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凯
1948年冬,光阴一页。
王家大院交在祖父手中已是彻彻底底的撵财主。几十亩薄地散散落落地分布在孤竹营的南山北坡,差年成种庄稼撒下种子三斗,收回来两斗半。剩下的几匹牲口马瘦毛长,灰马起癞,白马中截都病病歪歪,只有一个骡子能上长途拉脚,但脾气操蛋,不顺心就尥蹶子。至于人工,偶尔能请上三、五个人帮工还得左右思量。唯有祖父大事小事亲力亲为,风雪飘摇中的大院像一头老牛拉车,气喘吁吁地向前维持着。更不用说,多方势力角逐,拉锯辽西,弄得人心恐惧。兵匪兼具的花子队从中敲鼓打锣震边,山地的人们被闹腾得蔫头耷脑,仿佛赤脚在鏊子上煎熬。
祖父常常唉声叹气:“这个年头,这个年头”。
那个年头正是平地起风雷,雨雪勤交加。八路军走青龙,过凌绥,从关里开过来,操着侉侉的口音,谁也听不懂的声调,冷不丁,“老乡,借你家的水筲用用”。祖父们已被各式各样的兵们吓怕了。不仅把眼睛睁大,放亮,还要辨着黑白,不要弄错,招来祸事。今天是中央军,明天是花子队。各种样式的兵几乎都有同样的特点,叫他们胆颤心惊,日子没法安生。
尤其是花子队,这种五色杂毛的人啸聚在一起,兼有各种队伍的劣性,吃拿卡要。金银绸缎欢喜,葱姜大蒜不拒,稍有不顺心的地方,把你人叫到跟前,枪栓一拉,吓你一跳,要啥就得给啥。不给,人吊起来,皮鞭蘸凉水,抽几下子,疼得你嗷嗷叫,到时候还得给。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何苦来哉。
前些日子,孤竹营镇上来了一伙花子队的人,都是骑马挎刀的主,看装束是骑兵。一到镇上,先奔杜记铁匠铺,给马钉掌。一溜儿三十匹马全都上掌,忙得杜铁匠脚打后脑勺,鼻洼鬓角热汗直淌。完了,杜铁匠上去跟一个头模样的说:“老总,你看,赏几个吧。”
头模样的:“行,你过来吧。”
杜铁匠还真的过去了,哪知道上去先挨几个耳刮子,接着,皮带没脸没屁股地乱抽,打得杜铁匠抱脑袋叫爹叫妈,跑回铺子里没地躲闪。临了,这伙人还说:“要钱,也不看看爷是谁。”
当“老乡借你家水筲用用”的声音再起时,祖父才缓过神来。水筲算什么,拉我的骡子我都不敢吭气的。正要井边打水喂饮他的骡子的祖父放下他的水筲,递给了关里人。
显然,关里人并不知道怎样使辘轳,从三、四丈深的土井里舀上水来。那水筲是个柳罐,半圆半扁,吊上来洒一半,关里的兵弄不好。辘轳吱吱嘎嘎,井绳歪歪扭扭,水筲摇摇晃晃,鼓捣半天,那几匹马还没喝上水。况且这个冬天,东北又很冷,井沿儿一带的冰冻得有半尺厚,溜光滑的,人都站不稳,何况还使力打水,也真难为关里人了。
祖父摸不准这几个兵的来路,怕的是好心帮了倒忙,弄自家一身不是,再惹祸上身。是兵都带三分匪气,看出来了,这帮人都有硬家伙傍在腰间,眼睛都滴溜溜地转,个个不白给。祖父早些年出门在外闯荡过,眼力劲还有些,不伸把手说不过去。
“老总,我打吧。”祖父见这个关里人水打得费劲,就接过水筲。关里人笑着,“我还真不行,要是踩水车插秧嘛,还在行。”说笑着关里人退到后边,他身后的几个兵也跟着说笑起来。说笑完了看着祖父的一举一动。祖父用辘轳送下水筲,瞄着井下,手里使了暗劲,右手下一抖,再一提,紧跟着把井绳贴在辘轳上。左手马上把辘轳摇起,一圈一圈地开始摇动。那井绳仿佛长蛇,密实地盘在辘轳上,不一会工夫,水筲上来,满满一筲水。
“哗”,倒在井沿边上的洼处,准备饮马。
这几个兵就是八路军的斥候,骑的都是快马。祖父并不知道。马走得累了,停在这里,都突突地打着响鼻。马的鼻孔外挂有一层白霜,身子突突地颤抖,跑累了。祖父看着几匹马,都是一水的好马,尤其有一匹枣红马,体形匀称,身骨壮实,蹄碗圆阔,要是拉车犁地一样不错。
显然,打水的关里人是一个兵头,他的一举一动影响着他身后的几个兵的行为,关里人站着不动,瞅着祖父把水打上来,他身后的兵们也都站着不动,瞅着祖父把水打上来。
