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正气
最近对比阅读了孙大雨、朱生豪、辜正坤诸先生翻译的莎剧《哈姆莱特》,对主人公哈姆莱特有了新的了解。
对哈姆莱特,他的恋人奥菲利娅的评价应该是最全面的。她觉得哈姆莱特拥有“高贵的心”“高贵无上的理智”“无比的青春美貌”,是各方面的翘楚:“朝臣的眼睛、学者的辩舌、军人的利剑、国家所瞩望的一朵娇花;时流的明镜、人伦的雅范、举世注目的中心。”(第三幕)
剧中还透露出他临时中断了在威登堡的学业,年龄在学生中偏大,应该有30岁。因为第五幕第一场中,有这样一段对话:
小丑甲:我开始干这营生,是在我们的老王爷哈姆莱特打败福丁布拉斯那一天。
哈姆莱特:那是多久以前的事?
小丑:……那正是小哈姆莱特出世的那一天……
小丑甲:我在本地干这掘墓的营生,从小到大,一共有三十年了。
30岁这个年龄与他思考的成熟、深刻也是相称的。他喜欢剑术,“练习得很勤”,但是身形有点臃肿,王后曾说“他身体太胖”。他会吹笛子,爱好戏剧和诗歌,能娴熟地指导戏班排演,并能轻松地往剧本中加戏,虽然自谦“我的诗写得太坏”,但写出的情诗想象绮丽、感人至深:“你可以疑心星星是火把,你可以疑心太阳会移转,你可以疑心真理是谎话;可是我的爱永没有改变。”
他最大的特征,是特别爱思考。他是一个时刻处在反思状态的思想者。
作为哲学爱好者,他常常忍不住“谈玄说理”(第二幕),剧中,他两次提到哲学。他说:“天地之间有许多事情,是你们的哲学里所没有梦想到的呢。”(第一幕)还说:“我的叔父是丹麦的国王,那些当我父亲在世的时候对他扮鬼脸的人,现在都愿意拿出二十、四十、五十、一百块金洋来买他的一幅小照。哼,这里面有些不是常理可解的地方,要是哲学能够把它推究出来的话。”(第二幕)这是剧中其他人物从没有提及的。
他几乎无时无处不在思考,在忍辱偷生与快意恩仇之间抉择,思考人生的意義,思考形式与实质、生命与责任、事功与不朽、时间与记忆、爱情与欲望、美丽与贞洁、言辞与表演、理智与自我、宽容与荣誉等问题。别人随口的一句话,都能引发他的反思,例如他请波洛涅斯“去找一处好好的地方安顿这一班伶人”,波洛涅斯认为“按着他们应得的名分对待他们就是了”,哈姆莱特马上想到了每个人身上的过错:“要是照每一个人应得的名分对待他,那么谁逃得了一顿鞭子?”当听到别人用“挂机”来称呼剑上的钩子,他就又对这个词语是否合适进行了反思。他用“吃饭”来比拟死亡,考虑脱卸了身份之后的最本质生活:
“我们喂肥了各种牲畜给自己受用,再喂肥了自己去给蛆虫受用。”
“胖胖的国王跟瘦瘦的乞丐是一个桌子上两道不同的菜。”
“一个人可以拿一条吃过一个国王的蛆虫去钓鱼,再吃那吃过那条蛆虫的鱼。”(第四幕)
看到掘墓人掷起一个骷髅,哈姆莱特反思人生到底在追求什么:
“谁知道那不会是一个律师的骷髅?他的玩弄刀笔的手段,颠倒黑白的雄辩,现在都到哪儿去了?……他的双重保证人难道不能保他再多买点地皮,只给他留下和那种一式两份的契约同样大小的一块地面吗?这个小木头匣子,原来要装他土地的字据都恐怕装不下,如今地主本人却也只能有这么一点地盘,哈!”(第五幕)
列夫·托尔斯泰写过题为《一个人需要许多土地吗?》的小说来反思同样一个问题,或许正是受哈姆莱特这段话的启发。
看到骷髅,哈姆莱特还想起生命的终极:
“谁知道我们将来会变成一些什么下贱的东西……谁知道塞在酒桶口上的泥土,不就是亚历山大的高贵的尸体?”
“亚历山大死了,亚历山大埋葬了,亚历山大化为尘土,人们把尘土做成烂泥;那么为什么亚历山大所变成的烂泥,不会被人家拿来塞在啤酒桶的口上呢?凯撒死了,你尊严的尸体也许变了泥把破墙填砌。”
正因为哈姆莱特保持着反思的习惯,所以他思维缜密、行动周密。例如为了确保见到他父亲鬼魂的同学能够守口如瓶,他要求他们手按在他的剑上宣誓:“我今后也许有时候要故意装出一副疯疯癫癫的样子,你们要是在那时候看见了我的古怪的举动,切不可像这样交叉着手臂,或者这样摇头摆脑,或者嘴里说一些吞吞吐吐的言词,例如‘呃,呃,我们知道,或者‘只要我们高兴,我们就可以,或是‘要是我们愿意说出来的话,或是‘有人要是怎么怎么,诸如此类的含糊其辞的话语,表示你们知道我有些什么秘密;你们必须答应我避开这一类言词。”他把可能泄密的情况都想全了。为了发掘他叔父内心的隐秘,找到更切实的证据证实他叔父是凶手,他设计通过演戏来窥测他的叔父,同时要求他的同学留心注视他叔父的表情,“过后我们再把各人观察的结果综合起来,给他下一个判断”。在哈姆莱特急欲报仇雪恨时,还是特别审慎,不是抓到一点证据就立即手起刀落。叔父祈祷时,本是哈姆莱特动手的绝佳机会,但是他思考后又放弃了,因为他考虑到:杀死一个正在祈祷的恶棍,说不定会让恶棍上天堂,这就没有起到惩罚恶棍的作用。
可以说,哈姆莱特有着年轻人的勇敢、执着、敏锐,他的行为都建立在知识和理性之上,都是他思考之后主动选择的结果。他注意自己与别人的一举一动,他寻求生命的真义,根据严密的哲学思考进行抉择,一旦在思想上得出结论,就可以不顾流俗、不畏人言,就可以抛弃名誉、地位甚至生命。他是一个如同苏格拉底的哲人。
在法国文学中,也有一个类似哈姆莱特的人物,他就是雨果长篇小说《九三年》里的戈万(有的译本译为“郭文”)。他和哈姆莱特一样也是三十岁,而且和哈姆莱特一样接近完美:
“高大魁梧,眼神像先知一样深沉,笑起来像小孩。他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咒发誓。他打仗时随身带着梳洗用具,特别在意自己的指甲、牙齿和那头棕色秀发。行军休息时,他亲自将身上那件布满弹孔、盖满尘土的队长制服脱下来拍打。他在战场上一向勇猛冲杀,但从未受过伤。他的声音柔和,但下命令时会突然变得洪亮。他身先士卒,不论是刮风下雨还是下雪,都裹着斗篷,将可爱的头枕在石上,席地而卧。这是一颗英勇无邪的心灵,但拿起军刀他便改变了容貌。”
此外,这位戈万“爱沉思,善哲理,是位年轻的贤人。他的容貌像阿尔西比阿德,谈吐像苏格拉底”,他也不满足于用简单的办法解决问题,而爱思考一些抽象的问题,爱探求行动背后的理论支点。最终,他为自己的哲学送了命,被曾经最器重自己的老师判处了死刑。苏格拉底、哈姆莱特、戈万,属于同一类人,他们都是为思想而献身的哲人。
(作者单位:中国民主促进会湖南省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