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难与激变:高山羌寨教育生态的变迁研究

2021-04-07 01:12:28谭斯颖
阿坝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1期
关键词:羌族汶川萝卜

谭斯颖

教育生态是从生态学以及人类学的“社会有机体”理论演化而来的概念——把教育环境看做是犹如生物有机体一般由多个子系统和亚系统组成且处于动态平衡的结构,这些子系统相互联系、相互作用。教育生态学理论和方法由美国教育学家克雷明(L.A.Cremin)在上个世纪70年代提出,他主张应用一种整体观、相互联系的观点来看待教育现象,也即把影响教育实践及教育质量的包括自然、社会的各种要素纳入教育体系来考虑的一种方法论①L.A.Cremin.Tradition of American Education[M].New York:Basic Books,Inc.Publishers,1977.。

在人类历史中,灾害是伴随人类发展的一个常态性因素。在各种自然灾害的发生越来越频繁的现实背景下,社会的恢复能力成为衡量一个国家和当地社会综合实力的风向标。不同的国家、社区面对灾害其恢复能力也大不相同。在国外特别是第三世界国家,当一个社区遭遇重大自然灾害,社区是需要漫长的时间来恢复的,社会的各项发展指标也会因自然灾害的影响而倒退。而在中国现时的语境下,灾害对于受灾社区而言是一种“危与机”共存的状态,一方面其确实遭受了巨大的损失,另一方面在“举国之力”“对口支援”等中国灾后重建模式下它也迎来了难得的发展机遇。2008年的汶川地震是新中国成立以来经济财产损失最严重的自然灾害,它给龙门山脉沿线以及岷江中上游段的社区带来了毁灭性的破坏,特别是居于岷江上游高山峡谷区域的羌族社会损失最为惨重。但仅仅三年时间,数千万受灾群众住上了新居,建构了新的共居空间,社会秩序也基本恢复正常。这个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且最快速度的灾后重建显示了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强大的国力,证明了自1976年唐山地震以来形成的举国体制的救灾和重建模式是富有成效的。

在政治、经济和文化的灾后重建过程中,教育的基础设施建设在灾后重建中被列为“第一要紧”的任务。汶川地震已过去十年有余,在废墟中重建的羌族教育在过去十多年其教育生态发生了怎样的变化?迄今为止的研究成果中大部分只见“数字”,而无微观的动态镜像,也即对灾害背景下羌族教育生态的恢复和发展问题仍然缺乏深入的实证研究。本研究针对这一研究漏缺,基于在汶川县雁门乡萝卜寨、月里寨、小寨子等高山羌族村落调研积累的第一手材料,探讨教育生态环境中的核心问题——辍学问题在灾前灾后的变化情况,并分析造成这种变化的社会原因,梳理出灾后教育重建的“中国经验”及其对教育生态的影响。

一、灾前的教育生态环境

羌族,是我国56个民族大家庭中的一员。这个族群主要聚居在岷江中上游地区的高山峡谷,也即今天的汶川、茂县、理县及北川,其中汶川、茂县为羌族文化核心区域。该地区在文化地理上位于藏羌彝民族走廊,所处位置和文化身份可谓在“汉藏之间”①王明珂.羌在汉藏之间[M].北京:中华书局,2008.。长期以来,因自然地理、经济发展等因素的局限,导致该地区总体的教育水平不高。虽然自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以来,羌区政府从政策和财政上为羌族适龄儿童上学提供了诸多支持,以保证九年制义务教育的顺利达标,但辍学率常处于起伏不定的状态。据北川、茂县和汶川县三地羌区教育部门的数据统计,90年代,羌区初中生平均流失率在10%左右,个别学校甚至达到30%②吴定初,张传燧,朱晟利.羌族教育发展史[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291.。这一数据与笔者近几年在汶川县雁门乡几个高山羌寨的田野调查数据吻合——笔者在三个高山台地型的羌寨调查发现,该地区25—35岁的男女青年未能完成九年制义务教育者高达30%,部分人从小学五六年级就辍学。

