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鸿鹰
文学来源于生活,自己的生活是生活,别人的生活同样是生活,过去我总把自己的生活视为生活,化为素材,许多时候忽略了别人有意思的生活。现在就让我讲一个别人生活中的故事吧。
这个故事发生在季节变换之时。
季节换人的心情,换人的胃口、感觉乃至想法。时间不老,会变换吗?会有味道吗?如果有,大概也会出现在季节变化之时。节庆的大迁移之后,人们恢复了日复一日的寻常。寻常,是生活之诗之废墟与果实,诱使人们再度循规蹈矩,滑入如同人行道般平板冗长的日常。节后天气显出凌厉的面目。早有预报说,首场大风将导致大面积降温,或许会成为历年秋季之最冷,低至四摄氏度。
就在前一天下午,他的手机里浮现出一条信息。信息。这世上的盐与沙、蜜与黄连、布匹与钢铁、液体与晶体、空气与土壤,吵闹,拥挤,或平铺直叙,或曲尽其妙,占有人的感官、精力与时间。信息来自她,一位远方熟人。在南京的一次同乡聚会上,他与一位白衣女郎邂逅,但到底是什么引起了他的注意?高挑的身材?披肩的长发?还是V字脸下巴上的美人痣?都是,又都不是。他只记得,聚会结束时大雨如注,在通往停车场的狭窄通道里,他为她撑伞,她眸子里流转着的波光,唇边的几许羞涩,酷似他早年的一个情人,只不过她身段稍高一些,牙齿没有虎牙带来的那种野性。两者之间气质上的接近使他一惊,如闪电雷声,轰击他胸口,照亮一切印刻一切。就在他愣怔中,她已上车,发动,挥别。
再次遇到她也在南京,一场学友女儿的婚宴上他喝得酩酊大醉,呕吐至出血。经朋友联系到在医院值班的她。到医院时她已等在大堂,仍一袭白大衣,长发盘起,漂亮的眼睛,双眼皮,长长的睫毛并未经过修饰,像是在诉说着什么,印堂饱满,口罩下想必神情自若。她是大内科副主任医师,消化系统疾病专家,身上满满的自信和利落。她指示他躺在诊室冰冷的人造革床上,让他掀起上衣,边询问边手触他的腹部,有力的手,刚开始温热的手指,熟练而不那么公事公办的手掌,在他皮肤和肌肉上行走。她的询问,声音语调适度,交谈,知性而温和,触诊完毕后,她洗手,坐到白色的木桌前,安静利索地开药,他坐到她身边,听她提供治疗方案,以及最简单易懂的科普与忠告。他管不住自己的眼睛,直接对准对方美好的眼睛,窥入那两扇窗口。次日,他约饭,女医生迟疑了一下,答应再过一天见面。
黄昏时分他俩来到一座植物茂密的酒店,在临江的餐桌前,朦胧的灯光,一钩弯月之下,借着双方商定的饭菜,俩人彼此开始熟悉。各自的心曲,被折叠后,再打开,直截了当。他得知,她生完女儿后,同为医生的丈夫到南美洲医疗援助,一别数年,目前她与女儿和父母住在一起。夜色的掩护,令双方交谈自然,他们东一句西一句地聊着,他感到,女医生是个有志向的人,原本专业为营养学,为尽快走向医疗一线,攻读内科消化疾病方向研究生,毕业后从社区医院干起,一步一个脚印,作为优才被吸引到三甲医院,晋升為副主任医师。他发现,她的足迹与自己走过的路何其相似——不负年华,不甘人后,怀有梦想并努力实现,柔弱的外表之下,一种坚持的倔强与倨傲很明显。从陌生,到相识,到轻松漫谈,吸引他的,除了她的美貌,当然还有她的志气志向所成就的一切。分别后,他经常翻看她的微信,看到她对桑塔格、波伏娃的激赏,看到她喜欢摄影、写作甚至服装设计,她在报刊发表文章,热情参与公共活动,让他的好感又加深不少。是友谊,是友情,他一时说不太清楚,但离别后形成了问候与牵挂的习惯。
