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永祥
1
被漫天云彩,还有那些撩人的风儿折磨了大半天的夕阳,嫩嫩的像一枚蛋黄,眼瞅着慢悠悠地往西边山峦滑落。连绵的山峦渐次模糊,朦胧间成了一锅吐着热气的窝窝头,齐齐地托举不住落意坚决的蛋黄……远远望去,那热气红紫红紫的,浅浅地弥漫开来,一个劲儿涌了过来,齐齐地注入眼前的这杯老酒,嗞的一声,钻进了欧阳奋国的胸膛……
呀,怎么啦?怎么又是日本鬼子开着火车,一个晃眼的空儿,就打到老子家门口来了?那是谁?还能有谁,是咱爹咱妈。父亲欧阳忠操起猎枪,母亲胡枣花拎着棒槌猫着腰,跟在父亲后面,趴在铁轨上瞄准射击。
那根红红的棒槌,怎么还能射击?那又不是一杆枪,连一颗手榴弹也不是嘛……姆妈,我的亲娘,您老人家当年,好可爱啊。眼前这么一晃的当儿,欧阳奋国居然笑得前仰后合,只是身边谁都不在,除了近在眼前的风,就是远在天边的那枚夕阳。想起来了,这一阵子,有好些天了,欧阳奋国老是恍惚,一恍惚就喝上几杯;一喝酒就想起棒槌,半个世纪前的那根红红的棒槌。
咦,母亲的脸,怎么还是这么水嫩嫩的,这不是变成了女儿的脸啦?母亲哪去了?有时候看到女儿的那张脸,就像是从母亲那张脸模子上揭下来的一样。只是女儿欧阳芬芳20岁出头了,除了模样长得像以外,其他就不好说了,言谈举止及干事敬业等方面都不及母亲的万分之一,这可愁坏人呢。
欧阳芬芳大专毕业就没地方去了。这样的毕业其实就等于失业,成天家里蹲着,从早到晚打游戏,偶尔心血来潮写一些看不懂的小诗。欧阳奋国能不急嘛?时不时提着棒槌在女儿面前晃一晃,耍一耍,有點像他们这个地方的那个神汉王不二跳大神时,时不时的来一段“凌波微步”。
妻子薛如是天天在家唠叨,“这可怎么搞啊?玩物丧志啊,咱们家祖上,光荣啊,自豪呢。”欧阳芬芳心生反感,但就是一个不言语,她想逃离父亲的棒槌与母亲的唠叨,特别是眼下单调贫乏的生活。可是天地之大,她也壮起胆子屡败屡战过,考试、面试一次次的都没了下文,鼻子上碰的灰都能刮下一层了,“我也有一腔热血,绝对不输爷爷奶奶。可是你们也不想想,现在什么年代了?头脑风暴时代,靠一腔热血、四肢发达的年代一去不复返了。”
“那时候我们是没有读过书,可不代表没有文化,就是一个抗日,那也要智慧谋略,要不然,小日本武装到了牙齿,我们怎么能打赢?”欧阳奋国急了,“年轻轻的窝在家里算什么,必须出去打拼!你要时刻想着,你根正苗红,做事光明磊落。要是能在县城生存半年……”
欧阳芬芳趁早掐断了父亲的话:“我早就能独立生活了。”
“那你出去,证明自己。”
欧阳芬芳眼泪汪汪了,“我就不想出去!”
“不出去不行!”伴随的是桌子上的一声闷响。
欧阳芬芳疑惑不解道:“这个家在你们手里已经很光荣了,你们到底还要怎样?”
“你还知道这个家光荣?这份光荣迟早会毁在你手里。”
欧阳芬芳能不委屈么?小时候跟在爷爷后面,像挂只小铜铃似的,突然不知是谁出了个主意,齐齐地下汊河游泳,一回头,吩咐她看衣服不要走开。眼看着爷爷们一下河,一个个活溜溜的,眼睛一扫的空儿就游得远远的。欧阳芬芳看得清的,只剩下水边的一棵芦苇,突然有了灵动。原来,是一只红蜻蜓栖在顶头。好漂亮的红蜻蜓啊,似乎在向她招手。小欧阳芬芳跑过去,想与这只红蜻蜓握握手,哪知道脚下一滑,半个身子一下子陷进河滩,那只红蜻蜓像一道彩虹,说没就没了。河水一下子裹进来,身子骨像戳进来无数根的小刺,一吸气就呛进去一口水。手脚乱划,魂都喊出嗓子眼了……幸亏爷爷及时托起,不然早蒙圈了。
似乎又感觉到了爷爷的大手,像在背后推了一掌。她看看身后,没人。眼前是父亲有点驼背的身影,渐渐模糊得有点不真切了。
那就出去,逃离得远远的。
欧阳芬芳应聘到淝城宾馆上班,也是放下身段骑驴找马,比在家受两位老人家言语虐待好。临行前,薛如是唠唠叨叨,欧阳奋国默不作声,一匹红布把一根灰不溜秋的棒槌包裹实了,这才交代说:“收好,咱家祖传的,避邪。”
欧阳芬芳说:“我不要,又老又丑。”
欧阳奋国说:“这是传家宝,一定要带上。”
薛如是连忙打圆场说:“这个棒槌啊,可是有来头的——”
欧阳芬芳不耐烦了,“好了,我收下就是了。”
欧阳芬芳真怕母亲一说起来这个棒槌,没完没了。还有父亲偶尔在旁边做的全面补充,就像学校食堂天天吃的大白菜一样腻味死了。
半夜里,欧阳芬芳悄悄把棒槌取出来藏在家里的隐秘处,心想,等我走了,你们就是找到了,那也晚了。可是第二天坐上车,半道上一打开包,发现那个讨厌的棒槌无声无息地藏在包里。这根棒槌满身裂痕,比牛屎粑粑还难看,脱皮掉肉的地方更显狰狞,要是多看一眼,都感觉到此次出行必定窝囊至极。
淝城宾馆里几乎是清一色的女服务员,一个比一个赛着漂亮。这家宾馆可真是个热闹地方,仿佛整个县城的春天都藏在这里,各路英雄豪杰和多彩摇曳纷至沓来,聚集又散开。欧阳芬芳上班没多久,各路型号的男人搭讪自然尾随而来。几天下来,她的美貌和冷漠颠覆了淝城宾馆乃至小县城的庸常思维,那些意识流一样的诗在当地著名民刊《秋分》上频频发表,令人高山仰止。年轻男人都在疯传欧阳芬芳是集才华与美貌于一身的大美女,这让嫉妒死了的同事小大姐们看不下去了,于是,她们自然而然地形成了统一战线:这个不懂事的丫头,就是个另类。
欧阳芬芳依然我行我素,不加任何人的微信,照常漂亮打扮,照常冷漠拒绝!
可是,一个叫李老三的人,没想到还真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拒绝掉的。
记不清连续多少天了,其实心里也懒得记着这些。每天都有不速之客上门拥堵,一般的套路,拿着一大束999朵鲜艳欲滴的玫瑰静候在门口。还没等这束含情脉脉的玫瑰脸上起了皱纹,又一束带着露水的999朵玫瑰就前来接班了。
李老三自诩的得意之作,居然一次次遭遇冷脸,淝城宾馆美女小大姐们可彻底不干了,她们有的人其实就想嫁给钻石李老三。于是,她们天天打扮得花枝招展,但人家正眼都不瞧一下。
欧阳芬芳是何许人也?
某天上班,看到欧阳芬芳来了,有几个女同事呼啦一下围上来:“你……不就是个服务员吗?”
“再漂亮也不管用!有什么资格挑三拣四的?”
“臉蛋身材再好,过几年就变样了!”
