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厍
很显然,“咬咬牙就过去了”这种话,我已不敢轻易说出口。我说咬着牙过吧。
曾经牙齿硬,酷似“老子先前阔”。阿Q式的口頭禅,暴露了怯场的现实尴尬。
“谁没有与生活互相撕咬过,谁就算白活。谁没有败下阵来过,也算白活。”
齿缺嘴犹硬。齿缺就成了一笔不菲的学费,先教会我咬住,然后教会我松口。
这谈不上生活智慧,更遑论生存哲学。一个小小的血的教训而已。
年轻时爱吃炒豆和甘蔗,爱啃骨头,现在都割却了。现在改喝豆汁和糖水,对于牛骨或羊骨,我只爱啮食上面煮烂的肉屑。
骨头,早把我踢出了有资格与它互咬的铁齿铜牙序列。齿缺,成了我的软肋和阿喀琉斯之踵。
我不是锋刃全无,但一寸短,一寸怯,在与生活的且战且退中,我将收藏所剩的锋刃,我将用缓慢的咀嚼,替换撕咬和吞咽的快意。
我将善待败绩。
一只冷热通吃的胃,一只软硬兼收的胃。
一只暴露于寒暑不知藏身的胃。一只吃足了冷拳,还不知悔悟的胃。
一只让“胃脘痛”这样的术语,在固有的知识体系中构成有效补充的胃。一旦它释放出那只叫做冷痛的恶犬或钝刀,我就无处躲藏。半宿撕咬或宰割,把我用文明武装起来的矜持与骄傲悉数摧毁。
所谓胃寒就是在身体的腹地深埋一支不定时啸聚的悍匪,就是不用策反,身体内部的宿卫士就纷纷倒戈的奇门战术。
痉挛与呕吐无法肃清匪患。茶汤与药物作为止息劫掠的外部力量,是我唯一可倚赖的。揉捏与呻吟,诅咒与捶打,作为有限的偏方配伍,强化着我对疼痛的耐受力——
疼痛非敌即友,使人神清智醒。
曾经为罹患腱鞘炎的食指写了首诗。
曾经说它确有所指。它弯曲了直不起来,直起来,又弯曲不了,整个一介之士。
当我举手,表示对某人某事的赞同或附议时,总有部分的我不同意。那可能是很小的一部分我,它几乎要在我身体的版图上闹独立。
当我指斥什么时,它又总是笔直地杵着,好像拥有自己的意志。
我知道这不过是一种病,一种摆不上台面的小毛病,它有点借题发挥。而我,也有些放纵它的嫌疑——我被怀疑没有治愈和管控它的主观意愿。
我恶作剧似的任它在早晨僵直不阿,在入睡前,却又不停掰弯它,希望它好好睡一觉,忘掉那些让它愤愤不平的人间事。我说——
你太微不足道了。你以为你是谁?你的确是一根食指,一根食指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