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作文
1
从斋堂搬回胭脂巷这些年,每天清晨四点左右,隔壁化州佬咳嗽着抽完水烟开始磨肠粉时,细姑就醒了。
醒后,细姑并不急着下床。她摸索着坐在床沿上,脚尖儿点在水泥地板上,便盯着黑屋子里的那点点微光。微光来自祠堂前风水塘周围的路灯。它们穿过窄窄的巷子,从两个小小的窗口爬进来,一些落在砖墙上,有的落于木床对面的梳妆台上。
“不在了,不在了。”细姑伸手摸摸,嘴里念叨着。是的,那张母亲赠予的明式红木梳妆台已毁了。那是个大热天的中午,二村的王六球带着两个陌生男子突然闯进斋堂,嘴里喊着口号,“稀里哗啦”几斧头下去,梳妆台便成了废柴。而眼前这张浅粉色欧式梳妆台,是二十多年前她从香港花618元港币,托一村的蚝船绕过流浮山带回咸鱼大街的。那镜框周围嵌有镀金铁线,形如花鸟,很是洋气。它在斋堂静静待了八九年,搬入胭脂巷那年初秋,台风掀翻后井旁的老石榴,粗壮的枝丫压塌了屋顶,损毁了梳妆台左上角的边儿。镜片是重新装过的,虽不如初时严丝合缝,倒也用了这么些年。
一桶粉浆磨好后,化州佬又“咕嘟”完一锅烟,细姑银白的发髻已梳理规矩。她拉亮檐口下的路灯,打开门口的猫笼,从灶间木桌上端出头晚吃剩的鱼头,“咪咪”唤两声。黑母猫伸出前爪,身子贴着地板匍匐几下,“喵喵喵”请完早安,叼着鱼头去了巷子里。细姑对着镜子叽咕了两句,从台面上抹起一缕断发,绕指头缠两圈,然后勒成小丸子丢进抽屉里。抽屉尚未推回,那银白的小丸子便一圈圈散开,犹如老树切面上的年轮,看似紊乱,倒也能理出些纹路。
化州佬在巷子里磨浆,肠粉摊子却支在戏台前的广场上。细姑收拾妥当后东边天就白了。她冬夏都趿一双椭圆口子的胶鞋,不怕下雨湿脚。她顺着青石小路摸索着挨家挨户的门框或柱头,慢慢走在这半月形的老巷子里。巷子里守门的狗和游走在古树下的猫都熟悉她的气息。它们要么静静地躺在门角打盹,要么与她擦腿而过。若是深秋的清晨,下弦月静静地悬在祠堂天井之上,细姑便回想着在天井里独自哼过的《武侠帝女花》或《崔莺娘》。那些古曲古調常引得榕树上的鸟儿胡乱和着,那些脑子里的天空似乎永远那么蓝,那么方方正正。
到了祠堂门口,化州佬的头屉肠粉已蒸好,鲜美的蚝香携带着青葱味儿从风水塘飘过来。化州佬在咸鱼大街卖了半辈子肠粉,几乎每个街头巷尾都支过摊儿,一直住在胭脂巷的最里间。有人说他在惠州买了楼,头门女人刘小彩跟着满生生下的儿子在哪个镇上做生意发了财。人家开着小车来接,他仍舍不得这一屉肠粉,舍不得挪挪屁股。
到了粉摊前,细姑从怀里扯出一块青布铺石凳上,满一杯甘蔗水或茅根茶漱漱口,便成了化州佬的第一个顾客。
细姑吃完肠粉天就亮开了,风水塘四周也热闹了。有围着水塘跑步的,有在广场中央跳舞的,有在祠堂门口打太极的,也有在龙眼树下的前井边洗衣服抹身子的。这些跑着跳着站着或蹲着的人,操着南腔北调,穿着各式衣服,长着方圆不一的脸,怀着各自的心事。他们每天都在细姑眼皮下生活,或悲或喜,能说上几句话的却不多了。那化州佬的咳嗽越来越厉害,烟也抽得勤了,脸上的肉越来越少,也不怎么跟她打招呼了。这几十年里,只要人在咸鱼大街,细姑就会第一个来到粉摊前照顾他的生意。见了街坊邻居,她都会唠叨几句,说化州佬的肠粉可香啦,那磨浆的米用后井的水泡了又泡,蚝油是从香港来的,香菜和青葱是河源山里运来的,如果刘小彩不离开胭脂巷跟了刘满生,这化州佬哪会卖肠粉呀。上了年纪的街坊便说:“化州佬的肠粉是好吃,刘小彩也漂亮,可她怎么就离开胭脂巷了呢?姑婆你比我们都清楚哦。”
那些年里,不知有多少乡亲在她的唠叨下用吃肠粉的方式帮衬这个化州佬。但她又觉得,这么好吃的肠粉哪里用得着自己唠叨呀?