祖父一边打水,一边心里在犯嘀咕。各路的兵,祖父见得不少,日本兵,俄国兵,中央军管他哪一路,都是丘八。今天这几个兵叫他感到心里疑惑,说话挺和气。每天的兵来到营子里,不是要枪,就是要粮,得准备上热气腾腾的饭菜,得应时,得顺口,不然横竖不好过关。更操蛋的,见到姑娘媳妇起色心的,祸害人。不知道这几个兵要干什么,看这架式不仅仅是给马饮完水就走的主,下一步要干什么,只能是怀揣冰雪挺着了。
小北风刮着,吹在脑门上,找着缝隙往里钻。祖父心里知道,是福是祸都躲不过。
祖父打完两筲水,那些兵们饮完他们的马竟破天荒地道声谢。道谢的时候,祖父没听懂侉侉的关里口音,一个当兵的重复一句之后祖父才明白。祖父心里嘀咕,还谢个啥我。他突地想起,镇上的铁匠老杜,就是人家说给他几个马掌钱当了真,被打得满地找牙的。
正在祖父愣神的时候,那个兵头说了话,要祖父带他们去家里喝一碗开水,去吃他们带的干粮。兵们人人身上背着干粮袋子,大概是炒的米面。显然,不带他们进院子已是不可能。人吃马嚼,马饮了水,也该人垫吧垫吧肚子。
这时的祖父已不敢迟疑,想不带他们去家里也不行。况且这些兵们腰间全挎着快枪,三句话要是答对不好,不知道要出什么事儿。
进院,几个兵便分散开,留下两人看马放哨,机警得很。还有一个爬上房顶,躲在烟囱后面,能看得见大路山岗,一有风吹草动都在眼底。第一眼望去,必是营子头的那棵老枫树,在冬天的天空下显得萧索。
内眷们都在二进门里,早晨烧水做饭是她们的活计。要抱柴禾的大娘,刚一出门,正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看见祖父领着两个兵过来,“妈呀”一声,钉在那里不敢吭气,只剩下低眉顺眼。要知道,平时她可是妯娌们中扛旗立棍,撵鸡打狗,敢扔土坷垃的主。因为她是旗人,祖上做过二品武官,后人的性子也是说打就捞。见着兵,但也有点发苶。
别傻站着,赶紧的烧点甩袖汤来。辽西风俗,朝鸡子做的汤叫甩袖汤。
听着祖父吩咐,大娘才缓过神来,应答一声,快步进了后房,躲得远远地。
很快,泼辣的大娘把大海碗里漂着油花散发葱香的鸡蛋汤,端到前屋。前屋有八仙桌,来人去客都在这出来进去。几个兵或站或坐,解开干粮袋子开始填吧肚子。祖父看了,不是什么硬嚼谷,连炉果都不是。祖父这下明白,这肯定不是中央军,比对着连给保安团长当马弁的侄子都不如,那家伙的谱都玩大了,讲吃讲喝。祖父即使看不惯,但也管不住人家。看这模样,八成是八路军。八路穷乏,庄户人都知道。
本来祖父是准备再为他们弄几个菜,上几壶酒的。但兵头神情严肃,坚决地制止。一句话,兵头说:“不行,不能破了咱的规矩!”口音仍是侉侉的。
祖父也不好说什么,是人家不想吃。可他也高兴,想着,这兵也是仁义的,虽说不知是中央军,还是八路军。想打问一下,终是没敢。祖父的侄子,就是三大伯,也吃饷当兵,给保安团长当马弁,在长春城。时不时地打来一封信,讲东讲西,下馆子泡澡堂,跟着耀武扬威。回家一趟,狗皮帽子扇乎着,看似人前人后风光。和这几个兵一比,天上地下。
兵们吃着干粮,就着鸡蛋汤,津津有味。兵头还甚至同祖父拉着家长里短,庄稼收成,风土食物,道路山峦,寺庙教门。祖父一切应答得体,两个人唠得实在,祖父奓着胆子问,老总,您几位是哪部分的?兵头一笑,还是不说。还反问一句,您看呢?祖父没敢往下接话,怕的是人家临时起怒。但兵头把周围的道路情况问得仔细,大路小路山路都问到。还捎带有河川山谷,集镇村屯。祖父还好,毕竟念过四年私塾,又常在外面走动,好多东西藏在心里。兵头似乎对通往锦州城的道路尤其敏感,哪能设卡,哪能伏兵,和手上的地图一一对照。兵问祖父说,一问一答,互不越界。偶有间隙,两人停住沉默不语。祖父听见自己的心跳,“噗通,噗通”,生怕哪句应得不成体统,人家挑眼。祖父早年做过老张家当铺学徒,接着站堂二柜,伏低做小殷勤惯了,必须察言观色。面前人事,祖父虽然能料到七八分,但也不敢肯定,还是小心为上。半晌工夫,问完,那兵头伸手要和祖父握下,表示谢意,吓得祖父往后一躲,大惊失色,差点把椅子靠翻。幸好有后面的兵,结实地扶住。手还是被兵头捉住,祖父的手已是冰凉。祖父知道自己多了心,嘿嘿一笑,遮掩过去。