……
欧阳芬芳自然懒得理睬这些。她想起了父亲酒后絮叨的家常,有次说的是他小时候放鸭子的往事。父亲说的是那一年,他们家养的那五只鸭子,眼看着就要出老毛了。老毛要盖住腰身的时候,鸭子最需要食物,最活泼好动,到处找吃的。村民小组稻谷场上的草堆四周,落下少许的瘪稻,散落在草堆里,或是挂在秸秆上,被鸡鸭鹅们梳理过一遍又一遍,那些草垛是耕牛过冬的口粮,假如被鸡鸭鹅们啄得坑坑洼洼,草堆迟早会倒下来的。
于是,也算是迫不得已,小组长发出最后通牒:这里,真的要下毒药了。
一不留神,欧阳奋国家的五只鸭子中了毒,听说喝盐水可以让鸭子解毒,急得欧阳奋国搞了一大盆盐水拌稻谷。一夜之间,鸭子还是死翘翘。过个肥年的希望没了,家人失望的脸色要萦绕好几个月。欧阳奋国要去小组长家的鸡笼边下毒,想一报还一报。欧阳忠似乎看出了端倪,说:“你管好你自己的鸭子了吗?关键还是你自己的错。记住,人不能犯两次同样的错误。这在打日本鬼子的时候,那可是一次错误都不能犯,你不知道哪次是致命的。”
一连几天,大路朝天欧阳芬芳各走一边。一天晚上,钻石李老三跑到欧阳芬芳房间,被她一个棒槌撵了出来。自从吃了棒槌,这家伙似乎越发爱她了,觉得越难得到的就越金贵无比。
一天早上,与欧阳芬芳住在一起的一个姐妹带来消息,说欧阳芬芳一大早卷铺盖走人了。
欧阳芬芳有这么好的前途,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薛如是思念女儿的方式,眼下只剩下没完没了的哭泣;只是她的哭泣,似乎成了发令枪似的,欧阳奋国手里的酒杯,就是这只枪管里射出的子弹。其实,她也知道,这种哭泣改变不了什么,私底下她也想起打电话,可又觉得欧阳奋国说的有理,“心痛个啥?她要是熬不住想家了,会自己打过来。”
这句说的轻巧,但是一端酒杯,欧阳奋国就想起了自己被母亲逼出来闯世界的事。这么说,女儿如今被自己逼出去打工,与当年自己的经历倒也有几分相似。难道,真可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往事如河水流淌,一扯起来,就是河的那端,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那是诗歌如同荒草共同疯长的年代,初三的中考失落,面临务农和复读的选择,以及背负着家人“农转非”的希望……欧阳奋国算是孤注一掷了,天天锁在家里憋诗。眼看着开学好多天了,他一个大活人既然不想复读,那就得出门在外找口食吃。离开家门的那段路,父子俩走走停停,路上的蚂蚁都被他俩踩得绝了种,转身的当儿,父亲憋不住了,这才说了句:“讨生活,人要老实,实在混不下去了,就把我们家的名号报上,或许还能讨到一口饭吃。”
欧阳奋国无奈地点点头,内心却摇摆不定。
“要是在外面干了一点儿为非作歹的事,辱没了这个家,就不要回来了!”
“这是高压线,决不能碰!”身后这突然的女高音,是母亲,一直跟在身后不声不响的胡枣花,泪水咸咸地洒了一路。
欧阳奋国一头扎进县城,任凭身后的母亲如何哭喊,硬硬的身子却是直直地走得匆忙,一次也没有转过来。
县城这么大,却没有自己的家。开了天眼的那份新鲜劲,说没就没了,吃饭和生计问题成了大事,县城哪里都好,可是自己怎么活下来,这是天理。简单地凑合一下肚皮,是每天必须面对的,接下来的忧愁,那就是得赶紧找工作。通常一个下午的碰壁,晚上只能找家小旅馆大通铺,5毛钱一晚,便宜倒是便宜,只是和十几个人睡在一起,别扭、不安全、窝囊、乱糟糟的,无法安睡。
晚上睡不好,白天自然精神萎靡不振,即使迎面有人拍了拍肩膀,喊了声他的名字,好半天硬是认不出那人是谁,心里还是让人家吓了一大跳。“你小子,连我都不认识了,这才……多长时间啊?”直到那人报出名字,欧阳奋国的脑子“嗡”的一声,似乎天地塌了半截,胸膛里想喊出一种叫诗的句子,剩下的那半句卡在嗓子眼里,好半天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哪里知道,大街上遇到的这个贵人,居然是这些年来一直追随的诗歌偶像,自己当年的学长。
当年的那种盲从,一旦被点燃之后,整个人都是迷迷糊糊的。跟在学长后面,七拐八绕地钻进了一家诗社。那能叫房间么?就像是给动物垒的窝棚。学长向两位算是编辑的男人介绍,说:“新来的,帮忙干活,没有工资、发表了也没有稿费,不包吃住,纯粹是志愿者。”
欧阳奋国看看破烂不堪的编辑部,只有一间屋,屋里摆着两张桌面多处破损的桌子,墙角堆着老高的旧报纸。旁边有个大纸箱,敞着口,里面放着黢黑而杂乱的被子。
“这里……不会……还有人住吧?”
一个编辑有点不好意思,说:“我常常从乡下赶来,晚上回不去就对付一晚上,两张桌子并在一起就是床,被子垫一半盖一半,你要是真没地方去,就让你住,我晚上回去,实在不行,我俩就挤一晚上……反正,白天里多累点,一倒脚,一宿就没了。”
天黑了,屋子空了,倒也显得宽敞。那个装有被子的蛇皮袋,还有一只黄书包,自己的家当就这么些。挂到墙上的黄书包,突然间变得大了许多,里面装着书、笔、本子,还有换洗衣服,外面坠着一大一小两只茶缸,小的刷牙,大的成了饭碗。一阵风吹来,大茶缸小茶缸叮当作响,常常在半夜里把欧阳奋国吓一跳。原来,窗户破洞很大,迎面透过的风有种稻花的香味。
欧阳奋国翻身坐起,好长一段时间也睡不实。哦,家里差不多该开镰了吧?
这家由几个诗友拼凑的诗社,只是个临时搭伙。平时只是拆信件、阅读县内外诗歌爱好者邮寄来的诗歌,再加上他们自己的诗作,差不多够排一张四版小报,送到一家小印刷厂就算交差。印出来的成品除了邮寄作者,剩下的就拿到商场、车站、学校、电影院等人员密集的地方去散发;多年之后,没想到这家自生自灭的诗报,还真点燃了早年几位诗友的创作热情,有的还从这里走到了外面,成了全国著名诗人。
这家小报的生存方式,就是刊登小广告。拉广告的小报主编是小城印刷厂的待业青年,平时带着欧阳奋国散发报纸,顺便到一些小食品加工厂、小服装厂联络感情。有时广告拉不到,但生活还要继续。主编和欧阳奋国走街串巷,看到家家户户秋冬季里晒的那些咸货,在不高的二楼或三楼上半高不高地悬挂着,那一串串香肠、咸鸭、咸鸡、腊肉诱人的嫩黄色与滴油的芬芳,在他们的喉咙底部发出轰隆轟隆的声响,那是他们咽下的一股又一股口水。
主编说:“人间美味啊,××的诗,你怎么不解馋啊?”
一天晚上,主编一声吩咐,几个诗人拿着蛇皮口袋喊欧阳奋国出去,意思是去外面打点牙祭。欧阳奋国摸着红布包着的棒槌,一时没个主意。诗人们急了,说:“不就是去老乡的菜地,好歹借点蔬菜么;这要是诗人们碰在一起,讨杯酒喝也没什么嘛。”欧阳奋国的手指触碰到了棒槌,有点生疼,脸上写满了有点近似扭曲的皱纹。有人过来,似乎是求情似的,也像是鼓动他,说:“偶尔垫补一下,缪斯女神也会支持的。”
那晚的蔬菜大宴,欧阳奋国独自外出溜达,心里复盘的是父亲欧阳忠的那一番话。第二次,诗社一半的人马再度出手时,有一个人被扭送进了派出所,虽然不是大事,但是要交罚款,还要有人保释。钱虽说凑够了,却一时找不到人担保,欧阳奋国的心突然软了,面对一个年长的警察,他红着脸,报出父亲的大名。
“你……是欧阳忠什么人?”
欧阳奋国脸红脖子粗地说:“我是他儿子。”
老警察一喜说:“那你家有个棒槌?”
“嗯,当然知道。”
老警察说:“就是就是,那只棒槌,如雷贯耳,比你老爹的神枪手名号还响。”
欧阳奋国有了些惭愧,说:“倒是听家父偶尔说一下。”
老警察呵呵地笑了,只是笑声还没有撑开,就突然收了,说:“以后记住,再没钱也不能偷!”
眼看这期广告黄了,主编提出一人凑一点钱印出来,再去拉广告。欧阳奋国看穿了,这个文学编辑没啥奔头,到头来自己早晚会连裤子都押进典当行,还谈什么文学?必须要找一份能糊住嘴巴的工作。看着他背起黄书包拎着蛇皮袋出了屋,其他几个人默默看着他,一句道别的话语都没有,空气中只剩下书包带子上一大一小的茶缸撞出有节奏的声响,渐行渐弱。
已经是第七天了,县城的几条大街小巷上,只有能进的门,他都一一敲过了,眼看连住一晚小旅社的钱也没有了,只能流落街头的他,在风中摇摇晃晃。听到几个晚归的路人,说起一个叫定光的名字,他想起来了,那是一座寺庙,在县城东郊,相传这里几百年前有个香火鼎盛的大寺叫定光寺,残缺的碑文还在述说着逝去的荣光。
如今,那里会不会有一个普度众生的神灵能够庇护我一下么?