昨天她在微信里说,明天到这里参加一个医学会议。他问,什么会议?她说,跨省医疗+互联网平台+机器人诊断。他问,怎么来?她答,高铁,从南京出发,复兴号只需三小时二十三分。她在微信里说,既然你生物专业毕业,现在又教授生物,或许可以听听会。是啊,没错,亚里士多德说过,自然的发展由无生命界进达于有生命的动物是积微而渐进的,在这进级的过程中,事物各级间的界限既难划定,每一间体于相邻的两级动物也不知所属。他想,人不就是生物中的动物吗?动物从来就不会停止积微而渐进,凡积微而渐进难免会失误失序失守,需要就医,医生如生命的矫正者、警察与守门员,在生命与赛跑的竞技中不可或缺。可是,他并未回答她是否去听会,而是莫名其妙地岔开她的话,反复叮嘱她多穿衣服。
女医生出发的这天早上,他特别拖拉。衣着的困局。选择的难题。最后决定上身不妨厚,下身更要保暖。穿呢子外套,黑色毛衣,黛黑如夜,黑色可以掩盖一切,是半月前钱货两清的匆忙之选。脖子是薄弱环节,为防止受寒,他在毛衣里叠床架屋,添一件鱼肚白衬衫,衣料轻薄,挺括易干,不难清洗。腿上是呢子质地的灰色西裤。呢子上档次,显重视。脚上的高帮皮鞋,灰色,九成新,无鞋带易于穿脱。
早饭。牛奶,鸡蛋,面包。把鸡蛋放在水里煮,或把鸡蛋打到牛奶里翻腾,他讨厌重复,又难以摆脱重复。牛奶是牛的果实。鸡蛋是鸡的未来,是一切之原。妻收拾利索与他相对而坐,每天不换位置和角度,俩人水波不兴,可亲和蔼。他吃一口,她吃一口,他不聊天,她也无话,日复一日的早餐,只为对得起早晨避免胆结石和饥饿感而如约履行。他告诉妻,晚上不回来吃饭,有个应酬,她像往常一成不变地回答,好吧。告辞上班,在妻的例行叮嘱中,他关门下车库开车门启动车,车被驶离,行走在不停变化的车流间,穿行在喧闹中。
任何寂静都是相对的,学校没有一点声响不可能,高校总是充满声响,走廊没有一块地方未被师生的声音掠过号令过踏过,任何一个角落都没有任何肉眼关注不到的,每个生命都生活在自己的呼吸渠道里。窗外车水马龙,屋里寂静无声。好在他没课。批改完作业,打开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他是印刷品爱好者,有各色各样的笔记本。私人的。工作的。这里写两笔,那里写两笔,剪报,抄书,记事。此时,他知道她要从南京上车了,再度提醒她,大风降温,要多穿衣服。女医生回答,我明白我有把握我一件大衣应该足够了。
担心,不知担心的是什么。无声而逝的,不是时间,是心情,平静的还平静,不平静的,让你远离平静。一个半小时过去,一上午快过去了。忐忑中,午餐时间到了。到学校餐厅吃饭。就餐不只为吃,亦为信息交换情感交流。静静地观察人,获得别样感悟。席间听说,现在的两口子,“白天是夫妻,晚上像兄弟”。让人喷饭的好句子。好句子不管折叠不折叠都是好句子。好句子由好思维而来。