以羌区最大的高山台地村寨萝卜寨③萝卜寨,位于九(寨沟)黄(龙)线公路汶茂段的高半山台地,总户数224户,人口1071人,常住人口700多人,均为羌族。7—18岁的受教育人口近10年维持在180—200人,占总人口比例的18%—20%。为例,在萝卜寨1981—1989年出生的人口中,取得初中文凭者不足一半;而萝卜寨1990—1995年出生的人口中则有近20%的人未能完成九年制义务教育。相当一部分人是在小学五六年级时辍学的。这一比例在2005年落实山区寄宿儿童生活补贴政策以前每年平均高达15%—20%左右。而到了初中阶段,只有50%—70%左右的学生继续上学,也即有超过30%的学生未能完成九年制义务教育④数据主要来源于村委会妇女主任以及35个年龄段介乎20—35岁之间的青年的访谈,时间:2015—2018年寒暑假期间。。

我国自1986年就开始施行九年制义务教育,从1992年以来,茂县、理县、北川、汶川大力推进九年制义务教育。1995年前后,羌区普及初等教育工作已基本完成,为何仍有这么多羌族人口未能完成九年制义务教育?

(一)经济因素

在岷江上游段的羌族聚居区土地资源贫瘠,多数村寨是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以种植玉米、花椒等作物为生。在汶川地震以前,汶川—茂县沿岷江一带高半山羌寨因农民人均收入低,被划为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的贫困地区。即便像萝卜寨这样的旅游风景名胜区,直到2005年,它的旅游资源才被开发,村民的人均纯收入才突破了千元⑤耿静.汶川萝卜寨田野调查报告[M].北京:民族出版社,2014.。在汶川县,萝卜寨村民的经济收入情况在高半山羌寨中尚排在前列,其他高半山羌寨的村民更是贫困。笔者在雁门乡做田野调查期间,和村民闲聊,他们描述灾前的生活水平用得最多的一个词就是“穷”。如果家里的青壮年劳动力不出外打工,单靠家里的几分地是很难有现金流的。笔者在曾经访谈过的50多位辍学者中做过一个口头调查,问他们辍学的原因,受访者百分之七八十把“穷”列为辍学的第一大原因。80后的H是小学三年级辍学的,她如此解释她为何要辍学:

“我们家姊妹六个,我排行老四。上面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下面两个妹妹。孩子这么多,爹妈没有那么多钱来供我们读书。我读书那个时候一个学期需要交130多块,虽然钱没有很多,但那么多孩子,父母压力很大。家里农活也多,父母忙不过来。如果不是学习成绩特别好,还不如早点出来帮父母干点活。那个时候我们村子很多读到三四年级的孩子就不读书了,回来帮家里干活了。”⑥H,化名。采访时间:2018年10月,地点:萝卜寨。

除了贫穷,羌族家庭一般要生育多个孩子,即使在计划生育时期,不少家庭冒着被罚款的风险仍然坚持要生个男孩。据笔者调查,萝卜寨60后和70后的女性多数生育3个以上的孩子,80后的女性多数也生育两个以上的孩子。历史以来的贫困以及较高的出生率致使适龄儿童的上学问题成为了大多数家户的压力。

村里80后的女性大多数和H的遭遇相似。家里兄弟姐妹多的家庭,女孩子一般读到小学四五年级就退学回来给家里帮忙干农活了。汶川地震以前,贫困问题一直是制约羌族地区教育发展的结构性因素。羌族地区的经济环境在震后因巨量的灾后重建项目投入而得到了极大的改善。

(二)交通因素

交通问题在地震以前是限制羌族社会经济发展的重要因素。从自然地理来说,羌族聚落空间多分布在高山峡谷地区,在古时是作为族群安全的需要而存在,但到了现当代社会,崎岖的山路成为羌族社会、经济以及文化发展的障碍。地震前,通往大部分羌寨的路多是农用机耕道,即便像萝卜寨这样有丰富旅游资源的村寨也是到了2005年才铺柏油路。道路对生活在高半山区的羌族孩子的上学意愿影响几何?从萝卜寨的个案看,在学杂费减免后,辍学率仍居高不下的一个最主要的原因便是“路太远了”。

