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悦童
冉泳坐在我旁边,副驾驶的位置,他已经长到了我当时的年纪。看上去他和冉历长得一模一样。开过十八湾的时候,冉泳摇下车窗,说蓝藻的气味正强加进他的肺里。少年时代,坐父母的车经过这里,我想起我曾说过同样的话。
冉泳八岁那会儿,我们认识。他父亲冉历带他穿梭在成都各个凌晨的酒吧里。那时我十九岁,总是在走神时设想冉泳成年的同时也成为了一个诗人,像他父亲那样。然后用童年这些乱序的穿梭素材狂热地撰写,直到耗尽自身。他像动物园里的猴子。我们在喝瓦伦丁荷拉斯啤酒时,他总是在摆弄玻璃器皿里点燃的蜡烛,或是把一颗青梅塞进父亲嘴里然后开始大笑,再是嚼碎那些冰块。他对酒精没有任何兴趣,他早已对这些东西脱敏。冉历已经四十多岁了,留着圣诞老人一样的胡子,留着长发,用后现代的诺基亚。他们刚从北京回来,冉历和他前妻在北京彻底分开后带着冉泳回到成都。他们回来后不久,穆蒙春就介绍我们认识。第一次见面,冉历就把冉泳带来了。
冉历给我发过唯一一次短信,告诉我聚会咖啡店的具体位置,叫“祖母的厨房”。我在成都上学的那段日子,我们平均两个月见一次。冉历发来:一号线倪家桥地铁口A口出来,左转向南十米。我分不清东南西北,像每一个成长在南方的年轻人一样。我到的时候,他们一群人已经到那许久了。冉历拿来饮料单给我,我点了苹果脐橙混合果汁。那时我刚从云南回到成都,我们没头没尾地讨论我新写完的小说。我和男朋友刚刚分手,没什么方向,总干些不合时宜的事,像身边所有人一样。我穿了Zara买的绿色的针织薄款毛衣,外套还是Zara的,灰色休闲夹克。十一月,春天的气息依然时常从背后和齿间回溯上来。我和蒲淮还有其他很多之后就没再见过的陌生人也正在那种回溯里第一次认识。
冉泳的声音已经变得低沉,像我从来没有认识过的人。他说起父亲的时候仿佛是在说一个无足轻重的陌生人。从小学起,他就开始住校。冉历不久前刚刚去世,死于突发心脏病,在仁寿老家去世。冉历许久没有回过仁寿了,此次是去看望听说又染上了抑郁的年老父亲。冉业在靠近八十岁高龄的情况下,依然每天背上红白蓝尼龙塑料编织袋去收集烧火的木柴。他没法停下来,他已经这么干了一辈子。但腿疾让他不得不放缓了脚步,后来他走不动的时候干脆染上了抑郁。冉业终日正对敞开的大门坐在院中,游弋在记忆的偏见里,那些隐秘的、不为外人道的记忆。植物和指甲在冉业看来以肉眼可视的速度生长,后来,他就目睹了数年未见的儿子倒在家中。冉业没有任何反应,他只是抽了一根烟,就又出门收集木柴了。回家的时候,他想不起任何事情。冉历的身体已经被人带走。
冉泳没有继承冉历的诸多嗜好。他武断,不喜烟酒,甚至有意避开女人,但他同样感性。成长到二十岁,他第一次离开四川。除此之外,他仅离开过成都几次,去仁寿度过几个假期。在那里,他没有结交到一个朋友,却已经显露出不动声色的气质。在冉历看来,冉泳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男孩,和那些玩陀螺、硬卡片的男孩别无二致。冉历是迟钝的男人,他忽视观察儿子那些过人的细节,他不在这些事情上浪费精力,他把所有的敏感用在了女人身上。
