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代最终会落实到个体的生活和写作命运当中。在崔完生个人长达三十余载的诗歌创作过程中,嵌入其自我肖像和骨血中的是其不可或缺的“黑图腾”——石油。“生储盖圈运保”,是石油生成的六个最基本条件,也是诗歌、诗人在场及诗人洞察力、思考力在场的载体呈现。“生”即“可能”,“储”即“空间”,“盖”即“封存”,“圈”即“闭合”,“运”即“运移”,“保”即“条件”, 一系列石油地质术语的定义走进崔完生的诗歌语系,就成为了意念及意象的定位。从石油原生态的形成、赋存,走向诗歌的塔台、井架,崔完生把自身的日常工作和生活的“在场”,特别是和他生命息息相关的部分,完全融入诗歌的血液中。他那一代是苦难的,也是觉醒的,经由生命感悟渗进“生活的底部”获得诗意的观照,其实他选择了在一定程度上有书写困难,有方向特色的写作,并成为他精神操练的必需部分,这样,诗歌的思想深度和广度就展开了双向努力和奔赴。
基于现代工业工作生活背景和当下基层日常人文生存现状,崔完生个人诗学写作维度凸现出高度的社会良知和使命感,自觉的时代担当和不断加深的生存忧思,潜入灵魂深处羽化为创作的动能。以虔诚的敬畏之心完成“石油”在隐喻、借喻、悖论中的诗歌意识和精神支配下的“互动”,有质感、有硬度、有冲击力的涉及多元语境,不断超越职业思考方式,走向个体生命与他人之间的“观照”诗学。他极少批判、反驳或者焦虑,沉潜和谦逊是作为诗人身份的本真,渴望自由与葆持本真使其有了深邃、广阔的思绪,而落实到洞悉时代精神的实验性诗歌的结果,就是诗人始终明澈地察觉“自我”。为一个时代的石油工业以诗讴歌,一个诗人的笔触就有了历史的责任与担当。
诗人不断加深语言的“具体”对象,在意象和题材中他可能在思考,或者在聆听,在诗人“石油”体流出鲜热的本质血液,最终呈现优秀诗人的严谨文本。对于诗歌潜意识内的语义“存在”,真诚与语言、修辞之间的摩擦便是石油和诗歌栖居共生之所。基于对崔完生诗歌文本的客观范式阅读,思想的深度碰撞,我的个人观察和体会将从以下内容展开。
首先是诗人的新现代工业诗歌的前瞻性和多元化语义创造。他诗歌的叙事始终在追求创新,并不断突破“自我”,多元素使得诗人在内心和思想深处对语言有着高度的筛选和自觉,也就是对无效语言进行了有效的“清理、筛选、甄别”。他的作品有男性诗人特有的硬朗和掷地有声的诗歌体语,有揭示生存真相的内驱力,回避但不拒绝当下网络时代语言的直接和混生,让他的“对话”结构不断趋于“回归”,他写石油就是写母亲,写爱人,甚至写一种源于生命本体的自恋、救赎,石油就是他,他就是石油。他试图以此来证明史蒂文斯的“诗歌的理论乃是生命的理论”。
《储集层》《炔源岩》《圈闭》《地质》等石油名词,这些“具象”名词转化为深度意象后,就成为诗人生命的反观和折射。语言是重器,石油是他的“自我生命延伸的孩子”。而他的本体诗歌语义意念的植入,在抒写的高度完成了真正的生命意义上的“大诗”,也有了范式阅读的艺术符号。“这是一个人体标本/躺着/活着”,他的眼中储集层是有生命的,会呼吸和有思想的,“一座火山被熄灭的疼痛”使灵魂的高度在自由落体或不断升华中与现实不断磨砺出思想的火焰。诗歌的版图建立在“石油血性”生命的维度之上,在泥沙俱下的时代漩流中同呼吸共命运,也是本色参与生命的“在场”,当然这个“在场”是他“精神的家园”。“我在地上想着地下的事情/思绪在颅腔/头盖骨/皮毛间/形成圈闭”,他在完成勘测、采集,也完成思想的塑型与完美闭环,更积极地促成了作为诗者、智者,哲与悟的互通和共振。
而在广阔的诗歌视野中,他也深入到了基层“生活的深度”里,在《贫困户鲍秀梅》中,他的笔触有着深切的现实感和画面感,“少年丧父,母亲改嫁……眼里流过的淚/比身体任何地方流出的水都多”,他的叙述有一种现实诗意的魔力让读者不断沉入,即使零基础的阅读也没有任何晦涩和磕绊。他笔下的“鲍秀梅”“扶贫干部马青亮”这些社会的普通人物的提取,实际是巧妙地融入了“我们”身边亲近的某个人、某些人,用我们熟悉的平凡人去陈铺“角色情节”。在他“唠嗑式”的诗歌语义美学中肆意呈现事实,对社会变革中的人与事展开多维度的“聚焦”。“说好的只是拉拉家常/却笑着笑着就哭了/那双痛痒在骨头里的手/不停在双腿上反复摩擦”,在与苦难和字句的长久较量中,“回归”和嵌入大众生活,植入生命隐痛与慈悲体验,对人物思想和行为的刻画看似云淡风轻地记述,却含蓄地暗示了幸福的来之不易,一个悲剧的个人困扰和灾难,融入了当下社会正在悄然来临的变革和个人的获得感、幸福感,这一点无疑是他语言写作的深意,彻底摈弃了轻浅、浮躁和功利化的东西。在日常处境下和客观在场中极力规避宏大叙事,情理圈层的生活化意象,让我们感受到多元化思想和语言的双重探索。
