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登高 丁春燕 马芳
[摘 要] 近代中国长期的贫穷落后,被归咎于中国传统经济、制度与文化未能像英国一样催生工业革命,且不适应市场经济与现代化,从而阻碍着其进程。然而,英国原发性的工业革命,是在对其传统制度革命的基础上历经长期动荡中产生的,而其他国家则都通过学习与模仿英国而走向工业化与现代化。19世纪~20世纪,中国经济转型始终举步维艰,又强化了主流思潮对传统制度与文化的怀疑与否定。从全球视野和历史演进的角度看,近代中国落后挨打,问题的症结并非傳统制度与文化,其直接原因在于大规模战乱导致经济长期负增长,打断并扭转了中国市场经济发展的轨道和方向。
[关键词] 近代中国;贫穷落后;传统经济
[中图分类号]F123.9[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8—1763(2021)02—0037—08
The Origin of Modern Chinas Economic Backwardness
——An Investigation based on the Perspective of Traditional Economic Change
LONGDenggao1 , DINGChunyan1 , MA Fang2
(1.School of Social Sciences, Tsinghua University, Beijing 100084.China;
2.School of Marxism, Northwest University for Nationalities, Yinchuan 750021,China)
Abstract:Due to the longterm backwardness of modern China, the mainstream thought in the 20th century was almost attributed to the traditional Chinese system and culture, and regarded it as the root of backwardness, such as the mismatch of resources caused by private property rights, economic disorder caused by the market, traditional culture and modernization Incompatible, even Chinese characters should be abolished. All this perceptual knowledge and political passion have led to longterm misunderstandings and system trial and error. This papermakes a systematic discussion on the basis of comprehensive reflection. The failure to produce the industrial revolution primarily does not mean that the traditional Chinese economy lacks vitality.The countries other than the UK have succeeded in industrialization only through learning. The main reason for the backwardness of the modern economy has been ignored, that is, largescale wars have led to longterm negative economic growth; the second is the failure of economic transformation to cause turmoil and chaos; the fragmentation of the unified big market has lost the original advantages and replaced it with market fear.
