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杰的文章我一向喜欢读,喜欢他的笔墨,喜欢他的性情,喜欢他的趣味。写文章的人多,写得好的也多,但写出自己文本的不多。我常常想,文章这个东西,性情趣味知识不过门槛,真想写出大天地,文本必须解决。我们读《史记》觉得这是司马迁独有的笔墨,读《琅嬛文集》,觉得这文章张岱独有。而冯杰恰恰是有独特文本的人。
读到冯杰近作,想起往事。前些年秋天在九华后山,正午,峰高月明,透明。透明的月如损了半边的古玉盘,土沁在焉。月离太阳两丈余,淡云系着。山里芒花一片,触目白茫茫。初秋的沟涧有层雪意。雪意是白石,是山水,是芒花。停车,推窗远望,仿佛冬晨醒来,窗外飘雪,更像是早春轻薄之雪——桃花雪,轻轻的,薄薄的。
冯杰的文章我说不好,感觉大概如此。
记得那日山居饮酒,友人大醉,索纸笔,以地为案,不成书画。我索“奇崛”二字,果然奇崛。读完冯杰近作,也觉得奇崛,有酒气、怪气、乱气、神气在焉。
——胡竹峰题记
砒霜的极简演义
——乡村读毒录
引子砒霜和银
有一年在陕晋黄河处看到砒砂岩,寸草不生,冒出一个意象,这简直是黄河的砒霜。一问专家,真是沉积在黄河下游的砒霜。正是砒砂岩造成悬在河南人民头上的悬河。
砒石是另一回事。
砒石经升华提炼成精制品,来到村里俗称砒霜,专业叫三氧化二砷。我写《一把碎银》引用时,错成三氧化二钾,字形像是“一只筷子”不出头,毒不死人了,马上毒性降低。还是让细心读者慧眼挑出。知识缺席怨我从小化学课学得不好。
剧毒砒霜是好东西。中医胡半仙说砒霜治疗蚀疮去腐,杀虫,痈疽恶疮,癣疮,寒痰哮喘,疟疾。蜂蜜的敌人是砒霜,但离了砒霜,社会不进步。
古代提炼技术欠缺,致使砒霜里都伴有少量的硫和硫化物。它们与银接触会起化学反应,使银针表面生成一层黑色“硫化银”。现代生产砒霜技术先进,提炼纯度高,不再含有杂质,银金属化学性质稳定,在通常条件下不会与砒霜起反应。能达到银子砒霜相坐两相忘。
当年化学老师讲“果然”,古人用银器验毒,这种方法并非全对,古人受科学限制,有的物品并不含毒,却含硫,如早餐盘里鸡蛋黄,银针插去也会变黑。有些毒物偏偏不含硫,如毒蕈、亚硝酸盐、氰化物、农药,我还想到孟岗集会上老王摊上的毒鼠药,银针与它们接触,不会出现黑色反应。
银筷子不能用作鉴别毒物的验毒工具了,但吃饭时拿双银筷总比竹筷心安理得。
一捏砒霜有脸
乡下骂人有一个口语叫“小白脸”。我写作文时喜欢炫耀,好出一些文字风头,笔下形容过李书记的宋秘书,写到宋秘书长着一张“白糖脸”。脸是甜的。语文老师打个对号,批改说词句新奇,但不通顺。
“这种村夫式的武断,可能会扼杀一个乡村奋斗的文学天才。”这是文学导师三十年后聊天时对我的评语。似迟到的安慰。
比白糖脸庞还白的是砒霜。我后来还形容过李书记的脸是一张“砒霜脸”,只想形容李书记讲话时的严肃相。
其实我一直没见过真正的惨白的砒霜和砒霜脸。白纸黑字,常让人抓住把柄,活得气短,多年来我一直吃文字的亏。
两捏它小名叫信
后來见到砒霜。
乡村有自己的“物候学”,如“白露早,寒露迟,秋分种麦正当时。”是说耩麦时间。有一年耩麦播种之后,木耧闲歇,姥爷用一张白纸,包一小包东西,裹几层后,放到一个陶罐里。有一天我好奇,拿出纸包要看个究竟,打开竟是白糖。
姥爷看到大惊,脸色都变了,一把夺走,说:以后不许摸!这是信,能毒死人的。
是信咋不寄走,放到这里?