生活的原生状态体现到诗歌意识和情感中,于崔完生就是现代诗歌的启迪和激励。诗歌扎根于生活,从石油到现实,从历史到当下,谁不曾相逢“逼仄何逼仄,困惑何困惑”?诗思在他的思想运行中并没有出现现实和理想的冲突和障碍,反而“石油”就是一种循序渐进的“渗出”与交融。“钻头/有自己的方向和角度/在地下就是一种思想/掘进的每一寸/都是地理和地质数据的组合”,他塑造了一种潜藏的诗歌思绪体系,在用语言触摸地质的变迁和引入地下“活物”的直观意象,艺术即是直感,不依赖任何理性,真诚、自然、简约又深刻地概括了他的语义艺术美感。“能用钻头说话的人/他们埋首在图纸和报告里/被人比喻为专家或科技/解读/解构/支撑自己的骨骼和肌体”,从在某种高度上来说“钻探”的结果就是思想领悟的结晶。对于广漠、苍凉之境的讴歌中,他把《加油枪》《扳手》乃至《钻头》都植入了具体的思想和肉体,并在语言范畴给予诗意的共情抒写,使一个个冰冷的名词在“在场”的瞬间聚合能量的价值、铺陈形象的生机,并极力克制了隐忍在现实感知中的困惑和纠结。“绕过山,绕过水的巡线工/走在路上,走在径上/走在路径的方与圆的盘道/有晨钟暮鼓/他不知在何处抚遍”(《巡线工》)“我们翻动半生的过往/看见这地层之下还有一张稿笺/复制了昨天和今天/看见祖父的皱纹原来还有/美颜的版本藏在石缝间/看见自己坚守的秋的台阶/正是另一个春天的门槛”(《藏着稿笺的地层》),在不可还原的词语事实中,落笔处思想中心的对称点就是觉醒和获得。
在崔完生的诗歌创作中,题材、主题和思潮都是紧贴和深入当代的,并以个人诗学修养契合或介入“真实”生活。他熟稔于经由自己的个体生命观照来重新处理修辞,如勘察“石油”一般深入“生命”的最底部,一系列核心语象成为诗人新变的原型和素材。“岩心”“油藏”“渗透率”作为专业术语,是我们普通读者极少涉猎的语境,他却能够在我们相对陌生的词语中展开奇妙的、多向度诗意构建。诗人诗歌的多变和多元的转换是令人欣喜的,“我们和天然气一样/只存在于路上/别人看不见/我们真实的模样”(《输气》),“我用身体的功能和形状/诠释一种,甚至多种/超现实主义者的情绪/我是承载着形式主义的风/要在时间和空间的网格里/写下明天的前世今生”(《排练》),考察一个意象的立场,并激活它的灵性,是诗人高超语言能力的打造,拒绝雷同和繁复,我想这于他就是丰富诗歌语言经验的自足,多元素发展的“内功力”。
在创作的路上,诚然每一个诗人都有小瑕疵是自身无意忽略的。譬如:他写的扶贫对象鲍秀梅,人物特点抓的还是缺一些“血肉灵魂”的有效抵近。在叙事上崔完生有超强的功底,但人物刻画手法还需更加多元。历史观和人文精神上崔完生完全能做到信手拈来,而在人物情感上缺少那种乡土气息、乡土特质和对社会底层人的生活状态的单刀切入,虽然在现实我们都很难做到绝对意义上的还原。
最深的孤独与疼痛都在词语的摩擦之间。“石油和诗歌在我的生活、生命里具有内化和外化的双重意义”,在崔完生新诗集《所有的可能都叫运移》中他如是说。生命与灵魂的写作是最具温度的,就像石油与诗歌的温度,就是他怀里的温度。他具有书写时代的自觉、虔诚和勇气,他是具有实验、创造、成长意识的成熟诗人,把超越自我和社会的担当作为诗歌使命的终极目标。“诗歌持志者”是他未完成的探索之路,而如火焰般燃烧的“石油”升阶诗和日常处境语义,在他的生命意味和声音里将继续成为双线并置的“残酷”挑战。
附:崔完生的诗两首
储集层
这是又一个人体标本
躺着,活着
在最小的空间,说
让时光在石头的中间停下来
等我,等你
九窍闭关
世中世外有谁能还原初心
心若抽空
缘分孽债也不再互相抵近
天堂与地狱不知道有没有门
其间一定有过渡的厅堂
我们可以停留、可以穿过
却不能言说
一座火山被熄灭的疼痛
构造图
万物皆有生命
土地、沙砾、岩石
都有年輪一般的表述
我读一张地质构造图
看见图的近视度数越来越高
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
图也在读我
眉头的皱纹,鬓角的华发
抽搐的鱼尾纹,哆嗦的手指
应该已是另一张构造图
我们之间有很多默契
断层、伤痕心知肚明
隆起、形态越过审美
那么多的平面与立体
都简化为一张构造的曲线图
那些等高线的标注
和所有经历的得与失一样
远看,分不清正与负
陈啊妮,居西安。在《长江文艺》《江河文学》《中华文学》等刊物发表诗歌及评论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