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开见
方欣来把她的散文集《岳州笔记》的清样交给我很长一段时间了。这本散文集里的精品力作在她没有整理成集子之前,我就断断续续读过不少篇什。每次读到她的散文新作我总是一副囫囵吞枣的吃相,大快朵颐地享受她的文字之美,读完之后心中又回甘无穷,免不了回过头再细读细品,读《岳州笔记》更是这样。这也是她把清样交给我三个月,一直没有写只言片语的原因。我这么讲,绝对不是为自己的拖沓找借口,对《岳州笔记》的阅读我是认真的。作为一个笨拙的人,既然没有一目十行的功力,就只能老老实实利用空闲在自己狭窄的书斋静心地领会,神交里面的每一行文字,然后记下一点点感慨。
方欣来和我同居一城,城名岳阳,古称“岳州”。作为一个生活庸碌的市井小民,我喜欢岳阳,喜欢它的宜居。直白地说,这里的生活成本并不高,适合我辈浑浑噩噩混日子,不像方欣来,这座城市是她精神的坐标。在这座城市里生活、工作,她的精神是丰盈、饱满的,是阳光、温暖的,是积极、昂扬的,哪怕作为一名公路人,她乐意为这座古城当一粒“铺路石”。沿着她的文字走进鱼巷子、竹荫街、庙前街、老城南,登岳阳楼,观洞庭湖,瞻慈氏塔,我才感到自己“不识庐山真面目”,多少有些愧对这座古城。谢谢方欣来!她的《岳州笔记》让我对自己生活的古城,从文学、文化的视角有了一个新的认知。尽管我人微言轻,但我站在普通市民、普通读者的立场来看,《岳州笔记》跳跃的是一颗赤子之心,是方欣来用一腔热血奉献给古城人民的一份珍贵礼物。这是我在一遍遍通读《岳州笔记》之后的朴直之见,我想这也是《岳州笔记》集结出版的意义所在。只要你有幸读到《岳州笔记》,我相信它会或多或少为我们的生活、工作提供一个文化或精神的参照物,通过它的参照,让我们生发出对脚下这片土地的热爱、眷恋,并迸发出为之无悔前行的力量。
譬如说,慈氏塔。在方欣来的笔端,慈氏塔的投影“黑而粗壮,像一笔厚重的墨迹”。在这里,“墨迹”成就了慈氏塔文化的意象,慈氏塔成为了一座城市的文化地标。我沿着方欣来的文字在慈氏塔前作了一次文化的回望。一座古塔矗立千年而不倒的意义,方欣来通过民间的传说与历史的探究,做了深刻的阐述。在她看来,“一座塔的形成,多少与小老百姓的生存气息有关”,折射的是底层的生存状态。我赞同她的观点。时至今日,这座古塔仍然被一片破旧的老街和稠密的喧嚣所簇拥,那些帆樯楫橹被新时代的浪头打得支离破碎、无影无踪之后,有谁能想到一座古塔还在执着地坚守历朝历代平民百姓的期许?“一个湖有了一座塔,就有了一个靠岸的方向。”很庆幸,在这个物欲横流的当下,还有不少方欣来没有迷失方向,能从一座塔身找到前行的目标。在方欣来他们看来,“对于一座塔而言,内在的宁静和慈悲之心就是岸,远比诗文更有力量。”正因如此,我和方欣来一样,理解了“一座塔的力量,并不只是为了镇住邪气,而是有一个无形的气场”。
正是这种气场深深地吸引了我,让我在方欣来的文字里串街走巷,乐不思蜀,一不小心,我就被鱼巷子的气味给熏陶了。在我的日常生活经验中,每一座城市、每一处地方、每一个村庄有它们各自独特的气味,古城岳阳也不例外,鱼巷子就是岳阳的气味。走在鱼巷子的青石板路上,我不得不惊叹方欣来特异的眼光,她把笔对准一只猫、一条鱼、一位卖鱼的女人,为我们还原了生活的真实和常理。作为一个岳阳人,鱼巷子还真是一个不能不去的地方。顺着鱼腥的味道,一只猫对一条鱼的觊觎是情理之中的事;同样,作为鱼巷子的芸芸众生,他们岂能不像猫似的面对世俗生活中的“腥”味?方欣来借一双猫眼把读者拉进生活的现场:
忽然,它被女人发出的声音震得两眼发直——遭天杀的,剁脑壳的,一夜不回,女人操起刀猛地剁在砧板上,整条巷子跟着一声闷响。