冉历单肩背着布满油渍的白色牛津布包,它看上去已经是鹅黄色。里面装着几本书和一包清风抽纸。我感受到一种巨大的包容,很快我就为自己的天真感到羞愧,摒弃了这种自慕的情感。穆蒙春、冉历、冉泳和我四人走在凌晨的玉林路上,快要入冬。那一年并不太平,穆蒙春说中国就是一种魔幻现实。我还没有看过任何关于拉美文学爆炸的书,阿斯图里亚斯、富恩特斯、马尔克斯这些作家我都是在认识蒲淮之后才真正浸入地看起来。冉泳长得很矮,只到我肚脐眼上面一点。长期的熬夜正在榨干他,冉历意识不到这一点。他知道的就是无论如何都要把儿子带在身边,作为和前妻分崩离析的见证,他得把儿子带在身边,像是带着一种拥有过爱的身份。为了麻痹自己的感官,晚上我喝了点酒,但依然保持清醒。冉历带我走进小酒馆转了一圈,我看到墙上崔健留下的字迹。那张黑红色封面的专辑应该是《红旗下的蛋》,我就这么认识了冉历。
穆蒙春和冉历年纪相仿。冉历才是真正的诗人,穆蒙春经常这么对我说。他和冉历经常因为观念不合而争论起来,好在他们能单纯地就事论事。他们讨论宗教、政治,那些我不了解也无意于了解的内容。我更愿意看到他们为如何当好一个父亲而争论,但他们永远小心地避开这个话题。穆蒙春也有一个儿子,比冉泳小两岁,一直待在老家,我还没有见过。他的女人也不知道去哪了,留下儿子然后消失似乎已经成为一种约定俗成。穆蒙春说起前妻和儿子的时候,有一种深沉的质朴。很多时候我都想脱身和冉泳单独聊聊,问问他对于整天和父亲混迹在凌晨两点的酒吧的态度,再问问他对父亲的评价和自己的理想。但我一次都没成功,冉泳总是忙着研究物体的构造,他早已习惯了父亲的方式。看上去他们关系甚至很好,冉泳经常带着他的发现,在黑暗中突然冒出来揽住冉历的脖子,喂他吃一些地上捡起来的冰糖杨梅或者是脏软糖。冉历总是看都不看就吃下去,当他表现出实在难以下咽又吐出来的时候,冉泳不会错过这一幕。之后他又以隐匿的方式迅速离开,再突然出现在我们眼前。冉历丝毫不担心冉泳会走失,他有十足的信心。而我时常认为冉泳已经变成了一个灵媒。
我没想到我给冉泳留下了印象,他会想到找我。记忆带来先入为主的偏见,时间依然停留在那个晚上。冉历正说起《闪灵》配乐的伟大,他的胡子让我一直以为他是穆斯林,也讓他口齿不够清晰,我听得不是特别顺畅。冉泳坐在吧台上和一个光头酒保在交谈。那一天已经过去太久了,冉泳已经二十岁,也长高不少。他继承了父亲的身高,一米七出头,和我差不多。但他没有继承父亲的长发,他留着寸头,每天剃干净所有胡子,不动声色地宣誓反叛父亲的决心。他们除了脸庞相似之外,没有更多相像的地方。冉历的去世与否对他丝毫不造成困扰,自很小的年纪他就已经在预述这个画面。
我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中间也从未有过联系。也许我该对他负责,我直觉这能维系住重要的东西。更关键的是,他主动找到了我,问我下一步该怎么办。我从香港回来不久,从一家杂志社离职,过得处处碰壁。我还没有想好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办,冉泳的问题让我可以心安理得地暂时搁浅自己的问题。对冉历的记忆,他拥有的或许还没有我多。冉历从来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但他大概已经做到了自己认为的最好。冉泳在成都职业技术学院学习跨境电子商务,他对此一窍不通。接到冉历于仁寿逝世的消息,他首先告诉了穆蒙春,又向穆蒙春要到我的联系方式。我告诉冉泳我离开成都已经很久了,现在在无锡。第二天他就到了无锡。他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正准备开车去宜兴看望祖母,冉泳执意要一起去。我恍惚地感到他和八岁时并没有太多区别,或许这些年他从未真正地成长,他永远停留在黑暗中收集肮脏冰糖杨梅的阶段。
