室在线的注册用户和游客分别以紫色和蓝色显示,在右侧排成一列,有些ID后面挂着字母,某某T,某某P。他瞪着那些网名心想,不会吧,难道是……这时,一名蓝字游客问紫字的“只是惘然”,T or P?她答,一上来就问这个?你找别人聊吧。
他不觉心跳加快。大学期间,他逛过网上的女同志论坛,所以知道那两个字母代表的含义,分别是偏男性和女性的角色。也有人拒绝这种分类。他不认为家中二老适用那么非此即彼的定义,那两个人经常让人迷惑,起初以为是强硬的一方,其实孩子气和依赖人;看上去是柔弱的一方,却有其内在的坚韧。阿婆走后,他对该类论坛的张望便停了。
所以这是个特殊的聊天室。宋明明让他有特别的感觉,是源自这个,而非普通的对异性的憧憬吗?他对着粉色的背景久久出神。
后来的几天,他继续尾随她进聊天室。他没有注册,每次进去后改名为“zz”,邹和周的缩写。游客身份的他和宋明明聊过几回,对方显得不热络,有时只回个“呵呵”。他想,一定是因为我不善言辞。莫名想起大学时代流行的冷笑话,在网上,没有人知道你是一条狗。
他在碟摊买了聊天室频频有人提到的美剧DVD,老板在收钱时抛给他心领神会的视线。他差点接受了碟摊老板的暗示——自己是当作小电影买的。
那部剧的尺度超过他的想像边际,不光是肉体横陈。第一季充斥着恋爱和出轨,造成一系列看似不可能的分分合合,剧中某个角色将朋友们做成了社交网状图,那上面,占据核心位置的名字延伸出错综的性爱图谱。“你和另一个人的关系不超过六个人。”按该剧的逻辑,在洛杉矶,关系就是身体关系。你可以与任何人相连,与你的性取向无关。仿佛是为了验证这见鬼的逻辑,高中游泳教练刚从乡下小镇来到洛杉矶的未婚妻,在超市打工的同时耽于白日梦和写作的文艺女青年,从一眼看得到将来的日常游离出去,成了她们中的一员。教练发现女友和其他女人出轨,仍和她在拉斯维加斯举行了婚礼,第二天扔下婚戒,开车离开。男人的报复并非不带着悲伤。屏幕外,他用周末一口气刷完十几集,滞后地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处于长久的勃起状态。
用手发泄出来的时候,他庆幸大乔要出差到下个月。大乔有个大学同班的女友,在戴尔做售后。共享宿舍的第一个月,大乔的女友曾来这边过周末,三个人在附近吃烧烤,傍晚,大乔送她去地铁站。他莫名地对大乔有些歉然,赶紧发了短信过去。如果需要,我可以回避。回到宿舍的大乔笑着说,你不用在意,我们谈很久了。
公司里单身汉比例高,大乔是众人羡慕的对象。他听大乔谈论地段和房价,以及为了未来的小孩要考虑学区云云,觉得那是恍如月球表面的生活,离他无限远。在东南亚的大乔最近开始戒烟,说是起码戒烟一年后才能要小孩。看来结婚一事上了日程。
他知道,大乔是人类男性的普通范本,而他自己,大概是一个有bug的版本。作为程序员,他深知不是所有的bug都能被修复。他们的工作有时无非是拆东墙补西墙。
大乔发来邮件说归期在即,半开玩笑说,你小子也不趁我不在谈个女朋友,浪费了大好的环境。他苦笑着想,我倒是在和人网聊呢,只不过肯定会见光死。
那时他已经放弃了从内网窥视宋明明。主要原因是,他的电脑被远程操控消耗了大量内存,速度变慢,影响工作。就像戒烟的大乔迷上了薄荷糖,他用网聊填补了停止偷窥留下的空白。加完班回到宿舍,用笔记本电脑登录粉色背景的聊天室,成了习惯。
人的时间花在哪里,总会呈现效果。聊天室泡久了,他有了几个熟人。根据他的虚构,zz二十七岁天蝎座(和他本人相同),在戴尔做售后工程师(大乔未婚妻的职业),喜欢看《灌篮高手》《头文字D》一类的热血漫画(大乔的属性),以及,父母离异。最后一项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可能因为看过外婆和阿婆有时像小孩一样因为管制和反管制、唠叨和反唠叨而陷入为时数小时的冷战——最后总是以阿婆先软了态度认错而告终,无论错的究竟是谁——并目睹她们先后离去,物理意义和心灵意义上的,他从此陷入了偏见,认为外婆和阿婆之间才称得上爱情。与之相比,世上的婚姻不过是现实的结盟,连他的父母也不例外。
爸妈有过吵个不休的阶段。他当时念小学四五年级。十岁出头的年纪,足够理解一些事。他知道,爸有了情人。爸在知青时期成了当地的小学老师,靠运气加自身努力,进入教育局工作。妈妈因为安家放弃了回城的机会,只能继续当农场职工。两人的环境既不同,渐渐地也就产生了精神面貌的差异,新认识的人很容易在罅隙中插一脚。他不止一次目睹妈妈突然歇斯底里地将做好的饭菜倒掉,回房间抹眼泪。他默默地去農场食堂打饭菜回家,等妈妈哭完了一起吃。他吃饭快而且有中间不说一句话的习惯,就是在那时养成的。作为养子,他徘徊在讨好和戒备之间,怕父母的怒火转移到自己身上。到了上海他才知道,妈妈事无巨细都写信告诉了外婆和阿婆,那两位不止一次表示,支持她离婚回沪。将她捆在原地的,一半是户口,一半是他。他相信了两位老人的说法,多少为此感到歉疚。直到成年后,他终于心生质疑:妈妈如果不想和爸过下去,送自己来上海的时候,为什么不直接留下?
入冬,大乔回了上海。他发现,重新拥有室友的生活比预想的容易适应。一方面是最近加班频密,回到宿舍只是睡个觉。临睡前他照例去聊天室逛一圈,撑着困意聊十几二十分钟。大乔在旁边的单人床上捧着电脑,从不张望他在做什么。
zz第一次收到网友约见。对方叫“笑忘游”,比他大四岁。据说是装修设计师。当然了,网上的话不一定能信。她约在星期五的晚上,给他的酒吧地址意外地离他公司不远,走路过去只要二十分钟。她说,每周五是女士专场。他对同志酒吧的所有印象来自那部美剧,要说没有浮想联翩,是假的。
问题是,他只要现身,就意味着穿帮。
他感冒好几天了,白天支着混沌的脑袋继续工作,杯里是热水泡柠檬片。曾担任医务工作者的外婆和阿婆对感冒的态度惊人地一致,“吃不吃药都会好的”,他习惯了热水维C疗法。感冒、写代码,加上琢磨邀约,他的头更晕了,心想,明晚到底要不要应约去酒吧。不对,今天是周五,那么就是今晚。
这个念头让他清醒了几分。随即,眼角余光看到了宋明明。他近来总是占据靠走道的位置,是因为她会从这里去洗手间。一天里有这么几次,他和她的距离短暂接近又拉开。
大乔坐在隔着走道的那边,吹了声口哨。他听到了却未留意。几分钟后,大乔转了邮件给他。前续邮件里,大乔用英文写道:How strong smell!宋明明回:抱歉我感冒了,香水可能有点多。大乔问:吃药了吗?她答:我感冒从不吃药。
昨天大乔刚唠叨过他不吃感冒药的事。他从企业QQ打字给大乔:你看吧,不吃药的人很多的,不止我一个。你是怕我传染给你吗?
大乔写道:谁管你啊,我是让你买药给她,懂不懂?
他莫名地有种心事被人窥破的紧张,没再回复。
加班到八点半,期间吃了汉堡作为晚餐。大乔的位子空了。东南亚组的大乔比他幸运,不用面对神经质的日本客户——他们会因为显示字体的些许瑕疵就写邮件过来要求修正,他的大量加班是无用功。
准备走的时候看手机,一个多小时前有条来自大乔的短信:知道你感冒难受,不过可以晚点回吗,我这边有点事。
他暗道,小别胜新婚是吧。本想反问“晚点是几点”,转念作罢。出门走了一段路才回过神,自己正在往那间酒吧的方向走。
酒吧的门脸不大,要不是有人站在门口卖票,卖票的人又是那么显眼,他很可能会错过。卖票的短发女孩像个没发育的少年,刘海用摩斯梳得竖起来,清秀的面庞和皮夹克形成反差。他想起老电影里的古惑仔,冒出个念头:要是我女儿把自己打扮成这样,得先拖回家打一顿。随即他为内心的暴戾一惊。他走近前,不抱希望地打着腹稿。你好,我买一张票。他张开口却只是爆发出一阵咳嗽。女孩嫌弃地说,今天是女士专场。
勇气瞬间坍塌,他正要走开,一个声音说——
他和我一起的。没问题吧?