Key words: modern China;economic backwardness;traditional economy
一 引 言
近代中国从天朝大国断崖式跌落至贫穷落后挨打的境地,一百年以来,举国慨叹。1850年到1949年整整一百年间,中国经济总量陷入停滞,几乎没有增长,只是原地踏步;人均收入则从43.8元大幅度下降至34.98元。[1]中国的工业增加值在世界总值中的比重,1850年尚占7.2%,而到1953年则降至0.3%。中国的人均工业产值从1850年略高于印度的19美元,一百年后减至8美元,仅为印度人均工业产值的1/3,直到改革开放之初的1980年,才与印度相当,约为60美元。与此同时,我国与发达国家的差距更是越来越大,1980年相差约百倍。[2]自19世纪中叶到20世纪90年代,中国的工业产值占世界工业产值的比重始终低于美、英、德等传统工业国家。且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中国工业产值占全球比重一直小于5%,1960年的工业产值比重甚至只占0.8%。[3]如图1所示,中国经济在改革开发之前,长期处于低谷,与其他国家相比可以说是天壤之别,让人不禁扼腕叹息。
有鉴于此,有志之士纷纷反思:或归咎于私有制导致土地兼并集中与农民贫困;或归咎于市场经济导致混乱与动荡;或归咎于儒家文化,并走向全面否定中国传统文化与制度的极端;或归咎于外国资本,以致畏于开放,裹足不前。在感性诉求与政治激情之下,凡此种种大多成为“革命的对象”。然而,以上观点均未经严格的学术检验。21世纪以来,我国学术界的反思日趋活跃,对于中国近代经济落后原因的探讨思路也日益广阔。一些学者从政治、文化和社会生活等宏观角度进行研究。王国斌认为,中国和西欧社会处于不同的社会架构和发展机制之中,两者分别有其自身的内在逻辑;[4]邓钢矫正了欧洲中心论的认知,认为中国传统经济自有其制度理性和效率,这是传统中国能够实现长期经济发展的重要前提;[5]李伯重提出不能以“西方中心论”为基础而蔑视和全盘否认中国历史传统;[6]龙登高认为,经济增长方式转变与社会和文化并没有必然联系,无需将偶发性的经济勃兴与衰败归咎于此。[7]一些学者则根据货币、储蓄等微观经济因素进行研究。例如,江伟涛从明清和民国时期的对比出发,探索国家能力与近代经济发展的联系,认为近代经济落后与国家能力不足密切相关;[8]刘巍将国民储蓄作为突破口,认为近代多次战争赔款导致国民储蓄不足,让投资和供给陷入瓶颈,进而导致经济增长缓慢甚至停滞倒退。[9]另外,货币紊乱[10]、进出口贸易[11]、经济三元结构[12]等相关研究成果均表明,当今学者对近代中国落后的原因的探索已不再囿于传统成说。
探寻近代经济落后的原因,需要在学界新的认识与成果基础之上进行系统性反思与综合考察。
笔者曾做过初步探讨,详见拙著《中国传统地权制度及其变迁》第八章(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年)。本文在此基础上进行拓展和深化论述。 近年来,随着中国工业产值成为世界第一,国人也开始有了自信重新反思历史。
本文认为,近代中国经济落后被归咎于中华传统及其未能产生原发性工业革命,存在逻辑困境:其一,英国率先产生工业革命是唯一的特殊现象,不能由此推论中国与其他国家的经济缺乏生命力。其二,英国工业革命并非传统制度基础上顺其自然演进的产物,恰恰是后起之秀更容易完成对传统的否定与革命,并将西欧的新技术与新制度借鉴和吸收,从而实现创新。反之,也不能推论中国传统的制度与文化阻碍了近代化之路。其三,其他国家都是通过学习和模仿走向工业化的,因此,问题的症结应该集中于为什么中国学习模仿之路如此举步维艰,也就是要集中讨论19世纪乃至20世纪中国由传统经济向现代经济转型失败的原因。正本清源,不仅事关对传统经济的基本判断,也关系到中国特色历史内涵的认知乃至中国道路的选择等重大问题。
二 原发性工业革命受阻并不意味着
传统经济完全失去生命力
20世纪的主流思潮认为,中国传统经济未能原生性地产生工业革命,导致中国不能率先进入近现代社会而落后于西方,这一历史事实说明了中国传统经济发展滞缓,缺乏活力,相比西欧存在诸多弊端,甚至一无是处。然而,从世界范围内看,这一问题存在逻辑困境,值得全面反思。
