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诗人蒋雪峰的新诗集《月光推门》正式面世。这是他近十年的诗歌合集。蒋雪峰的诗歌写作十分惊人,产量甚丰,十年不会低于两千余首。诗人先从其诗的“后花园”——个人微信公众号“蒋雪峰的半亩地”平台中精选出两百余首诗,而最后能入诗集的几乎也就是半亩地的“半”字。诗人为何乐此不疲地写诗,而且数十年如一日地写?想来生于江油福田寺的蒋雪峰,确乎自有定数。如今,诗人能够坚守,执着地行之于道,让我们看到其智性与良知的光亮,用诗歌喊出生命之痛而难以忘怀,这是甚为鲜见的。细读其诗集,我们既能从字里行间读到诗人的写作脉络、诗艺脉络和生命脉络,也能有幸窥见其系统地构建诗歌高地和精神殿堂,何乐而不为呢?
深入灵魂的写作脉络
蒋雪峰并不以娱乐之态从事诗歌写作,诗歌才是他起早摸黑的灵魂伴侣。人之于世,自我价值的终极追求是一个人的最高境界。舍身取诗是修炼之人最为雅致的精神自律之选,这种无条件的顶礼膜拜,浸润在东方美学之中,作为一股传承的力量而倍感荣幸。值得庆幸的是: 不是你选择了诗,而是诗选择了你,你便不是历史河流之中略等于无的那一份子,而是以诗歌之名的真实存在。蒋雪峰的诗性实践从本质上体现了一个诗人的情怀,也是一位优秀诗人所应具备的素质所在。
诗人是历史的见证者,也是历史诗性的记录者。诗的核心价值是真善美和维护其真善美的现实评判。蒋雪峰通过诗表达的亲情、爱情、友情和仁爱之心都是在揭示真、施行善、彰显美。其《那个人》不是一个人,而是与诗人生命攸关的一群人,让诗人的生命得到洗礼,让诗人获得存在要义与价值的人。《桥》探寻的人生之路新颖而深入灵魂:“扑倒在河两岸/如果世界是一座桥/一个把路走断的人/把断头路接好”。诗人虚构的事件具有现实的可能性,无论如何推进,诗人的构想奇特,并给自己莫大的自信。《土路》质朴地表现了故乡村子里的孩子们原生态的生活方式,如此美妙的回想让人心生喜悦,但是我们的确是回不去了,又生出几许遗憾。《兄弟》中:“很多年过去了/司机小曾说/每次酒后送我回家/永见都在小区门口/十分钟以后才走/主要怕我转身/又跑出去喝酒”。这让我十感慨,诗人蒲永见作为兄长的真性情、关爱之情跃然纸上,瞬间使人眼睛湿润。
新诗的发展不是一帆风顺的,正如塑料花再惊艳也是缺失灵魂的,因而写作灵魂之诗才是一个诗人的历史担当与使命。蒋雪峰尊重内心的指向,《熬》写到藏北,草原、牦牛、朝圣者、冈仁波齐、长明灯,诗歌的生命感让人肃然起敬。而《湖》则有回归自然的禅味:“如果一只船也没有/湖就空了/有一只鸟/叫了一声/湖就更空了/空了的湖/才是湖”,人对自然的干预往往是徒劳而负面的,尊重自然规律,唤醒灵魂,顺潮流而动才是诗人回到诗歌本真的有效途径。
抒情及口语的诗艺脉络
抒情诗是中国诗歌的底色,即便零度抒情也是抒情诗最为本质的一部分。始于抒情而终于智慧是一个诗人的必由之路。蒋雪峰的抒情诗细腻而柔美,突出表现了诗人的敏感,在生活中发现美,在阅读与观察中体察传统之美与现代性的圆融之美,诗人特有的眼光与悟性而与之相遇、相拥,自然形成了诗人诗歌的多彩之页。诗歌的天成是诗人所见的那一部分,常人不在此频道上便缺失了天赋异禀所带来的快感和成就感。
然而抒情诗也有其局限性。人七情六欲的相似性,决定了在感悟之中诗歌的似曾相识和雷同的可能性。这种类型化诗歌常常表现在量的增加而缺失质的飞跃,更被有些人美其名曰产生了共性中的共鸣。我认为一个有使命感的诗人不应该满足于此,诗歌的发展在内容和形式上都有无限的探索空间。所幸的是蒋雪峰属于后者。当你对《月光推门》的渐进式阅读,可以发现诗人近十年诗写从抒情到口语的诗艺脉络。
新诗百余年,也是从抒情、朦胧到各种流派的演绎。当年的朦胧诗,如今看来也应归属于抒情诗的范畴。现代诗的发展不是取决于诗人的多少,而是在于诗人的纯粹与执着,其历史需要由后人评说。作为当下的诗人应当怎样作为呢?诗歌的先锋性与现代性是诗歌精进的不二之选。先锋性在于对固有的艺术规范进行破格突围,探索寻求诗歌新的艺术性。现代性是宇宙观中对时间维度当下节点的有效确认。可以说现代性是永恒的,是诗人是否真正在写诗的重要尺度。当下如果一味浸淫在唐诗宋词的格律之中,一来没有当时的语境,二来古汉语已被现代汉语所取代,真的是已经回不去了。就让我们赞美唐诗宋词这两座高峰吧,当年李白、杜甫们完美地抓住了他们所处时代的现代性,也就成全了他们的诗作。