说话间,父亲蹦蹦跳跳跑进屋来。小小子正七岁,淘得狗都嫌,都不怎么怕兵了。这在以前是根本不可能的,一有风声,哪怕剃头的走街串巷吆喝,祖父叫人先把父亲藏在什么地方,独根苗苗禁不起折腾。以至父亲天生的惧怕兵匪的,怕人家把他带走,再三多两少地卖了。可是这个早晨,父亲就不怎么怕。这些兵就像常在自家干活的瘦老叶舅爷,和蔼而又严肃,又有点庄稼人的幽默。总之,父亲摆弄着兵头已经解开的,挂在椅子边的绑腿。那条绑腿很长,灰色的,很结实的样子。
到底是孩子,父亲和一个大胡子的兵混熟了。大胡子兵吃着短杆烟袋,烟嘴是绿玛瑙的,烟杆上挂着一个烟口袋。烟口袋吊吊着,好玩。大胡子兵往上一扬脖子,烟口袋就往上飞一下。父亲的小手也跟着,往上够一下,两个人玩得不亦乐乎。父亲一不小心,一下子蹦得老高,落下时没有注意,碰到了大胡子兵的枪。那是一支小马枪,被紧紧地夹在大胡子兵的胳膊里。大胡子兵惯性地用手一拨楞父亲,烟袋冒着火星掉在旁边,父亲叽里咕噜地倒在桌子腿边。这下,祖父紧张地把孩子扶住,并朝父亲瞪起了眼睛。兵头也瞪了大胡子兵一眼,意思是他过于紧张了。
兵们继续在吃着干粮,仍然与祖父们有说有笑。祖父隐约知道这就是八路,因为没打过交道,依然有点犹疑,都说青面獠牙赤发,不太像。看那兵头,面白少须,老太太嘴,怎么看都不像恶人。粗通相术的祖父私下里想,相由心生。祖父甚至觉得八路的人还不错,实在得很,亲近了许多。兵头与祖父说着,要是家境天成好,他也不会当兵,也种几亩地,老守田园做农家翁。他还说,可世道不允,人间多有不平,我们算是替天行道。还说,看吧,将来的天下,必是赤旗的天下。说着,脸色开始凝重,就像屋外开始灰白的天空。
兵头说得平和,祖父心下大惊。这谈吐,哪是一般兵头。况且,一阵急促的枪声响起。就有急急的脚步声传过,街上有人喊花子队要来了。花子队进村,不亚于胡子砸窑。家家关门闭户,妇女钻进地窖躲起,鸡飞狗跳,乱叫嘈杂,间杂枪声,马的嘶鸣,人的唿哨。在村外边放哨的人传信,兵头和兵们全都停止了进食,现出紧张状态,各人把各人的枪操起来,抢出门,兵头叫着。
“老东家,山高水长,以后咱们还回来叙叙旧。”
“行啊。”祖父应着。渐远的背影匆匆。
他们都打马走了,八路人少,花子队的人多。打了一阵,花子队叫人家打死了俩人,也走了,整个的营子才静下来。祖父站在房顶打望,天高云低,只有风过树梢的声音,“呜呜”着,显得急切匆忙,如泣如诉,小青雪飘得紧,打着旋儿,渐渐,大了起来,落下满地的白。
入冬,第一场雪,来得早些,还夹杂着隐隐的冬雷,来年必有好兆头。
家人们讨论着这个早晨发生的事情。祖父嘴里小声念叨,将来的天下,必是一个赤旗的天下。他是在学人家腔调,虽然有些懵懂,那年头叫他看不透的事儿太多。他们还不知道,三天后,辽沈战役的大幕徐徐拉开,“战锦方为大问题”,八路军围城打援。百里开外的牤牛屯成了中军大帐,一个爱吃炒黄豆的湖北人运筹帷幄。老家门口开了大阵仗,柳条边新台门附近山地壕堑国共对决,枪炮一响,地动山摇,双方厮杀酷烈,热河山海关来驰援中央军的几个师旋即被灭。不久之后,地覆天翻,世道有了曦光,庄户人的日子现出平稳。
而父亲,一个孩子哪有那么多念想,他蹦来跳去,满屋子眼神搜寻,岔着音的喊叫吸引着长辈。
“大洋!”
家人们都过去看,在八仙桌上有整齐地摆了三块大洋,扣在刚喝过的甩袖汤碗下。还有一副绑腿,挂在椅子边。
“啥也别说了,人家是不想白吃咱的。”
多年以后,父亲重复这件事情,仍然意味深长。他总说,那副好绑腿一定是大胡子兵特意留给他的。他赶着三套大车,绑上它,坐在车檐板上,腿少灌进不少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