2
对着夕阳喝酒,似乎成了欧阳奋国近年养成的习惯。只是面对着夕阳,杯子一端就喝多了。一喝多了,仿佛就看穿了来时的路,经常念叨过去的事情。
这次,他看到了母亲。胡枣花的笑脸,一点也不像枣花那么细微微的,倒像宽阔泛滥的向日葵,大大的脸盘上的每一粒子儿,都顶着一朵小小的喜悦,与阳光一起赛着灿烂。此时,她蹲在傍晚的小溪边捶衣服,残阳如血,衣服上的残血被一捶一砸地压榨出来,一缕一缕的血沫随着溪水流走,血丝似有似无地流向天边的晚霞,开出一簇簇美丽的花。不远处的铁轨两边就是战场,到处都是尸体,到处弥漫着火药味,一列印着膏药旗的火车翻倒在路边,一缕缕硝烟举起,一弯一曲地往天上盘旋。宁静得有点让人害怕的铁轨,发出阴森的光亮,许多狰狞的鬼魅与不屈的灵魂纠缠在一起,仿佛这些死去的灵魂,是那一股股袅袅向上的硝烟之根,那一缕缕硝烟到了半高这才慢慢散开……母亲挥舞着棒槌,婉转的捶衣声一下一下,仿佛成了这世上唯一的声响,那是最慈悲的安魂曲么?渐渐地,血衣染红小溪,连同天边红红的天地。
忽然,还没有等到他想看清楚母亲的脸,眼帘里充盈着的却是欧阳芬芳的脸,仿佛述说着什么心事。
欧阳芬芳忽然觉得夏家好还是不错的,两人青梅竹马,他一直深爱着自己,虽然识字不多,靠身板与土地较劲吃饭,但是感觉还蛮般配的。
夏家有四间草屋,几个弟兄都是半大小伙子,辍学在家务农,个个精力充沛,活泼好动,这几间屋实在不够他们折腾。农闲时,在家一玩耍就吵嘴打架,有时候他们不分早晚忽然一下跑到欧阳芬芳的卧室去找东西,从不敲门,直接把没有插闩只能用椅子挡着的门推开,搞得欧阳芬芳一惊一乍的。
欧阳芬芳生下女儿小云宝刚满月,为了清静,就搬到偏房居住了。偏房就是后院二排的四间小屋最东边的一间,与鸡窝、厕所、猪圈相连。虽然气味不好,但是清静多了。只是草屋过于破败,夏家好整理了几天。一双手再有本事,一分钱也难倒英雄汉。比如屋顶上的稻草腐烂,墙体有点儿走形,墙缝大,欧阳芬芳倒无所谓,感觉眼下就是一个烂窝,但也很温馨。欧阳奋国和薛如是来过,他们没有说什么,只是悲哀地摇摇头走了。
一天夜里,暴雨大作,屋上的漏雨滴滴答答。夏家好赶紧下地寻找脸盆,一处、二处……七八处,脸盆不够,只好用茶缸和碗来接水,满了再倒掉。一晚上,外面大下,家里小下,听着此起彼伏的叮咚声,眼前却成了曾经没完没了的玫瑰花,看着夏家好跑来跑去劳碌的样子,以及满屋破败不堪的场景,欧阳芬芳感到自己怎么这么快就凋谢了?
“好歹一个大男人,窝在家里,算什么能耐,有种出去打工!”欧阳芬芳第一次和老公公杠上了。
“不行。夏家好是家里的老大,能抵一个半劳力,他走了,一家的田怎么做?你家田里的活,谁去帮一把?”婆婆显然也是不会同意的,可是村里好多小伙子都到南方打工去了,那里钱好挣,比在家做田强多了。
若不让他出去打工,这个家十年二十年也翻不了身,还是住这个破破烂烂的茅草屋。
“我也想啊,你看这些公鸡头子,一个比一个高,过几年都要成家立业,我的皮要脱一层。老大要是不帮我带着管着,我怕他们学坏了,那就不好办了。”
“我不管,夏家好不去打工,这个家就一辈子不能翻身,叫我和小云宝怎么生活啊!我还不如回娘家算了。”
“别,别,别!容我们合计合计。”婆婆一听说媳妇要回娘家,连忙打圆场。夏家好一直不吱声,只顾闷头抽烟。
三天后,夏家好联系上原来的广州老板,老板很欣赏夏家好人靠谱,就满口答应他回来上班。第四天夏家好依依不舍地赶回广州,那种离别虽说有些悲壮,欧阳芬芳倒是有点喜滋滋的,感觉幸福生活离自己不远了。她早打算好了,夏家好挣钱了,她要把小屋翻修一新,再给小云宝添这买那……
夏家好去一个月,没有打钱来家,电话里说,公司要扣一个月押金,第二个月拿了工资,还要置办生活必需品。夏家好父亲这时插话了:“打工的钱,得一分不剩地打给我!”
一旁听到这话,欧阳芬芳能不火么?“夏家好是我男人,他出去打工挣钱,为什么全部给你?”
公爹一翻脸,脸就成了猴子屁股:“我们夏家,是个大家庭,你们是老大,得帮着把这些弟兄都成家立业了,才能想到你的小家。”
欧阳芬芳冷笑一下,说:“他们是你儿子,谁生的谁抱着。”
“不行!翅膀硬了不是?分家,门都没有!”
那几个愣头青,个个怒目圆睁,婆婆也是一脸木瓜相,欧阳芬芳心里窝囊透了,好不容易挨到天亮,便带着孩子悄悄回了娘家。
哪里想到呢,母亲手上的棒槌,还有父亲一脸的埋怨,实在是憋不住了,把孩子往床上一扔,便没完没了地哭起来。
终于醒了,原来是一场梦,梦里都是些不速之客。欧阳芬芳不知身在何处,感觉躺在床上,摸摸脸,还有泪。
到底是真实的还是在做梦?欧阳芬芳还在迷糊。过了一阵,终于意识到自己从梦中醒来,之前的一切琐碎烦心的生活都是梦,欧阳芬芳突然感觉好幸福啊!