他的表情随着脑细胞一同冻结。旁边说话的,是宋明明。
她大概回过家,身上不是白天办公室里的格子呢裙,白羽绒服和破洞牛仔裤让她像个大学生。她掏钱买了两张票,冲他扬起一边的眉毛。分辨不清那表情是挑衅还是邀约。他暂且认定是后者。
酒吧位于地下。十几级楼梯下去,转个弯,推开门,内里呈现。要说他没有失望,是假的。更多的男孩气的女孩。很多看起来像是未成年。也有几个男人。他猜不透后者的来路。中间有片舞池,几组女孩在那里跳慢舞,两两搂着腰。靠墙的沙发座纱帘垂掩,算是包厢。他吃不准自己该跟着宋明明还是找个角落独坐,因感冒而滞重的头脑闪过疑虑,她为什么在这里看到自己毫不吃惊,难道她认识笑忘游,而那个邀约原本就是针对他个人的圈套?以及,笑忘游来了吗?周围没有一个人像他在网上聊了几十个小时的网友。
他最终恍恍惚惚跟着她进了纱帘背后的沙发座。一边足够坐三个人。宋明明在他对面,轻快地卸掉羽绒服,黑色紧身短袖T恤勾勒出小巧的胸。过来点单的服务生是个高挑梳马尾的女孩,投向他的视线不带好奇心,对宋明明说了声“嗨”。
宋明明没看菜单,要了威士忌加苏打水。他踌躇之后选了小支百威。
他知道盯着她看显得失礼,而且莫名让他有种压力。他扭头眺望舞池。紫色的纱帘从这边看去形同无物,跳舞的她们,聊天喝酒的她们。人人压着说话声。那种暧昧的亲密氛围,那些在舞池里紧贴着移动的身体,都让他感到困惑。外婆和阿婆年轻的时候也会那样吗?他不记得她们有任何情人般的肢体接触。当然了,父母在他面前也一樣。
他提防着宋明明的发问——你怎么会知道这里,为什么来。仓促间,他拟了一套腹稿。我来见网友。纯属偶然去了某个聊天室,在那儿认识了一个人。遇到你真巧。
腹稿没用上。她说,你不像是会泡吧的人啊。
他只好说,凡事都有第一次。想了想又说,我没想到这里这么热。
空调的温度高得异常。他刚脱了夹棉外套,穿着棉毛衫和毛衣,这会儿热得吃不消。羊毛和羊驼毛混纺的粗毛衣让他有种错觉,自己像个披着毛毡的野蛮人。刚才点单的服务生也是短袖,羽绒服底下是夏装的宋明明一看就是常客。
她笑了。可能是感冒的缘故,笑声比平时低沉,像是含着气泡,在空气中破裂的同时,某种魅惑的气息洒向四周。他的鼻子不通,闻不到被大乔用“strong”形容的香水味。等她笑完,他费劲地挤出问句。
你常来?
她反问,你觉得呢?
他想确认笑忘游来了吗,然而不敢看手机。她的目光仿佛洞悉一切。另一个服务生送来了喝的,他举瓶掩饰窘态。啤酒不够冰,无法消解燥热。忽然有人掀开帘子,喊了声“惘然”。那是个长发女孩,有几分像周慧敏,紧身牛仔裤,黑背心,露着锁骨。女孩瞥了他一眼,大喇喇地问,你朋友?宋明明说,我同事。对方嗤笑道,行啊你,带同事来。宋明明说,男朋友备选,你看怎么样?那边耸耸肩说,别问我。
不确定“男朋友备选”是什么意思,他一阵脸热。不速之客走后,他期期艾艾地说,你不用陪我……你在这里朋友很多是吧,找她们玩吧。
她轻笑道,你怕什么?这里既不会有人吃了你,也不会有人赶你走。女士专场还是有gay来的呀。
他将错就错地说,你有认识的男生吗?她回道,怎么,要我给你介绍对象?我不认识谁。
两人又闲聊几句,她起身走开,可能是去洗手间。他慌忙摸出手机。来自笑忘游的短信说,今天临时有事去不了,抱歉,你去了吗?另一条短信是大乔的:刚才真不好意思,回来陪我喝酒吧。哥今天要一醉解千愁。
如同溺水的人抓到一根绳索,他立即出了酒吧,边爬楼梯边拨大乔的电话,那头一直忙音。门口卖票的女孩不见了。他打车回到住处,大乔坐在共用的书桌边喝着啤酒,看起来尚未喝醉。桌上竖着一排酒瓶,半数是空的。他拿过一支啤酒在手,往自己床上一坐,问,怎么了?下午刚用英文邮件调侃宋明明的男人失去了平时不着调的冷幽默,翻来覆去地说,女人心海底针哪。
老公房的空调是房东配的,有年头了,开到最大也只让房间不算冷而已。他连外套也没脱,陪大乔喝着常温啤酒聊天。更多时候是大乔说,他听。大乔的女友刚刚单方面宣告分手,理由是他出差太多,俩人形同异地,她受够了。其实大乔刚回来不久便从共同的熟人那里听说了,她有了新的恋人。大乔一直装不知道,以为这事会过去。
不觉间瓶子全空了。他起身出门买酒,戒烟半年的大乔说,捎一包中南海。到了外面,他给宋明明发了条短信。他早就从公司通讯录查到她的手机号存在手机里。
不好意思,没打招呼就走了。大乔刚和女友分手,我回来陪他喝几杯。
他拎着咣当作响的啤酒从小区门口往回走的时候,她的回复来了。
我说怎么找不到你。有个熟人来了,你猜是谁?我和她说zz来了,她还不信。
上班一年多,他没换成公司几乎人手一只的彩屏手机,仍旧在用研究生时代兼职收入买的诺基亚8810。黑白屏往下翻了几行才看全短信的内容。目睹两个字母的网名出现在手机屏幕,他的第一反应是想要否认。不是我。接着想质问,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被啤酒泡得疲软的理智告诉他,这时说什么都是错。大乔的声音在耳边回响,女人心海底针哪。
后来回想,他向李娟第一次搭话的契机,很难说不是因为宋明明。那晚从酒吧回到住处,两个男人对坐喝闷酒,继而在宋明明的短信看到zz二字,惊吓让他选择做鸵鸟,不作回复。没有新的消息进来。周末他难得没加班,隔了两天再进公司,感冒已近尾声,想到要面对她,他又有种恍若低烧的不适感。
他坐在电脑跟前,在几个窗口间作无意义的切换,神经集中在旁边的甬道上。那是宋明明去洗手间的必经之路。不过两天前,她的香水味曾被大乔调侃。调侃者此刻戴着耳机敲击键盘,看不出刚经历分手。上午即将耗尽,他的整个胃变成了石头,嘴里泛起苦味。不想再等下去,他起身走向一墙之隔的办公区。隔着人事、营销和市场部连绵的办公桌,远远看到日方副总的办公室昏暗无人,他停下脚步,在李娟的桌旁问,宋明明今天休息?
李娟工作时戴眼镜,显得比平时严肃。眼镜女孩看着电脑说,病假。她感冒了。
他随口说,坂总不会也病了吧?
李娟答,去东京出差了。坂总如果在,请假可难了。上回宋明明感冒,坂总居然说,你买个口罩戴上,别传染给大家。他要是怕被传染,直接让人回家休息不就好了?
难得听李娟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估计是怨气导致的。他和副总坂本打交道不多,印象里,那是个轻微谢顶的瘦子,其态度颇有些颐指气使。坂总来中国好多年了,汉语只会三板斧,你好谢谢多少钱。程序员们私下议论,不学语言,是傲慢的表现。他混在讨论者当中,未曾想到,自己多年后也和坂本一样,至少,在他刚去日本的头些年,同样缺乏融入的动力。
当下他说,日本人嘛,你看电视上,他们戴口罩的人特别多,也许感冒的人都戴?
那是花粉症。她的语气笃定,接着说,你找宋明明有事?
没什么事……他觉得再多说就要暴露什么,随口问,中午要不要一起吃饭?
食堂吗?
出去吃吧。附近我不熟,你有什么推荐?
