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峰
莫友芝(1811—1871),字子偲,自号郘亭,晚号眲叟,为晚清贵州籍著名学者、书法家、篆刻家、藏书家,莫氏生于书香世家,绍继家学,乐于交游,与遵义郑珍(1806—1864)并称“西南硕儒”。在文人篆刻异常繁盛的晚清时期,莫氏在文字训诂研究之余,工书法、篆刻,善于治印,篆、隶、楷、草四体皆精拔,颇具个人风格与特色,是公认的晚清十大书法家之一。莫氏既为古文、金石学家,故常以金石、古文入书法、篆刻,形成自己独树一帜的印风。以莫氏印存观之,其书法尚古篆而不拘泥,既有前代书家“印从书出”之遗风,又有个人“高骞雄睨”之风格,有清一代,的确是尤见精妙者,具有很高的书学研究价值。
莫友芝刻印今主要见于《郘亭印存》,该印谱为近人吴载和(1897—1971)搜集汇编,“郘亭”是莫氏自号。《郘亭印存》现存有多种版本,在我国北京、上海、天津、香港都有馆藏或私人藏品。在但各版本之间都存在一些差异,主要集中印谱时间和卷首序跋的数量上。本文所据版本为贵州省博物馆藏珍稀古籍汇刊《郘亭印存》(简称“贵博本”),民国二十二年(1933)石印本。该本为线装一卷,开本高27.0cm,宽15.4cm,白口,四周单边,无鱼尾,书口镌“郘亭印存”。①莫友芝篆刻、吴载和辑:《郘亭印存》,见王红光主编《贵州省博物馆藏珍稀古籍汇刊》第3册,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132页。贵博本《郘亭印存》共收三十一印,经学者考证认为,皆为莫氏家刻自用印,破除了业界一直存在的“莫友芝能否治印”的怀疑。印存的内容大多为莫氏自号子偲、眲叟、紫泉、莫五、心兰、则心等,及书斋名影山草堂等有关。
图一 《郘亭印存》局部
图二 子偲
图三 眲叟
图四 莫友芝
图五 友芝私印
图六 莫五则心
图七 紫泉
图八 心兰、影山草堂
除《郘亭印存》外,莫氏篆刻还散见于其他书画作品和文字学著述中。如莫友芝最具影响力的古文字著作《唐写本说文解字木部笺异》,是为东汉许慎所著《说文解字·木部》残卷所作的笺释考异,在古文献其稿本皆莫氏以篆、楷写成,甚见笔力,颇具书法美感与书学价值,其扉页即有“莫友芝图书印”一方。又如莫氏本是宋诗派代表诗人,他曾手书《郘亭诗抄》一册,收录其诗作400余首,该稿本以行楷写成,间有行草,错落有致,一气呵成,风格冷峻恣肆,该书扉页有“莫氏子偲”、“友芝私印”两方。此外,据晓青等学者考证,莫氏还有一方“游方之外”篆书款印章被南京收藏者发现,方圆兼济,笔力遒劲,为莫氏晚年印章精品①晓青:《莫友芝精品印章被发现》,《书画艺术》2003年第3期。。莫氏印存的逐一发掘,显示了近年来学界对莫氏关注,同时也为进一步考察莫友芝生平及篆刻、书法成就提供了更多的实物证据。
图九 《郘亭诗钞》局部
图十 《唐写本说文解字木部笺异》局部
清代碑学达到鼎盛,文人多善篆、隶,在碑学风流影响下,加上晚清游幕风气的流行,书家多自刻篆印,以备应酬交游之需,风格则以篆、隶为主流,以篆、隶名世者更是青出于蓝。莫友芝是晚清贵州最为活跃的学者之一,曾数次北上问学,与湖南、江浙、北京的学者皆有交集,亦曾入曾国藩(1811—1872)、李鸿章(1823—1901)幕府,交游十分广泛。莫氏书法最为人称道者是其篆书,而他又兼济隶书,因此“以篆隶入印”是莫友芝印风的一大特色。书家常云“善篆者必善刻”,莫氏在古文字尤其秦汉篆文上的造诣,在书法上得到了极大的体现。因此,不少学者认为莫氏印风肇源秦汉,这是非常中肯的。
图十一 《郘亭诗钞》局部