是有些年头没见着刘小彩了。这风水塘周围的马路还是她派人来修的呢。那新建的戏台,听说也是她家满生建的呢。想到这里,细姑就到了祠堂前。她站在贴有蚝壳的墙身下,金色的阳光把龙眼树和她的影子粘在墙上,像一幅未加修饰的版画。这些蚝壳好像用白盐和月光洗过,一年四季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牙牙学语,看着她去女馆上学,看着她在斋堂前的榕树下“自梳”,看着她在戏台上唱戏,看着她扛着铁锤去铁岗山修水库,看着她把一个个姑婆送走,看着她的头发慢慢变白,看着她坐在祠堂门口闻着咸腥味儿的海风回想着近百年光景。
2
细姑排行第六,上有四兄一姐。父亲知书达理,长年在私塾教书,人称海棠先生。在咸鱼大街,细姑家算不上富裕,倒也不愁吃穿,逢年过节一家老小也能吃上鱼肉换身新衣裳。旧时女子就算进了学堂也不让写字,说是写字会写烂人生误了前程。父亲博学,喜藏书。细姑入不了私塾,只好在家看闲书。母亲见她聪慧勤快,便送去街尾女馆识字。女馆为一寡妇所建,其夫早年前往南洋谋生,常有钱财寄回家里,中年却客死他乡。寡妇无儿无女,不肯改嫁,便在街尾购瓦房三间聘女师二人,自设女馆。
细姑六岁起入女馆,读《三字经》颂《千字文》,所以知天下事通圣人理。细姑18岁那年,日军入侵咸鱼大街。国难当头,民不聊生,女馆被迫关闭。第二年,父亲所在的私塾也停了,他便领着两个已成家的哥哥加入民团抵抗外敌。母亲则带着细姑和尚未成家的兄姐逃难香港,没日没夜打苦工养家。此时细姑已成人,有亲戚劝母亲把她许配给省城人家,多少能换点钱。母亲说兵荒马乱哪里有什么好人家,倒不如让她在香港停留几年再作打算。谁知年底,在一次民团围攻中,父亲反被日本人杀害了。
战事结束后,母亲让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留在香港,仅带了细姑回咸鱼大街住在胭脂巷最尾端的两通祖屋里。私塾没了,父亲走了,女馆关门了,童年的玩伴要么跟随亲友逃去了省城,要么嫁往东莞或惠州。战乱之后,胭脂巷里无胭脂,咸鱼大街无咸鱼,唯那日头依旧从祠堂的那边升起,海风里仍带着咸腥味儿,石榴仍红红地挂在树上,风水塘里的浮萍依然绿汪汪地今日飘在塘东明日飘在塘西。母亲尚未从丧夫的悲痛中缓过来,成家的哥哥们偶尔去蚝船上帮忙,出嫁的玩伴总是传来一个又一个坏消息:金娥嫁了个盲人,连珠的男人腿有点跛,细金被公公打得鼻青脸肿,七娣被婆婆骂得狗血淋头。好在,香港的三哥不久在海鲜市场谋到一份较为稳定的账房工作。他托渔民捎信让母亲过去,说是将来一家人可一起经营海鲜。母亲想了想,却只答应去香港暂时住着,待时局好了仍会回咸鱼大街。看得出来,母亲舍不得胭脂巷里的两通祖屋。
母亲重返香港后,成家的两个哥哥一个住在草寮,另一个拖家带口住在渔船上,细姑独自住在胭脂巷。巷里这两通老屋说不上宽敞明亮,倒也好过一家人在香港睡过的天桥和大街。那些年里,无论芒花开了还是黄皮甜了,都有从东莞过来的媒婆坐在祠堂门口,伸长脖子打听谁家的闺女长成人了。可咸鱼大街一桩桩不幸的婚姻让细姑对成家之事早已厌倦。越来越多在战争和饥荒中失去男人的女人和吃不上饭的女孩子住进了铺头东的妹仔间里,她们用特有的方式在咸鱼大街上存活。