在出市区前,我带他往中山路开了一圈。千禧年伊始的记忆和第一家开张的麦当劳联系在一起——在新世界百货斜对面。那时我没满六岁。在儿童套餐里我拿到一个制作薯条的模型玩具,可以把橡皮泥压出薯条的形状。冉泳一定也有类似的记忆,一种充斥着新鲜时尚又畏葸的记忆。我们没什么话说,开过十八湾的时候,他摇下车窗。当时车载音乐正在播放霍齐尔的《带我去教堂》,他让音乐飘出去,与蓝藻的气味交媾。蓝藻的气味正强加进我的肺里,这是他完整说出的第一句话。
我和穆蒙春许久未联系了,我们都忘记了最初是如何认识的。离开成都对于我似乎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他只是偶尔在一些凌晨联系我,我知道他一定已经喝了点酒,在昏暗和霓虹里失去了交流的对象。穆蒙春唯一一次提起儿子,是说带他去吃了德克士,就像朋友那样,那里手枪鸡腿的皮很脆。后来我和穆蒙春去吃肯德基,好像我就变成了他的儿子。穆蒙春上一次联系我是一个遥远的周末,他问我最近怎么样了,说自己打麻将已经输了几万块钱,和冉历正在“小房子”咖啡馆。我说我从香港回无锡已经快一个月。再之后,他就告诉了我冉历去世的消息,然后问我还记不记得冉泳,说他要了我的联系方式。
冉泳问我下一步该怎么办,我反问了他打算下一步怎么办。他言简意赅又戏谑地说他想结婚了。我停顿一下,那或许你就该去结婚。冉泳问我结婚没有,我没回答。你认识穆蒙春的儿子吗,我问冉泳。见过一次,他说。那他儿子现在在干什么。在穆蒙春的公司里上班,冉泳没什么表情。你念完书也可以去穆蒙春的公司上班,再结婚,我说。冉泳没再说话。过了许久我又问他,你现在有女朋友吗。冉泳说刚分了一个。
八岁前冉泳一直生活在北京,不知道那时候冉历和他前妻是否已经分开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很开朗,不像现在这样心事重重。母亲的形象对于他来说一直是想象的空间,即使在童年的酒吧他曾不断结识各种与母亲年龄相仿或更年轻的女人。他对女人似乎也早已脱敏,当时他还显出依赖。现在看来,那时起他就习得了高超的伪装能力。你父亲是怎样的人,我问冉泳。就是你见到的那样,冉泳说。穆蒙春是怎样的人,小时候你们经常见面。就这样吧,冉泳说。那你还记得蒲淮吗,我问冉泳。他摇头。我说就是在“祖母的厨房”那天坐我旁边的男生,他还是没记起来,他也不记得“祖母的厨房”是哪里了。但他还是问了我一句,蒲淮是你男朋友吗。不是,我们已经失去联系很久了。蒲淮比我大两岁,不高,也是一米七出头的样子。他善于用沉默保护自己,这样就没人能察觉出他的世故和惊惶。他曾爱慕过我一阵。穆蒙春很喜欢蒲淮,喜欢他凌厉怪谲的气质。穆蒙春觉得每个年轻人都会以那样傲物的面貌出现。蒲淮那次离开成都回到兰州后我们就再也没见过,期间几次有机会我都有意避开了。
童年的那些晚上你还有印象吗,我问冉泳。我总是跟在他后面,我还记得你,有一次你穿了深绿色格子的摇粒绒开衫。记忆会自动筛选过滤,我从来不怀疑这一点。那些凌晨你不觉得累吗,我问冉泳。没有感觉,他说。我喜欢凌晨,和以前一样。冉历去世了,我说。是啊,他真的去世了。冉泳没有流露出任何悲戚的表情。那些事情穆蒙春去安排了,我才二十岁。冉泳让我感受到无法挽回的虚弱,自告别童年,我已经许久没有这种困顿的感觉了。
