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珠
1
我对花农的印象,一镰刀见到深。
早上,我一如既往,数完花再去早市。心里惦记着韭菜花,这花,但凡上市也就是六七天的光景,错过它的花期,可了不得,会弄得我一个冬天都是乏味无精打采的。甚至连秋末的小黄瓜也是流离失所的。把顽皮淘气没个正经样的小黄瓜跟韭菜花腌在一起,挤上几束吱吱叫的柠檬汁,那味道才好呢。落雪时开坛取翠,黄瓜也脆生,遇齿即开,几下里欢愉。还有啊,韭菜花是个急性子,假如我失约,它会自己发火变老恶臭难闻。那还怎么当佐料?加多少盐也救不过来。我数的花都是牵牛花,这个季节,数它开得最欢。自己种的花,数过,就觉得很富裕、很清香、很饱满、很可人、很风情。起步于花的日子,眼睛里先装上花,由花垫底,一肩上担着两个“眼筐”,走到哪里都会招蜂引蝶。过日子,最无常,时而难免百呼不应,一年年,每遇此等滞境,当我招什么都招不来时,花,最是体贴,最讲信用,根本不用我撕心呼唤,一准自动朵朵排队,分文不取自愿定我庄周军山。
早上,我去时,军山妩媚。日出,我回时,军山一片秃。嘻嘻哈哈的白裙子突遇此劫,闻风忘记了行动,只管尴尬地下坠着,它跟我出行一趟,已沾满早市的人烟,最识草间此悲,立刻变做送葬衣。洁白,离坟墓最近。我第一个动作是摸摸自己的头发,根根皆在,发着热,还带着新出锅的油条香味。心疼得眼泪都快流下来了。对于花朵来说,秃是灭顶之灾。一年生的草花,正春,根性里还没有打算张罗子孙呢。假如我晚走一会呢?对于花农来说,除了树,都是草,都当斩。花是野种,树是这个小区园林绿化榜上有名的绿植,都有户口和原籍,打点滴、浇灌、修枝、遮阳、探视、监控,样样精心。我很想上前质问她:没见花都开了吗?怎么还舍得下镰刀?就不能绕一下吗?知道这么垃圾贫瘠的破烂土能开出花朵多么不容易吗?我从十三楼一桶桶高调拎水浇花,没有见过吗?我理直气壮却寸步难移。这时,她正扯着一株长约三米的葎草下镰,我也心疼,整个小区里,就数这株葎草长相最标致,它只有一根面条那么粗,志气又高,现已爬到松树的腰部。印象里,这种植物是很少上树的,假如地上太平,它还是喜欢横卧大地。总之,我心疼的,尽归刀下。杂草如针,叶叶都干得扎人。下镰时,连最悦耳的镰响都听不到,入耳的都是土皮撕裂的尖叫。她的背影蠕蠕而动,越是动,我越是动不了,她仿佛就是我的灵魂出窍。我一下子想起了古代史书里记载的蠕蠕国。原来,每一个国家、每一个部落、每一个王朝都不曾消失,时时借境还魂。这样,我很快平息了自己:我们俩是国与国的关系,更不可轻举妄动。况且,我通过购买房产占领了她的土地,她通过缩小家园出让田园变成了花农。我们两个国,对待花草树木的法律制度不同,我的牵牛花,一定是限制了她的工作效率和对树木的忠诚。最近,日温烤箱一样炙热,她定是也想早收工早凉快,因此,快刀斩乱麻。
我是十分爱国的。我要跟她谈判。我得像花朵一样先软下来。
我知道,蠕蠕国,还叫柔然国。我要柔然,这是多么美的名字。挖土到时光的底层,我们都是一母同胞,最深的土层里,沉睡着我们共同的生命基因和植物种子。
我提裙款步向前,裙子很欢喜,随风柔然。我就站在她的背后,这也是我表达诚意的一种。我说:姐,这都是我种的花,种得很不容易,活得也很不容易,现在好不容易开花了!你看,这里多荒凉,要是不种,一朵花也没有!我自己采的种子,走了很远的路呢,种的时候,冻死个人啊,土层太薄了太没有营养了,就怕它们钻不出来呢,现在,还有很多秧苗子,趴在地上起不来呢!我真是要麻烦你了,余下的花,能不能绕一下?光割草不割它?真是辛苦你了,谢谢你了!