但是,也有一些住在妹仔间里的女人因为生活艰辛要么去了香港要么改嫁,而那些渐渐成人的女孩子也往往难以找到更好的归宿。细姑在女馆读书识字,从胭脂巷去女馆得经过风水塘,风水塘南面是戏台和斋堂,无论是戏台上的角儿还是斋堂里那些整天穿着深色衣服不苟言笑头发梳得光光整整的姑婆,都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让书本上的知识在生活中找到了实证。斋堂里的姑婆有本地的,也有从东莞或顺德过来的,对细姑特别好,给她麻糖吃,教她针线活,教她如何用牛骨头梳子把头发打理得更加光顺漂亮。闲时,她们安详地坐在榕树下晒太阳,从不跟人吵嘴,从不跟鱼贩子讲价钱,从不被男人打骂,从未被威胁进猪笼沉水塘。她们会做消暑除湿的药汤,会在父母病痛时守在床前。她们年轻时被人称作斋姑,但如果想吃肉喝汤了也可以去咸鱼大街买回来饱餐一顿。这些斋姑和姑婆给细姑留下了深刻印象,让她对未来产生了无穷想象。她觉得斋堂才是她一生的向往。所以,七八岁起,她就把头发高高盘起。如果只看脸蛋,还真有些男孩的模样。村里人叫她细姑仔时,反倒有些自豪。她常常坐在女馆门前的老榕树下想,如果自己某天也能成为斋姑,终身不嫁,自梳起,不靠男人养活,一辈子留在父母身边该多好?母亲重返香港后,她就想,父亲不在了,哥哥们要过他们的日子,那自己也得有想要的生活。她把做自梳女的想法写信给母亲。母亲回信说:“我从小都尊重咸鱼大街的斋姑和姑婆,当年也有过类似的想法,不反对也不支持。”看着母亲的回信,细姑想,就算反对我也会进斋堂的,这胭脂巷里实在太闷了,下雨時湿淋淋的,天晴时热烘烘的,你看这巷尾的石榴花开得这么娇艳,红红的石榴静静地挂在树上,可到了晚上不也只有白云苍狗陪着么?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你看那巷口的祠堂里,上下近千年,连一张女人的画像都没有,找半天也找不到几个女人的名字。
二十岁一过,细姑便离开胭脂巷住进了斋堂。那巷尾的两间老屋,她偶尔会去打扫一下,去看看那石榴开花没有,果红了没有,石板上起青苔没有,芒草里生蘑菇没有,前井水满了没有,后井枯了没有。看完回到斋堂里她又想,本来嘛,那胭脂巷里的一切无论怎样似乎都与我无关了,可一闲下来我怎么还老想着去看看呢?
她在斋堂一住就是半个多世纪。无论她是斋姑还是姑婆,无论她上铁岗山修水库还是下蚝田打零工,无论她在台上演戏还是去哪家帮忙炸茶果,无论是先前卖蚝干的马脸满生爷还是后来做肠粉的房客化州佬,无论是从香港回来的大老板满生还是从湖南出来讨生活的刘小彩,见了她都细姑仔、细姑仔地叫。这大半个世纪里,多少山头平了?多少海湾不见了?多少人来来去去?多少房子建了又拆拆了又建?而自己回到胭脂巷又住了十来年,那拆戏台又建戏台的满生呢?那把胭脂巷的百年老牌子丢进垃圾桶的满生呢?每天早上吃过化州佬的肠粉,细姑便坐在祠堂门口的台阶上想这些事情。想着想着,她就看看对面的戏台和广场,看看风水塘里那被风吹散的日影。这塘水是越来越黑了,隔两天便有穿着橙色背心的老头子下去捞一些瓶瓶罐罐,有时也会捞上来几条黑乎乎胖嘟嘟的死塘虱,丢路上猫都不闻一下。
3
