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王亚彬交流是一件智识得到充分享受的事。她回答问题条分缕析,阐述观点详尽深刻;她好像从来没有居高临下的时候,总能那么平淡地站在你的对面,不急躁、不兴奋、不激动;她不声张,认真解答每一个疑惑,包括那些“小白”问题,她不好为人师,却能引发你的思考。哪怕我是一个舞蹈门外汉,我也会觉得和她没什么距离,就像在公交车上与一个陌生人共享双人座位,很自然。再加上她说话的语音、语气和音调,总给人一种白噪音式的奇妙安定感。我的感觉是:哪怕是在烦躁的时候,耳边只要响起她的说话声,随时随地便可以进入“午后坐在自家阳台的藤椅上晒太阳”的状态——不是舒服地睡过去了,而是“全世界都开始安静地思考起来”。
就像她的形象,挺拔,清瘦见骨,轻柔的一张脸,五官各就其位,毫不喧哗。王亚彬的“静”,不仅仅是一种气质,更是一种积年累月沉淀的气场。
“伴随夜幕的降临,我安静地坐在化妆间,梳头备妆,熨烫平整的服装肩并肩地被挂起。舞剧《青衣》演出已近60场(注:2017年成文数据。下同。如今已过百场)。上妆的过程十分具有仪式感:从梳妆台的镜面望见自己,望见一个逐渐被描绘成一个角色的自己,一个日常生活中的‘王亚彬消失了,她慢慢地走进剧中角色,那种感觉奇妙极了,不得不令我相信‘另一种真实的开始。”
这时的王亚彬非常安静,她待在某一个只有她自己知道、也只有她一个人到得了的地方。
“将小说《青衣》改编成舞剧,是我人生中最好的遇见之一。”王亚彬说。她在《青衣》主人公筱燕秋身上寻找到了自己的影子:受过艰苦的训练、对艺术的激情、对梦想的追求。“在这方面,我看到了不单是我自己,更是一个表演群体的浓缩。”对舞台表演者而言,时光更迭,韶华可逝,唯独舞台上的一片热爱仍旧炙热。与小说产生的种种共鸣,促成王亚彬决定亲自导演、编舞及演出《青衣》。
初看《青衣》剧照,我只是浅显地惊叹于大开大合的动作、红白两色的对撞所带来的视觉冲击,之后找来视频,看着台上那人水袖来回间只有两掌那么薄的侧面身影,如坠梦中。在“不疯魔不成活”的筱燕秋身上,我真实体验到了“人生如戏,戏如人生”的涵义,而类似的观后感,总会在每次演出后纸片一般飞到王亚彬的微博下。《青衣》原著作者毕飞宇也说:“我在观看的时候百感交集,我认为这部戏特别‘完美,它的舞段、舞美都很入心。在完美之外,作為观众,我的生理感受是从头到尾都很‘揪心。我在写小说的时候就是这样的状态,如果舞剧看完后没有这种感觉,就是不对的。”
因为有情,所以动人。王亚彬说,现在的她已经不满足于简单地呈现一个舞蹈作品,而是希望能通过舞蹈表达自己的思想理念和对人性的认知。舞者里,她最崇拜的是皮娜·鲍什,她说皮娜的编舞最可以表达人性,而皮娜有一句名言:“我跳舞,因为我悲伤。”
全情投入,要干干净净抽身,怎么可能。
“曲终的那一刻,我让舞台上所有的布景、侧幕条升起,赤裸裸地呈现舞台的全部:斑驳的底幕墙体、昏暗的夜光灯、侧幕间头戴对讲的舞台操作师、穿着演出服的演员、手持扫帚等待演出结束打扫卫生的阿姨,还有那烤得炙热的灯架子……观众们看到了演出背后的一切,也看着演员和工作人员,看着‘我。之所以做这样的结尾处理,是模糊现实与戏剧的界线,如同‘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究竟分不清‘戏如人生,还是人生如戏。彼时,长长的水袖变得好沉,呼吸因为剧烈的运动和抽泣变得无比压抑,那个我已苍老无比,慢慢地向舞台纵深处的黑暗走去,直到消失在观众的视野中。如果说演出近60场,那么我就衰老过近60次。”
“隔着浓厚的大幕,台下传来进场观众寒暄的声音,与后台的静谧形成鲜明的反差。那种喧嚣被闭目养神隔离在外,我总能在黑暗里非常清晰地望见‘青衣的形态,体察到筱燕秋那若隐若现的孤独。”