李娟在减肥,中午只吃香蕉和酸奶。他当然无从得知。午休时分,她带他过了两条马路,抵达一家老字号生煎店。排了十来分钟。她落座前用纸巾擦凳子,其洁癖让他想起阿婆,莫名有种亲切感。他咬生煎的动作不够谨慎,汁水喷溅到前襟,她迅速给他递了湿巾。她这时摘了眼镜。他心想,其实还是戴眼镜好看。怕说出来显得轻浮,沒讲。
生煎和牛肉汤下肚,并肩往回走的路上,冬日微温的阳光洒下来,像茸茸的指头抚在肩上。
她在旁边说,你其实想约宋明明吃饭吧。
他大声说,当然不是。你为什么这么想?
她很漂亮。
她有点怪的,你不觉得吗?
哪里怪了?
被她一问,他一时语塞。总不能讲,宋明明喜欢女人。
隔了片刻,她说,我觉得你也很怪的。好像除了工作没有别的爱好。
是啊,我很乏味的。每个月看到工资单都不知道该做什么。将来也只能挣钱给老婆孩子花。
他嘴里开着玩笑,心头浮现不安。只要宋明明不出现,他便如同等待判决的囚徒。第二天宋明明仍然没出现。他继续约李娟吃饭。第三天,没等他约,李娟在QQ问他,要不要走远点去吃东南亚菜。吃完回来遇到大乔,电梯里只有他们三个人,大乔给他一个“你可以嘛”的眼神。大乔今天的座位离他有半个办公室远,稍后从QQ打字道,那个谁谁也追过李娟,没成。比起宋明明,还是她更适合做老婆。
你别老挤兑我和宋明明啊,我对她没那个意思——他写完这行字,删掉,重新输入:你没事了?
大乔答:我有事啊,但班还得上,人还得活。兄弟啊,你别学我,以后如果谈了恋爱,千万别出长差,懂?
周四,坂总重新出现在办公室,宋明明也来了。他靠着过去几天积累的信心,对经过身旁的她说,中午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吃饭?我和李娟。
她扬眉道,你们什么时候成了饭搭子啊?不对,李娟什么时候开始吃午饭了?
没人提起zz。当然也没人主动提酒吧的邂逅。他知道,事情翻篇了。
他和李娟交往两年后结婚。
早在他们结婚前一年,宋明明跳槽去了一家与IT行业无关的日企。写喜帖的时候,他有个印象是妻写了宋明明的名字,不过没在婚宴现场见到人。他说不出是松了口气还是隐隐失望。
他一脚踏入未曾设想的生活模式,意外地发现有种水到渠成之感。两人的积蓄合在一起付了房子的首期,新家离公司四十分钟的地铁。他起初想买在外婆阿婆家一带,或者公司宿舍附近。人总是无意识地想留在熟悉的环境。妻有个大学同学的新居在杨浦,她去玩过,说那边是个新小区,设施齐备。最终的决定是她下的。他将在婚后的几年间发现,人与人的相处自有其模式,两个人当中总有个做决定的人,那个人不是他。
从前和父母生活的日子已模糊不清,外婆和阿婆之后,他再一次和别人共享一个家。新房尚未住热乎,公司派他驻扎新加坡,为期一年或更久,他想起大乔的叮嘱,开始上网找工作。运气不错,很快找到一家客户主要是国内企事业单位的公司,出差都在国内,至多三五天。新公司在浦东,他和妻每天一起上班的日子就此结束。
妻对厨艺缺乏兴趣,像阿婆一样爱打扫。如今加班比从前少,他在周末拥有了睡到中午的自由,躺在床上,外间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知道她在收拾家里,有种奇异的安心。
他甚至没有向自己承认的是,他喜欢白天的妻,胜过夜晚的她。不知为什么,婚前他们的性事比婚后好,也可能是那时她比较迁就他。他们的第一次,他不清楚自己究竟算笨拙还是顺利。后来到第四次或第五次才真正有了感觉。和他预想的不同,爱的欢快过后,淹没他的是一种虚无的毁灭感。当时还是女友的她翻身睡着了,他用手指在她背上画着无意义的图案,心想,外婆和阿婆年轻时也是情人吗,还是她们仅仅是生活伴侣?这样想似乎不敬,可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另一个念头是关于宋明明的,如同泡沫般从内心的深渊浮起,他赶紧压下去。
关于要不要小孩,他们有过讨论。妻主张做丁克,说自己从父母那里没有得到多少温暖,没信心做个好妈妈。他说妻想多了,又说,我父母虽然待我没说的,可我们一家人客客气气的,总像是少了什么——我一直想要个自己的孩子。妻注视他,叹了口气说,你们男人啊,总是张嘴就来,实际生和养的是我们女人好不好。妻的话在两人之间画了一条看不见的线,他差点脱口而出,别以为我不懂女人,我来到上海,是被两个女人养大的。
即便说了,妻也不会懂。一直以来,他对自家的复杂情况作了简化:我爸妈是知青,从高中起,我和外婆还有她妹妹一起生活。
其实,在酒吧遇上宋明明那次,他有种冲动,想要坦白家庭的隐秘,觉得她会懂。当时没机会开口。随后被她道破他的网名,再无进一步交流的可能。
至于那个从未谋面的网友,他不再去聊天室,不回短信,删除和屏蔽了号码,将对方从自己的世界抹掉。
妻的怀孕是意外。彼时结婚刚满一年。他尽可能大度地说,你如果不想要,可以拿掉。妻又用那种“你们男人”的眼神看向他。他有少许委屈。
很快他就发现,妻随着孕期的进展变成了另一个人。她对物价和将来的忧心演变成浩大的碎碎念,背后的潜台词是,你要养家,不能这么不求上进。可最初,他是为了避免两个人异地才换了份不上不下的工作。他是最怕家里气氛恶劣的,略加思量便将简历挂在网上,开始新一轮求职,也私下问了几个熟人。上一家公司有个技压众人的项目组长,姓陈,前不久刚去了业内大牌企业。他和陈工打交道不多,厚着脸皮往对方的电子邮箱写了信。当天就收到回信,说,可以约在我公司楼下喝个咖啡,工作日你方便出来吗?
陈工是个热衷于健身的高个子,在IT男中间显得卓尔不群。以前公司那栋楼有家收费颇昂的健身房,陈工常在午休时去跑步或举铁,快速冲个澡吃个沙拉回到办公室,一脸经过重启的爽利,衬出同事们的面如土色。有些人从看待事物的方式到处理问题的手法都天生和其他人不同,陈工就是这种人。
他已经忘了在陈工面前必定萌生的劣势感,直到看到那个宽肩长腿的男人推开咖啡馆的玻璃门走来,才久违地想起。
打完招呼,陈工折回吧台去买咖啡。他捧着变凉的马克杯酝酿腹稿。等陈工回来,他发现用不着主动开口,对方不断抛出话题,他需要做的仅仅是和玩俄罗斯方块一样,将合适的句子嵌入缺口。
你和李娟怎么样?有孩子了吗?是吗,那么明年就有得忙了……应该还好吧,你现在单位比起原来清闲多了……那边流动大,好像我们认识的都走得差不多了……哦对,你家李娟还在,人事岗位毕竟稳定。
社交告一段落,两人之间堆起细砂般的沉默。他想,该开口了。其实很简单,就问问你们公司现在招不招人,有没有内部推荐流程。然而有什么阻碍了第一个字震动声带。
——你后来和宋明明还有联系吗?