其一,从世界历史的角度看,英国工业革命原发性的产生与完成,并不具备普遍性,甚至有学者认为这一事件具有特殊性。[13]揆诸世界,无论曾经领先英国的西班牙、法国与荷兰,还是曾经领先西欧的穆斯林地区、印度,都未能成为工业革命的原发地。反而由后起之秀,即英国的曼彻斯特、兰开夏这些相对落后的地区率先发生,进而席卷英国乃至世界[14]3[15] ,对此现象的解答不一而足。
传统观点认为,“大航海”开启了西欧海洋贸易与殖民地经济,资本原始积累推动了工业革命。然而,西班牙和葡萄牙作为开辟新航路和美洲殖民地的最早和最多的获益者,也并没有引发工业革命,反而是后起的英国捷足先登。因此,没有原发性地产生工业革命并不能推导出传统中国经济滞后和缺乏生命力。就历史事实来看,明清时期中国最发达的江南地区与荷兰或英格兰的经济发展各有千秋。[16]
表1主要对长三角地区与英格兰的经济指标做了大致的比较②。就人均GDP来看,由于黑死病之后英国人口大减,英国追上中国;1700年,中国人均GDP相当于英格兰的69.7%,长三角地区远高于全国平均数;19世纪初,中国仅为英格兰的31.4%,长三角地区人均GDP仍相当于英格兰的56%。但就人口数量来看,长三角地区的人口数量为英格兰的约3倍、荷兰的逾10倍,在短缺经济时代,能够养活更多的人口也是一个相当重要的经济指标。在城市化率上,长三角地区则与英格兰相当,为21%左右。[17-20]
其二,英国工业革命经历了17~19世纪剧烈的动荡变革才得以完成,这并非得益于其文化传统优越性。因此,这种对18世纪以前西欧传统文化与制度的过度崇拜,甚至追溯到“优越的”希腊罗马文化传统的工业革命解释论,显然是盲目的,缺乏对英国与西欧现代制度形成过程的全面了解。
事实上,西欧议会制度与现代国家治理机制,是各方力量在长期的博弈与革命过程中形成的。中世纪封建时代,国王对于分封领地与自治市镇没有征税的权力,[21]必须各方协商,议会制度由此产生并不断改进。[22]由于长期战争的巨大支出,国王屡屡借贷失信,逐渐催生了国债融资的新渠道。发行国债,重在信用基础,于是国王权力的约束与相应的制度逐渐确立起来。[23]而国债与特许公司股票的发行,又在借鉴荷兰制度的基础上推动了证券市场与金融工具的发展。[24]可见,制度的形成并非一蹴而就的,而是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
在这一漫长的制度变迁过程中,英国与其他国家并无不同,也是纷争不断。17世纪之初,英国国王与议会因为财政税收的问题争执四起,后又有宗教问题的扰攘,司法权、对外关系也问题不断,内战、政变、暗杀、复辟、革命,一两百年间基本没有消停。尽管其人口不过400~600万,大抵只相當于同期中国一省之人口,然而其中蕴含的动荡与纷争,相较于1850~1950年中国的混乱动荡,亦不遑多让。在1750~1840年的工业革命过程中,英国也无时不伴随着动荡不安与风险。即使是工业革命完成之后的数十年,英国的经济飞速增长,但英国社会经济的动荡与丑恶,仍被马克思、恩格斯等深恶痛绝,欲消灭之而后快,甚至可以说,如果没有英国与西欧在转型的过程中出现的严重贫富不均、社会斗争、工人暴动等社会问题的话,马克思、恩格斯的理论就不一定出现。[25]也就是说,即使到19世纪中期,英国开启的制度也并不被视为一个美好的制度。随后,欧洲在20世纪前期又陷入两次世界大战,直至二战之后才迈入黄金时期,并迎来重大发展与深刻变革。
工业革命并非英国“优越”的传统文化与制度所造就,与此相对照,中国与其他国家未能原生出工业革命,也并不能推导出其传统文化与制度的落后与腐朽。“穷则变”,如果社会经济状况相对稳定,可能变革动因反而不强。传统中国经济之所以没有发生变革,可能恰恰是因为其过于成熟与稳定,或谓“高水平均衡陷阱”,而不是因为18世纪中国危机不断,急需变革。
其三,除英国以外的其他所有国家与地区,虽然没有原发性地产生工业革命,但通过学习和模仿来推进本国的工业化,更具有普遍性,英国只是原发性地产生工业革命的“孤例”。19世纪中后期,西欧、美国相继通过学习和模仿“英格兰模式”完成工业革命,后有日本等国以及20世纪70年代亚洲“四小龙”、以色列等新兴工业化国家与地区跟进,90年代又有中国、俄罗斯等开始建立市场经济制度,表明后发国家的“模仿型”工业化转型更具有普遍适用性,即便可能缺乏良好的基础和传统以及长久的时间积淀,也能够获得成功,日本“明治维新”就是典型。
在这一视角之下,探讨的真实议题就应该集中到:为什么19~20世纪的中国在学习和效仿推进工业化或现代市场经济制度之时,进展如此缓慢,道路如此曲折,障碍如此巨大?