我没有见过祖父,我出生之前他就已经去世。在祖母家门前那片杂草丛生的空地上停好车,从后视镜里我看到祖母坐在更空旷的院中,对着敞开的大门,像冉泳描述出的冉业那样。冉泳走在我右后方,我们走进祖母的院子。我意识到自己从来就不知道祖母的名字,我向她介绍了冉泳,说是我弟弟。祖母只是点头,她已经没法理解我,但我还是说了很多。冉泳在屋子里转了几圈,一张张地撕掉墙上的日历,直到撕完了完整的一本。他拿着撕下的所有日历对我说,我们可以去买本新的日历。我没有说话,只是很失望。挂钟慢了半个小时,或者是快了靠近二十四小时。祖母的沉默、转身都不再征求任何人的意见,那是一种强烈的语气、彻底的决绝。晚饭后,祖母独自出门散步,她习惯了独身太久,已经忘记我们的存在。找到祖母很容易,但我已经放弃了和她一同走一段的想法。回来后,祖母一言不发,似乎我们真的从未来到这里。她精神状态看上去不错,洗完脚后就睡觉了。我眼前倏忽出现空间内无数条平行的银线,极细极密。但我轻易就避开了它们,甚至我根本没想过躲避。冉泳晚饭后的时间一直坐在院中,张望漆黑的天空。我们出去走走吧,祖母熟睡后我对冉泳说。
从祖母家走到娘娘庙差不多二十分钟。俄罗斯那些主要的河流在我脑中一一涌过,乌拉尔河、鄂毕河、伏尔加河、叶尼塞河。冉泳出门前剪了指甲,他把指甲剪得很短,嵌进肉里。规律的声音像在计时,惶迫的倒计时。过两天你就回成都吧。我不准备回去了,冉泳说。那你想去兰州吗,说不定能找找蒲淮。他现在在干什么,冉泳问。我也不知道,但他应该比我更能回答你下一步该怎么办。或许吧,冉泳说。当时我和蒲淮差不多就是冉泳现在的年纪,我似乎也没有再真正地成长过。冉历很喜欢吃腌制的食品,冉泳说,我就像他一样。顺着这条环形的路,就能走到娘娘庙,我好像在自言自语。小时候听人说起过周围的山上有很多坟茔。你怎么会对我有印象,我问冉泳,大概在你小学毕业的时候我就离开成都了。我不知道,冉泳说。现在我依然害怕那些坟茔,我给蒲淮突兀地打了电话,他显得冷漠。我问他还记不记得冉泳,他说不记得了。我告诉他冉历已经去世,他停顿几秒,说了声噢。结束电话前,蒲淮冷峻又绝对地告诉我,我不该管冉泳,他也不会管,这不是我们的义务。那时我就决定不再与蒲淮联系。前面没有灯了,冉泳停下来。我说,那就是娘娘庙。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笼罩在黑暗中的寺庙,它本身的颜色我记不清了,现在只能看到它巨大的黑色轮廓。寺庙外随意分割起的一小块保安室还亮着微弱的灯光。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冉泳问我。等一会儿吧,我说。童年的时候,寺庙外是一片黄色的土地。火車在更高一点的地方开过,好像拦腰掠过了我的小腹。那时候所有声音都无比清晰,色彩锐利分明。蒲淮曾告诉我旋转魔方的秘籍,他在一个独自的午后把所有贴纸撕下,再把相同的颜色贴到每个面上。
冉历是很好的人,穆蒙春现在看来也是很好的人,我说。你毕业后去穆蒙春那里是不错的选择。冉历曾写过一首关于罗索依达的诗歌。罗索依达是什么,冉泳问我。是四川黑竹沟镇的一个绝壁沟,很多人说它是死亡之谷。在那里人畜失踪、指南针失灵不再是独特的议题。研究地磁的学者发现那里有一条长约六十公里的地磁异常带,它就在北纬三十度那条经典的死亡纬度线上。一九五〇年,国民党一行人武器充足精良,进入黑竹沟后没有一人生还着出来。一九五一年至今,不少进入黑竹沟的人都神秘失踪,没有下落。那里雨量多,湿度大,经常被迷雾缭绕。清晨与傍晚的迷雾不同,变幻莫测,大声讲话就会引来灾害。有些地方就是永远不可抵达的禁区,冉泳说冉历只是在故弄玄虚。