陈工的问句激起暗涌。他稳住表情,摇头说,没啊,我和她不熟。
那边笑笑说,不熟吗?我记得你以前很关注她。
他尽可能平淡地说,哪有。
陈工整个人往椅背一靠,微笑起来。宛如捕猎者的笑容。
你知道吗,她有一次来找我,说电脑不知为什么特别慢,让我帮她看看。我说不是有网管吗,她说,网管看了,硬件没问题。我一开始以为她是找机会和我说话,就像公司其他女同事。后来发现,是我想多了,她的电脑的确有问题。我很快就帮她抓到了,钻进她电脑里的那只虫子……
他陷入了某种幻觉。随着陈工说出的每个字,时间被压扁,继而拉长,变成嚼了太久的泡泡糖般的物质,而他如同微小的飞虫粘附其上,竭力挣扎也无法脱身。
事情的经过不复杂。宋明明发现电脑有时抽风,开个浏览器窗口要一分钟,便找了陈工。后者查出她的电脑被人监控,监控者就在局域网内。继而很快锁定了偷窥者。陈工对宋明明说,赵辉看着很老实一个人,真没想到啊。他要么是其他公司的内应,要么是针对你个人。陈工问要不要上报公司管理层,宋明明拒绝了,还提了个意外的要求——她想反过来看看对方在做些什么。
对陈工来说,从被监控变成反向监控,在技术上具有挑战性,他欣然应允。他在服务器做了映射,宋明明可以访问那个位置的程序,查看偷窥者电脑的实时操作。不过为了避免同时她正被窥看——那样难免陷入多重镜像的僵局——又在她电脑上装了个傻瓜型插件,在她的CPU速度回到安全值时(也就是没有人连接她的电脑从而影响运算速度时),电脑状态栏会亮起绿灯标志。绿灯亮,她便可观察对方的一举一动。
至于宋明明究竟在多大程度上使用了那套程序,陈工后来没过问。一方面是他確实很忙,一方面是他不想和她有太多接触。
——你应该懂的,她虽然漂亮,那种漂亮就像仙人掌的花一样。不是玫瑰,玫瑰有那么几根刺,不妨碍吸引人的本质。可她全身都是刺。
陈工最后总结道。
服务器映射?所以我的电脑才会越来越慢?不是因为经常访问她的电脑,而是因为反过来,她在看我的电脑?所以她知道我是zz?情绪在头脑中炸开,碎片纷纷扬扬。惊惧、懊悔、羞耻,以及更多无法命名的。他竭力稳住自己,说道,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你不会和我老婆讲吧?陈工哈哈笑了,说,同一件事,男人的角度和女人不一样,我们之间讲讲就算了。
他几乎不记得自己又说了些什么来摆脱那种做梦般的窘迫,最终也没提找工作的事。和陈工见面一周后,他接到猎头公司的电话。面试时才得知是驻东京的工作。他心头微动,说,我要和家里商量一下。
妻当时怀孕六个月。他讲了新工作,她先问了薪资待遇。他说,我不在的话,你一个人会很辛苦,但我也是为了这个家。加上补贴,比我现在的薪水高了不是一点半点。你说呢?
妻说,你可以吗?你又不会日语,人生地不熟的。
所以是放行的意思。他给了新公司那边肯定的答复。这会儿也顾不上大乔的教训了。他并不清楚,跑到一个言语不通的国家,究竟是为了逃离什么,还是为了把什么抛在身后。他从未出过国,第一次坐上国际航班,从舷窗观看底下的海,他想到的不是在市中心写字楼的大通间里上班的妻,而是宋明明。他想起酒吧的夜晚,她从短袖底下伸出的细白的胳膊。她那种仿佛洞察一切的清浅的笑。
都过去了。他在飞机上闭上双眼,对自己说。
*
生于1922年的外婆,终年八十七岁。他在儿子出生第二天从东京赶回上海,没几天,外婆走了。就像是在疗养院的她遥遥感应到孙辈回来可操办后事一般。这一次不再有哪个他不知道的直系亲属跳出来,葬礼照例来了单位领导,念了追悼词。
同一时期,远在云南的爸第一次脑梗发作,妈妈因此缺席了葬礼和新生儿的照料。家里充斥着奶味儿和其他陌生的气味,妻和月嫂忙着给到点就开始哭闹的儿子喂食,他答应半夜起来喂,不慎睡了过去,和妻发生了婚后第一次争吵。不,应该说是他婚后第一次被训斥。他保持着低姿态,试探地说,要不要喊你妈过来帮忙?妻说,不要,我自己带,等月嫂走了,再请个保姆。
后来爸又发过一次脑梗,不算严重。过了六十岁,复发造成半身麻痹的后遗症,原本健谈的爸变得惜字如金。加上头发早白,见老得厉害。他只带着妻儿去过一次云南,是在爸的两次发作之间。妻悄悄对他说,我觉得你爸妈不喜欢我。他说,怎么可能,你想多了。事实上,妈妈私下和他谈过,倒是不涉及对妻的评价,只说,你们小夫妻这样一直两地分居,时间久了要出问题的。爸唯独对没有血缘关系的孙子表现出强烈的兴趣,对他和妻恍如视而不见。妈妈说,你爸爸现在越来越古怪了。语气不知怎地有种胜利者的满足。
那几天,他终于有机会和妈妈聊起外婆阿婆。此前阿婆离世引发房产纠纷的狼狈时期,母子俩都没有谈论故人的余力。
他说,我没想到阿婆居然是结过婚的,还有儿子。也没想到她是护士长,一点也看不出。
妈说,人有很多面的嘛。
他忍不住问,你喊她们“妈”和“姆妈”,那么对你来说,到底哪个是妈妈?
妈看他一眼,幽幽地说,谁还分那么多?
他感到话中有话,便闭了口。
妻不像他是独子,有个哥哥。据说那边的父母重男轻女,可能因此,妻和家里关系淡漠。他长年在日本,妻过年也从不回老家。算上婚礼,他只见过两回妻的父母。儿子五岁那年,妻的哥哥来上海出差,他正好在家休年假,妻声称早就买了戏票不能错过,把接待权交给他。她从儿子一两岁时迷上越剧,他以为是一时的兴头,没想到持续经年。
两个男人去了家本帮菜馆,喝了两瓶黄酒,其中一瓶半是大舅子喝的。他趁上厕所抢先买单回来,看见大舅子把手机放在桌上,开成免提正在拨号,屏幕上显示“妹”。是妻。拨号音被饭店的嘈杂掩盖,那头一直没接。他想说,她看戏可能还没结束。转念又懒得解释。出了饭店,他叫了辆车,把声腔越拉越长显出醉意的大舅子塞进车里。他打了妻的手机,依旧没人接。临近午夜,妻来了电话,说儿子在出租车上睡着了,她把小家伙弄下车可是抱不动。他下楼接他们。她的语速比平时快,嗓音沙哑地说,今天许老师状态特别好。浩浩很乖,不哭不闹看到了最后。结束后我们去吃了火锅,然后跟杭州来的戏迷回她们落脚的宾馆,聊戏聊到现在。
许老师是妻最爱的女小生。徐派。阿婆以前喜欢一个王派的花旦,家里有磁带。他对越剧的了解仅限于几出老戏,《追鱼》《五女拜寿》。妻周身笼罩着兴奋的余温,一个字也没问及她的哥哥和爸妈。他想和她说大舅子的中年危机,无从开口。抱儿子进电梯的时候,他注意到,儿子头顶的发旋散发着从剧场和人群沾上的陌生气味。
妻迷的不是戏,是人。他花了些时间才确认这一事实。大概和年轻女孩迷某个歌手或演员类似。他不清楚其他人怎么应对越剧迷老婆或女友,有时他难得回国,妻利用周末去外地追戏,他接过带娃的重任,仿佛自己从未离开。好在儿子挺省心的,带出去吃个比萨,在街上或公园溜达一圈,回到家看个动画片,一天顺利告终。他有时忍不住想,儿子这么好带,是因为从两岁多就被妻带着出入全国各地的剧场,习惯了由其他阿姨姐姐照料,还是因为儿子本质上像自己,从小就知道收敛存在感?