在工业革命之前,无论东方还是西方,经济发展都是比较缓慢的。在此阶段,中国相比周边国家而言,还处于经济与文化的高地。明清经济在当时的技术条件下相对稳定并趋于成熟,但相应就缺乏内生的变革动因,更难以催生新的质素和力量。19世纪以后,中国经济在外部刺激之下急剧衰落,尤其是随着西方列强的侵入和工业商品的倾销,中国经济结构逐渐发生改变,进入一个前所未有的深刻转型期。任何社会转型都会伴随着变化、动荡与痛苦,近代中国从农业转向工业化,从封闭转向开放,从传统经济转向现代经济的复合型经济转型更甚。受现代城市工业的挑战与刺激,土纱、土布业和土丝及织造业,受到了现代棉纺织厂和缫丝厂的排挤,手工业和半手工业者失业,农民家庭手工业无力竞争,产品逐渐失去市场,打破了原本的家庭手工业格局,家庭失去了重要的收入来源。中国传统乡村与市镇的衰败进一步加剧了社会经济的萧条,城市化与工业化进展缓慢,无法消化新增的劳动力,民众越来越多地陷入极端贫困。到19世纪末,茶叶、丝绸等中国处于传统优势甚至垄断地位的国际市场,也相继被印度与日本等攻占,又一波传统行业受到冲击,中国经济陷入漫长而痛苦的转型。
三 中国近代的落后归咎于中华传统:
20世纪的认识偏误
由于近代中国的落后,20世纪的主流思潮及各种观点,几乎都对中国传统制度与文化全面质疑与否定,并视之为落后的根源。应该说,中国传统制度与文化固然弊端丛生,但并非是导致中国近代经济落后的根本障碍。
就中国传统产权制度而言,有两种截然相反的观点,殊途同归地将私有产权制度视为近代中国经济落后的原因。
一种观点认为,历史上中国没有像近代英国一样建立起土地私有产权制度,所以不能为工业革命准备制度基础。这里有两个认识误区:既不了解英国的土地私有产权制度是在17~19世纪“圈地运动”中才逐渐形成的,也不了解中国传统地权制度。人们以远古《诗经》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来臆断后世的土地制度,事实上,传统中国土地私有产权制度源远流长,宋以后至明清趋于成熟。在成熟的土地产权制度之下,土地权利可以分层次、分时段地独立存在并进入市场进行交易,由此形成所有权、占有权、使用权等产权形态,以及相应的交易形式构成地权交易体系。凡此不同层面的产权形态均可以通过契约来获得产权凭证与交易凭证,形成了社会普遍认可的规则,并得到政府和法制的规范而具备法律效力。在此基础上的地权交易促进了生产要素组合与资源配置,农民可以通过买卖、典、押租、租佃等方式获得某种层面上的产权,提高经济效益与土地产出,这也成为中国传统经济长期领先世界的制度基础,[26-27]何以到近代却成为经济崩溃之源?且在经过20世纪平均地权的多次探索之后,21世纪的中国土地制度还是走向了土地确权与鼓励流转,即生产要素的市场配置。[28]
另一种观点则与之相反,认为传统中国建立了土地私有产权及其自由交易制度,正是这导致了中国经济的落后。原因在于私有产权制度会导致土地买卖、兼并和集中,出现“富者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失地农民纷纷破产,导致社会动荡、经济崩溃,进而引发农民起义或战争。然而,最新的研究成果表明,传统中国的土地集中程度事实上是被严重夸大的。地主富农占有土地的比例,政治口号激情表述为七八成,而根据各“土改区”的普查数据,地土集中程度较高的南方各省仅为三成左右。[29]这得益于潜在干扰地权交易的强权被制度所约束,保障了契约的效力和执行的连续性。如果说近代地权市场在一些地区的确出现了混乱,那恰恰是由于在晚清民国,割据一方的军阀不受约束,传统时期基本运行正常的地权秩序在近代军阀混战之下被强权与暴力侵扰所致。然而,近代这种被破坏的地权市场,却被视为常态,甚至由此将土地私有产权视为万恶之源。