就算周围人来人往,王亚彬也好像置身于一座孤岛。王亚彬喜欢把舞蹈形容为一场孤独的修行。“在训练或是排舞的时候,我特别反感有人打搅,包括但不限于声音、目光或多余的行走。我总觉得花在排练场上里的时光就是一种修行,这种修行如同一个密而不透的通道,会将破茧而出后全新的我带到观众的面前。”所谓“不疯魔不成活”,在王亚彬身上也一样适用。“很多人说艺术家和神经病只有一线之隔。但实际上,艺术家在沉浸于创作或某一思考中时,他的思想是很活跃的。排练的时日几乎可说是一种与世隔绝的状态,你感觉不到外部世界的嘈杂,或者说一种奔跑的速度。那种感觉好极了。”
及至排练结束,五六点钟,推开排练场的门,开车到了马路上,只有地胶、把杆、镜子的排练场画面与眼前闪烁的霓虹灯画面迅速交替,闪回成穿越时空的蒙太奇,把她从艺术的世界拉回到现实的世界。
其实,无论是沉浸于专业中还是在生活里,王亚彬都更接近这种包裹在平静表面下的孤独感。“在舞台上,我当然希望得到更多的关注,在生活里,我会隐藏地很深,更深。”简而言之,“动静结合。”完成一次演出,不仅是对体力的透支,也足够耗神。所以每当一个人在家,她会看电影,听音乐,发呆,写东西,还有冥想。只有一个常年紧绷神经,持续忙碌努力,不断消耗着气血和精力的人,才更愿意找个时间和空间,把自己关起来,用自己的方式清空自己。
我看过她的访谈,拍到她阅读的画面,安安静静的。于她而言,阅读和写作既是爱好,也是一场漫长的自我对话。“书写的时候,像是掉进了一个黑洞,这个黑洞里有不同阶段的我、不同感受的我。当抬头的时候,你就会觉得那种孤单的或孤独的感觉,就好像一个人站在非常辽阔的平原上,深夜里,但是天空当中有很多特别闪亮的星。就是那种感觉。”“进入到写作状态中,我觉得是很幸福的。窗外昼夜的变化好像与我没有关系,所有日常的事情和自然的变化也脱离关系了。但是你可能当一篇文章或者一个段落收尾的时候,感觉又回到人间。”
安静给了王亚彬力量,让她可以忘我地追逐梦想与激情,甚至忘记时间的流逝。
“作为一名舞蹈艺术家,年龄对你有什么影响,包括体力和思想?”问出这个不可免俗的问题,有点后悔,其实从前面的交流中就可以看出,年纪对她而言不是问题。果然,“年纪不是问题,是生理及生命的必然面对。舞者可以无限表演,但当感觉疲倦那天,可以顺其自然地转型。时间对于人们来讲非常残酷,没有人可以摆脱这种残酷性,所以既来之则安之。”其实借这个问题,我想问的是年龄是否给她带来焦虑。“很多人说舞蹈是‘吃青春饭,我也能很敏感地感受到时间让我身体机能发生的变化。但实际上我并不恐惧时间的流逝。我也有危机感。但我的危机感不是源于我会被谁取代,更多的是对我自身的思考和对下一部作品的考量。而且很奇怪,我总觉得时间可以赋予女人更多的内容,比如阅历、心态以及超越自我的勇气。”
“我记得很清楚,29岁跨到30岁的那个生日,正好就在舞剧《生长》的意大利巡演途中。我们讲‘三十而立,当时也有很多诸如‘迎接新的开始的祝福。我意识到,和时间赛跑,你是跑不赢的,不如忘记时间,保持年轻,保持富有激情的状态。”
拿植物作比,“如果说形象上,我觉得挺像兰花的,因为兰花还接点地气,如果说雪莲的话,可能就会比较高冷一些。我觉得我还是有挺随和挺接地气的一面,脾气也不坏。但是在创作中,确实是有不受市井干预的一种状态。但是如果要说,比如说人的这种张力,或者是拓展性,我又觉得挺像爬山虎的,因为它可以不受环境地形空气的限制,可能一颗种子放在那里,就爬得到处都是。我觉得那种野性的生长也挺适合形容我的。”
“总有人觉得从小练舞的人气质高冷,我可以告诉你那不是高冷,只是常年忍受痛苦训练出来的不动声色。”她有感而发。或许童稚时期最能专注于某一念头,而这种专注随着年龄增长和世事纷扰,大多随着滚滚红尘散逸了。而保留了那份专注的人,无一例外地长成坚毅执著的人。从6岁开始学习舞蹈,舞蹈已经在王亚彬的生命里伫留了30年。“如果打个比方的话,舞蹈就是我身体里的血液,自然而然地流淌,是我与这个世界最合适的沟通方式。”