不在家的时间一年年累积,他几乎忘了早先仓皇离开上海的理由。他还学会了在妻面前示弱。爸从前和妈妈寸步不让,从某个时候起,大概就是在身体出状况后,向来倔强的老男人开始显出颓唐。“你说了算。”带妻回老家那次,他听见爸闷声向妈妈缴械,先是一惊,继而想,我们还真是父子。
和所有单身赴海外工作者一样,他每年回国见儿子只有两三次,加起来一年也就一个月。五六岁时让他以为“和我很像”的老实孩子,进入小学后变得好动,精力过人,让他头疼。小学二年级,儿子迷上了足球,妻给报了周末班,他陪着去过。在操场边的家长群中眺望一头热汗追球的男孩们,他想起在公司附近小公园目睹的玩抛接棒球的日本父子。篮球场大小的公园显得寒碜。地铺黑沙,种了一圈树,有两条长椅,有饮水处和厕所。他偶尔下楼到公园的吸烟处抽烟,周末加班常遇见那对父子,男孩和他儿子年龄相仿,做父亲的比他年轻些。两人一来一往抛球,肖似的浓眉拧着,显得专注。
公园唯一算得上景色的是樱树。在春天带来几天的灿烂,复归平淡。只有在那个公园抽烟的时候,他得以从周遭景物和温度变化感觉到季节的更迭,也只有每次瞥见那对父子时,他获得提醒,自己与妻儿相隔遥远。
在那个公园,还发生过另一种邂逅。某年初冬的一天,他尚未走近便目睹了盛况,近二十名男男女女站在树下垃圾桶旁,低头对牢手机,右手在屏幕上拨来滑去。那情景如同一群地缚灵。气温只有四度,他们身上是单薄的西装外套,和他一样是在工间溜出来的。他花了些时间才搞清,他们在玩“精灵宝可梦”,有个特别的小精灵在这处公园上线。
妻严格限制儿子使用手机和平板电脑的时间,不过不妨碍小家伙知道所有流行的卡通形象,从欧美到日本的。儿子的信息来源大半是同学。小学生有他们的-攀比,谁谁去了哪里,吃了什么,玩了什么。妻在微信上提起,语气不无忧心。他说,让浩浩不要看别人,下次我带你们玩一下。妻说,他被同学影响了,喊着要去澳洲。你不要理他。
儿子不是没出过国。有一年,他和妻把年假放在暑期,一家三口玩了九州,坐熊本熊火车,泡温泉。妻和儿子吃不惯温泉酒店的饭菜,他不得不在饭后带他们去附近加餐烤肉。他以为,儿子的味觉被比萨鸡翅什么的带坏了,但不好就此向妻提出抱怨。妻没有时间也没有兴趣做菜。儿子一年年长大,周末被各种补习班和兴趣班塞满,所有的班,妻得负责接送。
妻凡事有一套主张,无论是对他的上进程度,还是对儿子的教育。她本人也不懈怠。原本只有大专学历的她后来念了专升本的自考。如果不是照顾儿子无暇分身,她本可以追寻更好的工作机会。从相识至今,她一直在同一家公司。大乔经常夸赞说,李娟這么定性的人,少。
她还一直催促他学日语。他以工作忙为由,不放在心上。驻外的同事有不少像他这样,反正行业通行语言是英语,开会时遇到复杂的问题,有翻译在场。
对他来说,比日语更重要和切近的,是新的计算机语言。大学时的VB、VC很快被更新潮的PHP、Python等替代,每学会一门新语言,都有种新世界的大门在面前敞开的错觉。其实无非是多一重被支使的理由罢了。昔日的同窗们四散到各个行业,培训班老师企业网管投行经理,仍在写代码的就几个。他在日本说起来好听,实质上是产业链上的工人,更多用时间而非脑力换取报酬。
一直到赴日第六年,他终于在周末报了个班,开始学日语。并非出于迟来的上进心,只因寂寞。
在东京,诱惑太多。坐电车一个小时便是新宿,半空中挂满了灯箱,代表着形形色色的消费方式:吃饭,喝酒,购物,打游戏。那里有无数条大道和小径通往异性,女仆咖啡馆、约会咖啡馆、喝花酒的俱乐部。若仅仅为了排遣欲望,还有更多的选项。家在北京的已婚同事常去所谓的“浴室”,私下对他说,干净的,熟客还可以打折。
所有这些排遣寂寞的方式他都回避了,把多余的精力宣泄在背单词和句型上。毕竟出门就要花钱。儿子如同碎钞机,钟点工、学费、课外班,累积的数字每月翻新。他自问能做的只有赚钱养家。他知道,就如他当时对李娟的判断,是个适合结婚的人,对方看他也同样。
花了差不多两年的时间,他的日语大有进步,和日本同事的关系也有了实质性的进展。在微信上和妻谈起时,她说,早就叫你学嘛。要是你当初一去就学,说不定都升职了。他对此不置可否。另一方面,他发现日子变得分裂。一天下来说的日语比中文多。和国内的联络主要是打字。
微信是在他出国后第二年出现的联络工具。不时地,会有从前的熟人跳出来加他。前年年底,又收到一个前同事的添加邀请。那人刚找了份为期两年的赴日工作,问大乔要了他的号,一上来就询问赴日生活的诸多事宜。他耐心解答,能答的有限。他的公司为外籍员工提供单身宿舍,很多事无需操心。说是在东京上班,位置差不多等于上海的金山。宿舍离公司步行二十分钟,只要不下雨,他骑自行车上下班。仔细回想,从上海闵行区到东京板桥区的宿舍,除了中间婚后将近一年的时光,他一直在两点一线的小世界里。枯燥,自成一体。像个简洁的程序。
和前同事在微信上一番问答之后,那边说,你我还在搬砖,还是大乔比较开心。
大乔后来念了MBA,早已跳出旧行当。早早对生活进行规划的男人,其生活走向并未遵循常理。结婚又离婚,带着个五岁的女儿,不妨碍大乔四处寻觅新对象,据说最近一个在谈的女友是“90后”。大乔作恋爱汇报时,他学着对方的语气在微信调侃道,你可以啊。大乔说,“90后”过两年也三十了好吗。又说,还是你和李娟好啊。
当同事说“还是大乔比较开心”,他心想,人人都是这山看着那山高。打字答,各人有各人的烦恼。那边又说,对了,宋明明也在东京,她在哪个区?
是吗,我不知道她在。
他庆幸微信不会泄露自己的动摇,又问,她在这边工作?
具体我也不清楚。好像嫁人了,有个女儿。我还以为你跟她有联系,李娟和她以前很要好的呀。
他不知道哪句话让自己的震动更多,是宋明明结婚生子,还是在外人眼中,妻和宋明明如同闺蜜。以前那两个人的确常聊天,毕竟办公区域离得近。酒吧事件后,他与李娟迅速混熟,同时尽量避免和宋明明打交道,于是对他来说,李娟在此,宋明明在彼,无形中就在他心里将两人拉开了。等到宋明明辞职,他和她再无交集,理所当然地以为妻也同样。
但真的是这样吗?
疑念一旦产生,便像飞来的草籽生了根。他想在微信问妻,你和宋明明还有联系吗?
那么简单的一句话,他问不出口。
鬼使神差地,他在电脑输入了那个聊天室的网址。时隔多年,他居然还记得。网站不存在。他自嘲地一笑,片刻后,在搜索引擎输入了几个关键字。果然,新时代有新的交友方式,有若干细化的手机端社交软件。他用国内手机下载了其中一个绿色图标的软件。
和大多数社交平台相似,打开来先看到一堆用户的最新发布——所谓热门推送,不管你有没有关注对方。一幅幅自拍,一个个小视频。有些自拍经过美颜相机修饰,像个假人。他有种不合时宜之感,就像在小公园目睹那些沉迷精灵宝可梦的日本人。仿佛他总是在错误的场所,扮演错误的角色。
他注册ID时填了“惘然”,属性栏有T,P和H,他选了第三种。久远时代的旧知识仍然有用,他想起,自己从未有机会问宋明明,你是哪一种?记得她在聊天室被人问到时拒绝回答,大约她讨厌被贴标签。他对着年龄栏沉吟片刻,填了三十五岁。那是宋明明的年纪。
新时代社交软件的交互方式多种多样。用户可以写日记,按属性搜索对象,关注和屏蔽某人,回帖,直接聊天。也可以纯“潜水”,看时间线上的更新。软件具有定位功能,优先推送地理位置近的用户。他本着只是看看的原则,不曾想很快有人来找他搭讪。都是在日本的,有东京的,也有更远的县市。受到惊吓的他查看对方的年龄,回道,抱歉,我不和小孩聊。他开始养成新的习惯,在睡前浏览发布,一如从前在大乔旁边的单人床上登录聊天室。他不肯向自己承认,他其实在寻找宋明明的身影。
没有一个是她。
四月末是日本的黄金周,公司放假,他回了上海的家。
回国总是好的,可以吃火锅、见朋友、抱儿子。他总能迅速融入角色,就像踩进一双长久没穿的旧鞋,走几步就惯了。
到家的第二天还是第三天,他问妻,要不要带着儿子去日本生活,长期的。心知是个不合适的提议。单身宿舍不允许带家属,不住宿舍的话可以选择房补。也有几个同事拖家带口,租个大一些的套间。据说那样很难存下钱。而且妻儿来了,且不说语言上需要适应,妻又能做什么工作呢?以后全靠他的工资吗?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胡乱提议。也许是在试探什么。又或许,是出于古怪的愧疚。
妻拒绝了。她说,你难道不知道浩浩念的小学是多少人挤破脑袋想进的?没道理占了位子再放弃掉。
她讲话的权威感比从前重。看上去倒是比实际年龄小,依旧细致的白皮肤,丰满的小个子。她常说自己胖了,说归说,没再像单身时代那样不吃午餐。在他看来,她并未发胖,只是洁癖愈加严重。也许有一天,她会像阿婆那样,白天在家戴顶软帽,只为了少掉头发在地。
他看着妻,有一点点安心。大乔说得没错,李娟是个定性的人。
一天,他们在家吃的晚饭。熟菜店的咸鸡加上两菜一汤,草头、蘑菇肉片、番茄蛋汤。和很多婚后才进厨房的人一样,江西籍的妻做的是脱离了地域的家常菜。他有时怀念阿婆的本帮菜。妈妈做菜的路数和妻相近。
他和妻聊起儿子暑假的安排,说,要不要给浩浩报个夏令营,我今年的年假还没动,可以请假回来陪他。
儿子白天被他带去商场玩了赛道上的遥控赛车,仍残留兴奋,插嘴道,暑假我们要和小姚阿姨去海南!