老戏台位于斋堂对面,呈半圆形。咸鱼大街做红白喜事或逢年过节,戏班子就来了,“叮叮当当”热闹好几天。开戏前,常有村里的青壮年舞狮助兴,庆吉祥,送祝福,望平安,求富贵,美好的心愿全都看得见。
那天中午,老戏台被推倒前,刘满生在龙眼树下转了几圈,突然“叭”地吐出烟头,亲自爬上龙眼树摘下“胭脂巷”的木牌子,“咣当”一声扔进垃圾桶。傍晚,他又指挥施工队在前井西侧立下“双井巷”的铁牌子。巷口巷尾两口井,这牌子一换,细姑看着不太顺眼,细细一想,倒也名副其实,毕竟这胭脂巷已多年不卖胭脂了。但是若干年后,她跟那些上了年纪的本地人一样,仍习惯把咸鱼大街老村里的这条两百来米长弯如半月的旧巷子称作胭脂巷。
老戏台被拆了,戏台上的场景仍历历在目。很小的时候,细姑就坐在斋堂前的榕树下看大戏,后来也上台演戏。
细姑是15岁那年离开女馆的,五年后便与妹仔间里的满生娘一起住进了斋堂。满生爹是得热病死的。满生娘进斋堂后,满生爷就不高兴了,有一次去横朗卖咸鱼顺带把满生也捎过去留在了表姐家,换得大洋三元,返回后请人在巷尾的石榴树下起了一口新井,人称后井。咸鱼大街多石井,水质大多甘甜,但后井的泉眼连着狗头岗,狗头岗连着伶仃洋,井水带点咸味不宜生饮,倒蛮适合磨肠粉。用后井里的水磨出的肠粉爽滑糯韧,自带蚝香,深受咸鱼大街七十二巷这些南来北往的人喜爱。很多人都用后井里的水做过肠粉,但做得最久最有味道的还是化州佬。化州佬租细姑家的房子,用满生家的井水,那些年还会付些水费给满生爷。胭脂巷口也有一井,是口老井,为明末清初一个老秀才因怀念一个女子所建,便取名胭脂井。后井建成后,大家便称胭脂井为前井。前井泉眼连着风水塘,随着塘水一年年浑浊,原本清澈甘甜的井水慢慢有了腥臭味儿。老戏台拆除后,前井里的水不再为人饮用,仅供外来务工人员洗衣洗脚。
细姑仍记得,那年刘满生回到咸鱼大街正好中午,恰逢化州佬在戏台前的空坝里摆喜酒。细姑原本不想去喝酒的,因为她打心里见不得化州佬的女人。但作为房东,人家又姑婆前姑婆后地叫得亲热,碍于面子便去了。化州佬的女人姓刘,嘴甜,生得标致,虽然很多老人家看不惯她的作风和打扮常在背后指指点点,但她却深得咸鱼大街的后生仔喜欢,所以到场贺喜的人竟也坐满了整个坝子,看上去十好几桌。化州佬会讲广府话,人虽来自外地,但村子里“刘”是大姓,似乎拿他做了上门女婿,也没人刻意阻拦他在坝子里搭棚子拜堂。就在化州佬揭开新娘子刘小彩的红盖头时,村口响起了一长串鞭炮声。一列长长的车队把风水塘围了小半圈。据说,那点炮之人便是刘满生。刘满生已离开胭脂巷几十年,早几年就回到了咸鱼大街办企业,平时却住在罗湖桥附近。
在婚礼现场,细姑还真没认出满生来。到了黄昏,她准备去胭脂巷看看黄瓜长成没有,却发现前井附近的龙眼树下站了一大圈人,还有两辆警车闪着灯,一问,才知是化州佬的新娘子刘小彩跟着刘满生跑了。
后来天就黑了,人群也散了,一些乡亲一边帮忙收拾坝子里的桌椅,一边有滋有味说着刘小彩和刘满生哪年哪月在哪儿相识,哪年哪月又一起去过美国和欧洲。细姑不爱听这些闲话,她只觉得胭脂巷里闹出这种事虽是常事,但那化州佬偏偏租了自己的房子,还让女人开门做起了生意,实在难为情。每次收完他们的房租,她都觉得有几只蟑螂在眼前爬来爬去。女人在外头惹出这些事端,你还扯开场子摆酒?现在好了,新娘子不见了,你说你造的什么孽?