一阵幸福过后,感觉自己深陷在无边的孤独中,独自睡在一个狭小的陌生的房间里,窗外清冷的月光,万籁俱寂,没有一点声响,仿佛整个世界只有自己的心还是活的,其他都不存在了。
欧阳芬芳忽然想家了,想妈妈,想爸爸,想睡老家的那张与诗歌共舞夜晚的小床。
3
夕阳像猴子屁股一样滑稽,还对他时不时地挤眉弄眼,一闪眼还跌落到了欧阳奋国面前的那只酒杯里。酒液燃烧着,他看到了母亲举着那根红棒槌匆匆地走过山岗,周围是诡异的乌云翻滚,似乎有许多妖魔鬼怪,但能感觉到它们怕得要命。本村刘氏祠堂有几百年历史,雕梁画栋精美而高贵,就连方格门窗都是精心制作的,是方圆百里的好建筑,更奇特的是二进院里有两株牡丹王。平时,刘姓族人是不准外人随便进去玩耍的。可是,今天偏偏有一群年轻人,如一只只蚂蚱般起跳了进来,眼看着他们捅破了大门,把祠堂内供奉的牌位打烂,几个阻拦的刘氏族人也成了他们练手的靶子。也就是这个当儿,忽听得一声折断竹片般的怒吼,是举着那只油漆过的红红棒槌的母亲,一脸的气焰高涨。眼瞅着那些年轻人躲的躲藏的藏呈鸟兽状……
还是在那半杯燃烧的酒液里,浮现的是自己早年的影子,那是少年时期的欧阳奋国,在定光寺前走投无路伤感流泪。眼前车水马龙与他无关,只有一队小驴拉小板车经过的声音在他脚下停住了,嘚嘚……
“哪来的小伢子,迷路了吧,哭啥呢?”一位大妈模样的,递过来一声。
欧阳奋国抬起头,与那辆拉板车对峙。板车差不多一个样,拉着红色土砖,码得整齐,只是每头小毛驴不一样,赶毛驴的人也不一样,有男有女,像是半个生产队出工时的模样。
只能去那家砖瓦厂干苦力去了,还能有什么选择?小驴拉板车一到,一只大钢筋夹子夹住五块砖,一下一下放到车上,码得整整齐齐。这得有好长的一把手劲啊?一趟下来,汗珠子一颗颗地从皮肤里往外冒,恨不得穿透那身破衣服,难受死了。干了两天,满手都是泡,晚上,把熟透了的泡一个一个刺破,把里面的黄水放出来。第二天干活,尽量避免那个地方用力,可是偏偏那个地方要出力,一疼一忍一让,五块砖没夹紧掉了下来,差一点儿把脚砸了。
那就夹4块,干一会儿,还不行。
那就夹3块。
一些赶车的人路过,嘲笑成了常态:“行不行啊?别打肿脸充胖子,牙齿打断了和血吐,实在不行,干脆歇菜。”
歐阳奋国咬着牙,话语那是不能喷射出来的,心里想的是拼死命也要撑上一个月,时间一到,拿到工钱就闪人,混到这种地步,再谈尊严和体面,是何其难啊。再说,自己确实不是干这个活的料,看来自己还得回去好好读书,考上中专,体面地工作,这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
那一刻,欧阳奋国忽然想家了,不知道父母亲可来县城找过他,假如来了,上天入地找不到一个影子,他们会急疯的。可是家里没有电话,大队部有,只是他还不知道号码,再说这里也没有电话,厂长那里有,但是他不敢进去。
费了半天心思,他想起来,不是有那位老大妈么?那些天还关照过他,只是自己成天累倒了就睡,睡醒了就累,把这位好心人忘记了。老大妈守寡多年,一人把儿子拉扯大,今年儿子刚结婚,媳妇就吵着要分家,她一人出来到砖瓦厂干活,图个清静。欧阳奋国和她住在小窝棚里,中间只隔着布帘子。老大妈常常讲一些自己人生的坎坷经历,结局的一句感叹,每次都少不掉的。
老大妈,黄土快要埋住脖子的人了,人家活了大半辈子,什么还看不明白?自尊重要,关键是如何赢得自尊?欧阳奋国想的有些透彻了,那就是趁早回家读书,一切从头再来。
欧阳芬芳没钱了,一个角子儿都没有。饿了大半天,实在扛不下去,决定步行回家,100里路,只要能坚持,一天下来,早晚也能走到家门。就这样如此回家心有不甘,可是有什么法子呢,自己找了无数家企业,不是高不成就是低不就,要么有前途的公司不要自己,要么在没有前途的公司里混太委屈了自己,天地之大就是没有容身之地。如此的折腾只能越沮丧越感觉自己一事无成。走了一天一夜,饿得实在走不动了,幸好一个好心大爷给了两碗粥,她才能继续走下去。
一回到家,看不到欧阳奋国有什么样的表情,说起来还是父亲,见到女儿在外面漂泊了这么多天,骨架都抖散了,结果也不上来问问受了哪些委屈,劈头盖脸关心的却是那根丑八怪一样的棒槌。
欧阳芬芳找遍了行李包,真的不知什么时候丢掉了。
欧阳奋国咆哮起来:“赶紧去找,什么时候找到,什么时候回来!”
“那是你的命,还是啥?一根破木头,比你女儿的命还重要么?”欧阳芬芳瘫在地上号啕大哭,“我都饿成这样,你还这么逼我,有你这样的爹么?!”
好在,薛如是赶过来了,却怎么也拉不住欧阳奋国,这个如同接上了电源转个不停的老家伙,就是一匹咆哮的马达。看着一对哭泣中的母女,欧阳奋国的一双手抖个不停,哆哆嗦嗦地坐在门槛上,半天才说出了一句:“孩子,你要记住,人在困难的时候,命没了也不算什么,有些东西,还真的不能丢。”
找了两天,还是找不到,欧阳芬芳终于绝望了。蜷缩在一个草堆旁,除了痛哭,她还有什么办法呢?大不了再次流浪远走他乡,可又能去哪里呢?这时,高中班主任蔡老师来了电话,请她到梁园镇中心小学,帮他代课。
面对欧阳芬芳的询问,蔡老师解释说:“这些年农村孩子少了,随着城镇化发展,农村孩子都到县城读书去了,许多乡村中学与小学合并,梁园中学也不例外,老师大多都调走了,一些当地老师就留下来教小学。”
“那为什么叫我代课呢?”蔡老师又解释说:“我腰椎不好,要住院治疗,正好知道你在师范学院读书时学的是汉语言文学专业,语文底子好,就推荐你帮忙代课几个月。”
欧阳奋国打电话来问棒槌的事,欧阳芬芳说找到了。欧阳奋国要她发个视频看看,欧阳芬芳说现在不方便,等一会儿再说。挂了电话,欧阳芬芳费着脑子想着补救办法,她在梁园周围的村庄向一些老人打听哪家有棒槌,半天下来,终于在一个老奶奶那里寻到了一根棒槌,虽然比自家的稍微好看一些,但足可以假乱真。她用红布包裹,只露出一个头,和父亲视频了几十秒,借口还要到梁园小学去报到就终止了连线。
上班第一天,欧阳芬芳差一点和看门的朱老师吵起来。朱老师不让欧阳芬芳进大门,他说欧阳芬芳的穿着有点儿前卫,必须回家换身衣服才允许进学校上课。欧阳芬芳心想,我这衣服怎么了,不就是裙子有点儿短吗,你一个看门老头,有什么权利,还能管到我穿衣服?
朱老师近60岁,要退休了,拥有数学系、物理系双料大学文凭,可惜学生们听不懂他的课,于是学生私下就称呼他为“朱不懂”。朱老师只好在学校看门打铃,不过打铃很称职很专业,打铃时间一分不差,为此,方圆有好多人家从来不看钟表,日子倒也过得有条不紊。
看到朱老师如此执拗,有几个老师上来劝说,结果也是没有面子。欧阳芬芳也倔,不得已掏出了那根红布包着的棒槌,只这么一个比画,朱老师傻眼了,刚才还牢不可破的防线瞬间土崩瓦解。
接下来的日子,朱老师对欧阳芬芳客气多了,天天嘘寒问暖。欧阳芬芳也一改装扮,和其他女老师打扮无二,三尺讲台教书育人,诚然就是一位称职的女老师。学校里的孩子大多数都是留守儿童,有的是父母亲在外打工,爷爷奶奶陪伴,极少数是母亲在家接送;有许多孩子,也不知是谁教的,居然私底下称呼欧阳芬芳为“老师妈妈”。
一开始,是一个叫萧云朵的小女孩喊的。
那是欧阳芬芳第一次家访时,看到萧云朵和奶奶住在新盖的三间砖瓦房里,虽然家具很少,但是整洁温馨,奶奶还时不时闪耀着一些幸福感,她当下就认为萧云朵一家还是很幸福的。哪知和奶奶聊了一会儿,她才发觉萧云朵和奶奶生活上还有许多东西是缺少的,而且很难弥补。奶奶说:“萧云朵的父亲前几年生病去世,半年后,娘家在外省的母亲丢下她出去打工,从此就没有回来过。虽然有了低保,也有妇联、共青团、工会、民政局、乡村两级政府年终困难慰问金,生活上算是无忧,但是萧云朵没有爸爸妈妈,这个爱的缺失是谁也无法弥补的。她常常靠在门边想妈妈,想这个是不是还活在世上的狠心女人。”奶奶还说,“若是哪一天我忽然倒下了,萧云朵可咋办?”
欧阳芬芳只有一再安慰,临行的那一刻,萧云朵拉着她的手,说:“老师,我想喊您一声,好吗?”
“好啊!”欧阳芬芳蹲下身子,脸紧紧地贴在萧云朵的嘴边。
“妈妈!”这一声,讓欧阳芬芳猛地一颤。
“妈——妈!!”又一声,听得她热血直往头顶上奔涌。
“老师——妈妈!!!”这次,算是听清楚了,也看清了面前的这张小脸。欧阳芬芳的脸,顿时红得厉害。她站起来,捂住自己的眼说:“可是,我还没有结婚,怎么能相认你这样的一个女儿?”