小姚的名字近一年出现得频繁,似乎是妻的戏迷朋友之一。他想說,哦你们有安排了,怎么没跟我讲。尚未开口,妻扔给儿子制止的眼色,说道,你真是不懂,现在都五月了,哪里还报得上好的夏令营,早就排满了。
他立即退缩道,哦,也不一定要去夏令营,那我跟你们一起去海南好了。
妻说,我有朋友一道,不太方便吧。
他隐隐诧异,不明白这有什么不便的。习惯让他不作争辩。反正年假也可以放在后面休。妻洗碗的时候,他坐在沙发上玩平板。儿子凑过来,他把平板递了过去。难得回家,自然要扮演慈父的角色,让儿子随意玩游戏看视频,说白了就是用利益收买。
无事可做,他拿起客厅茶几上妻的手机。锁屏画面是儿子一岁时的照片,对他来说,那个婴儿和旁边看动画片的九岁的男孩简直不是一个人。儿子低着头,专注得像被吸进了平板里面。他猜妻的密码是儿子的生日,猜对了。他对自己说,只是看看装了些什么软件。手机屏幕上分类井然。地图、购物、理财、教育。右下角有个“社交”。他点开,里面是微信、微博、QQ和一个绿色的图标。
他熟悉那个图标。那是他这小半年的白日梦的源泉,临睡前的倚靠。在那个图标背后的世界里,他是惘然,徒劳地寻找另一个用过同一个名字的女子。
头脑深处有种灼烧感。他点开图标,熟门熟路地查阅用户属性。妻的用户名是Niko。属性,字母P。关注和被关注的数字让他的眼睛一阵灼痛。瞥见未读消息的红圈数字,他迅速退出程序。脑海中忽然回荡起儿子的喊声:小姚阿姨!
他当然可以冲出房间质问妻,问她在搞些什么,以及,姓姚的和她什么关系。就像当年,妈毫不掩饰地朝爸爆发。他想起那些夹在父母之间的岁月,如同走在随时会倾覆的墙头。想到儿子这几天的快活劲儿,透着知道自己被宠爱才有的肆意任性,他心软了。
他回东京的前一天,一家三口去家附近新开的购物城吃饭。人们扎堆在高楼层的餐饮区,叫号机传出僵硬又欢快的女声,零,九,七,号,顾客,某某某餐厅请您来用餐了!他惊异于国内餐饮业渲染出的消费热情,仿佛有看不见的光与热在升腾。他和那份热闹隔了一层,仿佛在一枚茧里,远离周围的躁动。
拿了号,发现还要等起码半个小时。妻抱怨道,我前面就说在家用手机排个号嘛。他说,我当时没听明白,手机能排号?妻说,你在日本待久了,跟不上国内的形势。他苦笑称是。
等位区坐满了,他们仨百无聊赖地站在靠近中庭的栏杆边,不远处是自动扶梯。他瞥见下行扶梯站着个穿茧形黑长大衣的女人,忽然心思浮动,故意对妻说,你看那个人像不像宋明明?妻反问,你说谁?他诧异极了,妻不至于忘了那个人。他执拗地说,宋明明啊。以前我们一个公司的时候,她和你很要好的。妻摇头道,我当然记得。你怎么突然想到她了?一点也不像。
你们还有联系吗?
他终于说出了这句话,心脏急跳。妻回头检视叫号机的显示屏——其实并无必要,那边机器一直在喊个不停——漠然地说,她离职以后就没联系了呀。
在浦东机场的候机厅,他点选绿色图标登录,用Niko作为关键字搜索。坐标上海,同名的用户有二十七个,看起来哪个都不像妻。她的头像什么样?他全无记忆。还有一种可能是她换了用户名。网络里,人们改名比翻书还快。真可笑,继搜寻宋明明之后,他又在同一个世界开始了徒劳的对妻的寻找。他当时应该记住用户名后的数字ID,唯一不重复的标识,亏他还是做这行的。
几个月前得知宋明明结婚生子,他压下震惊对自己说,没什么好奇怪的,阿婆不也有丈夫和儿子吗?自我开解并未带来释然,他但凡在那个社交软件瞥见已婚女人写自身经历,总会点进去看。她们当中,有些人在婚前就清楚自己的取向,趋于社会或父母的压力而选择婚姻;有的则是在婚后发生了邂逅,难以割舍。那些个她出没于网络世界,怀着不同的目的,为倾诉,为征友,为了做摘下面具的自己。也有人写道,等孩子大了我就离婚。看不出语气背后是怨怼还是平静。
现在他成了那些个她背后的丈夫。
他感到不甘心。妻如果一开始就告诉他,他其实是会理解的。应该会。或许会。不,大概并不会。
忘了是大二还是大三的某一天,他从学校回到家。家里只有阿婆一个人,照例戴着毛线软帽,面色比平日暗淡。他问,外婆出去了?阿婆望着他,像是一时间没认出他是谁,片刻后才说,人老了真是会变的,我叫她不要吃那么多甜的,怕她血糖高,她说我克扣她,竟然这样讲!这么多年,我做什么不是为她好?
类似的口角从前让他觉得可笑,那天听着却句句戳心。可能因为吵架的对象不在,阿婆显得格外单薄和孤单。他在沙发坐下,安慰地握住阿婆的手,说,外婆脾气急躁,她心里肯定不是那个意思。她是不是出去散步了?等她回来就好了。
结果到日落时分,外婆仍未到家。阿婆做好了外婆喜爱的带皮蹄髈汤和炒菜,催他去找。他在家附近可能的方向走了几个来回,终于在已经关门的邮局门口看到茫然伫立的她。
他走上前,喊了声“外婆”。她慢慢转动眼睛看他,说,是你啊。今天学校没课?
今天是周末。他提醒道。
外婆说,日子过糊涂喽。她从身上斜背的挎包取出一个信封,塞给他。不用打开就知道里面是钱,数量不少。他轻微地吃了一惊,不明白外婆为什么要私下给自己零花钱。很快,他知道自己想错了。外婆说,你帮我买一只红外灯。她如果知道是我买的,又要讲,你买她就不会讲。
那个“她”指的是阿婆。关于红外灯的争执,他最近听过不止一次。两位老人尽管都是医院出身,对电视购物的医疗器械有完全不同的见解。外婆相信电视宣传的一切。他和阿婆一样,觉得那都是鬼扯,还卖那么贵!当下也不好反驳,只说,我买回来也会被阿婆讲的呀。
外婆忽然怒了,用力把信封扯回去,冲他嚷道,你们一个个都向着她!没人帮我!
要等到阿婆离世,他才会把那天两位老人从甜食到红外灯的龃龉,归结为外婆的心病。阿婆在法律上有她的儿子和养女,还有前夫。外婆则是孤身一人。最终,连去养老院都是她一个人下的决定,甚至没和小辈们商量就办了手续。外婆带去养老院的行李当中,有只造型如普通台灯的红外灯。他一直不知道,那究竟是外婆在某一次争执中占了上风买的,还是阿婆让步为其购入的。事后想来,关于红外灯的迷信,是她的脑部病症的早期表现。
很多事都是后来才懂的。他活到近四十岁,保持着后知后觉的迟钝。对妻,也是同样。
他不知道该把这事对谁讲。对大乔?不,太尴尬。对爸妈?即便是妈妈,外婆和阿婆的女儿,恐怕也不能心平气和地接受。而且他并不确定自己想表达什么。比起被背叛的愤怒,他更多的是惶然。既然你是这样的,为什么要和我在一起?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既然在一起了,你还是你?