到了半夜,细姑仍未入睡,她爬起来把满生娘叫到斋堂前的榕树下,想从她嘴里掏出些关于满生和小彩的事儿。满生娘静静地听着,摇摇头,又听细姑唠叨了一阵子,最后才说:“那满生怕是铁了心想跟小彩过日子,我觉得你不应该再把房子租给化州佬,到时有麻烦你会多说话。”细姑想想有些道理,说明天要是他回来了那两个月租金就不收了。满生娘说:“以满仔的脾气,那化州佬怕是回不来了,能回来也没这么快。”
谁知第二天一大早,化州佬居然回到了胭脂巷。他来到斋堂,给细姑一把港币,说是足够三年租金,让她把巷尾的房子留着,他要立马回老家学做肠粉,学会了再回胭脂巷。
后来细姑才知道,满生不仅给了化州佬港币,还帮他指了一条做肠粉的路,当然,这些都是刘小彩的安排。
4
旧历四月十六这天上午,跟往常一样,细姑吃过化州佬的肠粉,在风水塘边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来,想些旧事。每条巷子里的芒果、荔枝已挂满青涩的果儿,凤凰花一天比一天鲜艳,天气也慢慢炎热起来。坐了一两个时辰,她便去前井边的石桌旁看阿婆打纸牌,听她们讲家长里短,听着听着,那戏台前竟冒出了三部推土机和几辆小车。
咸鱼老街大部分祖屋将被拆掉的消息已在胭脂巷传说两三年了。大街小巷每道门上都被喷了歪歪斜斜的“拆”字。细姑上过十多年女馆,经干部们一再强调,相关政策基本能理解。作为咸鱼大街年纪最大却无儿无女的老人,许多不明事理的老街坊在关键时刻基本上会听她的。在咸鱼大街旧城改造这件事儿上,细姑率先在拆迁协议上签了名,看上去比村干部还积极。清晨吃肠粉时,她还特地问过化州佬:“啥时候搬走?搬哪里去?还卖肠粉不?”化州佬说:“原本打算搬去惠州,但后生仔出了事,刘小彩也住院了,他们家在惠州的房子被查封了,估计得等小彩出院后再打算。”细姑说:“那满生不是挺能耐的吗?怎么连儿子的房子都保不住呢?”化州佬说:“再能耐也有倒霉的时候呀,何况去年他们就撇清了关系,硬说我是刘小彩儿子的亲爹。当时我还挺开心的,到头来还是原配对我最好,白白送一个儿子给我,哪晓得他们都自身难保了。”
推土机一进入广场,围在肠粉摊前的人便散了。细姑见一个黑黑胖胖戴着安全帽的后生仔很像当年爬上龙眼树摘下“胭脂巷”牌子的刘满生,上前一招呼人家又说不是。她站在广场中央,看着满生当年推掉斋堂建起来的“满生酒楼”,再看看这即将拆掉的新戏台,觉得满生当年为咸鱼街做过不少实事。关于斋堂的历史,大部分人都听说过,它原本是祖上三房公的祖屋。到了刘氏第十七代,三房公那一脉断了子嗣,长姑为尽孝终生自梳未嫁,后改祖屋为斋堂供咸鱼大街的姑婆们栖身,其后便世代传承不曾它用。细姑入住斋堂头一年,主事者被一日本人害死,此后斋堂无主,数十年来为附近二三十位自梳女免费使用。新中国成立后,咸鱼大街的斋姑斋婆有减无增,斋堂无人修缮,一日日破旧。满生一纸请示递至村委,大家连夜开会,最后决定拆除斋堂,并给尚在人世的几位斋婆各补助五万元钱让她们回家或投靠亲友。细姑是姑婆中年纪最小的,拆斋堂那年已七十有余。她重回胭脂巷一住又是十来年,全村人都盼着她百岁之际大张旗鼓热闹一下,既要邀请全世界最好的剧团在戏台上连演百场,还要在广场上舞狮十日。
可就在离她百年大寿的第817天,推土机终于进村了。
她站在风水塘边,看着满生新建的戏台即将变成一堆废物,想着这化州佬收拾完摊子还得去医院看望刘小彩,觉得自己总算到了离开胭脂巷住进老年公寓的这一天了。