这两种观点截然相反,却推导出一个同样的结论,即土地制度导致近代中国经济的落后。换言之,不管中国存在何种土地制度,都被认为是近代中国贫穷落后的根源。相比较而言,工业革命之前,英国传统的产权制度很不完善,存在着土地产权不明晰、土地所有者缺位的问题。在“圈地运动”开始之后,政府通过议会立法使圈地合法化,最终确立了土地私有产权制度,促进了对土地的投资与经营。明晰的产权降低了交易成本,地权交易又促进生产要素的流动与资源配置。这一推动西欧近代经济发展的私有产权制度是17~18世纪才逐渐发展起来的,与中国传统的私有产权制度并无二致,但不及中国那样源远流长。可见,土地产权制度导致落后一说仅仅是特殊历史阶段下的感性推断,经不起严格的学术检验。[30-31]
与此相似,人们也曾普遍认为,中国传统市场具有无法弥补的缺陷,如果听任民间经济或市场自由发展,经济秩序可能陷入混乱,近代中国的经济危机根源于此——今天我们终于认识到,周期性波动是经济发展的必然过程。但曾几何时,人们将经济体系能永远平稳地运转下去视为目标,并由此认为必须强化政府控制,希冀政府全面控制资源和配置资源,由政府实行整齐划一的管理,才能够实现经济的稳定发展。经过三十年的试错探索,人们才逐渐发现政府全面管制的计划经济是一条死胡同,而市场经济才是一条不可逆的道路。[32]正是通过改革开放与市场化的不懈探索,中国才有了今日的伟大成就。如在这一过程中,国有企业通过市场化、公司化与国际化改制,形成了国际竞争力,在短短几十年间实现了前所未有的跨越式发展。[33]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的成功转型,党的“十八大”确立“市场在资源配置中起决定性作用”,促使人们对20世纪的主流思潮——非市场思维——逐渐开始进行全面反思。
在近代贫穷落后的刺激下,人们普遍认为传统文化与资本主义、市场经济不相容,阻碍了近代中国的发展与转型,于是近代的精英群体希冀通过引进西方“先进”思想来全面取代中国“腐朽”文化,以推进现代化。当时,打倒“孔家店”,全面清理乃至清算传统文化,甚至废除汉字几乎成為学界的共识。[34]从儒家道德伦理、民间风俗习惯、宗教信仰,到政治体制与经济制度,对传统制度与文化的否定广泛而全面。这一思维脉络在“文化大革命”时期达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传统中国的文化与制度无论好或坏,精华或糟粕,都以“革命”的名义不加区别地彻底推翻,对传统文化的颠覆和革命成为20世纪中国思潮的主线之一。以史为鉴,随着时代的发展,我们逐渐认识到,传统文化并非“万恶之源”,中国近代的落后并不是由传统文化或所谓中国人的劣根性所致。一味地摧毁传统,并不能建立一个新社会;相反,我们要建立一个和谐社会,需要重视中国传统文化与社会制度,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地加以利用。近年来中国社会又出现复兴传统的强劲呼声。尤其是中共“十八大”以来,习近平先后对继承和弘扬中国优秀传统文化进行了多次论述,一再强调中华传统文化的历史影响和当代价值。
无论是传统土地产权制度,还是朴素的市场经济,抑或是儒家文化甚至汉字,都曾被视为近代中国经济落后的原因,这其实是20世纪国人急于富国强兵的焦虑与偏误的深刻反映。当然,也有人盲目鼓吹中华文化与制度的优越性,这则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四 近代中国经济落后的直接原因
英国之外的其他国家都是通过学习和模仿而走向工业化与现代化的,那么近代中国经济落后首先应该从19~20世纪中国学习和模仿走向工业化和现代化的这一时段中探寻原因。
近千年来成功的国家,主要不在于其某一时段的快速增长,而在于能够有效避免经济萎缩(Shrinking)。[35]近代中国不幸陷入了长期经济负增长的泥淖中,直接导致百年落后挨打,其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战乱不止。战乱与动荡之下,既不可能存在运行良好的制度,也不可能出现和平时期的经济增长。对于这一基本点,人们也都了解,但往往熟视无睹,反而缘木求鱼,去寻求其他原因。
