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宝钗论画”中的绘画常识

2021-04-08 03:23陈琴
读写月报(高中版) 2021年3期
关键词:宝钗大观园工笔画

陈琴

喜欢绘画的人大概都喜欢读《红楼梦》第四十二回,因为这一回涉及了许多国画方面的知识和专业术语。这一回里薛宝钗的戏份最重,她不但和黛玉有一场“兰言解疑癖”的关键性对话,而且在大家讨论惜春如何画大观园图这一问题时,提出了许多建设性的意见。

起底稿

这幅画的起因是刘姥姥参观了大观园后,对它连声称赞,想如何能把这园中的景致让她们庄里人也看看,开开眼界。贾母便说自己的孙女惜春会作画,让她画一幅大观园图。然而,要画出这样一幅巨幅山水画,那可是一项浩大的工程,确实如黛玉所说“比盖这园子还费功夫呢”。

宝钗道:“我有一句公道话,你们听听。藕丫头虽会画,不过是几笔写意。如今画这园子,非离了肚子里头有几幅丘壑的才能成画。这园子却是像画儿一般,山石树木,楼阁房屋,远近疏密,也不多,也不少,恰恰的是这样。你就照样儿往纸上一画,是必不能讨好的。这要看纸的地步远近,该多该少,分主分宾,该添的要添,该减的要减,该藏的要藏,该露的要露。这一起了稿子,再端详斟酌,方成一幅图样。第二件:这些楼台房舍,是必要用界划的。一点不留神,栏杆也歪了,柱子也塌了,门窗也斜了,阶矶也离了缝,甚至于桌子挤到墙里去,花盆放在帘子上来,岂不倒成了一章笑话儿了。第三件:安插人物,也要有疏密,有高低。衣摺裙带,手指足步,最是要紧;一笔不细,不是肿了手就是跏了腿。染脸撕发,倒是小事。依我看来,竟难的很。如今一年的假也太多,一月的假也太少,竟给他半年的假,再派了宝兄弟帮着他。并不是为宝兄弟知道,教着他画,那就更误了事。为的是有不知道的,或难安插的,宝兄弟好拿出去问问那几个会画的相公,就容易了。”

大观园有亭台楼阁,有花草树木,有池塘假山,有动物禽鸟……而且还要画上众多的人物。要画出这样一幅大观园游乐图确实不容易。所有这些的主次安排、比例大小、虚实照应等,都必须经过仔细斟酌,因此就要先起一个底稿,再仔细描绘渲染,不然容易乱套。这是宝钗建议的第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

染脸撕发

说到仔细描绘渲染的问题,我们来看看这句:“安插人物,也要有疏密,有高低。衣摺裙带,手指足步,最是要紧;一笔不细,不是肿了手就是跏了腿。染脸撕发,倒是小事。”对于这句话,多数人是这样理解的:作画时,必须做到着眼全局;尤其是人物,必须注意构图和比例,一笔不慎,整个人物就走样儿了;至于画花了脸或画乱了头发之类的细节问题,倒是小事情。

这种理解虽然可以说得通,可是有一处我始终有些困惑:如果把“染脸撕发”解释为“画花了脸、画乱了头发”,那么“染脸”的“染”就可以理解为“污染”“弄脏”的意思,这勉强说得通;可对“撕发”的“撕”字该如何解释呢?上网查阅,没找到可信的解释。直到最近学了一些绘画的基本技法和术语,联想到这一段情节才略有所悟。

我们不妨这样理解:这里的“染脸”,不是弄脏脸,而是“分染”——即小面积、局部的、较为细致刻画的渲染。具体方法是一支笔蘸色,另一支笔蘸清水,色笔在纸上着色以后,再用水笔将色彩洗染开去,形成色彩由浓到淡的渐变效果。这是工笔画中最重要的一种染色技巧。同样,这里的“撕发”,其实就是“丝发”,相当于“丝毛”——工笔画中画禽鸟羽毛或动物及人物的毛发时,专门有一种“丝毛”技法,即用小笔或散锋笔,工细地画出毛发的技法。这里的“撕”,通“丝”,是通假字。

为了印证自己的看法,我特意查阅了冯其庸、李希凡主编的《红楼梦大辞典》(文化艺术出版社1991年1月第1版),在第676页找到了“染脸撕发”词条,果然和我的想法一致。现把相关解释引用如下:

染脸撕发,人物画术语。“染脸”指人物面部施色。宋、元以前,一般平涂或略施粉彩。明、清以来,由于西洋画的传入,开始注意面部立体感,研求染法。尤其写像,如明曾鲸画像,面部用淡墨“渲染数十层”。“烘染之时,从阴衬出阳处。”“凸處虽高,必有染衬,方见高也。”(清·丁皋《写真秘诀》)至于“撕发”,一作“丝发”。