午睡他躺在搭起来的椅子上听“喜马拉雅”。他喜欢夏加尔《我的生活》里那些有关景物动物的描写——“灿烂耀眼的光,仿佛就在你们周围闪耀。一群雪白的海鸥,仿佛就在那里飞翔,一朵朵洁白的雪花,仿佛正扶摇直上,向着天空飞腾。”他向往毛姆《月亮和六便士》里那个动植物繁盛的小岛——“只要吻过你的花香,无论你走多远,最终还是要回到塔希提来。”塔希提,遥远而诱惑人的塔希提,永远无法接近,无法真正抵达。高更。裸女。斑驳的画稿,杂色的主人公,像画布上蓝色的椰子树令人难以理解一样高不可攀。进入梦里的是生活中不算数的东西。生活的碎屑,负载着头脑里的过去与现在。他时而睡,时而醒。脑袋里翻腾着各种声响与烟尘。下午没课,但两点钟到了,不用手机提醒,他睁开眼睛,从容起身。
大概下午一点半不到。女医生踏上旅途。彼地的站台,与此地的站台一致吧,一旦踏上,难免会让人心生异样感觉,延伸出莫名的想像,在这个空间里与远方相联结……他知道她已上车。等待。心静,未必风平浪静之时的波澜不惊。测算着彼此的距离。脑海中翻腾着相见的画卷。几个小时的车程,几个小时的延宕。一切为了到达,而不是为达到。市中心是个巨大的迷宫,密布医院、宾馆、饭庄、商场,大大小小杂乱的牌匾与幌子。医院,充斥着患者的急切,医者的局促,各自的诉求,被一次次治疗所定义。会场,医学会场,网上网下。辩解和论证所拥有的力量,很少能够四两拨千斤。他测算,计划,估摸,问自己,提前一个小时到达市中心够不够?必须提前。现在出发,不开自己的车,打车方便。由边缘到市中心,导航一直呈红色,由淡粉到深红,像一天当中不同的时段与杂事导致的心情。
车行正常,担心被证明多余。到市中心,离她预定的酒店时间尚早。按原计划行事,朝着大书法家题写店名的书店进发。在中文区购亚里士多德的《动物志》《动物四篇》,就在收款台服务员按照他的要求在书上盖章的时候,女医生来微信:住下了,在密尔汀长岛,刚刚。接着发来位置。他说你先休息一下吧。她答好的。
他并未马上动身,想她会洗个澡,或者躺下来休息一会儿吧,就又无聊地延宕了一会才离开书店。耳机里仍是喜马拉雅里的夏加尔。夏加尔的语言有一种小心翼翼而又伟大的才气:“我这人,总是被一点点小事折磨得提心吊胆、心绪不宁,而他,则是一个十分坚定沉稳的人,稍稍还有些好嘲弄人。不过,最基本的一点是:他不是夏加尔。”
宾馆楼下,他打电话问:哪个房间?她说1562,问现在上来还是饭后。他说就现在吧。
大堂抄袭着所有酒店的冷淡画风,很暗,难以很快适应。暗总比亮难对付。一个年龄模糊的男人坐在靠墙的地方,似乎专职盘问来客意图。对付了对方的啰嗦。他朝电梯方向走,上电梯,与一对年轻男女同搭一梯。小伙子分头,着风衣,女孩长发束起,宽松上衣外套——满大街的女孩都这个样子,难有辨识度。但眼睛好看。她的鞋,顏色时兴,不是黑色,也不是褐色,很打眼,现在已忘记到底什么颜色了。女孩说,公司最近像是要派我去上海哎。小伙子边听她说下去,边刷一下卡。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是“蹭”电梯,不刷卡即来到去往的楼层。出电梯,与年轻男女背向而行。看墙上所标数字,找要去的房间,右拐,距电梯只有三个房间。楼道无人,灯光不明不暗,地毯松软度恰好。