战乱和动荡导致的每一次经济负增长,都需要更高或更长时间的正增长才能恢复原有水平。太平天国横扫大半个中国,人口减少达3000万之巨,1850~1887年长达37年、年均-0.54%的经济萎缩,需要37.1年的同比例正增长率方能达到原本的水平,二者相加长达74.1年。以上数据计算过程如下:假定1850年的经济水平为1,在经历了长达37年、年均-0.54%的经济萎缩之后,以同比例0.54%的正增长率需要n年才能恢复到原有水平1,可通过(1-0.0054)^37*(1+0.0054)^n=1求得n=37.1。这意味着存在74.1年(负增长的37年与正增长的37.1年之和)的空白增长期。下文的13.4年和26.4年计算方式与此相同。日本侵华战争及随后的国共战争,导致1936~1949年长达13年惊人的-2.87%的年均经济增长率。如此罕见的经济萎缩,需要更高的正经济增长率(2.95%) 或更长的时间(13.4年)方能恢复到原有水平,如表2所示。无怪乎1933~1952年期间,中国的工业产值从258.43亿美元下降到44.9亿美元,1952年中国工业产值仅为1933年的17.4%[3]这两次长时期的经济萎缩,加上同样数值的正增长,合计需要100.5年才能恢复到原有水平。更何况,其间还有甲午战争、八国联军及其巨额赔款,以及长期的军阀混战,进一步导致中国经济与社会陷入衰弱的泥淖。中华人民共和国就是在这样一个遍布疮痍、百废待兴的基础之上开始复苏和发展的,何其艰难。
战乱还强化了其他导致经济衰落的因素,如笔者曾论述过的“传统经济向近代经济转型的裂变与失败”“支持传统经济发展的统一大市场被破坏和分割”等重要因素。[31]太平天国横扫之下,中国南北统一大市场的格局被打破,随后军阀混战、地方割据更使传统中国统一大市场的优势荡然无存,甚至转变为劣势和障碍。
20世纪中期全国统一,但紧接着的计划经济导致大一统市场被条块分割,市场规则更受到前所未有的践踏而消失,计划经济之下市场受到政府的强大排斥,即使在改革开放40年后的今天,市場规则仍不时受到政府的挤压而扭曲。在近代军阀割据之下,暴力与强权侵扰市场的状况日益泛滥,市场失序成为必然,原有规则受到破坏,最终导致经济陷入混乱。
尽管如此艰难,中国过去150年的工业化进程仍取得一定的进展。1887~1933年期间,我国的工业产值属于平稳增长阶段,从196.41亿美元增长到258.43亿美元,增长了1.316倍。就工业资本的年均增长率来看,1911~1920年达6.63%,1920~1936年达10.15%,[36]234 如表3所示。中国企业不断学习和强化了工业制造能力,对外部市场的开放和国内市场的自由化两个因素,深刻地影响了中国的工业化进程。[37]一旦中国走上正确的经济发展道路,其释放的能量是不可低估的,改革开放以来,特别是21世纪中国经济的伟大成就充分昭示了这一点。
近代中国的长期战乱,尤其是日本侵华战争,不仅使近代中国经济陷入停滞衰落,更重要的是打断了中国的市场化进程。1937年以前,中国经济曾逐渐走上市场经济发展的轨道,但这一发展轨道被战争及其引发的变革彻底扭转了。
一是抗战初期,上海、武汉等地的企业大内迁导致企业对政府的依赖性大大增强。在此次内迁过程中,共有687家内迁企业,其中民营企业647家,战火中的长途迁徙和到达西南后的安置重建,都离不开政府和军队的支持和保护,内迁后企业与政府的关系加强了。
二是全面抗战期间的战时经济体制,使政府控制经济能力空前强化。1938年,中国国民党临时全国代表大会制定的战时“计划经济”方针,次年又提出“编制经济”,开启了政府管控经济的序幕,随后这一方针日益强化,管控范围也日益全面化。在资源、能源和重工业方面,资源委员会的垄断地位大大增强;在金融领域,四行两局成为国有垄断集团。在符合《工厂法》的企业数中,政府经营者占总数的比例,1933年仅为2.71%,至1942年已上升至17.45%,资本总额占比则高达70%。