总之,“染脸撕发”说的是画面局部细节的处理技法。在宝钗看来,相对于整体布局而言,这倒是小事。

雪浪纸与胶矾水

当他们讨论到绘画用纸的问题时,宝玉道:“家里有雪浪纸,又大,又托墨。”

宝钗冷笑道:“我说你不中用。那雪浪纸写字、画写意画儿,或是会山水的画南宗山水,托墨禁得皴染;拿了画这个,又不托色,又难烘,画也不好,纸也可惜。我教你一个法子:原先盖这园子,就有一张细致图样,虽是匠人描的,那地步方向是不错的。你和太太要了出来,也比着那纸的大小,和凤丫头要块重绢,叫相公给矾了出来。叫他照着这图样删补着立了稿子,添了人物,就是了。就是配这些青绿颜色并泥金泥银,也得他们配去。你们也得另拢上风炉子,预备化胶、出胶、洗笔。还得一个粉油大案,铺上毡子。你们那些碟子也不全,笔也不全,都得从新再弄一分儿才好。”

从上文我们可以看到,这幅《大观园游乐图》应该是一张工笔重彩画,而不是惜春所擅长的写意画,因为一幅简单的写意山水远不能表现出大观园的繁华富丽。而工笔画的工序非常复杂:用细笔勾勒出轮廓后,再经过多次染色,每次运用不同的染色技法(比如分染、统染、罩染、接染、烘染等);染过几遍之后,还要加一些胶矾水,这样既可以让色彩鲜艳,又能固定底色,以便继续烘染。宝钗说“另拢上风炉子,预备化胶、出胶”,这里就涉及到工笔画必不可少的胶矾水。因此,这幅画必须用吸水性弱的熟宣纸或矾过的绢来绘制,而不能用生宣。因为生宣纸吸水性强,墨色会洇散开来,边缘线比较模糊,难以细致刻画物体的形状。用生宣纸写的毛笔字墨色乌黑,字体有神采,宝玉说雪浪纸“托墨”,就是这个意思。但它只适合于写字,并不适合画工笔画。所以宝钗说“拿了画这个,又不托色,又难烘”。这里的“烘”,就是“烘染”。看来宝玉虽然字写得不错,但在绘画方面知道的不多,甚至对生宣和熟宣都分不清,怪不得宝钗说他“不中用”。

后面宝钗罗列画材的这一段,更是专业画家的范儿:

“头号排笔四支,二号排笔四支,三号排笔四支,大染四支,中染四支,小染四支,大南蟹爪十支,小蟹爪十支,须眉十支,大着色二十支,小着色二十支,开面十支,柳条二十支,箭头朱四两,南赭四两,石黄四两,石青四两,石绿四两,管黄四两,广花八两,蛤粉四匣,胭脂十片,大赤飞金二百帖,青金二百帖,广匀胶四两,净矾四两——矾绢的胶矾在外,别管他们,你只把绢交出去,叫他们矾去。这些颜色,咱们淘澄飞跌着,又玩了,又使了,包你一辈子都够使了。再要顶细的绢箩四个,粗箩四个,掸笔四支,大小乳钵四个,大粗碗二十个,五寸碟子十个,三寸粗白碟子二十个,风炉两个,沙锅大小四个,新磁缸二口,新水桶四只,一尺长白布口袋四个,桴炭二十斤,柳木炭一斤,三屉木箱一个,实地纱一丈,生姜二两,酱半斤。”

黛玉听她罗列这么多器具,就打趣说:“铁锅一口,铁铲一个。”宝钗道:“这做什么?”黛玉道:“你要生姜和酱这些作料,我替你要口锅来,好炒颜色吃。”众人都笑起来。宝钗笑道:“你知道什么!那粗磁碟子保不住不上火烤,不拿姜汁子和酱预先抹在底子上烤过,一经了火,是要炸的。”黛玉又对探春偷偷说,想必宝钗是糊涂了,把自己的嫁妆单子都列上了。这虽是打趣的话,但也由此看出,“心较比干多一窍”的林妹妹,在绘画方面不如宝姐姐在行。

这是第三点,主要说的是准备画材的问题。

总之,由这回可见,宝钗在绘画理论方面确实是行家,她对于写意和工笔的关系,以及工笔画的基本要素和构图规律、染色技法等讲起来头头是道。这和黛玉教香菱写诗的那段话一样,都堪称优秀的教学讲义。《红楼梦》之所以使人百看不厌,往往就在于这些精彩的细节,各行各业的人都能从中找到属于自己的知识和趣味。

惜春这幅画后来到底画成了没有?前八十回中没有交代,只在第五十三回中提到“才画了十分之三”。惜春说天冷了不好画,暂且收起来了。续书对此也不了了之。从现在对绘画作品收藏和炒作的情况来看,如果真有这样一幅由豪门小姐亲手完成的作品,不论画得好坏,都堪称稀世珍宝了,岂是刘姥姥能轻易拿到手的?所以,这幅画最好是一直处于未完成状态。

(作者单位:甘肃省会宁县第三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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