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埋（组诗）

雪，终于还是落了下来

雪终于还是落了下来

漫山遍野的白，遮天蔽日的白

在太阳的透视中

像是一种炫技

千百年以来，雪从未下到我们这个地方

现在下了，下得透透的

这并不让我出乎意料，而似乎还在情理之中

我惊讶的是，雪落下的快速和强硬

先是像大海瞬间翻倒

然后盐花一样

不动声色地腌泡着人间

矢车菊

矢车菊开在子时墙角

夜色淹没了它们本来就少的妩媚

却掩不住它背靠的泥墙

挂着的一盏不知为何而亮的马灯

两个破旧藤篮

一件竹叶蓑衣

泥黄的竹叶还滴着水

它们站在离我三十年的夜里

像一张转动的黑胶唱片

播放着那一年

夏蝉从喧嚣到死寂的全过程

也讲述，万物之中

总有一些东西自始至终娇嫩如常

另外一些一开始便鬼魅成妖

黄 昏

暮色经过广漠稻田

像一张竹席卷起

黑暗很快就漫无边际了

闪出不可名状的光

说不上遗憾，也谈不上可惜

倾泻而下的

除了大雨

黑暗也寻常

只是我们忽视了这种美

甚至从来没敢

让夜色真正成为我们生活的

一部分

在老家

坐下来，想一想

曾有多少人从你身边走过

雨水一样流走

你在身后的山坡上种过多少棵树

那些青绿

今秋是否已枯黄

这些年

为自己愧疚过多少天

把路边这块石头当一张太师椅吧

坐下来。闭上你日渐暗淡的双眼

像电影里的老太爷

坐在理发店

饱含土腥味的水浇淋你的脑袋

脏不拉几的旧帆布裹着的剃刀

闪着寒光

一次次抹过你的眉毛

黄昏，雨后，山上

一座座石头，在云烟里埋头疾走

树丛中传来低低的呼吸

有萌动……似要澎湃。暮色愈加浓稠

而天边突然锃亮，升起另一个人间

街头的石头

在街头，拐一个弯，再拐一个弯

那些弯仍在，它们像水

无处不在

我想和它们一起，如鱼得水

但我不是鱼，我只是一块石头

除了坚硬、沉重、封闭、隐忍

没有别的

如果有水，从地下冒出来

淹没这些拐弯

让石头首先苍白，然后灰黑、发绿

之后，大水退走

石头脱离淹没

重新回到城市的太阳中

首先发绿，接着灰黑，然后苍白

夜不寐

夜是一团火

忽明忽暗，在原野上奔跑

它们既通往前路

也联接后方。久久静寂之后

有一声鸟鸣，划过头顶

如多年前吹响的哨声

然后，节气沿声寻来时

我们在各自的石头上，隔水而坐

看月亮升起

露水落下。寒气中，我们都不出声

月亮也是。只有月亮用漆黑

说出那天的秘密——

夜不寐

一支木筏仍然泅渡

李 树

它们站在校园角落，站在

一群桃树边

隔着浓密的树叶，我就看见了它们

自得其乐的样子

它们就那样静静地相依

不拒绝黑暗，也不拒绝光亮

一阵风吹过

带来手风琴的声音

它们就那样静静地相依

站在手风琴的声音里

站在自己的影子中

夹竹桃

医院侧门的小路上

一排夹竹桃靠墙生长

正午磅礴的阳光中

它们似乎比往日更端正

每一片花瓣都写着清白

七个神态各异的人

怀抱香火蹲在树下

如同落花

他们悲痛欲绝

又微微有些窘促

年初七，雾中有鞭炮声

有细碎的脚步声起伏，如隔世时光

在雾里流逝。它们有时浓，有时淡

即使如此，雾中的鞭炮声和鞭炮声中的雾

也改变不了世界的原样

日子，仍松松垮垮地别在裤裆上

一副脸色发青的模样

电线杆仍然站在窗外，若隐若现

它们去年就保持着现在的沉默

今年还是。看着它们

我能想到“泥沙俱下”“大河东去”这些字

想象它們似乎在说一些事情会留下来

而另一些事情终将远去

也有可能这些字

真的组成了两个寓意明确的句子

在这个时候，显得与众不同

并且好像肩负着某种使命

和儿子在老街

一个男孩和一个铜人

在老街，久别重逢

几年前

他们就是很好的朋友了

而我不是

每次到这里

我就会成为

站在他们身边的另一尊铜像

和男孩的背包一起

蹲在路边

冬 夜

五千年过去，山川不复端庄

但，这雪，仍足够严肃

漫天大雪，站成一棵棵树

直挺挺，拦在返乡路上

雪该深埋的，已深埋

而星辰并非深藏之物

只是，直到天色渐明

也没有一颗晨星出现

仍然只有大雪，标示深冬的真相

喜欢你

不知道为什么会喜欢上你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

哪个夜晚起喜欢上你

可能只因为一些泡过台风的空气

其实现在我还不知道

我喜欢的你到底在哪里

只知道你在北方某个角落

而我在南方

你在北方的夏天种下一粒种子

把我埋进了南方的冬天

喜欢北方，呵，我爱北方

喜欢北方是勉强的说法

事实上我爱北方

没到北方的时候，就热爱北方了

我爱北方的遥远，爱北方传说中的干燥

爱北方落光叶子的树

爱北方的草原、戈壁、跪行朝圣的人

甚至爱北方粗犷土地上妩媚的柳树

爱看它们扭扭捏捏

从江南一直走路去西北

【作者简介】庞白，原名庞华坚，居广西北海市，著有《慈航》《唯有山川可以告诉》《天边：世间的事》 《 水星街24号》等。曾获中国报人散文奖、“ 中国散文诗·天马奖”、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等奖项，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