母亲也说过,信有毒。
白纸黑字,一封信怎么能毒死人?字可杀人?
北中原称为“信”,并不称“砒霜”。多年后找到砒霜出处,因为上好的砒霜产自江西信郡,物以地名,故名信石,经南方商人私下贩运到北中原,简称砒霜为“信”。
十里乡村之内,谣言游走,会传来一些让人头发梢忽然顶风直立的讯息,说某某村有妇女“服信”,某某村会计账目不清“服信”。一捏砒霜增加了村里饭场的新闻的佐料。
村里放过电影《白毛女》,杨白劳是大年三十喝卤水死了。我问豆腐坊老杨,卤水是砒霜吗?老杨说,不是,那是白信,一捏都好多块钱,杨白劳哪有钱买砒霜?
三捏造信者
信和“信”我一直在混淆。造谣者都是在纸上涂抹砒霜,譬如写诬告信,成本小效果大,近似“字霜”。
这样的一封信不是写出来的,是配制出来的。出信时的炉火需要大火,鼓风造力,炉火升腾。熬信的人分外敬业,他们在炼丹炉子周围,小心翼翼。因职业关系,十丈之内,炼信者会早早脱发,最后一个个会成为秃子,或者成为烂眼猴。据说,那个年代留下的核基地工作人员一直残梦缭绕。
我们村里一共有五位秃子,五位烂眼者,却没有一位从事提炼砒霜职业,秃子和“信”没有一点关系。对秃子也不可全信。孟子曰:“尽信书不如无书。”里面也涉及到了“信”。
我姥爷听我这一通风马牛的对比,表示赞赏。
我姥爷给我讲常识,他说卤水是专门点豆腐用的,再硬的豆腐也怯卤水。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长垣的豆腐脑比滑县的好喝,就得力于藕坑水和卤水。
四捏王婆的配方
西门庆包了一包砒霜来,把与王婆收了。这婆子却看着那妇人道:“大娘子,我教你下药的法度。”妇人道:“好却是好,只是奴手软了,临时安排不得尸首。”王婆道:“这个容易。你只敲壁子,我自过来相帮你。”王婆把这砒霜用手捻为细末,把与妇人将去藏了。
这是宋朝的砒霜。“法度”一词说得实在要好。
说书人马老六把传奇里兑入了少量的砒霜。潘金莲、王婆、砒霜、武大郎、老虎,这些名词可以组成并列词组,串成一个月的故事。药店抽屉里藏着的砒霜和深夜白色不明物,正在世俗里尽情扩散。《天工开物》上说,烧制砒霜时必须在上风口十余丈外,砒霜的力量强大,下风的近处,草木皆死。烧砒霜的人两年后还会发须脱落,可见秃子的形成是有根有据。宋应星说:生人食过分厘立死。我无聊时核对换算单位,砒霜对人的致死量为0.06至0.2克。指甲一签。吃了一惊。
砒霜的好处是杀害虫。害虫眼里人是“害人”。在人的立场上,凡是吃粮食的虫子都是害虫。因为有砒霜,拌到粮食种子里,害虫不食不蛀,粮食才可保证高产。从某种意义上讲,砒霜是乡村五谷丰登的定心丸。砒霜是善意的,世上能吃饱肚子的幸福必须靠毒药来保证。
世界丰富之美,离不了砒霜。
也有唱反调的。美国环保作家蕾切儿的《寂静的春天》,是我喜欢看的书,我一共有三个不同颜色的版本,包括港台版。她在一九六四年我出生的这一年,目明心亮,开始涉及“信”,开始纪实农药对地球的危害。果是实言,现在不幸被这老太太命中了,为时已晚。但是,这和砒霜本身早已无关。
五捏法老的固体咒语
砒霜有庇护作用,调和配制之后的砒霜,刷墙可成为一层坚固的咒语。百箭不侵。
最早进入金字塔里面探险的几位欧美科学家,几年之后一一死于砒霜。谁让你们惊动法老?