蒋雪峰选择了口语诗而重新上路。我们對诗歌的流派应当有一个包容的态度,正所谓百花齐放春满园,口语诗从效果上来说,可以认为是冷兵器的短制,诗歌直接有效,锋芒毕现,也有“涂毒毙命”的效果。写好口语诗是一件甚见功力的事,删繁就简到大道至简,从手段到目标都甚为明确。蒋雪峰加入口语诗的阵营,在《月光推门》中是可以见到其变化的。其口语诗气脉贯通,语言上深度契入与融合,作品明亮、有力,直击要害。当然口语诗也有无法承载生活之重的局限性。
诗性觉悟的生命脉络
诗歌难以改变诗人的命运。然而诗人往往不是墨守成规之人,其思想与灵魂无法忍耐其肉身之缚、成见之束、陋习之约,诗人通过诗歌发声,你便会听到百鸟争鸣。这是诗人对人生的积极态度,是诗人热爱生命、热爱生活、热爱文化的具体表现。生命的短暂人们无以改变,那就增添生活的丰富性,发挥好中华文化的传承与纽带作用。蒋雪峰的诗多是生命的感悟。《后来》虽是几个小场景的描述,但都有诗人心灵的律动,诗人以“无为而为”的道家心态,轻描淡写道:“我在古风里伸懒腰/什么话也没说”。《蹲着》一诗从彝人的日常生活联想到大小凉山,于是有了与“大凉山吔 小凉山吔/在太阳和月亮下面/蹲着”,这便是诗人的生命意识。
诗人将自我的境遇作为社会细胞的生命体,强化对自我解剖也是对生命的再认识。《多了一把锤子》是对在医院取体内的钢板螺钉而产生的感慨,从容面对而以幽默处之。同样在医院,《二床是木匠》《渐冻人》中的悲悯同情,体现了诗人的仁爱之心。尤其是《春天都是草木拿命换来的》,从标题上已将诗人的价值观和盘托出。草木虽卑微,但却能蜕变成蝴蝶的翅膀,翅膀的扇动,春天即来临,这样的循环与轮回,用弱小的生命支撑了庞大的自然体系。而《疼痛等级》则是对生命的感悟从感性上升到理性的层面。
真正的诗人是有诗性觉悟的人。东方诗性体现在东方美学之中,西方诗性则在西方哲学之中,不同的源头与不同的发展轨迹,注定其不会相互替代。由于语言需要翻译,东西方的诗歌彼此只能隔岸看风景。西方诗歌可以为中国新诗的探索者指路,但不可同路。实际上学习他人之诗的境界不是仿,而是确认对方的存在而从其缝隙之中找到自己通往罗马的新路。蒋雪峰不为西诗所动,以纯粹的东方文字和中国语言,写地道的中国新诗。我敬重诗人自我的诗性觉悟,唯有如此,诗人才会真正走出自己的“诗道”。
诗人将诗集分为《万物生》《二床是木匠》《空了的湖》和《天空不可能从楼梯上滚下来》四个专辑,这是诗人在传递他的生命理念与密码。“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出之于《道德经》,宏观上也就是万物生之于道;微观于生命个体,诗人聚焦在小人物《二床是木匠》之中;再进入禅宗之境《空了的湖》;最后诗人强调尊崇自然之道,“天空不可能从楼梯上滚下来”,形成了一个闭环的体系。蒋雪峰在赠阅我的诗集扉页上写下了这样的文字,“月亮把一切都照得無话可说”。的确,这便是月光推门,已让读者看得明明白白。
附:蒋雪峰的诗两首
桥
一个把路走断的人
扑倒在河两岸
用最后一口气
把断头路接好
让后来者 踩着身体
把他的体温 深仇大爱都带走
如果世界是一座桥
我们走过去之后
还会不会走回来
我们留下的房子
是否被流水掩埋
名字 是否成为淤泥
这么多年 我走过
雅鲁藏布江 长江 珠江 嘉陵江
一座座大富大贵的桥
它们通往雪山和大海
而我只能回到江油
在江油 我每天走过
横在昌明河上的
太白桥 纸市桥 福利桥 灰管桥 翻水桥 小桥……
它们有血有肉连接起每一天
让我波澜不惊的日子 绝不半途而废
如果疼得受不了
如果疼得受不了
用诗歌惨叫一声吧
不要管口形美不美观
声音好不好听
也不要看别人脸色
只要还有血有肉
还知道疼
还忍不住
就叫出来
诗歌无大用
至少可以喊疼
不用死死地依靠别人
给你找止痛药
自己把骨头接起
把伤口缝合
空灵部落,本名杨华。诗人、诗评人。四川省作协会员。在《星星》《特区文学·诗》《绿风》《延河》等刊物发表诗与诗歌评等,作品入选多部诗歌年刊,偶有诗歌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