剁脑壳,还是剁什么?没等妇人说完,一个穿着蛤蟆雨裤挑一担鱼闪闪而来的汉子把话头抢了过去。
不用抬头,女人也晓得是隔壁的地婆。你也不是好东西。女人嘴巴一噘,抛来一句,砸在汉子脸上,又一个字一个字往下落。汉子的笑,从嘴角边涌出来,一下波及鼻子、眼睛,遍布整个身体。他接着补上一句——世上哪有不偷腥的猫。
女人沉默下来,从鼻子里飘出几声叹息,像烟一样在巷子里散开。(《鱼巷子》)
这样的描写向读者淋漓展现了生活的活色生香,人生的况味在一座城市氤氲不散。作者并没有停留在点和面的描写上,而是一步步直抵一条老巷所蕴藉的精神内核。她脚下的石头“原本是凝固了的音乐,一头指向时间深处,一头指向现在与将来”,沿着逼仄且弯曲的巷子,她不知不觉靠近了那堵老墙。她写道:“墙在月光里,漾出水波一样的东西,风一吹,微微起伏,我疑心那是日子在荡动,如一幅生活的写真。贴着墙根一闻,一股浓烈的鱼腥味漫出来,一下覆盖了我的全身。”在这里,虚和实水乳交融,现实与思想互为映照,唯有热爱生活的人才能洞悉一条老巷对于庸常生活的非同寻常的意义,唯有对生活的深切体验才能让读者如临现场产生强烈的共振与共鸣。在《岳州笔记》中,这样的篇什不少。再譬如《竹荫巷》。我客居岳阳,已经很熟悉竹荫巷的气味,更何况土著的老岳阳!在岳阳,我认为竹荫巷的名字文气最足,但是市井的喧嚣与繁华早已踏平了文气充足的那片竹荫。“人一多,腳步也多,你来了,他去了。竹荫巷便把来来往往的人影,收入自己的相册。不知这条巷是否出过文人,或曾吸引过孟浩然刘禹锡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来的时候,目光所及,连一根长着的竹子也没有,更不见竹林洒下的浓荫。显然,那影像已属于过去的时光,化为历史深处的幻景。”从字里行间不难看出作者些许的遗憾,但是当我一步步沿着文字指引的方向穿行竹荫巷时,这才意识到一条老街正用自己的长度丈量一个个事关柴米油盐的日子。方欣来善于借一片老街用文字把一座古城诠释得不急不躁、从容淡泊。我曾在那片历经风雨沧桑的老街为日子奔走,冬茅岭、土桥、观音阁、桃花井、庙前街留下过我的足迹,正因如此,当我徜徉在方欣来的文字里的时候,更能体会一座城市的亲切,更能觉察一位作家对她(他)脚下那片土地的热爱。在一座城市诗意地栖居,那些满街的吆喝,那些出笼的包子的扑鼻香味,那些满巷子的鱼腥……那些不再仅仅是生活,它们喂养了一座城市,长足了一座城市的精神。
对于一座被大江大湖分娩、受湖湘文化和巫楚文化浸润的城市,如果只停留在对那些古街古巷的表面描写与叙事肯定不够。方欣来一直保持着创作的警醒,从《岳州笔记》中不难看出,这种警醒使得她的文字有了更加明确的指向。如果给她的这部散文集贴一个标签,或许有人说是地理散文,抑或地域性散文,甚至有人会说这是文化散文。这些姑且不论,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她将时间的中轴、地理的经纬与思想的指针作为创作的罗盘,找准了自己的创作定位。从地理常识来讲,经与纬的交织,让人们容易准确地找到一座城市的坐标,但是要深入城市的肌理抵达城市的内核,需要建立精神的极坐标。在我看来,经线、纬线和精神的维度交织的文字,更能让读者便捷地穿越一座城市的歷史天空,回溯它的精神源头。《楼观岳阳》这一辑散文就给我提供了这种多维、立体的视野和样本。历史从来就不是我们想象的那么云淡风轻,经历时间的沉淀之后,它所散发出的文化气息足以让人们驻足忘返,念兹在兹。瞻岳门、岳阳楼、南岳坡、汴河街、岳州府衙、小乔墓、点将台,这些不只是人文景点,它们是岳阳的文化符号。在方欣来的作品里,月亮是一个多元的文化意象。这个文化意象悬挂在瓦蓝的夜空,用它如水的光华润泽着这些文化符号。