為避免重蹈覆辙,有人开始查找原因,知道埃及金字塔壁画里掺了砒霜。像是墙盾,法老作法,砒霜里又掺和了咒语。一下子把杀伤力增强加大,三米之内,必杀上将,何况你只是小卒?零距离咒语更是通吃。咒语加砒霜,胜似雪上加霜,胜似河南人骂人靠他娘。考古者不在话下,军事家不在话下,政治家不在话下。见墙都死,至今还没研究出来破法。唯一破法是你不去埃及。
连拿破仑之死也说凶手是砒霜。外国人把砒霜称为“继承粉末”,就是用砒霜毒死有钱人,获得遗产继承权利。砒霜能铺就一条通向富贵的捷径。
这和潘金莲仅仅“为情设砒”不同,被武松杀了显得亏本。
六捏中国三种鹤顶红
信有红白两种。砒霜的极品叫“鹤顶红”,属于“红信”。
我喜欢逃学后听马老六评书,在他唾沫星弥漫的江湖排行榜上,有一种最毒的药叫“鹤顶红”,又叫丹顶红。我专门从药书里寻找它的配置方法,找到一种说法,“鹤顶红”是从丹顶鹤红顶中提炼的一种毒药。古代大臣将“鹤顶红”置于朝珠中,便于应急时尽忠或畏罪自尽,包括忠臣和贪吏。尽管这些夺命鬼的想法一一不同,死法是一样的。
我画画时查到苏轼有诗“掌中调丹砂,染此鹤顶红”,苏先生说的“鹤顶红”是一种茶花,他不是说茶好,是说画家手艺高。看来画是毒不死人的,看春宫画也毒不死人,天下每次扫黄运动都是出于政治目的。越扫越热闹。
我有一女友叫任茹,是伏牛山鸟类学家,毕业于中州大学,编过一册《黄河湿地鸟类》,我问过她关于鹤的问题。她误导我说,丹顶红下的鹤脑本无毒,食用还可增目力,夜能见物,适合夜间加班偷情服用,鼓动我也试一下。还问我吃过吗?我马上就觉得这是她对我的一种幽默态度。
在中国毒药文化简史里,鹤顶红几乎成红信石了,变为红砒霜的别名。名字起得好听好看,像罂粟花,妖娆再现。
再在公园里看到鹤行走,我认为它顶着一泊毒药在行走。红信会飞翔,是满天毒药。仙鹤和砒霜只是数词不同,仙鹤是论漫“只”,砒霜是论“捏”。
七捏液体砒霜
饮斑鸠能止渴吗?
有乡里干事如是问我。觉得一头雾水。
后来知道咋回事。是宋秘书平时喜欢卖弄文采喜欢错字。“饮鸩止渴”写成“饮鸠止渴”,俩字不仔细对比看不出来。他给李书记写稿,闹出文字故事。李书记念完稿后继续发挥,李书记说,饮斑鸠不但能止渴还止咳,止咳化痰。斑鸠是一味中药,这是李时珍书上的一个单方。气味平。
李书记后来问宋秘书:“我咋没听说过有液体砒霜?”
八捏无题
还是少年时,在黄河大堤下的小镇书店,柜台样书里有一本蓝色封面的《第三帝国的兴亡》,厚如砖头。一个月里我曾来临几次,让那一位卷发服务员拿来看,恰好翻到一页,里面如是说,希特勒牙齿里隐藏有一颗。这是最后一捏。
少年时代我没钱买书,但一直惦记着希特勒牙齿里的氰化钾。砒霜可通电,可用于照相,还可石印报刊,用于广泛宣传。最厚的化腐朽为神奇。
一堆素材的牛杂碎
牛在倒沫
我被姥爷第一次领进牛棚,草气弥漫。黑暗里看到悬挂一屋子的明亮眼睛,像星星移动,全是牛在吃草。我大胆摸一下临近的牛鼻子,湿湿的,软软的,像摸一团乡村的雾。忽听牛铃晃啷一响,雾一摇晃,吓得急忙收手。