我已开始鞠躬了。
我不能说“刀下留情”,这太文雅,太文雅就是不真诚的一种,酸文假醋更讨人厌。土话也是土壤,花朵和她一定喜欢。我也不能叫“大姐”,那样叫会显得她太苍老。我只叫姐,微笑,把眼睛泉出湿湿的眼泪叫,姐前姐后,没有大也没有小,如此离心最近。果真,她柔然地回过头。回头时的那份镇定,仿佛我已在她身后站了几辈子。可是,见到我,又马上低下头,居然慌乱了,一遍遍地说着:不让割就不割,不让割就不割……她对着地说、对着树说、对着镰刀说,没有对着我说。脖子上还沾着葎草叶,是汗留住了它,我想这脖子应该很疼。镰刀还动着,已经乱了方寸。我能看出,她有些激动了,她与镰刀都在思索着。她不相信这么下贱的花还有主人护着它,也不相信她还握有此等布施花香的大权,更不相信还有人真诚祈求于她。这时,一棵树下,她恰好整理完毕,正要起驾向别处。而我,还没有退意,我对一个花农的回复需要一再确认才可安心。那曾经也是我的镰刀,自我离开故乡,就舍了。而今,握在她的手中。过去的我也从不曾消失,借她还魂了。我对自己恋恋不舍。于是她又把答应我的话一连重复了很多遍,还笑了。
我想,假如她能一诺千金放花通行到秋,我甘愿做她的臣相和最知疼知热的子民,献计献策,让两国生态更好,让草尖挂满滋润的露珠,让树木不用依靠药物点滴过日子……
2
刚被割断的牵牛花,并没有马上喊疼喊救命。一日之内,它们甚至是若无其事的。
我是第二天下班后才发现,我最心爱的紫姬和粉姬双双被割了。它们用枯萎的叶子向我发卜告:根部离地一个中指长处,割断了。它们的藤,气色衰微,消瘦干瘪了很多。它们两个一直抱在一起过日子,拧着劲儿向上,相互商量着吐蔓开花藏掖骨朵。春天里数花,最先数到的就是它们。自己种下的第一抹春色,就跟自己的处女红一样,谁不是念念不忘?刚出土的日子,我还把它与凤仙花、晚饭花、秋英花的小苗一起组团发到微信上,配文字表扬它们说:这些都是说话算话的花,再难,也要拱出地面跟我见上一面。我发现,几乎没有人不喜欢花,一花之下,僵粉也能复活,隐粉也想穿越手机爬上架条透透风。哪怕只是一棵棵孱弱的土苗。还有一个花友感慨,留言说:这都是点名表扬发芽的花!它们实在很难,下种时,我是深刻考虑了此地的养育能力的。我不能强迫土地,也不能挫伤土地,只能跟它商量,拿出生命力最强的种子,鼓励它扶病酝酿花信,勿忘向春天邮寄芳心。假如我种别的,很可能全军覆灭。土地也有尊严。凡是居民区里的土地,大都经历了房地产劫,大都硬化到骨头缝里。我的小区,一些侥幸躲过劫难的边边角角,即便有花开,也没有蝴蝶飞来,在蝶蝴眼里,这里早就是死城一座,早就上了蝶恋花的黑名单了。
又是难过。
蹲在花下感慨了好一阵子。唯一让我稍感欣慰的是,那个花农,果真没有食言,余下的花,非但没有割,还帮我薅了草。我种的花都是一小片一小片的,都是插空种的。我做的是裁缝的活,在布料十分紧缺的情况下,东拼西凑,硬是要缝成一件大春衣,硬是要坚守满园春色的体面。假如,这个花农嫌弃我事多太花心,到物业经理那里去告我,她一定胜诉,且只消一句话。我想,她为我的私人花园薅草,一定足足忙活了小半天。我的花架像烟雾一样缭绕着,下手都得仔细丈量,很多地方都是单根手指单进单出才能作业。她定是见过辽阔的花园的,相比之下,我的花园就像小孩子过家家一样,可笑,可气,可怜。而她品味出了里面的可悲,保全了我的天真和稚气,让我无处安放的灵魂没有衣不遮体。我更加敬重她了。她的工资是计时计件,一个临时工,像我的牵牛花一样,带着野种的气息,日清日结,没有金质的户籍,没有成片的靠山,没有结实的花架,随时可能被割。我更加心疼她了。我之所以不除草,因为我觉得,草也是难得的,草也是极美的,杂草里还有碧蝉花、习见蓼、马齿苋、朝天委陵菜等等,前两种,开花时,一蓝一紫,精小乖巧,马上就是花期了。可是,我再也不能为难花农了,我要自律,自己除草。