老年公寓位于村委统建楼,对望社康中心。每天十一点左右,细姑都会去社康中心量量血压。她一直觉得自己身板不错,哪像那化州佬成天咳咳吐吐的。化州佬做肠粉前在工地和工厂干过,他抽烟和咳嗽一样,似乎是从胎中带来的。他第一次把刘小彩领进胭脂巷时,居然咳嗽着递了一支烟给细姑。细姑不抽烟,也有些讨厌抽烟的人,却对他的这一举动有了好感,觉得这后生仔醒目,逢人懂得敬烟。那时刘小彩黑黑瘦瘦的,但能看出是块美人坯子。当时她跟化州佬一样穿着深蓝色工衣,手里端着一盒炒米粉。起初他们同住在胭脂巷最尾端那通屋子里。大概半年后,细姑自己住的这通租户刚搬走,那刘小彩就提着一桶生蚝去斋堂找到细姑,把它租了下来。租下两通房子后,刘小彩就不去工厂上班了,买来蒸笼蒸小笼包去工业区门口卖。她早上卖包子,其余时间就睡在胭脂巷里,睡醒了就细细打扮一番,然后坐在石榴树下,有时也去咸鱼大街转转。慢慢的,进出胭脂巷的男人多了起来,咸鱼大街七十二条巷子的房价也涨了起来,住在这些老房子里的年轻女孩也多了起来,胭脂巷里便真有人开了一家卖胭脂的化妆品店。
后来听满生娘讲,那刘小彩跟着满生享了好几年福,有一次还在隔壁镇见到她在工地上指挥三十多人干活呢。细姑很少离开咸鱼大街,所有关于刘小彩的故事都是从胭脂巷里听来的。当然,后来人们就不怎么提她了,讲的更多的是刘满生,说满生仔在哪儿又接了几个工地,在哪儿又开了一间公司,在哪个酒店又请大家去喝酒了,不是添丁就是娶媳妇。细姑相信,这些传言化州佬也是听过的,他却仍旧抽自己的水烟咳自己的嗽,漫不经心地磨着肠粉,一副天塌下来也会给他留一个出口的样子。
但这一次,推土机是真的开进来了,“吧嗒吧嗒”冒着黑烟。或许明天这个时候,戏台和“满生酒楼”就只剩下一堆废渣了。旧历四月的日头有些毒了,细姑在风水塘边转了整上午,竟然忘了去量血压。
龙眼树下打牌的老人早已散去,每条巷子里都有人不停地朝村外搬行李。细姑来到祠堂门口,想问问他们搬去哪儿,可他们就是不肯停下脚步看她一眼。祠堂大门左边的门神,不知被哪个调皮的孩子扯破了,细姑伸手按按,那门神在风里又“飞”了起来。这时,化州佬提着水烟筒过来了。他从包里摸出一叠钱说:“屋里没啥值钱的,都是些破玩意,到时有破烂佬来收,这三百块钱,请姑婆收了,算是水电费,另外的是这三个月的房租。”细姑没接他的钱,反倒从怀里摸出三百块钱给他,然后说:“钱你都留着,我走不动了,帮我买些东西看看小彩,买些她喜欢吃的,她刚住进胭脂巷时很喜欢吃黄皮,那时黄皮还没黄透呢,酸得要命。我就想啊,她可能是怀上了。几十年过去了,我一直没问你,那孩子怎么就没生下来呢?”
化州佬笑了笑,点上水烟说:“流产了。我呀,早知道自己没能耐,就不该祸害人家。”
“那你们以后去哪儿呢?”细姑问。
“我本来想回化州的,可她想回湖南,回湖南得去市里买房子,她这么一病哪里还有钱买房子?只能租个房子继续卖肠粉。”
“湖南人爱吃肠粉吗?”细姑又问。
“爱吃,今年春节我去那边看过,我还听人家说,现在外省很多地方都有人喜欢吃肠粉,因为他们在广东生活过。”化州佬吸完一锅烟,接过细姑的钱,咳嗽几声,那熟悉的背影便从村口消失了。
细姑站在祠堂台阶上,朝四周看了看,村子里空荡荡的,偶有几只鸟儿从祠堂天井上空飞过。正午了,那三个开推土机的家伙也饿了,都去了咸鱼大街,而村子里的外乡人全搬走了,连一只猫狗都没见到。
“我的黑猫呢?”细姑扶着门框,想起家里的黑貓该吃午饭了,“咪咪咪咪”唤两声。黑猫似乎从未离开过细姑,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瞄瞄”叫几声,围着她转两圈就在天井里消失了。
细姑来到天井里,看看列祖列宗的牌位,然后望着天。天仍是那么蓝,那么方方正正,像一只被风吹胀的大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