在乡间,牛不劳作时常常反刍嚼咀,在北中原叫“倒沫”。它们静静卧着,眯上眼睛,样子有点像学生读课文。我爸给我普及过牛知识,说牛和人不一样,牛有四个胃,我开始还记得瘤胃、网胃、重瓣胃、皱胃,后来觉得在生活里没用,再具体问哪四胃全忘了。一个人能记着自己的一个胃就行了。北中原整个乡村宁静之夜,星光里布满丰润质感的“倒沫”声,像是在和漫长黑夜对抗。
村里人家很少喂马、骡,这类牲口适合长途贩运,一般农家饲养多为驴、牛。牛可列入家里的“大物件”,重要性相当于家庭一员。下雨收工时,我姥爷宁可让自己淋雨,也会把衣服盖上牛背。村里人家若生牛犊近似女人生娃,有一年,村长家下了两个牛犊,要上映电影来庆贺,一场是《地雷战》,一场是《红色娘子军》。都是革命影片。
少年时我姐给订《美术》杂志,翻到里面有一幅“朝鲜画”,一个孩子蜷曲在地主家草垛边睡觉,窗外一天星光,一头牛在“倒沫”。许多年过去,依然记得那幅画的情景。我后来在武汉参加图书节,有一个介绍朝鲜艺术的展台,赫然看到这一幅画,那穷人家孩子还在那里睡着,四十多年没有醒来。
在时间里,我俩记忆里那头牛一直在“倒沫”,没有停止。
牛眼里的人是大的
有一年春天,我姥爷从高平集上赶一头小牛回来,过桥时小牛掉到河里,姥爷惋惜不已。望洋兴叹时,哪知小牛又从远处水底冒出,像一条黄色鲤鱼,爬上岸,抖抖身上水珠。
姥爷说过去只知道猪会水,没想到小牛也会水,天生淹不死。我明白世上淹死的不是牲口,更多是那些会水的人。
牛性格温和,吃草时用舌头舔的,石槽被它舔出亮光。我喂牛时心里不会惊慌。姥姥说,牛是最听使唤的牲口,它没有骡子毛驴的倔脾气,不会和人抬杠,牛一辈子甘愿让人摆布,是因为人在牛眼里是大的,牛才谦卑。鹅没有牛大却不怕人,敢和人斗,是因为在鹅眼里人是小的。每当家里来客人,鹅会扑上去啄人,牛断然不会看到来客低头去抵人。
它还有着一副紧箍咒,牛鼻上要拴一条缰绳,紧扣着自己艰辛的一生。无论上山下地,出将入相,牛任凭主人牵来牵去,人把牛一辈子力气掏够掏空,最后,在牛缰绳指引下牵到屠宰场锅边。那时,牛满眼泪花。
皮的冷知识
平时,姥爷在墙上挂一盘牛皮绳供日常使用,譬如捆耙子、拧鞭梢、绑扫帚、系鞋带、扎口绳。只有湿过水的牛皮绳最有韧性。课文上说,“反动派爪牙在拷打地下党前,都是把鞭梢在水桶里蘸一下。然后,打得皮开肉绽。”
在小镇上,我经常看收购站收购牛皮。这时,文章里需要那位屠手“扁一刀”出现了。
他说,剥牛皮时容易发生描刀、刀伤、破皮、破洞、反爪、漏档。描刀是在牛皮上割了一个口,伤口深度没超过皮厚二分之一,超过皮厚的二分之一,但没穿透的叫刀伤,割穿的皮子叫破洞。因为讨价争牛皮高低,他打交道最多是收购站麻站长。
麻站长说,按收购规定,头等皮最多只能带两个描刀,面积不能超过一个烧饼大,或只能带一个破洞。超过规定降低一级,价格也降低。反爪是将四肢的皮肤割斜,臀部的皮割到下腰叫漏档。都可造成牛皮质量下降,价钱减少。
我专门请教过扁一刀牛皮的正确剥法,扁大爷说,先用刀从牛的腹部中间上下直线削开,再由前胸处直线挑开前腿皮直至前蹄处,后腿由肛门处直线挑开后腿皮直至后蹄处,不能挑偏斜。
他叹口气说,听说现在城里都用机器剥皮,直接把一头牛送进机器,三分钟出来就是一张整皮。这是真的吗?