诚如土桥的月光,“不厚此薄彼,依照自己的轨迹如期升起,把它的光芒洒向人间”。毋庸置疑,也洒在了瞻岳门,洒在了岳阳楼、小乔墓、南岳坡、点将台,洒在了鲁肃的旌旗之上,洒在了吕仙的酒杯当中,洒在了杜甫停泊岳阳楼下的乌篷船上,洒在了圣安寺塔顶……满城都是月光,市井百姓满身都是,当年那位用南湖月色赊酒的诗仙李白也是。当李白从方欣来的《瞻岳门》中出场的时候,“那个大唐的太阳离他渐行渐远,现在只剩下一枚月亮了”。我惊叹作家的神来之笔,那月华般的文字让我豁然开朗,“只有月光才是永远的心灵呼唤”。当我读完《瞻岳门》之后,我曾借一个三五之夜去了瞻岳门,去时,正如作家所描述的那样——月儿上来了。也许,还是庆历四年的那个月亮吧。月色落满我一身,也分明听见“哗啦”一下,月光与城门撞个正着,月光的碎片从城头一波一波地流下,弄得它满脸都是。在这样的月光里回味《岳州笔记》,更是别有一番滋味。其实,从不同的角度、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看月亮,是有不同的。例如《南岳坡》的月亮,“出现了三个,一个悬在天上,一个印在大湖,另一个挂在心里”。只有把月亮始终挂在心里的人,她(他)的内心才是明亮的、柔软的。方欣来从文化的视角以其行云流水的笔墨,为我们对历史文化名城岳阳作了一次深度解读。“汴河街像一个场,风来了,雨去了,留下的是岁月的气息。又像一幅写意画,远古的、现代的人影儿在时间里晃荡,是闲者,亦是过客。”(《汴河街》)是的,每一个人都是闲者,亦是过客,但屈子九死不悔的求索情怀和范仲淹的忧乐精神朗朗地照彻心灵,你就能像作者一样把自己的身心交付给这片古老又年轻的土地,头顶月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和它一同呼吸。在这里,我想要说的是只有当一位作者把自己的精神,乃至生命融进她(他)生活的城市的骨子里时,她(他)的作品才能呈现出文化和精神的内在价值,那些魂魄的东西才会血肉丰满。方欣来在创作摸索的过程中,以其独到的认知找到了一条属于自己的路,并越走越宽,为我们了解岳阳打开了一扇明亮而又开阔的窗口。
我以为窗口是一个容器,城市是这样,文字也是这样。这些容器可用来盛风物,盛苍生,亦可盛精神。《岳州笔记》盛下了那脉青山、那湖碧波和那些风流,每一串文字都是文化的血脉在搏动。当我在《云山溪水》里随方欣来的文字放浪形骸的时候,我除了读出热爱之外,还读出了洒脱和几分禅意。白云山寺和岳阳城的圣安寺、乾明寺、玉佛寺等名刹古寺相比,再普通不过,但白云吸引了不少游客的目光,方欣来也不例外。“想那一朵、一朵、又一朵白云儿,在山腰上悠悠而来又悠悠而去的样子,得了几多自在,让人生出好些向往。”(《白云山寺》)细小的野鸡路弯弯扭扭,通往山顶的寺庙,沿路满地落叶,览物之情让她骤然觉得“这看不起眼的山里竟铺了一地的哲学,生与死,荣与枯,只是个匆匆的过程”。从方欣来的《白云山寺》中我读到,这寺是为岳飞修建的,正是因为关联岳飞的故事,一座不起眼的山丘就有了它的精神高度,一座寺庙就有了它耸立云端的理由。
但是很多历史人物未必有岳飞这样幸运,供在庙宇,接受人们的顶礼膜拜。例如清末的岳阳人刘璈,他在云溪的故居早已被战火与人们眼前的功利扒得一干二净,甚至连他的墓地也被掩在荆蓬之中鲜为人知,方欣来“问了好几个跑摩托的年轻人,他们都说不晓得刘璈是谁,想再往下问时,油门一踩送客去了”。这是刘璈的悲哀还是我们这代人的悲哀?至少在方欣来的心中,他光照史册。刘璈,从这里走出云溪,投奔心忧天下的左宗棠,因平定太平军有功被派往浙江任台州知府。他是一位勤勉的地方官,离任时,台州六县绅民自发为他立下了《刘璈治台实政碑》。正是这个“实打实的人,靠得住的人”因为湘军与淮军之间的派系之争,被蒙以“莫须有”的罪名充军流放新疆伊犁,而客死他乡。在方欣来的文字里,我读出了她的同情和惋惜:
不知不觉,我走近了安放刘璈的墓。此刻,阳光单薄地照来,洒在枯黄的野草上,闪出长短不一的光,仿佛给季节抹上了一层冷色调。渐次落下叶子的树枝杈在空中,显出孤单有力的情状。还有一些秋虫也在用喑哑的声调低吟浅唱,恍若在倾诉与我们隔着很远的旧事。空茫里,落叶迎着时间的脚步从高处落下来,一眨眼被风吹得了无踪影。这种影像,让人油然感慨生命的短暂和岁月的匆忙。
……从这里出发,绕了大半个中国,最终又回到了这个村子,日日听着流水的响声,是不是一种宿命?此刻,我无法猜出他的内心,只能在寂寥的气氛里打量着眼前的一景一物,骤然觉得,夕阳下的荒冢,显得孤寂,怎安放得下一个忠魂?!(《宿命刘璈》)
或许,魂归故里是一个人最好的选择和归宿。正是这些历史人物在《岳州笔记》里栩栩如生活灵活现,为我们树立起了一座座精神的丰碑,让我们在读过之后对他们肃然起敬。作为一名作家,她(他)的文字达到了这种效果、境界,无疑是成功的。
其实,这种驾驭题材的成功还来自一个别人无法替代的人生经历,这种人生经历为方欣来的创作烙上了鲜明的印记。她和她的父亲,两代都是公路人。他们由乡村到城市,二元的世界牵扯着他们父女难以割舍的故乡情愫,因此他们的心路一端通往城市,一端连接故乡,这也让我们从另一个角度找到了方欣来创作的源头,和精神的原乡。《故乡的路》就是一个例证。在这里,我只能把她的故乡与她生活、工作的城市对立来看,岳阳城以外,都可以视为她的“故乡”,因为那些地方和她少年时代生活的红阳山并没有太多的区别。到处都是连绵起伏的低矮山丘,零星的湖泊波光粼粼。故乡红阳山的时代画风、人物命运,和岳阳的其他地方也大抵相同。她的父亲一身绿军装从红阳山走出,但是“人一生都在路上走,不管走了多远,哪怕漂洋过海,都无法走出故乡的版图。父亲在外忙活了几年,见了很多风雨。一九七一年退伍后,竟又奇迹般地回来了”。在她看来,“山,沉默着。路,也沉默着。它们用巨大的沉默,把一个个日子填满。”当兵的人生履历打破这种沉默之后,她的父亲就多了一条向生活的困境突围的出路,于是她跟随置换为公路人身份的父亲辗转,离城市越来越近,离故乡越来越远,最终扎根在城里。但是总有一条路像脐带一样连接着父亲,连接着方欣来。在父亲的努力下,故乡红阳山的第一条水泥公路终于竣工,“红阳村也终于迎来了它自己的节日。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汽车的喇叭声在堆砌的绿色中悠长地划过,打破了大山的宁静。那一天,从不喝酒的父亲破例喝了不少酒,走在路上,晃晃荡荡。醉与醒之间,那玉带似的路,忽然宽大起来,仿佛融入了他的心里。我看到了他的眼角有湿润的痕迹,这么大岁数的人了,竟像个孩子”。(《故乡的路》)这是对父亲的心理描写,但又何尝不是作者的内心独白?当一位作家找到一条通往精神世界的路径之后,她(他)的生命和文字就有了流水般从容和果实般丰满。
作为方欣来的文友,我从不掩饰自己喜欢她的文字。她的文字散发着轻盈、温润、灵动的魅力,我一次次在她的《岳州笔记》里不能自拔。《鹤叙述》中,我看到“春天,风从湖面爬上岸来,随意一走,草就绿了”;而当我读到“鹤从湖面升起,又从半空滑下,或在堤坝上自在走动,似乎鹤的身影和姿态远得只能凭借想象”,我读懂了“湖,是人的另一个生命”。或许,这样的“湖”讓她找到了自己的精神坐标,找到了自己创作的源头。
岳州有幸!有这么一部笔记,值得品读。
责任编辑:吴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