因而,作为一个有想法的舞者,王亚彬把自己的诉求、思考,以及更为重要的——自己的舞蹈观,注入每一部作品中。“亚彬和她的朋友们”从发起到现在已经11个年头了,“这个艺术系列的创作是有针对性地对人类共同主题的表达,比如爱情、生死、战争、信仰等。我想知道人从哪里来,会往哪里去,所以編排了《生长》;我想探讨生命如何寄托,如何展现价值,所以改编了《青衣》;我在思考人该如何坚守初心,坚持梦想,所以正在编排《一梦·如是》,讲述高僧鸠摩罗什历经万难来到汉地传播佛法的故事。其实这些都与你的困惑有关。生死、爱情、梦想、信仰,这些人类的永恒话题都是我的兴趣,我希望用舞蹈来呈现它们,来营造我的那个梦想国度。”
如此,日复一日,舞蹈见证了王亚彬的成长和蜕变。
2004年,王亚彬担当张艺谋导演作品《十面埋伏》的舞蹈设计,其中牡丹坊的那段水袖击鼓舞蹈,气度张扬,惊为天人。之后,她的《扇舞丹青》、《大唐贵妃》,“教科书般”的形象静敛、专注,却又打动人心。多年过去,王亚彬已迈过青涩,除了舞蹈,也涉足影视表演,同样收获赞誉,《乡村爱情》中的王小蒙和《推拿》里的金嫣,都堪称经典。但是,她对舞蹈的坚守、痴迷和探求,就像“亚彬和她的朋友们”系列作品的表达,正一步一步抵近她所心仪的目标。
“人生就像是一条河流,流经的浮萍也好,遇上的石子也好,都不会影响河流的流向。”“我常常说‘我选择了舞蹈,舞蹈也选择了我。舞蹈是非常真实的,因为人的身体不能撒谎,我去练功热身,从身体的每一部分开始活跃起来,这些都会让我觉得心里很踏实,感觉人生拥有舞蹈就已经足够安放。”
GRACE:作为英国国家芭蕾舞团历史上邀请的首位中国编舞,你的作品《她说》和《新版吉赛尔》获得世界著名舞台艺术奥利弗奖中的“舞蹈杰出成就奖”。感觉你一开始编舞就是一个比较成熟的状态?
“作为青年编舞,非常荣幸受到国际知名芭蕾舞团的邀请创作。在英国赛德勒之井的顶级舞台上进行作品的世界首演,得到英国乃至欧洲的舞蹈界的关注,同时获得“舞蹈杰出成就奖”。我想这说明,我对于舞蹈艺术的认识日益成熟,对于舞蹈作品的编排有其独特之处,既将东方气质和中国元素很好地融入西方芭蕾的肢体语言系统,又将我创作的初衷“以世界语言讲述中国故事,以中国元素呈现世界故事”得以实现。编舞的作品其实不在于数量,质量非常重要。所以在我编舞生涯开始的不久获得这样的成绩,说明前期的积淀做的比较好,同时对于从舞者到编舞是一个成功地拓展。这里包含对舞蹈本身的认识理解,文学涵养的积累以及创作意识的建设,我从来认为舞蹈艺术是人类精神世界一项重要的精神活动。”
GRACE:可以介绍一下亚彬的朋友们都是谁吗?你们在创作中碰撞出了什么样的火花?现实生活里,什么样的人能成为你的朋友?
“这11年,我们与国内外200位顶尖艺术家合作创作,比如舞剧《生长》就邀请了比利时编舞家Sidi Larbi Cherkaou。在这部作品中,生长是一个正在循环反复的过程,是内部积蓄向外部拓展的结果,会受到很多外力的影响。彻克奥维认为:“我们并不总是知道往哪长,但知道需要往前生长。”演出现场,Barbara Drazkowska带来钢琴演奏,Olga Wojciechowska的电子乐也将渗透在演出中。参与创作的还有营造独特舞台氛围的灯光设计师Willy Cessa,舞美设计师刘科栋,其表现主义景观将打造不同寻常的舞台布景,新锐服装设计师李晴,可以最为精准地通过服装使演员更为完美地镶嵌进作品,使其与表达浑然一体并超凡脱俗。”
现实生活中我的朋友很多,大多是因为艺术相识,“亚彬和她的朋友们”特指的话是艺术家朋友们,广义的话,来看演出、参加工作坊及讲座的观众。
GRACE:在舞蹈获得业内外认可后,你继续较劲,动力源于什么?