扁一刀靠手工剥了一辈子牛皮,他说割皮不重要,重要是剥后要及時晾晒,把牛皮毛面向下,肉面向上,展开在木板、席子、草地或平坦沙地,晒到八成干再翻过来晒毛面。全部晒干后,把牛皮毛面向里面折起,放在通风干燥处阴干,千万不要在烈日下曝晒。牛皮最怕雨淋,阴雨季节不能露天晒皮,最好在室内。也不可用火烘烤,都会降低质量。
有时放学,会见到晾晒的牛皮上爬满苍蝇,我一步跨过,苍蝇哄地一声随之在裆下飞舞。
革的冷知识
水牛皮毛孔粗,颈纹多,较粗糙;黄牛皮毛孔密,有胎牛皮、小牛皮、中牛皮、大牛皮,可从牛的张幅大小及皮纹粗细鉴别。胎牛皮、小牛皮皮纹细、密,中牛皮、大牛皮皮纹粗、松。按皮质层分,有头层皮、修面皮、二层皮。头层皮,即原牛皮没经破坏的皮;修面皮,即将皮面有伤残的皮料打磨,去掉了原有的皮纹与伤残,再压上仿真皮纹;二层皮,是动物的第二层皮,没有皮质层,全是纤维层,拉力、韧性及耐折度差,不适合做鞋面料。
必须说一下革。
革多是仿真皮,如牛皮革、猪皮革、羊皮革。用途分鞋用革、工业用革等。如轻革、重革、绒面革。讲究者要皮不要革。生活里我家用的多是革,有时买鞋,图的一个价钱便宜。
后来我参加工作,抽到小县城宣传部写稿,有个女同事叫牛献革,人很泼辣,和我一块采写通讯报道,兼写领导讲话。我们都梦想获得领导提拔,出人头地,我自己写的稿子也会把她名字挂到前面,有时一篇稿要挂三四个名字,我在最后。李部长有一次看简历,对她半真半假说,你对党不真诚嘛,应该献上真皮,你却献的是皮草革。
牛献革说,这不怨我,我哥叫牛献心,都是我爸根据革命形势起的名字。
在小县城,我做过一个和牛皮有关的梦。一天,一张硕大的牛皮贴在青墙上,它竟会说话,它对我说:“我的皮结实,你用我的皮做一条腰带吧。一年后,会有一位割牛皮的人找你。”
扁一刀说
扁一刀杀一辈子牲口,技术近似庖丁解牛,杀猪马牛羊就像打四大战役,村里的狗见到他远远地就全身觳觫。我记着他蹲在墙角冬天阳光里讲的一个故事。
说道口镇上,有一屠夫在牲口市上买回一大一小母子牛,在院子里养着,单等节前屠宰。春节到了,这天,屠夫一人在院子里开始霍霍磨刀,磨磨用手试试刀刃,接着再磨。把刀掂起,这时外面恰好有人喊,他把快刀放在盆子的清水里,锁门出去。回来后,却找不到那一把清水盆里的刀子。
院里没一人进来,他觉得蹊跷。后来,竟然在墙角泥里找到那一把快刀。
我没听完结尾就说,我知道,是那头小牛衔到墙角的。
这故事听姥爷讲过几十遍啦,我觉得一点也不新鲜。
齐白石牛缰绳
对我这个三流画家而言,知道牛没马易于入画。马洒脱,牛拙朴,易画出它的诚实,不易画出它的聪明。
画牛最多是齐白石弟子李可染,数量多于虾米。同样一方砚池,我画我的虾你画你的牛。
我少年时学习齐白石的画,最早也画虾米。条件有限,只好对照着一方方邮票开始临摹。许多年后,才能看到齐白石的印刷品,再后来看到齐白石的真迹,再后来能看到齐白石的故居,再再后来,看到了齐白石的儿子。记得那年在北京辟才胡同见到过齐良迟先生。
齐白石画牛,很少有李可染的正面牛,老人家多画牛背,确切说多是牛屁股。给我印象深的一幅《放牛图》,画面却不见牛,画的是一纸含蓄。上面一只凳子,凳上摆一把牛缰绳。桃花热闹在开,主人和牛去了哪里?但听拍卖师落槌,高喊,两千万。
松下问童子,把铃声赶到时间深处了,都走成铜锈和茶垢。
借问青牛何处去
可以从颜色上区分牛从事的“职业”,黄牛、花牛多为犁地耕田,白牛陪诗人说话推敲意象,青牛则有资格让太上老君去骑。
在河南,那年老子座下一头青牛西行,被函谷关上站岗者发现远方紫气东来。老子出现时,扣下他专业创作,写了整整三天,吃了一捆大葱、三十张烙饼,当老人家终于写完名著,再从灵宝函谷关出走,从此去向不明,查无此人。这也算是没有大数据的好处之一吧。期间的三千年里养活了无数学者。白首皓发,青灯黄卷,所谓专业学者,说得世俗些都是为混口饭吃。
我前年到新疆北疆写《唐轮台》一书,和那一头青牛无意间算有了关联。昌吉文友听说我来自河南,趁着酒劲问我,你知道老子骑牛从河南出走最后到哪里?我说这真不知道,书上没交代。他又喝口酒,告诉我,老子和牛上昆仑山了。文友正在写一部关于昆仑玉文化的书,专门有一章写老子和牛。老子化胡知道吗?