奇迹就这样发生了——
3
我对从根断除的死亡绝不再抱以起死回生的幻想。那可真是空想,空痛到肝肠。紫姬与粉姬,我只道,我们的缘分尽了。随之,那些清除了杂草的另几片牵牛花,日日向我献花,它们是另一批的紫姬与粉姬,长相一模一样,仿佛一夜之间拷贝出来的。可是,逝者无可替代。那份情感,从来不曾下葬。当它们的叶子发出嗤嗤的干渴声,我甚至想,来年,还要这随时准备支离破碎的花园吗?非要赏自己种的花吗?我在乡村做着城市的梦,又在城市做着乡村的梦,难道,此生就要这样颠倒?天气没有章法地升温,猴蹿向上,雨意遥远得像是失联了。一切的云头都干洁着。它脏了多好,脏就下雨。穿什么都是热。花事遭难,日子还得过。从早市买回的韭菜花,骨朵次递开,一夜之间,花粉就落一层。它这是在催促我。我做了很多事:洗了两大盆子的韭菜花,要洗上六遍,剁成半泥状,冷藏储备。我曾许诺给韭菜花配石磨,今年又失信了。它应是石磨磨出才好。又烙了很多葱花饼。韭菜花,我是分两次购买的。某一天,空手而归一次。上班,实在忍不过,跟单位的领导大干了一仗,提前顶着烈日回家。就更想念牵牛花。就它开着花怀等我。落寞向落寞,心情决定着赏花的方向。再多的呼唤,也抵御不了同命相怜的微吟。这时,我发现,被割的紫姬与粉姬,它们的遗孤,它们的花骨朵,个个挺立,居然又粗壮了许多。我的眼睛对花骨朵是非常敏感的,我眼里曾认真记录了长达四年的牵牛花骨朵。我知道它们松动的褶皱里,还有花意,已成功绕过死亡,似要开放。我也知道,牵牛花都是与太阳一起开放的,它们的心很大,一定要与太阳同步。仍是太小,没有太多的力气,往往太阳刚走到中午,它的一朵花的花期也就结束了。仿佛是:不能与君同时殁,但愿与君同时生。假如要见证奇迹,我要等到次日早上。也不急着上楼了,就蹲下来,感念它接纳了我忍辱不成的凌乱与悲催。我已坚信,它明天必开出花朵,仿佛从没有被伤害过……
次日,我起床第一件事,就是飞快下楼。
果真,紫姬与粉姬,双双开放,没有垂头丧气,只是花冠比平时小了些。粉姬一如从前,还带着红脸蛋,以前,我几次都想亲它,这次,我更忍不住了。根都没了,它还是精心化了胭脂妆。紫姬,还像以前一样端庄,紫得让我也跟着倍显高贵。这时数花,一目了然,整根藤的叶子,都干透了,一触即碎。五朵,净花,净艳,让我十分感动,我张大了嘴巴,眼泪就要流出。我想,它怎么可以还能开花?它拿什么开花?第一次怀疑自己,又蹲下身来检查花根,此处,就这两株,再无其它,真真切切是根断了。再瞅瞅天,干旱可比热锅,我都记不得上次是什么时候下的雨了。赶紧回忆花农割草的早晨,计算日子:这已是它们被割以后的第四天了。向前数,还有很多骨朵,难道,都要开出来吗?
我比以前更加关心天气预报:未来一周内,没有雨。阴天也没有。真绝。真难过。
不过,我还是日日起早向那个地方跑去:一棵高大的核桃树下。我原是想让它们借着树的光,多喝点水,结果,却是因树而最先丧生。奇迹日日更新:它们两个从没有让我失望。第五天,继续开花。第六天,继续开花。第七天,继续开花。到了第七天,我的心,已是十分紧张,揪得更紧。因为,它们的开花,朵朵都是走向生命的真正终结。这是真正的空中花。这断根后的开花,算是花的回光返照吗?我觉得不是。除了信念,我别无解释。我想,应是这花对死亡从来就没有畏惧过;对生,也没有哀求过;对根,也没有抱怨过。花知道,它的任务就是把骨朵打开,争取到种子,它绝不能失职,再苦再难再屈辱,也要开出花。它过日子,早就给自己备了保险,这险种,只有它有。我逢着孩子便说:真是奇迹啊,没有根,没有叶,没有水,它还能开出花!我只能对孩子说。我的花,小区里的孩子最喜欢了。
我想,七天了,余下的骨朵,放下吧!