三是抗战胜利后,没收敌伪资产使得国有经济进一步空前壮大,1948年上半年,国家资本的产业已经占全国产业资本总额的80%以上,居于绝对主导地位。
四是解放战争胜利之后,国家再次没收官僚资本及外国资本,进一步掌握了绝对的经济命脉。新政权顺其自然地演进到强化政府控制资源和配置资源阶段,经“公私合营”快速推进后,计划经济最终在中国全面展开。
改革开放40年的经济奇迹与成就,表明中国能够走上工业化与市场经济道路,不会有根本性的传统障碍,或者说,中国传统是能够顺时而变的。真正的障碍,是那些顽固的利益集团,像晚清的满洲八旗统治者。另外也可以说,长期以来将实践中的困难归咎于传统,是推卸责任的托辞与借口。中国市场经济道路的选择来之不易,为此一百多年来进行了艰辛探索,付出了沉重代价,我们绝不能够重蹈覆辙。
五 结 语
传统中国文化、经济与制度被视为近代中国贫困与落后的根源,它未能原生性地催化出工业革命。但工业革命在英格兰率先出现可以说是一个特殊现象,西欧、美国、日本、亚洲“四小龙”等国家和地区都是通过学习和模仿英国而完成工业化的,这才具有普遍性的意义。因此,没有原发性工业革命不应该是近代中国落后的根源,而近代中国学习西方开启近代化之举步维艰,才是症结之所在。也就是说,探讨中国近代经济落后的根源主要应该集中于19~20世纪中国为什么向现代经济制度转型失败。
将近代中国经济落后的根源归咎于传统经济、制度与文化的阻碍,还存在另一个逻辑困境,那就是:英国工业革命并非是在其经济发达、技术领先、制度优越、文化先进基础之上顺其自然的产物,恰恰是对其传统制度的否定与革命,包括农业革命、产权革命、政体革命、金融革命等,才推动了工业技术革命与制度现代化。其他西欧国家、日本也不是因为具备良好的传统基础才得以学习英国走向成功的。中国传统制度与儒家文化,也并非如马克斯·韦伯所说的与资本主义不相容。恰恰相反,18世纪以前,中国在土地产权制度、要素市场与商品市场等方面都曾有所发展,经济水平也曾长期领先世界。
近代中国经济落后的直接根源,在于多次大规模战争导致了近50年的经济负增长,加上同数值的正增长,合计要逾100年才能恢复到原有的水平。与此同时,战争也打断了经济复苏,特别是日本侵华战争的发生,扭转了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市场经济发展的轨道与方向。
在19~20世纪长期贫困落后中,中国的主流思潮开始质疑和否定传统制度与文化,在试错探索中付出了高昂的代价。21世纪的今天,市场化与现代化取得了非凡的成功,也使国人树立了自信,能够以宏阔的历史视野去全面反思,去把握中国特色市场经济道路的渊源流变与发展趋势。
[参 考 文 献]
[1] 王玉茹.中国近代的经济增长和中长周期波动[J].经济学(季刊),2005(1):461-490.
[2] 徐毅,巴斯·范鲁文.中国工业的长期表现及其全球比较:1850—2012年——以增加值核算为中心[J].中国经济史研究,2016(1):39-50.
[3] 管汉晖,刘冲,辛星.中国的工业化:过去与现在(1887—2017)[J].经济学报,2020(3):202-238.
[4] 王国斌.转变的中国:历史变迁与欧洲经验的局限[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8.
[5] 邓钢.中国传统经济——结构均衡与资本主义停滞[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20.
[6] 李伯重.“江南经济奇迹”的历史基础——新视野中的近代早期江南经济[J].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2):68-80+159.