门铃摁过,门未开,所需时间超过心理期待。响声。门开了。毫无悬念,是她,面带微笑,镇定坦荡。和他一样,衣着朴实低调,没有香水、香皂或洗发水所附加的味道。她的大方让他心安。她抬起眼睛,他也抬起眼睛,相视不自然的笑,在一瞬间完成,各自即刻收回,他沿着她挺拔的后背,坚定迈脚进入房间。
房间光线明亮,看到她的箱子打开,亮在浴室地上,卫生间和浴室向卧室透明开放,由卧室可直接看到卫生间。此前他曾想在这里洗个澡,但卫生间这个样子,消灭了他的奇怪念头。不隐蔽,不含蓄,不可能,别妄想。
走入狭小的房间,桌子摊开一本书——《时间的秩序》。红色封皮。精装。打开的一页,多处画线。她未休息,更未洗澡。
她说,坐吧,想喝什么?他答,不知道,什么都行。
陌生感来袭,像是头次见面的生意对手,只在纸面上知道对方一二,未曾熟悉对方的底细和就里。别扭,似乎需要彼此确认般的互认。
她泡了一包袋茶,端在他坐的短沙发旁边小桌上。短沙发,被暗灰色织物包裹着,徒有美人靠样子,傻得莫名其妙。他从包里拿出给医生带的两件印刷品:藕荷色布面手帐,精装本《别样的植物世界》,塑封还没有拆掉,她先把书的塑封拆掉,手帐和书只被对方泛泛翻看,她没有假装喜欢,没有直接的感谢及奉承赞扬夸奖。
不知怎么说起照片,他说历来喜欢黑白照片,随即翻手机里的老照片给她浏览,然后坐进房间里唯一的转椅,头上是一幅不太难看的抽象水墨风格丙烯画。很不自在的姿势,一会儿跷腿,一会儿伸腿,一会儿微笑,一会儿严肃,双手大多别扭地绞在一起或一只压另外一只。为缓解与女医生之间的不自然,他抱怨眼睛不舒服,说近日断断续续在Pad上看一部电影,右眼干涩发胀,视力模糊。女医生马上说有眼药水,并以最快速度从包里拿出来。眼药水灌在长形透明塑料小管里,两管连在一起,可连接处剪断一分为二,上面的标识,无论外文还是中文,根本不打算让人看。他接眼药水时触到了女医生的手指,感觉比那天手压诊断时更加温热。在他快步走入卫生间,打算对镜滴灌的时候,她跟上来,在镜前问,要不要我为你滴?目光坚定,坦荡大方,不带羞涩。他默许,稍矮下一点,头往后仰,让她够得着。一滴,两滴,三滴,都滴到了右眼里。她问,要不要左眼也滴?他含糊其辞,她未下手,眼药进入眼睛,眼仁眼皮眼袋均发生反应,一路游走丹田,狂奔下沉,一种久违的感觉直率通达两腿间。反应轻微但无可置疑。她没穿宾馆里的拖鞋。幸好没穿,让他看到她的皮肤细腻的娇小脚背,白皙微亮,藏在高跟鞋里。
白大衣向来掩盖着医生所有的秘密,只拥有患者的秘密。不穿白大衣的女医生同样是神秘的,百度未提供关于她的任何有用信息,此时他不能发明,好使话题延伸。东一句西一句地聊着,茶味在嘴里渐渐淡下去。宾馆里有些热。她说,其实这个会完全可来可不来,医学是经验之学,不是会议能够探讨的,我本不需要这个时候来参会。
聊天快要陷入僵局,生物学在医学面前显出自身的苍白,他没有找到真刀真枪的话语与医生平等交流,既摸不透对方的心思,更拿不准自己的内心。内心是世上的深渊,难以探底,没有边界、果实、刻度。此时内心的焦急思虑转折沉沦,无法拯救,只能依赖自身。现实需要的是脱离。一次脱离胜过一万次僵持。