手指松开,是萧云朵祈求的目光,还有无助的泪水在眼圈里直打转,她的心痛得厉害,头点得有些不由自主,双臂张开得更是情不自禁,只一个恍惚,萧云朵扑了过来,紧贴在她的胸口喊一声“妈妈”,哪里想到,就是这个瞬间的迟疑,在这所学校里,还有好几个孩子私底下也学着萧云朵的样子,一声声亲切地喊着欧阳芬芳“老师妈妈”呢。
夏家好私底下资助萧云朵已经两年了。
得知这一消息,欧阳芬芳一开始还有些不大相信,直到确认无误之后,欧阳芬芳似乎对夏家好有点好感了。当听到萧云朵亲昵地称呼夏家好为“打工爸爸”时,欧阳芬芳忽然有一种冥冥中在劫难逃的感觉。
说实在的,欧阳芬芳真的不想与夏家好有任何瓜葛,但是,这家伙开始了疯狂的追求,不仅阴魂不散,而且气息无处不在。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夏家好不知怎么还弄到了她的手机号码,主动打电话的态度无异于谄媚,要求加微信的讨好口气,仿佛气浪从手机听筒里流淌出来,是不冷不热的那种洗澡水,暖暖的让人能浮起来。欧阳芬芳问他怎么弄到的电话号码,他说是萧云朵告诉他的,还告诉他欧阳芬芳已经是她的“老师妈妈”了。
“我还是全校孩子们的‘老师妈妈呢!”忍不住,欧阳芬芳甩了一句。
夏家好乐呵呵地说:“那不一样,你对萧云朵最好,就像我对她一样。看来,我们不愧是青梅竹马,心有灵犀啊。”
“谁和你心有灵犀?一边去!”
从此之后,每天晚上,夏家好都发来微信聊几句。一开始聊萧云朵的事情,聊着聊着就谈到了他俩的感情问题。一谈到个人情感,欧阳芬芳就要损他几句,然后就不再理他了,夏家好也不生气,第二天继续愚公移山。
就连欧阳芬芳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了,居然还真的和夏家好结婚,而且是不计后果的那种决断。一年后,有了女儿小云宝,没过几年两人又突然离婚。这事闹得周边的人都看不懂,她自己也有点蒙,或许是当时听到的那一声“老师妈妈”让她中了魔吧,也只有这样的原因才能解释清楚。离婚后的第二天,欧阳芬芳上班像没事一样。当把小云宝送给朱老师时,看到朱老师满腹心事欲言又止,欧阳芬芳有心想坐下来聊一聊,无奈要上课了,只好匆匆离开了。
下了课,回到办公室,同事们劝她想开一点。欧阳芬芳淡淡一笑说:“我很开心啊,我可以寻找新的生活了。”
傍晚,欧阳芬芳到朱老师家接小云宝。朱老师的儿子朱赠,在镇武装部工作,正给小云宝扎小辫子,无数个小辫子像小麻花在小云宝头上披散下来。小云宝高兴极了,她告诉欧阳芬芳,这个朱爸爸可会编小辫子了。欧阳芬芳蹲下身体抚摸着小云宝的头,又感激地看了朱赠一眼,发现朱赠那个火辣辣的眼光里满是心疼人的忧愁,她的心里似乎被什么撞击了一下,连忙回头找朱老师。只见朱老师笑呵呵地看着这一切,满眼的幸福。
朱老师要留欧阳芬芳吃晚饭,僵持不下之际,朱赠忽然说:“芬芳老师你就留下吃晚饭吧,晚上我送你回去,路上正好说说话。”朱老师连忙说:“对对,你们年轻人要多交往,我老了,只盼早点儿孙满堂。”欧阳芬芳忽然大脑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愣在那里。还是小云宝机灵,挣脱妈妈的手,一屁股坐在饭桌边前,对着朱老师说:“爷爷,我们开饭喽。”
晚上,朱赠把欧阳芬芳送到家时,小云宝早已在朱赠怀里睡着了。朱赠轻轻地把小云宝放在床上,然后示意了欧阳芬芳一眼,外面是无边的月色,一轮上弦月亮得晃眼,这也让原本在天空眨眼的星星暗淡了许多,闹得正欢的是蛙声虫鸣,还有朱赠搂着的臂膀。
歐阳芬芳微微一颤,稍微挣脱一下,挣不开,也就僵在那里。过了一会儿,她的肩膀渐渐柔软起来,慢慢靠在朱赠身上。
仿佛是停泊的船,一阵风浪过来,欧阳芬芳醒了,急于挣脱:“我是离过婚的人,带着孩子,不能耽误你。”
“我不在乎!我就是喜欢你,也喜欢小云宝。”
……
“我父亲同意,至于其他人,随便他们怎么认为,反正在你离婚之前,我们没有在一块,我光明正大娶你,怕什么闲话。”
“我刚离过婚,怕别人说闲话。我们冷静三个月,好不好?这三个月我们最好不要再见面,你若到你父亲那里去,我就把小云宝放到别人家看着。”
“别,三个月就三个月。”
三个月,满打满算,91天,说快也快,说慢那才是真的慢,盯着手机上的时钟,好半晌也不见跳动一下,每天都要盼上好一阵子天色才不情愿地亮堂。其实,欧阳芬芳哪里希望老天亮堂呢,她倒是愿意这老天就这么一直黑着,她与朱赠在一起,在黑暗里搀扶着,谁也不离开谁,谁也看不见他们,要不,就从心里把这个人彻底抹去,像学生用橡皮擦一样,只要狠一狠心,那个字就没有了,而且还是踏雪无痕的那种。
可是,那个人不是那个字,是种在心里的一个人,越是想抹掉,却越觉得舍不得;就像自己写下的最爱的那个字,就是橡皮擦磨透了纸面,那个字还在那儿,一次次地朝着她笑。一次次的,她望天,天不理睬;问云,云一扭身猫着腰躲得远远的;风儿呢,不仅不说话,还撩乱了她的头发。没法子,她只有一次次地给自己出考题,可又找不出好的答案,只感觉和他在一起安全、温馨、安宁,就像小时候一家人实实在在居家过日子那样,自在舒适。
可是,朱赠怎么想的呢?假如他这三个月冷静下来,想开了,发现她不是他要找的那个人,又该怎么办?
这三个月,他们倒是信守诺言,一次也没有见过面,朱赠说到做到,看样子是个信守诺言的大男人,可越是这样,她心里反倒是慌张得不行。有时候,朱老师打电话与儿子说事时,还是少有的唠叨;欧阳芬芳却竖着耳朵,恨不得钻进手机里去。小云宝这个小精灵,像是谁点拨过似的,越发和朱老师亲热,简直就是亲爷孙俩了,以前欧阳奋国时常来看小云宝,小云宝也没有这样亲昵过。欧阳奋国时常吃醋,说:“朱老头,你有什么魔法把我家云宝吸引住了?我这个亲姥爷倒不如你这个八杆子都打不着的爷爷。”朱老师很自信地说:“那可不一定,说不定哪天我就是小云宝的亲爷爷了。”
欧阳芬芳假装没有听见,眼睛看着手边的书,心儿却不知漂泊到哪里去了。浪花拍打着船舷,拱得她心口好疼,不知道下一截河流,哪里暗藏着礁石,哪里是险滩漩涡,她只知道自己不能随波逐流,因为身边睡熟的小云宝,就是心中的岸。
三个月后的一天晚上,朱赠真的上门了。
欧阳芬芳一阵兴奋,一阵眩晕。
几天后,传来一个让人不敢相信的噩耗:朱赠被人杀害了,凶器就是那个丑八怪棒槌。
欧阳芬芳伤心起来,实指望从此能过上甜蜜的爱情生活,哪知到头来,还是孤单一人生活,感到彻底的绝望和冰冷!幸好找到棒槌,可是凶手是谁呢?
大惊,醒来后,欧阳芬芳满身大汗,她知道又是一场虚梦。可是又有点儿奇怪,为什么梦里自己真的有了一个女儿,那么清晰那么有模有样,还有……朱老师到底有没有儿子?是不是真的叫朱赠?
欧阳芬芳见到朱老师,故意和他多说几句,七绕八绕,问到朱老师可有儿子时,朱老师笑着说:“有个儿子,叫朱丹,在部队当个小排长,马上要转业到镇政府来上班了,和你差不多大,哪天我来介绍你们认识。”
“那你可认识朱赠?”欧阳芬芳急切地问道。
朱老师一惊说:“当然了,有这么一个人,那可是我父亲啊,你怎么知道的?老人家走了这么多年,每一天都在我的梦里。当年,他还和你爷爷一起打过日本鬼子呢。”
欧阳芬芳一听,全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怎么还能梦到这样一位老人,自己竟然还和人家谈起了恋爱。
4
一天傍晚,乌云翻滚,狂风大作。欧阳奋国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居然是烙铁上泼水时才有的那种嗞嗞的烈味:这个该杀的天气!
又喝了一口,说:“怕你,还能把我们家屋顶给掀掉?”