你起码该去父亲的公墓,这不是穆蒙春的义务。一起离开祖母家的那个上午我对冉泳说。他已经去世了,开水在那里也会变成酒和烟,进入他的身体。我和你一起回成都。你回成都干什么,冉泳问我。先到成都,再去乐山峨边县找我大学的室友待上两天,罗索依达就在峨边彝族自治县境内,或许还能去那里看看。峨边县城老车站有一趟到林场的班车。不过天气预报说这几天那里一直在下雨,或许这次也没法去。罗索依达两面高山的水全部汇入沟底,在沟底形成河或水库,常年雾,湿气大。地下布满了暗河,还有很多暗沟、悬崖,穿越路线或许可以选择在旱季直接从沟底走过。
那些人就是被奇异的花、神秘的地磁传说害死的,冉泳说,你不该去那。黑竹沟在彝语里的意思是云雾长期停留的山谷,罗索依达上方是无数干涸的河床。一九四九年,一支寻找金矿的队伍,因迷途误入谷中,绝大多数人没再出来,少数出来的人也在几天后相继死去。我室友沙马沙依的哥哥阿洛,据说是唯一完成罗索依达穿越的人。他有良好的攀岩能力,曾经参加过几次罗索依达搜救活动。总之你不该去那,冉泳说。我想起蒲淮和冉历数年前曾一同去往新疆,他们从喀什一直来到克拉玛依。在此之前,蒲淮问过我要不要同去,我没有去。冉历从新疆回到成都的时候,我正好毕业,我们就没再见过。我只猜测他的头发更长了一点,里面或许长了虱子。
这次见到穆蒙春,他苍老了太多。我已经无法把他和四十岁那会儿关联起来,但我想起我和他经历了同样长的年月。我也第一次见到了穆蒙春的儿子穆张,他刚成年。比冉泳高大,也比冉泳沉着,穆张不是拥有古怪气质的人。他们也许久未见了,穆蒙春给了我他自己新印的诗集,又把冉历的骨灰盒交给冉泳。冉泳和穆张之间强烈的相斥磁场让我们四人都不感到舒展,见面很快就结束了。我能看出穆蒙春想对我说点什么,但最终他也没有说。在穆蒙春和穆张离开后,我颇为强硬地对冉泳说他必须回到学校,读到毕业,再做打算。冉泳出乎意料地没有拒绝,我为自己的强硬感到后悔。他只是问能不能把冉历的骨灰交给我,或许我能把他撒在罗索依达的河水里。他不会了解他的父亲,就像冉历从未了解过他一样,我没法拒绝。
从成都去往峨边的汽车上,我看完了穆蒙春新印的诗集。他写得越来越不符合这个时代的审美,我想起二十岁在成都的那些晚上。他神采飞扬地说起基督教,背诵心经,把朋友们新写的各种离经叛道的诗歌和小说收集起来,在内部互相传阅。他热衷于这些事情,然后我们又说起老电影、地缘政治、真实与虚假。冉历沉默的时候更多,像是在神思,他开口的时候又像在诵经。那时候我就隐约认为冉历不会长寿,他已经主动折叠起自己的生命,在那些遮蔽的皱褶里寻找甘霖。他不再会被万事万物说服。“寂静的部分交给夜的百合”,这是穆蒙春新印诗集里我唯一还能记住的句子。
到沙马家的时候靠近傍晚,阿洛还没回家。沙马家早上中午晚上都是吃那些坚硬的米饭。你怎么回四川来了,沙马问我。朋友的父亲去世了,我说。沙马点了点头。阿洛可能要明天早上才回来了,他在玄武岩矿山上工作。挺好的,我还记得你说他穿越了罗索依达。那是以前了,现在他手脚的力气没那么大。沙马没什么变化,她顺理成章地在峨边当上了干部。我跟她说起关于冉泳所有的事情,从晚饭后一直说到凌晨。她费力地理清了所有关系,明白了穆蒙春、冉历、冉泳、穆张分别是谁。最后沙马问我,冉泳为什么要来找你。我不知道,我说,但我二十岁那会儿在心里也确实对冉泳感到好奇,好奇似乎也不够准确。他可能也意识到了,这种东西总是相互的吧。冉泳让我把他父亲的骨灰撒在罗索依达的河水里。沙马无法理解。冉历写过一首关于罗索依达的诗,这基本是冉泳对他所有的理解。沙马对我说,你应该听过罗索依达的传说,我们不能去到那里。阿洛能帮忙吗,我问。沙马显得为难,等明天早上他回来了我问问他。我感谢了沙马。