我相信新疆学者的执着考证精神。我统计一下,周天子、王母娘娘、老子和青牛、林则徐、纪晓岚、洪亮吉、唐僧和孙悟空,或人或物,最后都经历了西域历练。我来新疆,不带使命,仅算步牛后尘。
越南牛和缅甸花梨木
今年初冬,我在广西北海开一个北部湾文学院年会,散步时逛到一家专卖越南特产的小店,里面陈列品多是旅游点流通货,新意不多。要出店时,看到角落里站有两头木雕牛,拿出一头来看,雕刻的是回首牛,牛角夸张,衔接得恰到好处。女店主说,是越南的木牛工艺,材料属缅甸花梨木,你看,这牛比货架上其他牛都灵活,其他牛尾巴是翘起来接上的,这牛是一块整木雕刻,牛尾巴是贴上的。
果然布满匠心,木雕牛有着艺人不俗的民间风格,雕刻细致生动。牛是水牛,是公水牛,首先是一雙牛眼暴起,双眼皮,像镶嵌两颗星星。再看牛肚浑圆,牛大腿里夹着一双肥硕牛蛋,一条牛鞭紧紧贴在肚皮上,要激动地翘起来。我笑了。这木刻者要是当作家一定是超现实主义。牛头上贴一标价一百六十元,女店主急忙解释说一百五十元。我说还有点贵,女店主比我大度,说这价在超市你买不到两斤熟牛肉。
回到宾馆,那只越南水牛站在灯光下的玻璃桌,似乎要徐徐行走,越看越活,这头牛比故宫韩滉《五牛图》里任何一匹都要生动。唐朝是耕牛,这是交趾水牛。我还想到唐代诗人王勃是去交趾看他爹回来时淹死在北部湾。
原本是一对木牛,拆散后我惦记着另外一头。第二天又去那家小店,女老板说,我断定你还要来。我只好说老板长得好看嘛。最后那一头木牛要价一百三十元。我说加上微信,以后你店里再来这个样式的牛我还要,快递到付。老板说,今年全球疫情,货都进不来,和越南人交流又听不懂他们的话,怕以后再没有这种样式的货啦。
我从北海买回两头木雕水牛,带到中原,我放在案头一个,另一个送给小外孙女。小孩子也喜欢得紧,整天吊在手里敲敲打打,左看右看,有一次说:
“姥爷,这头木牛笨,没有我老师家那头牛好,是塑料的,能大能小,那头牛老师还会吹。”
我的杂碎
庚子晚冬,牛头赶着鼠尾,过完鼠年就入牛年,十二生肖在默默无缝隙衔接。庚子全年整个世界的日子慌乱,像一堆零乱的牛杂碎。这一年我也是,蜜也吃了屎也吃了。话说最后一天,隐居太行山里的诗人王布谷从手机上为我发来一首诗,说是一个叫拉萨的诗友写的,叫《牛》。有点夸张地说,读着读着,读哭了。
他朝牛槽里放草
他对牛说没麸子了,只有草
牛说好的
牛吃完草,他对牛说
咱们去犁地
牛说好的
犁完地,他对牛说
我要把你卖到集市的锅上
牛说好的
在集市的那家锅上
锅老板对他说没那么多钱
要不你再便宜二百块
牛对锅老板说
如果真没有那二百块
那你现在把我杀了
把我的杂碎
让他拿走
我读后不语。回讯说,牛脸天生一副泪相,我小时候就见过,你干吗给我发这诗,我又不会哭。
责任编辑: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