走吧,该吃饭了。他先发出这个指令。
临走时他看到,桌子上放着装帧俗艳的点菜单,两排菜品图片并列:宫保鸡丁,鱼香肉丝,荷塘月色,酸辣汤,醋溜白菜,地三鲜,不像涉外饭店画风与品质。主打实惠。绝对不能在这里吃。
天暗下来,倒没有想像的冷。一出宾馆,肚子开始主宰他们。他俩无意识中脚步加快。人来人往。人与人目光不交集,各怀心事,都穿戴着差不多款式质地长短的衣服。她问,幸亏有夜色,你不担心被认出来吗?他说我不担心。
一直向南,一直向南。绕开乔丹在人头顶上叉着大长腿的W1门,从W2门进入步行街上另一个宏伟巨大的迷宫式购物中心,下沉到地下一层,才找到就餐之地“丽江南”。“Menu”四个字母烫金的菜单花纹古雅,纸张考究,印制清晰。标致的姑娘及时为他们下单:银耳梨水汤,烤羊排,烤鸡肉,西芹百合,醪糟汤圆。在堂食不完美的灯光照射之下,他终于可以轻松欣赏素面朝天的她,娇小稳重,端庄而不刻意,北方的干燥,旅途的辛劳,导致她一口接一口地喝饮料。在宾馆里,喝茶像是履行客套的程序,泡完茶,她往自己水杯里倒的是白开水。羊排,炸鸡,素菜,汤圆,菜品如序上桌。席间服务员赠送一只包着彩纸的苹果,不记得是否给别的食客也送了。时间在交谈、说笑中不停地流淌。他在观察与交谈中任由时间流淌,对交谈内容的记忆几乎阙如。
她去洗手间,他结账。照看她的包,一只网罗万象的包,色彩普通,造型不起眼,可拎可挎,承受而不诉说内里的秘密,只负责收纳。离开餐厅,一同返回宾馆。穿过那个曾经作为城市骄傲的巨大商店,她在一个珠宝柜台前未经多少思虑,就入手了一只价值数千元的手镯,并即刻戴到左腕上。商店离宾馆不过几步之遥。此时,他仍未想过别的,任由双腿将自己带向女医生要去的地方,同样不想,回家后会在日记本上记下什么。车辆稀少,往来的人,神情漠然,没谁关心这两个人将到哪里。
进入已不再陌生的房间,他仍不知道自己的心思,就像下棋,走一步棋,先不管对方会怎样。再次路过只被玻璃隔开的通透卫生间。玻璃,人类的伟大发明,沾不住些许灰尘,让任何痕迹被晾晒,即使经年累月的贡献,也难留下斑点与沧桑。气氛凝重,温度攀升。她依然坐进窗前那个假冒的灰色美人靠上,样态平静慵懒,他则把自己放置于抽象丙烯画下那张别扭的椅子里。俩人此时不管谈什么都有些风马牛不相及,像是即将山穷水尽,等待突变,又惧怕突变。英国作家威尔基·柯林斯说过,一个对自己的机智有把握的女子,总能跟一个对自己的脾气没有把握的男人打上一个平手。聪慧女人头脑中被注入的,是洁净、坚定、灵敏、善意,任何刻板的教条都无法扭转她们的天性、感觉、直觉所指引的一切。他无计可施,走神,思绪溜到遥远的大森林里大草原上,野马奔腾,河流蜿蜒曲折通往他乡,羊群、鹰隼、牧马人、麋鹿与野鹿,季节的变换中奔忙,或迁徙,或冬藏。再轻的一切业已凝重、沉重、超重,所有的运动即将静止、停止,只听从命运的拨弄。她似乎依然心静如水,在逆光中稳坐,将他的不安茫然,听命于牵引号令叮嘱暗示的样貌尽收眼底。此时,她从声腔里掷出一枚直截了当的霰弹:难道你想就这么坐一个晚上吗?