莫友芝印风的形成,深受晚清碑学潮流的影响,当时“文人的习碑之风,已大大超越了前代对于汉魏六朝碑版的取法借鉴,而远溯周秦”①吴鹏:《莫友芝:晚清碑学的一个面向》,《中国书法》2011年第4期。,故莫氏篆印常可见秦汉篆隶之痕迹。清末民初著名书法艺术家杨守敬(1839—1915)认为,莫氏曾收藏汉碑头篆百余通,所作篆书,多从此出,于《少室碑》取法尤高。今比较之,如“叟”字汉碑、汉印多作“”形,莫印作“”;“则”字汉篆多作“”、“”形,莫印作“”、“”,可见莫氏篆刻的确与汉篆形近,同时又作了很多巧妙的变化,显得更为灵动生趣。又如东汉延光二年(123)《少室石阙铭》“泉”字作“”,“五”字作“”②北京图书馆金石组:《北京图书馆藏中国历代石刻拓本汇编》第1册,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50页。,而莫印分别作“”、“”、“”,亦可见莫印有巧变汉篆之风格。
莫氏印风善于吸收古文篆隶,从其他方面亦可窥见一斑。比如有不少书法学者对《郘亭印存》作过考述,但由于莫氏篆刻多用古文,今人有时难免出现印文释读失误。如吴鹏详细考证了《郘亭印存》版本及其风格,却误将其中一方“友芝㐰印庚子四月朔”中“㐰印”释为“作印”③吴鹏:《〈郘亭印存〉小考》,《艺术品》2014年第8期。,这其实是个误读。因为“㐰”本来就是“信”的古文形体,古代字书《说文解字·言部》云:“㐰,古文从言省。”《玉篇·人部》云:“㐰,古文信。”汉篆“信”常书作“”、“”、“”等形,莫友芝印作“”,显然是据汉篆隶定而成。莫氏印存还有“友芝信印”一方,其中“信”字作“”,也是采用古文形体,取法亦源自秦汉碑、印,可以与“㐰印”相互比勘。“信印”是一个常用词,在先秦汉语如《史记》《汉书》等传世典籍中经见其例,意思是“作为凭证的印章”。若解读为“作印”则于印文不通,这也从侧面反映了莫氏印风善采古文的特色。
图十二 友芝信印
在书法、篆刻名家辈出的晚清时期,莫氏印风特色鲜明,极大地体现出他对书法艺术的独特理解与实践,在历史书坛理应占有一席之地。但近代以来编著的印人印集中,皆未见载莫氏及其印存,而仅有一些零星考述,这显然与他的实际成就是不相符的。莫友芝印存对篆刻、书法及其古文研习都具有很高的学术价值,这首先体现在莫氏印风是古代篆法书风发展到晚清的结晶,在经历了中晚明书法变革后,清代篆刻、书法有了较大的调整与发展,清中叶以后,以篆隶为主流的篆刻书风达到鼎盛,莫氏正是这一时代语境下最具代表性的文人之一。因此,研究莫氏印风、书风,能够为整体考察明清书法艺术的发展变化提供参考。
其次,莫氏印风折射出晚清以后篆刻书风的一种走向。与同代印人作品相比较,莫友芝篆印总给人一种出自同一时代,又不同于此时代的审美体验。莫友芝篆刻渊源深厚,是他毕生精习古文在书法艺术上自然流露,印风上呈现出的“古朴而新雅”的美感,在同代印人中极具辨识度。莫氏印风所呈现的这种“书印相生”,逐渐成为后世书家文人追求的一种境界,在追求这种书风境界之余,不少书法学者开始转而研究书法理论,分析历代书家的风格特色,探讨个人书风的形成原因,勾勒出我国篆刻、书法历史演进的全貌,并且带动书法艺术从实践走向理论。
此外,莫氏印存印风最大的价值还在于,他对前代书家“以篆入印”传统的继承和发扬,对后世书者及其书风养成产生了较大的促进作用,比如后来在书画界声名赫赫的贵州学者姚华(1876—1930)就曾受莫氏书风影响。同时,作为古代贵州学术和艺术水平最高的学者之一,莫友芝在书法领域的不懈努力,不仅将主流艺术文化带回贵州,也在很大程度上推动了贵州地域艺术文化向主流艺术文化的靠拢,从而改变了长期以来外界对黔地文人“因地废人”的狭隘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