再喝一口,再骂一句。
忽然,他看到一个穿着四个口袋的大干部模样的人,骑着高头大马到了家门口。那一刻,大风似乎认得来人,说停就停地晾在一边,仿佛窝在马蹄之下的一条小狗,世界安静到近乎耳聋,闷闷的空气,听不到一些声音。而当他一开口,世界沸腾,大雨滂沱。
这人说,他来这里,就是为了找到胡枣花,感谢她救了他,还有随后照顾他的七天七夜。
故事随之展开,那时,他和两个日本鬼子拼刺刀两败俱伤,三个人都倒在血泊中。眼看有个小日本鬼子爬了起来,意图是一种刺杀的欲望。另一个不能动,还在叽哩哇啦说话。这时,到河边洗衣服的胡枣花路过这里。毕竟是村民兵队长家的人,也是见过许多大世面的人。她听到呼喊,是中国人的呼救,让她打死那个日本鬼子。胡枣花冲到正在挣扎的日本鬼子跟前,一棒槌下去,就听到一声闷响,那个刚刚坐起来的木头桩子,那个身着屎黄色军服的日本鬼子,一头栽倒下去再也没有了动静。接着,又是几棒槌,那两个日本鬼子彻底没了动静。眼看着,他的血要流尽了,是胡枣花背着他回到村里。养伤期间,是她逼着丈夫下河逮黑鱼,在她的精心照料下,他很快康复。现在他寻来,要报恩于她。
这一番哭诉,还没说完呢,倒是欧阳奋国一声大吼,带出来的是一阵哭腔,“那是我的姆妈,你怎么不早点来,现在,老人家她在天上。”
那人一声长叹,长跪不起。
欧阳奋国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一般。“复习考上中专,我要重读初三。”家人只听了他的这一句话,以后的他一言不发,拼命复习看书,第二年考上了县城师范学校。上学前,母亲胡枣花把棒槌交给他,叫他多多帮助人,学会做人。她说:“你人做好了,学习自然就好了。”
欧阳奋國略有感悟地点点头,眼圈儿开始红了。
师范学校好几个系,数淮南班女学生舞跳得最好,每每晚会就是她们大放异彩的时候。淮南班的男生也非常团结。许多男生情窦初开,可欧阳奋国没有开,他谨记母亲教诲常常帮助同学们,不过更多的是传递情书给淮南班女生,因而与淮南班男生有过几次冲突。于是,他带领几个要好的同学主动找到校领导,说出学生之间有许多小摩擦,受委屈的学生影响了学习和生活等情况,并以维护校内秩序、宣传助人为乐为理由,申请成立一个校园治安互助组,来解决学生之间的小矛盾。
校领导当场拍板同意。
自从欧阳奋国成立小组以来,学生之间的矛盾逐渐化解,以致后来,他们只能做帮助人的事情了。最多的事情就是帮女生打水和帮男生打捞水桶。那时候学校里还没有自来水,用水都是校内的一口大井。大井有十几米深,女生要提一桶水上来,那是比登天还难,所以欧阳奋国他们几个人轮流值班,每天下午放学在大井边帮女生打水。井口直径有2米多,四周站满男生,你的水桶上来,他的水桶下去,常常在半道上,桶与桶相撞,绳子与绳子相缠,为了避让,桶很可能碰到井壁,这些都很容易造成绳断,或者栓桶结松了,或者桶臂断了等情况,最终桶掉到井里。欧阳奋国至今还记得,当时农村卖猪肉用的钩子,一个大钩子四周有四个小钩子,都是生铁打造的,他一下绑定两只大钩子,用比平时提水时用的绳子还粗两倍的大绳子来提取。大钩子下到大井几十米深处,一下就能抓到水桶,运气好还能同时抓到两只水桶。记得有一次他一个晚上打捞过十几个水桶,有的还是很久很久以前掉下去的。
有个漂亮女生似乎对欧阳奋国有意思,经常给他饭菜票。欧阳奋国不要,她丢下就走。那时的他正在长身体,饭量很大,他收了饭菜票就经常为那女生跑腿,打水送水,但是很少和她说话。一次,女生提出要帮他洗衣服,还要借用那根棒槌,欧阳奋国说:“棒槌不是用来洗衣服的,而是用来激励和避邪的。”女孩不懂,看到他倔强的样子只好作罢。
师范毕业时,欧阳奋国20岁刚出头,他想留在县城教书,就央求欧阳忠对他的老战友老上级县委刘书记说说情。欧阳忠一口回绝,反而动员他报名参加西藏的支教工作。那时支教工作报名后,体检合格就能通过。
于是,欧阳奋国很快就去支教西藏了。
第二年暑假,父亲拍电报叫他回家和邻村的薛如是结婚。
欧阳奋国早就认识薛如是,他们是娃娃亲。当年薛如是的父亲是大队部民兵副营长,和营长欧阳忠两人很铁。薛如是父亲走得早,母女俩常靠欧阳奋国家接济,两家走得很亲热。
欧阳奋国结婚那天晚上喝多了,不想进洞房,非要出去和小伙伴玩。父亲气了,母亲来了,拿着棒槌上来就打,打得欧阳奋国浑身疼痛难忍,他才乖乖进了洞房。第二年暑假,欧阳奋国回家,一看到三个月大的欧阳芬芳,爱不释手不说,自己好像真正成了一个男人。
哪知二十多年过去,大姑娘欧阳芬芳捧也捧不得打也打不得,说成才吧也没有成才,说变坏吧也没有变坏,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来,急死人了。欧阳奋国站在马路上一边埋头扫地,一边想着心事。生活就像温水煮青蛙,不坚守一些,不跳出来思考一些,不走出来干一些,真就这样被平常的生活淹没了,最终失去自我,庸碌一生。
欧阳奋国夫妇扫马路是义务的,他俩每天把门前一公里左右的马路清扫一遍,几十年如一日。今天他们从两边扫地终于接上了头,正好坐下来休息一下。欧阳奋国靠在柏油马路边的杨树下,准备抽支烟,薛如是又开始唠叨了。
“这孩子,到梁园中心小学教书好一阵了,怎么还不来家看看,白养活这么大了,都怪你小时候没有教育好她。”欧阳奋国懒得听她絮叨,只是沉默着,抽着烟,眯着眼,像是在忏悔。多日之后的一天,就在夫妇俩望穿秋水的眼帘里,通往县城方向的路那头,欧阳芬芳真的出现了,而且她还拉着一个小孩。欧阳奋国和薛如是都一下愣住了,似乎还没有回过神来。
欧阳奋国看看怯怯的小女孩,问道:“这丫头是谁呀?”
“我的干女儿,叫萧云朵。云朵,来,叫姥爷,叫姥姥。”
欧阳奋国与薛如是对望一眼,没有说什么。
“姥姥、姥爷。”
薛如是一把攥住着萧云朵的小手说:“唉,我的乖孙女。”
欧阳奋国没有出声,疑惑地望着欧阳芬芳。
欧阳芬芳说:“她父亲去世了,母亲至今没有消息,现在和她奶奶相依为命。她和我很亲近,有缘,一看到我就喊我‘老师妈妈,我就认她为干女儿,想帮助她。”
欧阳奋国点点头。
“还有,蔡老师身体恢复得很好,上班了,我准备在家歇几天就到南方打工去,挣钱供我的女儿读书。”听到欧阳芬芳这么说,欧阳奋国似乎又看到欧阳芬芳小时候经常助人为乐的情形。同时,他似乎也看到了自己在西藏时资助过的十几个孩子……
“我听‘朱不懂说,你和他儿子朱丹在处对象?”
“我对他,现在没有感觉了,所以,这次我决定要走,离开这里。”
“他……那么优秀,你这是逃避吧。”
没有回声,好长时间的一阵沉默。
“南方有熟人吗?”
“有,夏家好在那里打工。”
“你……怎么知道的?”
“他从蔡老师那儿得知萧云朵的情况,一直在资助她。”
“那就好,还要带上棒槌吗?”