那晚我做了糟糕的噩梦,好在醒来时峨边出现了少有的太阳,阿洛也已经回来。他脸庞轮廓分明、硬朗,身材高大。走到我面前的时候,我就感受到一股苍莽敏捷的力气。我们一起去吗,阿洛问我。一起去罗索依达吗。阿洛说对,不深入它的腹地就不会有什么危险。阿洛有一辆破旧的金杯二手车,指南针在那里从来就不是工具,是被侮辱的昭告。测绘队的战士,用于测试的信鸽,它们都消失在里面了。冉泳的决策颇有预见性,冉历的魂灵将永远安息在那里,不再反复,或许这是正确的。这样的事情在今天仍在发生,阿洛说。二〇一四和二〇一五年的夏天,进入黑竹沟的人都神秘失联。石门关一带有很多暗河或悬崖,但地形的复杂也不能完全解释这里所有的奇异事件。四只从未迷路的信鸽,再也没有飞回来。士兵随身携带的七八个指南针在这里也都失灵。除了地球磁场外,这里还存在着其他磁场。岩石已经拥有磁性,大量的玄武岩对地球磁场产生了干扰。异常带为东西走向,长达六十公里,覆盖石门关、荣宏得、罗索依达一线。
地磁异常影响了人对方向的判断。我没有经验的判断,只有直觉,阿洛说。他们最不相信的就是直觉,他们需要科学去解释所有谜题。我和阿洛走到了三岔河,部分路段仍是碎石路面,崎岖坎坷。现在不可能完成穿越,阿洛说。但这整片都是罗索依达峡谷,我们正身处其中。绝壁坡度近七十度,若是穿越,需要沿着山体悬崖下降约一百米后,再沿着下方自然风化形成的一条长约三十公分宽的崖壁路面匍匐前进,在那里穿越极易被山洪冲走,而雨雾在罗索依达是常态。
现在把骨灰撒在任何地方都算是在罗索依达的范围内吗,我问阿洛。我已经强烈地感受到异常的磁场,我头重脚轻,无法分辨方向。是的,阿洛在这种环境里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比起他自己所说的直觉,我更愿意相信是他的武力与粗蛮让他在这种环境里也没有受到影响。我把冉历的骨灰撒在切近瀑布的一条小分支里,它们迅速地与急流混合在一起,被冲刷走了。回到沙马家后,我的头痛依然没有缓解。那天下午我回到成都,准备停留一晚就回到无锡。那里才是最没有欺骗性的南方,也不会再有影响我的秘密磁场。或许回到那里本身就是我的突围。我告诉冉泳,冉历的骨灰已经留在了罗索依达。
在成都见到冉泳的那个晚上,我没有再感到头痛。毫无来由地我发现自己竟然有点依恋他,不过那是完全无关爱慕的情感。好在我有足够的能力,去割舍这种隐秘如磁场的关系。冉泳全盘接受了回去读书的命运,但他对我说,毕业之后他也不会去穆蒙春的公司。我说或许等你毕业了再看吧,不过我完全不担心了。你有足够的直觉去生活,可惜冉历最后也没有察觉到这一点。
回到无锡之后,我一度以为自己停留在了二十岁的时候。沙马每个晚上都坐在我左手边,对着手机屏幕里的各种视频发出呆滞的笑声。我在旁边发呆,似乎也在思考。穆蒙春总是突如其来地在一些凌晨向我分享他和冉历最新讨论出来的结论。那些结论在今天看来确实是一些预述的话语,他們说对了很多在当时还没有发生的事情。或许蒲淮也是对的,我没有义务去对冉泳负责。我组织不起任何语言,就给穆蒙春突兀地发去一条消息:冉历已经穿越了罗索依达峡谷。但是相比起他父亲,冉泳才更像是一个真正的诗人。
责任编辑: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