他只说,我的心都快跳死了。无任何虚言,他心跳频率、振幅超越以往,声量激越,在密尔汀长岛1562房间里如附鼠般盘旋,再遁入陈年的地毯与衣柜。
不料他突然果敢起来,像要彻底承认自己那样,面对呼啸而来的列车不再犹豫,决定跳上去,听令于汽笛那一声无可置疑的坚定召唤,将超重的行李安放妥当,轻身迎接接下来的不可知。
一阵合谋的摸索之后,房间的光线顺从地变得若有似无。俩人移动着,不再竖立,各自把头颅安置在大床白璧无瑕的棉质织物上。她放平,伸展,他侧卧,朝向她,面具已然脱落,面色即使潮红也难以明辨,依然被衣物武装,但不再佑护躯体。她昏暗中双唇微红,双眼微闭,他感觉太阳亮在远处,曙色已在前面,预示着一个新的开始,冲撞脆弱易碎的胸口,翻卷出诸种杂陈之色味。她不意中说,自从几年前孩子爸去南美负责医疗援助后,一年回来一两次,我已经好久没有享受肉体之欢,和男人身体接触的记忆似乎也要消退。她漫不经心,语气平淡,甚或有些虚无,像是在叙说一件和她无关的事情。我终于明白爱情无法永恒,爱情最好最终的归宿是亲情。亲情就是如手足如家人,它和多巴胺、激情是无关的。而年轻鲜活的身体需要激情和多巴胺的激赏才能诱发生命力的持续蓬勃。我不明白男人的爱,他们高调宣称为了家庭为了孩子去奋斗但又不惜遗弃家人就像遗弃一所空凉的房子。这些口号是一种表象的虚伪。男人隐瞒了他们真正的本质,那是他们无法抑制的要满足成功的欲望与野心,女人是他们不断追逐又不断放弃的精致的物件和摆设。这是男人的悲哀,我理解这一切,我不提出辩驳,我支持男人。可我无法面对自己的欲望,这或许就是我的悲哀。他听着这些话语,感受到她的凛然与决然,似乎来自内心坚定的呼唤。
对探求的先后短长,紧迫迟缓,他无法做出规划,只是想不顾一切地奔赴她身体的每一处存在。
作为医生,她不忌讳袒露自己的身体,袒露于他面前的时候,彼此似乎认识已经很长时间了,她像是理解他过去现在及未来的一切。
在他最忘我的时候,忽然觉察出身下女医生的机警,她承认自己清醒,意志坚决,可以心如止水。在他近乎全盘缴械的时候,她突然问,你多长时间没做爱了?问话比结论更为刻薄,是比霰弹更有力的炮击,射向最敏感的區域、方向或范围,令他飞升起来的飘飘然差点儿失守,半融化的肉欲险些瘫痪在通往欢愉的海面上。她随后翻身坐起,裸着微光中熠熠生辉的身体,长发半掩着妖媚的双眼。她问,你快乐吗?你不该快乐大家的快乐吗?快乐别被遗失了,恰如赘肉,如不被剜掉,不觉得亏得慌吗?既然保持了紧致的皮肤,匀称的身材,为什么不享受呢。咱们都属于医学上说的小骨架,肌肉不薄不厚,肥瘦恰到好处。如果你在刀下,会是外科大夫最钟意的对象。
手机响动,打破房间的寂静,与女医生所预想的一样,生活日复一日,自动重启着自身机制,顽固地执行既定命令,让生活轨道之外的迅速沦为镜花水月。他收拾衣装,像戴上面具般恢复正常,以一个介于完成与未完成之间的笑,向女医生道别。
花三十八分钟才约到车。六个多小时以来,他头次感到气温降低不虚,秋天遁出了这座城市,冬天即将占据上风。年轻健谈的滴滴司机开着一辆别克商务,把他像两吨货物或七个人一样装载上车。
一路不安中的他被运到小区门口,当门卫向他投以熟悉的微笑时,宾至如归感才从心底油然而生。不顾妻的催促,他坚持绕树木葱茏的大院子行走了几圈,随后按响自家门铃。这天晚上,他睡得一夜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