[7] 龙登高.中西经济史比较的新探索——兼谈加州学派在研究范式上的创新[J].江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1):104-111+121.
[8] 江偉涛.近代以来中国的市场经济与国家能力变迁——一个关于中国近代落后原因的解释[J].南方经济,2020(2):73-87.
[9] 刘巍.储蓄不足与供给约束型经济态势——近代中国经济运行的基本前提研究[J].财经研究,2010(2):79-88+120.
[10]贺水金.不和谐音:货币紊乱与近代中国经济、社会民生[J].社会科学,2008(5):160-173+192.
[11]丁日初,沈祖炜.对外贸易同中国经济近代化的关系(一八四三——一九三六)[J].近代史研究,1987(6):24-49.
[12]林刚.长江三角洲近代经济三元结构的产生与发展[J].中国经济史研究,1997(4):50-72.
[13]彭慕兰.大分流——欧洲、中国及现代世界经济的发展[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4.
[14]马德斌.中国经济史的大分流与现代化——一种跨国比较视野[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20.
[15]Acemoglu D, Johnson S, Robinson J. The Rise of Europe: Atlantic Trade, Institutional Change, and Economic Growth[J]. The American Economic Review,2005(3):546-579.
[16]李伯重.江南的早期工业化(1550-1850)[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
[17]S Broadberry, Bruce Cambell, Alexande Klein, Mark Overton,Bas van Leeuwen. British Economiv Growth,1270-1870[M].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5.
[18]S Broadberry,H Guan, D Li. China, Europe andthe Great Divergence: A Study inHistorical NationalAccounting, 980-1850[R].Working Paper,2018.
[19]Li Bozhong, Jan Luiten van Zanden. Before the Great Divergence?Comparing the Yangzi Delta and the Netherlands at the Beginning ofThenineteenth Century[J].The Journal ofEconomicHistory,2012(4):956-989.
[20]龙登高.江南市场史[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3.
[21]Blaydes,Chaney. The Feudal Revolution and Europes Rise: Political Divergence of the Christian West and the Muslim World before 1500 CE[J].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2013(1):16-34.
[22]Dan Bogart , Gary Richardson. Property Rights and Parliament in Industrializing Britain[J].The Journal of Law and Economics,2011(2):241-274.
[23]Sascha O Becker, Andreas Ferrara, Eric Melander, Luigi Pascali.Wars, Local Political Institutions, and Fiscal Capacity:Evidence from Six Centuries of German History[R].Working Paper,2018.
[24]陈志武.金融的逻辑[M].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9.
[25]钱乘旦. 现代化过程中的失误现象[J].科学与现代化,2007(3):85-98.
[26]龙登高. 地权交易与生产要素组合:1650-1950[J]. 经济研究, 2009(2):146-156.
[27]龙登高,林展,彭波.典与清代地权交易体系[J].中国社会科学,2013(5):125-141+207.
[28]龙登高. 从平均地权到鼓励流转[J]. 河北学刊, 2018(3):142- 147.
[29]龙登高, 何国卿. 土改前夕地权分配的检验与解释[J]. 东南学术, 2018(4):150-161.
[30]龙登高. 中国传统地权制度论纲[J].新华文摘,2020(17):57- 59
[31]龙登高.中国传统地权制度及其变迁[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
[32]龙登高,常旭,熊金武.国之润,自疏浚始:天津航道局120年发展史[M].北京:清華大学出版社,2017.
[33]龙登高,王明,黄玉玺.公共品供给的微观主体及其比较——基于中国水运基建的长时段考察[J].管理世界,2020(4):220-231.
[34]龙登高.中国史观的20世纪偏误及其探源[J].清史研究,2020(6):166-173.
[35]BroadberryS , Wallis J . Growing, Shrinking and Long Run Economic Performance: Historical Perspectives on Economic Development[R]. Oxford Economic and Social History Working Papers, 2017.
[36]陈争平.中国经济史探索[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2.
[37]Brandt L,Ma D B,Rawski T.2016.Industrialization in China[R].IZA Discussion Papers No.100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