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得丘》是欧阳江河2021年新作,是对一个特定地域的文化揭秘。得丘园是上海的一个文化艺术园区,位于莘庄工业区,清末至1948年前后这里曾属松江县,而得丘园之外的其他地区1292年至1992年,700年间始终为上海县辖区。这得丘园也是沙路古代遗迹所在地,现有一个热供站改造的人工智能数字艺术社区。东侧为原秦皇驰道;南侧传说为战国时期春申君黄歇开浚的春申塘;西侧竹港原为竹冈,为吴淞江以南三条古冈身之一,是距今5000年的海岸线遗迹;北边是马桥文化发源地。
《海上得丘》用历史循迹的手法重构人文之厚重。工业文明的高速发展和数字化时代的到来,生活方式和思考方式都发生了很大变化,现代文明和历史的考据学关系变得更加模糊不可辨。欧阳江河的长诗《海上得丘》以历史为抓手,还原场域历史原貌,将一个地方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紧紧联系。“时间会不会从烟囱底部开始松动/拔地而起的海岸线遗迹/以考古学眼光看,曾是阔视的大海”“古人星罗棋布地坐在天上/撒下天网:鱼群,煽动着鸟群”,欧阳江河要做的就是把这些“从考据学头脑里深挖出来”。
诗里嵌入大量的民间传说和故事,使长诗显得更加可读、生动和丰富。如第4节,描述的是闵行七宝地区毛门皮影戏班的情景;第6节记录了孟姜女沙路万里寻夫的民间传说;第13节写的是秦皇驰道的故事;第14节记录了戆美画马的传说。“时间本身会不会过期?”一片土地的前世今生,地壳运动让大海成为陆地,朝代更迭,让不同时期的文明得以在此延续和发展,如果土地就是我,那么就很好地解决了“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去哪里?”的问题。
欧阳江河的写作具有很强的“侵略性”,这为诗人提供了新的诗歌命名可能。诗歌语境大量穿插知识考古和未来考古学的思考和探索,通过厚涂与细描层叠的技术表现手法,从自我生存到宇宙探秘式的大空间转换,给作品提供了无尽可能,也增加了阅读难度。“诗歌写作当然是大地上的事,但它也包含了一个自古以来的律令:引导人的认知上天入地。”欧阳江河在作品《自媒体时代的诗语碎片》与《古今相接》中,塑造和处理了无人机,无人机是传统战争和现代化战争的一个重要的变革工具;在长诗《宿墨与量子男孩》中,关注量子时代的科学话语,提出了量子男孩的概念;在《庚子记》中,提出了新冠病毒引发的生命本源的发问和思考;《埃及行星》更是对宇宙、生命、时空的哲学场景思辨。“未来考古学,并无时间入口”,《海上得丘》是一扇通往未来的隧道,火星、宇宙、人工智能、量子、3D、比特币、大数据、时间银行、像素、黑洞等等交错在一起,诗歌的领域无限扩张,有了更多的生命力,当然,这显然是欧阳江河式的诗歌场景,在第3节、7节、21节、22节都集中描述了这样的场景。
量子男孩则对庄子说:一念去一念来
没任何顾望是重复的、同一道理的。
量子男孩和庄子分别代表了不一样的文明,它们的相遇,似乎揭开了这样的警示:文明是传承的,文明也是创新的。很多历史的、未来的、当下热点的事物被融合在一起,诗仿佛是处理一切问题的根本。科技时代、数字化时代,诗歌应该如何和它们对话,欧阳江河似乎置身事外,站在几百年之后,站在不同的星球上,然后再穿越回来看地球,看人们的生存困惑和疑问的现场。
暗夜里,一道斜射过来的手电光
突然直立起来:得丘人,你会不会
沿着这无限延伸的光的解体
穿越自身的时间黑洞,步入星空?
时空的密集转换更让整首诗张弛有度,连贯完整。同样在第2节、第9节、第15节、第20节,对时空发问更是对起源和未来的考证,“一根光秃秃的烟囱,升空再高/也无法触摸天空本身的极限”。矗立在热供站的那座烟囱被反复提到,烟囱是考古和哲学的,是历史和未来的,是旧工业和新工业的,是不同时代的身份转变,也是文化碰撞后的符号。“所有时间/都不是万古:
不如坐在此刻”。时间的本质在于把握现在,时间的循环就是对“现在”的不断复现,而抓住现在,才是重中之重。熟读老子的读者或许注意到了,“不如坐进此刻”是对《道德经》第62章“不如坐进此道”的挪移与改写,时间中的“此刻”与超时间的、宇宙观深处的“此道”两相叠加,构成诗意的重影。
在山水之间,得丘人遇见孔丘
敬他为水,且将水的签名刻成金石
古琴一曲,弹得天下归心
不如明月洗手,不如把手机界面
那些秒逝的、流水哗哗的字节跳动
写成秋风狂草:但谁是高僧怀素
谁又是赵之谦的悠哉父亲?
同样坐进此刻的还有不同的得丘人。“得丘人”在全诗中出现了四次,得丘人既是抽象的,也是具体的,是泛指的一个历史主体,也是过去和现在生活在得丘的人,只有人才是大地的主人,历史和文明的演变最终是人的演变,人在创造和改变着历史,人的经验和知识又来源和更新于历史。记录了工程师、唱戏和听戏的人、烟囱底下走过的时装女孩、雾中之人、修理工、海豚音的花腔女人等,但到诗的最后一节,“得丘人遇见孔丘”完成了微妙的过渡和暗示。丘原为山丘,这里从山丘指向孔丘,这也揭开了得丘园命名的谜底。这里的人从抽象的,变成了特定的具体的人,有孔子、庄子、老子、怀素、赵之谦;这些人是历史的,他们喜欢读书论道、喜欢书法刻印,这也是现在得丘人文化精神的来源,这么多得丘人聚集一起,匯聚了人类几千年历史上生存的场景。“谁又是赵之谦的悠哉父亲?”又给读者留下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悬念。
欧阳江河像是一个资本时代的语码操盘手,积极调动所有心智与物像资源,投入到一场写作的沙盘战争中,这是对自我的革命和反抗,也是对当下流行写作范式的反转与抵抗。诗学如是,秩序和反秩序可能都不重要了,很多知识、文化、符号、词像、物像、心像,有如星球大爆炸后形成的光标,聚集在他的脑袋里。评论家敬文东说“欧阳江河长有一颗强劲有力的玄学脑袋”,而他要做的是把这些呈现在纸上。
一度,本名王龙文,1980年生于安徽桐城。《诗刊》社第36届青春诗会诗人,鲁迅文学院诗歌高研班学员,参加第八届十月诗会。著有诗集《散居徽州》《眺望灯塔》《午后返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