“对舞蹈的热爱,舞蹈是我和这个世界沟通的最佳方式之一。希望有不斷地表达,艺术家的生命轨迹是由作品串联起来的,作为编舞或者导演可以不受时间的限制,一直进行有趣和深刻的创作,生活再继续,生命体的丰富性呈现,为人们的精神世界建构和艺术审美生成作品,这些就是我的动力。”
GRACE:舞剧《青衣》改编自同名小说。在你看来,文字和肢体在传达信息上有什么异同?
“作家毕飞宇老师将他认为最好的小说之一,授权予我改编舞剧,说明他对我这个青年人的信任,我相信毕老师支持年轻人的创作就是支持未来的创作。舞剧《青衣》是小说第一个呈现的舞台版本,毫无借鉴可言,对我而言挑战巨大。我作为该剧编、导、演三位一体的重要主创之一,最大程度上保留了小说原著的悲剧意识,只有悲剧才能更加深刻地体现人性,因此舞剧视角着重放在对于人性的描写上并提出“生命该如何寄托?”这样的命题。我认为,改编可以有一定弹性,但因改编而丧失小说本身精神内核,如果超越了那是成功,如果未能超越,那是真正的悲剧。在剔除小说本身“柴米油盐”的世俗生活描写后(舞剧本身不善于复杂叙事能力),将小说人物提炼并重新以线性结构:戏中戏、现实生活、潜意识与超现实,三条线有机地与角色编织在一起,在舞剧中绽放起来。小说文本饱含温度,大段心理独白具有较强意象与抒情性,特别符合舞剧的艺术特点,这也是她提出改编的原因。我通过文字走进《青衣》的内心,《青衣》又通过她的肢体语言立体在观众面前。她认为小说改编成舞剧,最具挑战性,最为生动,既有感性的一切体验,又有理性的思想深度,这是小说改编为舞剧的独特之处。同时,我与小说角色愉快相处,对她而言这是一段难忘的美好创作经历。”
GRACE:虽然没有读过《身体笔记》和《生命的寄托》,但我看到你写的一篇文章,叫《回家》,文字真诚且优美。你认为,文字和舞蹈之间有关系吗?是什么样的关系?
“文字是我舞蹈的倒影,激发精神世界想象的涟漪。肢体语言是独立的一套系统语言,既区别于文字语言,但由于精神世界是创作主题,因此又有一定相同之处。对我而言,是不同媒介的转换,积淀,相互作用。”
GRACE:从《十面埋伏》到《青衣》,为什么会对“水袖”情有独钟?如何在多年的演出中丰富它的形式和表现力?
“我非常喜欢水袖的材质,水袖舞到了舞剧《青衣》,几乎人袖合一,虽然臂膀有着初期学袖过度练习留下的劳损,但并不妨碍表演。这段舞编了许久,既要有大青衣的矜持气质,又要袒露女主人公近乎癫狂疯魔的心理。深沉的乐声委婉地讲述凄悲的经历与心灵痛楚的神伤,是多么厚重的深刻,琴弦拉动浮起历史的尘埃,在那黑又静谧的舞台。我用纤细的手挑起水袖的生命配合着这位启动记忆的旋律,用光滑白皙的袖面拂清凸现于乐符中的不幸人们。一种感染与另一种感染交织扭拧在一起,灵魂正于此时由心窍深处慢慢腾起,穿梭于袖尖与袖尖的触碰,风采尽现。水袖除了运用常规的技术技巧,还可增强情感叙述性,每一次抛出去的袖子要直抵心底,将人物情绪表现得淋漓尽致。舞剧《青衣》的结尾处,我穿上水袖,觉得自己变得那么长,可以触碰皎洁的月容,可以深探落寞的湖底,可以依偎壮硕的山峦,可以切割空间让情感沸腾。”
GRACE:我了解到,你在《扇舞丹青》中借鉴了书法的表现形式,在《青衣》中吸取了戏曲的精髓。你怎么定义中国传统文化对你创作的影响?
“我想作为中国古典舞训练背景成长起来的舞者,中国元素和东方意蕴非常深刻地嵌入体内。我创作作品,既具民族性,又具当代性。我想这种影响是文化背景的潜移默化。”
GRACE:你在之前的采访中说,最大的愿望是拥有自己的排练场。这个愿望实现了吗?之后有什么计划吗?
“还没有,因为还没有财力来修建,但这并不妨碍我的创作。
2021两部新舞剧,一部芭蕾舞剧,一部当代舞剧。敬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