“那是传家宝,你们保管吧,省得又让我丢掉了。”
“不行,带上,对你有好处的。”
5
天色昏暗,两眼迷茫,酒醉的欧阳奋国,一抬头看见母亲胡枣花在小溪边捶衣服时,突然把棒槌打断了,她拾起两截的棒槌,默默流泪。就在这时,他又看到欧阳忠与一群铁路工人正在举行大罢工,站台上全是黑压压的人头,他站在月台最高处振臂高呼,人们的愤怒被点燃,跟随着他,呼声震天。忽然,大批警察赶来,欧阳忠被打得遍体鳞伤,最后被工人抢走。
经过几天几夜的抢救,欧阳忠活了下来,只是走路一瘸一拐的,要靠拐杖。从此,欧阳忠总是阴着脸,严肃得吓人。而胡枣花成天笑呵呵的,拎着半截棒槌风风火火地忙进忙出。
一天,欧阳忠打造了一把新的棒槌,是用枣树疙瘩做的,胡枣花甚是喜欢,说再也不会把它打断了。说这话时,欧阳奋国好像看到家乡的枣树,在他的周围开满了花。
可是一转眼,迷糊的欧阳奋国就看到女儿欧阳芬芳把棒槌打断了,夏家好被她追着满世界乱跑。
夏家好天天粘着欧阳芬芳,看欧阳芬芳回老家探亲,他也跟着回来,天天往欧阳奋国家跑。朱丹也开始追欧阳芬芳,这样与夏家好成了情敌。欧阳芬芳怕那个梦中血淋淋的惨状出现,就明确地对朱丹说:“我曾经把我家的传家宝棒槌弄丢了,这是我们的秘密,你要真的有心,只有找来这个,我才考虑是否和你处对象。”
欧阳芬芳知道朱丹不可能找到,这样既打发了他,避开那个可怕的梦,也多了一个人寻找棒槌,从而卸下一些心中的牵挂与负疚。
欧阳奋国老夫妻俩看着夏家好就喜欢,只是欧阳芬芳還在犹豫不决,主要是她怕陷入以前梦到的离婚魔咒怪圈里,虽然她也喜欢夏家好。夏家好到处说欧阳芬芳是他女朋友,欧阳芬芳气不过就要打他,可她找不到棒槌,就用树枝打。
“咦,棒槌哪去了?”
欧阳奋国就是找不到,他呼天抢地渐至绝望时,低头一看,啊,棒槌还在自己手里。但是看着又不像自家的那个,虽然女儿说重新油漆了,但是形状大小总感觉陌生,莫不是现在时代在发展,心性也变了?
见欧阳芬芳一直犹豫不决,夏家好催促父母托人提亲。欧阳奋国夫妇热情接待媒人,表示他们没有意见,只是最后要和欧阳芬芳再商量一下。媒人走后,欧阳芬芳一改以前的犹豫不决,坚决地说:“不同意!”欧阳奋国逼问她是什么原因不同意,欧阳芬芳死活都不说。这可急坏了欧阳奋国。欧阳奋国记得欧阳芬芳从小到大还是听自己话的,包括在叛逆期,也没有执拗到哪里去。大学毕业在家被自己逼出去,虽然极不情愿,但还是按照自己的意思去做了。怎么到现在,在爱情婚姻上先是犹犹豫豫,后来居然反对。至于他俩现在的生活状况还是蛮般配的,同在一个公司里打工,一起承担三个孩子的读书生活,都是有爱心有追求的人,怎么说不同意就不同意了呢?欧阳奋国实在想不通。
“莫不是真的害怕她以前做的一个可怕的梦?”薛如是提醒说。
“那就要好好和她谈一谈了。”欧阳奋国说。
果然不出所料,欧阳芬芳道出缘由,说:“我发觉在婚姻上,正按照我曾经做过的一个梦一步步来实现,离婚、再找人、再失去……多么可怕啊。”
欧阳奋国耐心地解释道:“哪有什么魔咒,生活的主动权永远在积极的人手里。”
欧阳芬芳说:“我现在不和夏家好结婚就是积极主动,假如有一天夏家好真的和我离婚,我不陷入魔咒才怪呢。”
欧阳奋国笑道:“咋啦,你好不容易遇到脾气秉性合得来的人,你还不同意,这就叫积极主动?再说根本没有什么魔咒一说,即使有,那更要主动去迎接去挑战,只有战胜了才能打破这个魔咒。要学你奶奶的样子,敢于面对一切,我以前有没有和你说过,当年,你奶奶拿着棒槌就去前线打鬼子了……”
一听到棒槌,欧阳芬芳内心就发虚了。
欧阳芬芳真的与夏家好结婚了,一年之后,在白云机场候机的节骨眼上,他们生了个女儿,夏家好给孩子起名叫云宝。欧阳芬芳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不知不觉地吓了一哆嗦,连忙说:“怎么起这个名字?重新起一个。”
夏家好说:“在白云机场生的孩子,叫云宝,这个名字很有意义又很好听!再说,护士们都叫开了,出生医学证明都写上了。”
欧阳芬芳无奈地摇摇头,内心里的那种怀疑突然涌了上来,多年前的梦正顽强地一步一步呈现,她感到命运的诡异与恐怖,越想越害怕。月子期间,她把这种担忧在电话里向薛如是说了出来,薛如是劝导女儿想开一点,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不能被它吓倒,不能老想这个,不然会得产后抑郁症的。
欧阳奋国听到这个消息,在家坐卧不安,老是埋怨那年薛如是没有帮着他劝女儿带上棒槌,不然不会发生这种事情。
薛如是说:“那天,你们僵持不下,叫我帮哪边是好?后来,多亏女儿想出两全其美的办法,她叫我打一个银簪子,还上了色,远看如红蜻蜓的模样,和我们家里的那根棒槌不但形似而且神似,她的长发正好可以盘起来,用这个别住了,远看就是一只红蜻蜓,在飞。”
欧阳奋国说:“还有这事?倒是听你含含糊糊说过,只怪我这些年喝酒喝的人都迷迷糊糊的。这事,现在看来,只是个折中办法,毕竟没有棒槌管用。你还是尽快飞往广州,一定要把棒槌挂在女儿的卧室里,告诉她,这东西灵光,定能化解魔咒。”
薛如是赶到广州,几天后打电话回来说:“女儿气色好多了,精神状态很好。”欧阳奋国一颗心终于落地,他叮嘱薛如是把女儿红蜻蜓的银簪和棒槌绑在一起,又对女儿说了一番,“银簪与棒槌配上了,一切牛鬼蛇神都跑了。”
欧阳芬芳似乎恢复得很好,有了女儿,以前那个叛逆的性格,现在收敛了许多。她主动加了欧阳奋国的微信,没事就和他聊上几句,或发一些小云宝的照片、美食,他们之间的互动和交流越来越多。
欧阳奋国欣喜地感觉到,女儿真正长大成熟了。但是,他还习惯时不时地把自己的所感所悟说出来和女儿一起分享。一次,欧阳奋国在微信里说:“人活着,就是活着自己的信仰,当你相信你能改变命运时,你就会积极努力去做,哪怕付出一生没有成功,但是你的一生也是在积极奋斗中,其本身就是一种成功。”
欧阳芬芳回复说:“是!正积极坐月子呢!”
欧阳奋国正想着接下来再端上一盆什么样的“心灵鸡汤”,没想到手机里突然跳出来一行字:“老爸,朱赠可认识?他和我们欧阳家有什么关系?”