不由得重新想起老同事关于妻和宋明明的形容。很要好的。很,要,好,的。四个字反复咀嚼,嚼出了不一样的意味。回到东京的他心思浮动,在工位上待不住,下楼到小公园一坐就是十几二十分钟。暑热渐重,他流汗而不自知,盯视手机。眼前,是他早已熟稔如另一个家的程序界面。他的世界缩到极小,世界之外,摇曳着密集的光与影。从前是外婆与阿婆,后来是宋明明,现在,是一个个陌生或熟悉的网名,一张张面孔。
“惘然”一直没有头像,他放了一张儿子年幼时最爱的龙猫。上小学后,儿子开始喜欢变形金刚和蜘蛛侠,他买了正版猫巴士玩偶带回去,很快被儿子扔到一边。他把年龄改回三十九岁,点按加号,写起了日记。和从前聊天室的扮演不同,这一次,他选择做自己,除却性别。他说自己是个在东京近郊的程序员,加班狗的生活殊无乐趣,留在上海的儿子虽是小小的安慰,但真的离家太久了,“像是别人家的孩子”。他拍了小公园里的乌鸦,加班后的煎饺,上班路上和菓子店门口的时令点心。他还写下多年前,自己第一次去吃售票式拉面的经历。那家店的机器设计不合理,投入纸币后亮灯的是浇头和饮料,面条的灯一个都不亮。机器提示,要先选择面的分量(普通,中,大),才能进入下一步购买环节。他傻站在机器前,店员热心地出声加以指导,他听不懂,以为对方说售罄,取了钱转身就走。
多年的沉默爆发成话痨,更新频繁的日记让他有了几个友邻,大多在日本。有个叫“和音”的在日记底下留言,一来二去,从版聊转入私聊。和音是北外毕业,赴日比他早三年,在一家贸易公司工作。公司在新宿区,她住在埼玉县。如果以上信息属实,她肯定不是宋明明。她的头像是戴宽檐帽的逆光侧影,只能看出下巴线条纤细。他怕对方问自己要照片,好在她从未提过。他在网上与人聊天的经验有限,却也能看出,跟社区里那些对爱情饥渴的年轻人不同,和音只是找个说话的伴。谈话渐深,她坦言,大学时代有过一个女友,那之后也和异性谈过恋爱,总觉得缺了什么。
和音推荐了一部法国电影给他,《阿黛尔的生活》。他下载了,看了十几分钟就关掉。法国年轻姑娘荷尔蒙涌动的画面让他忍不住想到妻,心生郁闷。自己又在错误的场所扮演着错误的角色。最应该做的难道不是回上海和妻开诚布公地谈一次吗?
暑假如期而至。妻发来儿子穿短袖短裤在海边玩沙子的照片,朋友圈贴了海景和啤酒。妻从不在朋友圈晒娃,也不发她自己的照片。以前他认为那是名为谨慎的美德,现在看来,她简直是谨慎的化身。
他试图想像陪着妻儿的姓姚的女人,浮现的却是宋明明的形象。
多年前他出入聊天室时流行的美剧拍了续集,在第六季完结。他试着从第一季重看。宛如旧梦在眼前铺开。游泳教练蒂姆被未婚妻杰妮背叛,两人仓促举行婚礼,蒂姆在凌晨抛下妻子开车回家。他以为这一次,自己会在那个男人身上找到共鸣。诡异的是,他的目光离不开杰妮出轨的对象玛莉娜,褐发棕眸高挑身材的咖啡馆女主人。她唇边常带一抹若有所思的笑,像他记忆中的某人。
剧集的第二季,文学女青年杰妮的精神状态愈发不安定,她身边则延伸出越来越复杂的社会关系。他看着屏幕想,所以是回不去的对吗?一旦你走入女人们的世界。他终于恍然,自己之所以无法代入那个倒霉的游泳教练,是因为从最初,他的目光就投向了妻以外的女人,一个他明知道只爱同性的女人。
他在社区写了篇剧评,《如果蒂姆爱上了玛莉娜》。其后几天,他收到数量惊人的回帖和点赞,回复当中反驳居多。来自陌生人的私聊消息闪个不停。他吓了一跳,原来那篇文章被推上了首頁热门。他心想,妻说不定也看到了,而她不会知道是我。和音发来私聊消息说,你的评论真是角度清奇。蒂姆当然不是个坏人,只是,两个人在一起这种事,不是一方有决心包容另一方就可以的。
不知怎地,那篇影评导致和音产生了不切实际的想像,认为惘然和丈夫之间是有感情的,就此旁敲侧击地问过几次。他避重就轻地答道,我来日本九年了,其间在国内的时间加起来还不到一年,你说呢?
和音的疑问也是他的。妻对自己从一开始就只是应付吗?他认为不是。最早他喜欢的就是她的独立、现实和冷静,让他不用多想。他们和寻常夫妻没什么两样,孩子便是证明。不过,上一次床事是什么时候呢?至少上次探亲没做过。他开始意识到,自己在某种意义上也不正常。换了别人,发现妻手机里的秘密,就算不当面拆穿,可能会试着做爱以证明什么。而他什么也没做。
后来回想,那段时间的工作明显不上心。年底,他在工作邮箱看到了一封解聘信。为公司服务九年,以一封模板邮件被遣散,在业界并非新鲜事,向人哭诉都不会得到同情。
副组长坂田是个顶着日本名字和国籍的西安人,热衷于各种八卦,和他平时关系不错。坂田肯定一早就知道解聘的消息,居然半点没透风声。他绕开坂田,直接去质问组长大谷。太突然了,为什么是我?
大谷在会议桌对面双手交握。他第一次注意到此人手指上浓重的汗毛。长期在室内工作的大谷肤色苍白,汗毛愈发显得黑和长。
赵桑,这是公司的决定,不是我的。大谷像是为难地说。
他的脑海中短暂掠过第六TOA大楼的影子。前几天在综艺节目中看过。著名的自杀大楼。在新宿歌舞伎町。想想而已,他不至于真的因为失业加上婚姻失败就去死。人生太他妈无奈了,可还得过。
离职的消息传得很快。有人对他表示同情,有人显出混杂了庆幸的不安。和他比较要好的同事说,唉,回去也不是坏事,总好过两地分居,等我下次回国,一起吃火锅。该同事家在徐汇区,去年离了婚,原因不详。
工作签证还剩半年。他有一个月可以用来交接、收拾行李。他懂日语,既可以在日本投简历,也可以回上海找新工作。以他的资历,工作總是会有的。
只是他忽然对一切感到了深重的疲倦。他想回家。不是回那个有妻儿居住的两室一厅。买房的时候,他觉得一室一厅足够了,是妻坚决地表示要一步到位。后来等上海房价飙升,妻的决断显得无比英明。她一向是对的。如果她知道他即将失业回国,会说什么?不难想像她将有的一系列反应,诸如骂日本公司没人性,安慰他,对他说慢慢来。他在脑海中擦掉妻的形象,铺设出搭建在院子里的砖房小屋,昔日他和外婆阿婆的家。跨过院子便是她们的客厅兼卧室,布沙发靠背上搭着蕾丝垫,茶几表面覆着透明塑料软垫,连电话机也有罩布。防尘织物经过多次清洗,旧而软,犹如时光本身。
辉啊。阿婆绵长的嗓音犹在耳际。
发出一个邀约只需要三十秒。他登录问和音,你今晚有空吗?我下午在新宿那边办事,可以一起晚饭。
去新宿是借口。如今他对她的了解要比刚认识那会儿多。她有过三个女友,而不是一开始说的只有大学时代的初恋。初恋女友毕业后选择“过正常生活”,也就是结婚生子。第二个女友好像有性格方面的问题,没持续多久。第三个是她赴日后在网络聊天室认识的,巧的是,也是他因为宋明明出入聊天室的时期。那段感情持续了三年多,毕竟是异地,东京和广州,加上对方是已婚人士,两人的关系犹如程序的死循环,兜来转去没个出口,最终和音先放弃了。
我现在的宗旨是不碰已婚的。和音有一次对他说。
她从未透露过年龄,他按她的工作年限计算,觉得和自己差不多大。她有晚酌的习惯,不挑酒,清酒烧酒气泡酒威士忌,从超市随便买一堆放在家里。得知他只喝啤酒,她说,等你过了四十就知道了,远离啤酒才能守住体重。
这话又让他疑心她比自己大不少。
半个月前的一天夜里,她发来消息。“你当初结婚是为什么呢,是因为家里的压力吗?”