我都有点心疼它们了。这样开,为了谁呢?世上的花多着呢,牵牛花,出了这个小区,随处可见。这时,紫姬已经把骨朵全部开放,它没有任何遗憾了。而粉姬,还有五个骨朵等待开放。我很想知道,骨朵们长眼睛了吗?近一周来的根部遭难肯定知道吧?怎么不垂头哭吊?怎能忍辱到无知无觉?难道,它们心里根本就没有死的概念?对于余下的五个骨朵,我已不再期望开放,再期望,那就太残忍了。甚至很想告诉它们,最早的种子,我会收起,对于下一代的事,尽可放心吧,安息吧。这时,我看望它们的次数更勤了。没有花朵,我也喜欢空跑,喜欢瞅着枯寂寂的花体,反思自己对死亡的畏惧,对根基的埋怨,对身外之物的依赖……
4
已是第八天了。粉姬,还是花开不止。只是花冠比先前小了很多,也就是花农常说的牛眼珠子酒盅大了。胭脂妆,还是一丝不苟。紫姬,也没有闲着,我捏了下藤上早期的种子,已发黑见硬了。我心里,已不再那么揪着了,只是更加盼雨。我觉得,花,这样的贱花,多是天养着,天怎么还不感应呢?我都被它感动了。又一想,也不能怨天,地这样大,天那样高,牵牛花这样平凡,天地哪能照顾得过来呢?天地和合,让它们安全抽出芽,已是莫大的慈悲。它们的生长,就是报恩了。
韭菜花的第一茬香味急着从冰箱里钻出来。它回不去,也无需回去。它的任务就是向我报信,告诉我它们发育正常,正常准备迎娶秋末的小黄瓜。这时,我突然想到:没有形状的味道,没有形状的风和阳光,以及没有形状的一切,都是牵牛花的意外险吧?它只是把土地当作养老保险,并没有把生命的意外交付土地。因此,它活得不卑不亢,遇事不惊,又体面往生。往生,是信仰用语,我觉得它最配使用这两个字。它做到了。那个花农许久没有回来,却又处处都在。我上班的路上,花坛边的水泥台上,处处晾晒着拔出的草:稗草最多。我突然很感谢她割了我的牵牛花——
我没有想到,第九天,粉姬的骨朵,还在开。它开得很谨慎,只一朵。且把开花的时间做了调整:晚上开。它也怕自己过不了这一天,辜负了嗷嗷待哺的骨朵。花更小了,但五官精致,精神饱满,胭脂依旧,向月而生。我听说,古人可以借月取水,如同借阳取火,那么,我的牵牛花,也懂此道吗?极端条件下,它调整了花期,破戒就是持戒。我也引着我的孩子到花前,跟她说:根断了,第九天了,没有一滴雨,它还能开花!我对一些日子的念念不忘,极少因人,多是因花。
我想,断根九天了,还开吗?我替它数了骨朵,只剩下两个骨朵了。眼瞅着通体都是没有气息的样子了,还能开吗?假如还能开花,对于一株植物而言,已不是奇迹、信念可以解释的了。我就更加怀念那个花农了。我甚至停止了自己除草,想用荒芜把她引来,我要跟她说说这两株牵牛花的事。我更加坚定:作为一个人,光懂人性是不行的,是没有力量的,我们需要跳出人这个肉圈子,懂得更多的水性、花性、果性、种性、根性、石性、风性等等世间万物之性。我的忍辱牵牛花,根断,活了整整十天。第十天,格外难忘,还是晚上开花。下楼时,它的花伞只是略微松动。我对它的未来已是信心饱满,指着它跟家人说:等咱们从远方超市回来,它一定会开放的。这一天是农历的六月十六,此夜月最圆。这是粉姬开出的最后一朵花,居然比牛眼珠子酒盅稍大了些。很明显,它做了一个果断决断:为保全一朵花,舍下了一个骨朵。留下高质量的种子最重要。假如两个骨朵都兼顾,可能会全部前功尽弃。我觉得,它把舍下的那个骨朵安顿得非常妥帖:这个骨朵,它睡了,横在藤上,离它不远处,一寸,下面,还有一件紫色的花衣,晾晒在一个树杈上,风也吹不走,那是紫姬的。好似这个骨朵冷了,随时可以拿来盖在它身上似的。这一天我很晚才上楼,我知道,这是我们的永别……