欧阳奋国给女儿留下的是语音:“这家伙嘛,他是梁园小学打铃的‘朱不懂的父亲,这小子曾经欺负过你奶奶,被你奶奶用棒槌把腿打折了。后来,他最服你奶奶,小日本来了,他还跟着你爷爷奶奶的民兵自卫队,干起了革命……”
欧阳芬芳在微信里回复一个“哦”字,然后是三个咧开嘴的表情图。
欧阳奋国感觉肩上的重担完全卸下来了,浑身是一种彻底的放松和解脱,多年来绷紧的弦一下松垮了,一种箭气就像一个人的魂魄悠悠地散开,无声无息,化作虚无。
蔡老师告诉欧阳奋国,欧阳芬芳与夏家好多年来共同资助包括萧云朵在内的三个留守儿童学费、生活费,这件事受到社会一致好评,县教体局想整理他们的材料进行宣传报道,电话采访欧阳芬芳,她却说要征询她爸是否同意。
欧阳奋国说:“我早就和她说过,帮助人,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公益事情,是本分之事,不需要向人显摆,更不需要宣传。做这点事情就宣传,反而会滋长一些沽名钓誉的欲望。”
蔡老师说:“我也赞成不必过于宣传,做好事出于本心,本身是不需要什么回报的,包括名声什么的。但是站在社会的角度,只有对这样的好事多宣传表扬,才会鼓励其他人去效仿,赞助的人多了,总归是好事的。”
欧陽奋国说:“其他人我们管不着,但是我欧阳家做这种事就是不要宣传。”
欧阳芬芳有了女儿以后,渐渐对父母亲和爷爷奶奶的拳拳之心有了全新体验。最近,她老是想起小时候和爷爷奶奶的点点滴滴。八岁之前,爸爸每年寒暑假回来,其他时间都在西藏,没有重要事情,很少与家里通书信,妈妈忙于农活,自己常常跟在爷爷奶奶后面玩儿。
大概5岁多的时候,欧阳芬芳开始记事。奶奶有点儿衰老,但是精神头很足,有次她带着小欧阳芬芳回娘家,每到一个村庄都会遇到熟人,她总会找机会帮助别人或者拉家常交交心,人家都会抓一些瓜果之类的东西给小欧阳芬芳。而欧阳芬芳最喜欢跟着爷爷去赶集,那里有更好吃的东西。爷爷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拉着小欧阳芬芳在集市上溜达,会给她买一些糖果饼干之类的吃食。每次遇到一些好心的人送上许多东西时,爷爷都说:“谢谢,我们有了,不需要,你看,我们爷孙俩都拿不动了。”欧阳芬芳还刻骨铭心地记得,当时她的真实想法,就是我的小手还能拿许多东西呢。那些人总是说:“老营长,您太客气了,这点东西算什么,我们一辈子感谢您二老还不够呢。”
直到现在,当年的那些老人一个个驾鹤西去,欧阳芬芳还有点不明白,那些人受到了爷爷他们家什么恩惠,怎么一辈子都感谢不尽?欧阳芬芳再怎么回忆,除了打鬼子,爷爷奶奶也没有干出其他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来,至于失火救火或者落水救人,只是听说爷爷奶奶参与指挥而已,没有人家救火救人英雄冲锋陷阵让人钦佩。其他的似乎就没有了,要是修路也算的话,那还有的就是修路了。欧阳芬芳的记忆里,爷爷奶奶最多的是带着她去修路。那时,她坐在蛇皮袋上,自顾自玩着小木枪、小木人,或者小布娃娃什么的。爷爷奶奶他们俩把土公路上的疙疙瘩瘩铲平,把坑坑洼洼填满,感觉他们的游戏也好玩儿,只是太累。不过,修路游戏参与人很多,经常一开始是爷爷奶奶两人玩儿,玩着玩着,人们都来了,一段很长的路,一下午就被他们修好了。过一阵,下大雨了,土公路又是坑坑洼洼,天晴后爷爷奶奶又带头去玩修路游戏了。
欧阳芬芳记得有年清明,爷爷奶奶带着小欧阳芬芳到梁园抗日阵亡将士陵园祭奠。奶奶用红布包着棒槌,爷爷捧着花篮,他们在碑前久久伫立。出来后,他们还去了不远处祭拜,那里有一座无名的大坟茔,奶奶捧着红布包着的棒槌居然跪下了,泣不成声,爷爷默不作声,也跪下了。欧阳芬芳后来才知道,这个无名大坟茔里埋有奶奶的父老乡亲,还有民兵自卫队战友,他们参与过打仗、掩护、救援……后来,欧阳芬芳在给父亲微信聊天时说,她要写一本书,书名就叫《红蜻蜓》,她要把爷爷奶奶的传奇写出来,叫人们永远记住那些千千万万个像爷爷奶奶那样的民兵自卫队员,这种民间自发抗日的勇士们,他们也是中国抗日、世界反法西斯战争力量的一分子,他们扛枪抗日,锄头做田,活出了中国人自己的风采……
6
夕阳西下,欧阳奋国又在喝酒了。
其实,他心里想着,每一次的喝酒,最好能喝出不同的感觉,但是每一次都没有如愿,只感觉这种清澈的液体有一种魔力,让人的身子骨一时好轻好柔,有一种飘飘然的感觉。
渐渐地,他仿佛又看到了久违的父亲:
——高举着镰刀斧头红旗离开家乡,归来时胸前挂满军功章。可当他揉揉眼,想看清那些军功章时,父亲却一身农民打扮,带着民兵从田野上回来,唱着《打靶归来》。
——又一转眼间,父亲走到跟前,看着他拎着大包小裹从支教10年的西藏回来傻站在自家院子里,父亲微微点点头,母亲拿着棒槌微笑着噙着泪扑打自己身上的灰尘。
——半夜里,他看到父亲带着民兵抓住了一個偷牛的,扭送到派出所。
——父亲来到铁路边。那年,突发山洪,哗哗的洪水冲歪了铁路上的一块枕木,父亲看着枕木发呆,突然他丢掉拐杖,跪在地上,使劲推起枕木的一头想把它重新塞回去,以防其他枕木一个一个被大水翘起冲走。大水飞快地冲刷着,父亲每挪动一寸就要咬牙付出十倍的努力。迎面的浊浪溅湿了他的衣服和头发,他微微眯着眼睛,艰难地一寸一寸挪着木头。终于,枕木归位了,他一瘸一拐地找来树桩,用一个大石头把木桩斜钉在枕木下面以便把枕木固定好。这时,欧阳奋国看到父亲慢慢直起腰,微微笑起来了。忽然,一阵风来,他的脚下一滑,整个人跌倒在铁轨上。
欧阳忠回来后就卧床不起,人也渐渐蔫了。有一天,胡枣花流着泪打开了录音机,国歌响起,欧阳忠就腾地一下翻身坐起,三下两下地居然跪在床上、挺直腰杆,做出了吃惊的敬礼动作,那一刻如同回光返照,整个人精神异常抖擞,看到这个情景的家人一时非常振奋,谁知不久后的一个早上,人们发现欧阳忠不知何时已经仙逝。
欧阳奋国记得,父亲走的那天,许多穿着军装的人都来送行。之后,他看到父亲刚刚魂归大地的那些日子,一连很多天,母亲都抱着棒槌来到父亲的坟前唠叨。欧阳奋国白天忙于小学教务,只有晚上陪伴母亲唠唠嗑,听她述说当年的传奇。父亲走后,也只有半年多的一天,母亲也说走就走了。老两口离世之后,家里什么也没有留下,猎枪早已交给国家,只留下那个油漆过的红红棒槌,因为母亲临终交代说:这是传家宝,必须留下。
留下的那根棒槌没有找到,欧阳奋国似乎丢了魂魄一般,直到有一天,他对坐在夕阳下喝酒也有了厌倦。夜幕降临以后,人们看到了他坐在院里,蓬松着头发、眯着蒙眬的眼睛、抻着腰,感觉像蛹一样趴在小桌边喝酒,喝醉了就趴在桌边打盹。欧阳奋国一边喝酒一边摩挲着棒槌,喃喃自语,不知唠叨着什么。他一遍一遍地摩挲着棒槌,感觉这个棒槌就是一只沉睡的蚕,不知道它哪天会醒来,蜕变羽化成蝶,振翅飞翔。
看样子,自己也该到了犯迷糊的年纪了,欧阳奋国喝上一口酒,心里都要把棒槌再摩挲几遍,一下,一下,渐渐地,仿佛又看到了不曾远去的双亲,他们站在他的面前……而每当这时,妻子总在身后冷不丁出现,偶尔说一声:“你老了,成天犯迷糊,要不要把女儿叫回来?”
一想到女儿,欧阳奋国就想到那只红蜻蜓。手机里,有欧阳芬芳发过来的许多照片,每张照片里他都能隐约看到红蜻蜓在她的头上翩翩起飞。想着想着,他仿佛看到女儿回来了,在她的身后,红蜻蜓漫天飞舞,彩霞映着她们曼妙的舞姿,好似天使们在飞翔。渐渐地,他看到欧阳忠、胡枣花也羽化成了红蜻蜓……
他在想:“我怎么不能变成一只红蜻蜓?”
天亮了,太阳发出耀眼的闪光,太亮了,刺痛着一切!到处都是大光,多么闪亮的世界啊,可是,欧阳奋国自己却要睡下了。突然,他发现自己渐渐长出了翅膀,多彩的翅膀,鲜艳的,尾巴翘翘的,在空中悬停……
啊,真的,他自己居然变成了一只红蜻蜓……
此时,在南方某城市的一间不起眼的出租屋里,欧阳芬芳收到朱丹快递来的包裹,打开一看,就是那个心心念念的丑八怪棒槌。
看到这个失而复得的东西,欧阳芬芳静静地坐在窗前。此时的她,一脸的平静,因为她已经买好了返乡的高铁车票。想到即将见到的父母双亲,她转身来到镜子前,把红蜻蜓发卡抽了出来,拢起如瀑的青丝,一上一下地梳起了头。
有阳光零零碎碎地透了进来,笼罩在那只发卡上,那只红蜻蜓突然间一闪一烁的,像是飞天的样子。欧阳芬芳这才看清,不知何时,红蜻蜓上面落下了一层露珠似的水雾。那是晶莹的眼泪?什么时候落下的?欧阳芬芳静静地坐在窗前,看着红蜻蜓折射着阳光,一下一下的,似乎有了灵动欲飞的模样。
只是,这是谁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