他猜她有几分醉意,思忖后输入答案。我家没催婚。那时觉得是合适的人。
现在呢,觉得不再合适了?
现在我发现,从前只是错觉。
喜欢也只是一种错觉。
当时他很想打个电话给她。当然不可能。在他的想像中,和音有着记忆深处宋明明感冒时的微哑嗓音。他忍着不作回复。她在一个小时后发来一句“在忙?”,他说还在加班,她便道了晚安。
如今,在两个人甚至尚未通过话的情形下提出见面吃饭,而且约当天,他知道自己有多冒失。更何况,他们之间积累的那一点近乎暧昧的情感,根本就建立在谎言的基础上。
看到手机上闪出一个“好”,他的心跳飙升。很久以前某个时候也有过这样的瞬间。和音作为新宿地主,很快发了餐馆的链接过来,是家烤串店。她说,他家没法订位,我下班先去排位子好了。你大概几点到?
约了七点。她留了手机号。他也留了自己的。通话意味着穿帮。他只能直接到店里找她。他在五点多离开公司,周围一群人忙得面无人色,似乎没人注意他,或是注意到了但知道他的情况。他仍怀着被炒掉的怨气,走路带风。
和音选的店在歌舞伎町。他在一年前来过,陪一个国内来旅游的前同事转悠。所见所闻给那位留下了一定的文化震撼,尤其是目睹了约会咖啡馆门口排长队的年轻人们。前同事问,他们在排什么吃的吗?他解释,这是专门约会的店,女性免单。一般都是两个两个来。两个男的两个女的,随机坐,跟相亲差不多。前同事仿佛难以置信地说,为什么,日本人不会上网认识人吗?他答,可能这样更快捷。
今天那家店也在排队。他有些羡慕排队的人。至少他们不用怀着他此刻的恐惧。他不知道和音见到自己的第一反应会是什么,生气,怒骂,还是直接走开?他像即将溺亡的人抓着一根稻草般约了和音,这会儿冲动过去了,开始后悔。
他边走边看手机。和音说,我到了,居然有位子。他意识到,他们从未交换过微信,一直在用这个软件打字聊天。仿佛彼此默认,微信会暴露太多的个人信息。
店的入口隐蔽。他走过了又折回来,还好有地图定位。从长台阶下到地下,让他想起和宋明明一道去的酒吧。拉开木门,烤串店的烟气和人声仿佛有重量般砸在脸上。U型吧台里站着两个男的,齐声说“欢迎光临”,声势远超人数。他定了定神,环顾吧台边的一圈食客,看到了她。
她的长发不像妻那样披下来,扎了个马尾。面前是烤串的碟子和装了透明液体的杯子,看着像烧酒加冰。她长得平常,让人转眼即忘的长相,乍看像日本人。在日本待久了的人都有这种气质,他也同样。
他在她旁边的高脚凳坐下。她条件反射地用日语说“抱歉”,马上要解释这里有人。他说:“你好,我是惘然。”
在网上叫和音的女人睁大了眼睛看他。他差点以为她会拿起杯子泼他一脸。她笑了。
“怪不得啊。我一直觉得有点奇怪来着。”
他局促地说:“可以听我解释吗?”
和音很有风度,并未当场走掉。他点了吃的喝的。她又追加了些。一整杯啤酒下肚,他才开始叙述。酒精缓解了紧张。他先为自己骗了和音致歉,说不是存心的。他讲了妻,说她是自己的前同事,精明持家,越剧迷。和音中间只插了一次话,在他说到发现妻用那个软件的时候。
“两个月前?可是那之前我们就认识了。你不是因为在她手机看到才去注册的?”
一个名字如鲠在喉。宋明明。他惊异地发现,他仍然无法说起那个人。作为替代,他讲了外婆和阿婆,又说,其实我早些年就去过聊天室。
“惯犯啊。”她说。他听不出语气里是否有谴责。
她起身去洗手间。他盯着没吃完的烤串的盘子。一小份煮牛肠彻底凉了,表面凝着油脂。他太紧张,到现在只吃了几枚带壳毛豆。店里冷气很足,他的胃充斥着啤酒的冰冷。等了几分钟,她没回来。整间店是一览无余的格局,男女合用的厕所在盡头,门口垂着半截布帘。他朝那边望过去,一个男的从里面出来了。他惊慌地意识到,她也许走了。她的包呢?他低头看吧台底下,自己的电脑包塞在夹层里。旁边是个女式皮包。他松了口气。
她从入口的拉门回来,把一包薄荷烟扔在桌上。这是家少见的仍然可以吸烟的店,吧台上每隔一个位子摆着个塑料烟缸。他把烟缸推过去,虚弱地说:“我以为你走了。”
“我倒是想走来着。我人好。”她说着点上烟。
她身上有种东西让他触动。像外婆,像宋明明。基于一种清醒、嘲讽又无奈地面对世界的方式,她,或者说她们,显得既强大,又脆弱。那脆弱是他即便想要呵护也永远遥不可及的。她们向他呈现出来的总是强大的那一面。
“我刚想通了一件事。”她说,“你是蒂姆对吧,按你那篇怎么看都有点意淫的影评。所以,玛莉娜是谁?”
呼吸为之一滞。他慌乱地说:“不,不是这样的。我老婆就算真的有女朋友,我也没见过那个人。”
说出来的瞬间,他想,啊,是的,妻一定和别人在一起了。我只是一直不肯对自己承认。
他短暂地想起妻高潮时的模样。不同于影视里的女人们,她的声音轻微又压抑。她的全身逐渐放松下来的时候,会无意识地捏着他的臂膀。她和别人在一起也是这样吗?她又是怎么对她亲密的那个人谈论他这个丈夫?想哭却哭不出来,他又要了一杯啤酒。奇怪的是怎么喝也没有尿意,而且平时如果喝这么多,至少得有七分醉,此刻他清醒得要命。他想起那座跳楼圣地第六TOA大楼,离这里不远。他还想起被公司炒掉的当天夜里,他跟这个女人在网上聊了很久,他没说自己失业的事,就只是闲聊。
和音曾是他唯一的安慰。他知道,自己把最后这点安慰也耗尽了。出了这家店,她肯定会随手把他拉黑。对异性,她们有时相当无情。他在网上看太多了。
她像是并不相信他的解释,乏味地抽着烟。旁边的两个日本男人在聊爬山的话题。在别人眼里,他和她渐渐无话可说的氛围,大概像一对正在谈分手的夫妻。
“那你到底想怎样呢?要和你太太谈一下吗?”
“我不知道。”他觉得自己像个被留堂的学生。
她熄掉剩半截的烟。“我换个问题,如果从头再来,你还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吗?”
从头?从哪里算头?他瞥一眼和音捏着烟的侧影,又茫然地看向吧台里的两个男人。一个在麻利地翻动烤串,另一个在点单的间隙喝了口啤酒。墙上的一枚枚木牌写着菜名,对从前的自己来说宛如天书,现在他认识每个词。自己已经走得太久和太远。他想起某个早上,在班车上,李娟问他为什么不住家里。那并非他对她最早的印象。第一次注意到李娟,是宋明明来公司报道的那天。距今十三年了,他从未有一刻忘记。
公司所在的大楼有二十四层,电梯只有六台。每天早上电梯门口排长队,错过一班就会迟到。公司在十四楼,他为了避免迟到被扣钱,经常爬楼。有一天又没排上电梯,他疲惫地拾级而上,在他的前方半层,有个鞋跟很响的女人。嗒嗒嗒。嗒嗒。他看不见她,只闻到混合了香水和食物油脂的浓烈气息。那气味让没吃早饭的他饥肠辘辘,还有些反胃。终于到了,他喘着气推开防火门,来到大厅,正好电梯门开,呼啦啦出来一群人。他等着那群人过去,看见一个长发披肩粉色毛衣的姑娘站在靠近公司玻璃门的位置,正和一个陌生高挑的短卷发姑娘说着话。前者个子不高,毛衣贴身,胸很漂亮。他认出来,那是隔壁的人事李娟,平时坐那儿被资料挡住了,没想到身材不错。卷发姑娘套了件米色大衣,手上有个油纸包。他在经过时辨认出她的气味,属于女性和食物的两股味道裹挟在一起,气势汹汹地袭向鼻端,卷起困惑。他忍不住开口道,什么东西这么香?她说,生煎馒头,我为了排队买这个差点迟到了。说着向他举了下纸包,一脸得意。他打了卡进去,正好听见她问李娟,你要不要吃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