5
第十二天,下雨了。下得很大。落红无数。
雨还把我的茶花凤仙冲倒了三棵。其余的没有冲倒的,是因为有牵牛花的搀扶。
花事上,最懒的人,就只配数落红,因为他永远跟不上花期。落红无数,这个懒人拿起笔,也就只配写哀伤。说白了,就是根本不懂花。他还懒到极致:粗心、科属不分、张冠李戴、花名混淆、自以为是。还常常揪着花头或稚龄的骨朵硬把它们摁到人情世故下,招与不招,是喜是悲,根本由不得花,全凭着他的心事武断花事。赶鸭子上架,花也常常遭遇。其实,很多花都是有意等着人的。比如玉簪花,那玉簪子是要插上小半个月才吐蕊的。玉簪头,挤满花骨朵,一豆一豆,未开时,都是抱在一起的,好像怕冷似的。直到花期再也不可拖延了,才一朵朵渐渐拉开距离,玉体抽出了紫色绸,自妆自嫁自立门户,一排芳菲阵,那股子稳当,风也无可奈何。晚饭花,就不必多说了,它就是吃晚饭时开,是懒人们拎着啤酒瓶子启盖就可锁定的花期,不用起早,也不用贪黑。晚饭花,花期一到,骨朵定是暮开朝谢,绝不把枯体残花带到二十四小时之外。人活世上,谁会像它这样利索?长久利索,谁又能做到?我的牵牛花和晚饭花,一个早班,一个晚班,轮岗一样,日日新花,从不用我刻意管理。
我更加想她:我的花农,我的花王。
我只是凭着感觉寻找她。我记着她的衣服、发式、晒得发黑的脖子、我小时候穿过的水靴子。
雨过第一天,没有找到。第二天,也没有找到。中午,晚上,都没有她。我一直认为,早上,小区里因雨的突然袭击导致露水太重,园林太泥泞,根本干不了活。因此,我避开了早上。第三天,我起了个大早,改了路线,沿着小区里的人工湖绕行。这湖本是有桥的,可我,就是不喜欢这一眼就可望穿的桥,此岸彼岸,太近了,不符合人生况味。但是自从我赏了十天的空中之花以后,我不再那么执着于己见了。我学着随缘了。这样,我就跨上了桥。这桥通共不过四米。过了桥,我见一株多花胡枝子开放了,这让我十分欢喜,脚步顿时轻快了许多。依旧跟着感觉走,向右一拐,一棵高大的树锦鸡下,我猛地被一小片迷人的紫色吸引:紫姬。它们贴地排出一个又一个花碗,十分可人。没有架条,正在悠闲地接着天露。我猛地想起,正是我的种子。我的花,走到哪里,我都认得。春天,当我定点播种完毕,衣兜里还剩几粒种子无处安身。我又不忍心让它们错过这最新鲜的春光,就走到这里,随风一扬。我之所以走出很远,是怕它们活得不好让我愧疚,眼不见心不伤。可是,我完全多虑了,它们都开花了。那么,我的花农是什么时候发现它们的呢?树下,我的花农,依旧背对着我,她在给紫姬除草,风一样甩出的手指,我很快就能捕捉到:指甲里全是黑泥,已吃进指甲肉。先前胡乱盘起的头发,一个歪把葫芦髻,现如今也开花了。她没有给紫姬架架,只是把大雨弄歪的花碗一个个扶正,又晃着树,让树多下些露水,把花碗洗干净。本都是新碗。这让她浑身都湿了,却浑然不觉,那份从容忘我和喜悦,仿佛已与这花相识了几辈子……
我还是一动也动不得,如同半个月前的那个早晨。我甚至觉得自己连呼吸都是多余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