对于萝卜寨的小学生而言,到了五年级,也即他们说的“第九册”书时,就不得不到山下的雁门乡小学去读。而山下乡政府的中心小学距离山上的村寨将近11公里(如图1)。

图1 萝卜寨学生徒步上学的路程(地图来源:谷歌卫星地图下载)

其实,萝卜寨的基础教育资源在汶茂一带的羌寨已是相对不错的了,受益于人口优势(它是汶茂一带最大的高山台地型羌寨)以及旅游资源(是汶川打造“最美羌寨”的一张名片),在90年代中后期“校点收缩”实施后,萝卜寨小学仍得以保留,提供1—4年级的教学服务。地震以前,村里只有一个师傅在跑农村客运,而每天有20多个小学生需要到雁门乡小学上学①在县城上中学的学生周一到周五在学校寄宿,一周回一次家。,农村客运车每次只能拉7—8个人。初始,从萝卜寨到汶川县城的单程车费是3元,后涨到5元(截至地震前),这对于不少家庭是一笔不小的负担。每天,这些10岁出头的孩子6点前必须起床,天还没亮透亲戚邻里几人就相邀一起下山,需走一两个小时才到雁门小学。虽然这些青少年亦知道“读书改变命运”的道理,但每日数小时的上学往返路程对他们的上学持久力是一项严峻的考验。

个案:尔玛的故事②尔玛,化名,为保护采访者隐私,本文出现的人名均为化名。采访时间:2018年10月,地点:萝卜寨。

生于1991年的尔玛家里有四口人,父亲、母亲、她和妹妹。父亲是个泥水匠人,这个行业能保证他们家庭至少在村里是个小康水平。在地震以前,父亲在成都、都江堰等地的打工能为家庭平均每年带来四五万元的收入。也即家庭经济情况不是尔玛辍学的主要原因。但尔玛升到五年级后,仅坚持了一个学期就决定不读了。“第一个学期,我的鞋子就穿坏了五六双。每天上下学太累了,我学习成绩又不好,读着读着就没兴趣了。万一考不上大学,花那么多时间上学划不着撒。”

尔玛的“坦言”代表了相当部分山区羌族青少年的心声。学习成绩不好导致学习热情不高,艰辛的上学路则让他们身心俱疲,成为90年代末—地震前高半山区羌族青少年辍学的直接诱因。

(三)教育质量因素

笔者的调查还发现,羌族青少年的厌学情绪与当地的教育质量也有很大关系。教育质量最主要的一个因素是当地教师问题。他们的人格魅力、教育理念和教育方法等对初始接受社会化的羌族孩童起着关键作用。

个案:王GL的故事③王GL,采访时间:2018年10月,地点:萝卜寨。

2018年7月从西华师范大学毕业的王GL回忆她的小学经历,认为她在萝卜寨小学的学习经历是她十七年①王GL的求学时长是小学六年(萝卜寨小学读四年,雁门小学读两年)、初中三年、高中三年、预科一年、本科四年。读书生涯中最糟糕的,对于读小学的这段经历她常用的一个形容词是“受挫”。

“我们家兄弟姐妹三个人。我是2003年萝卜寨小学迁到羌王府那一年上的学。我不喜欢那个时候的老师,感觉他太偏心了,对成绩不好的学生和家庭环境不好的学生不怎么理睬。那个时候我们家里比较穷,穿着比较邋遢,老师好像有些嫌弃。我从一年级到四年级从来没有得过老师的表扬和小红花奖励,看着别的小朋友经常拿奖状回家,我心里是难受的。本来普通话上课我们听读写起来就困难,又没有老师鼓励的话,我们很容易产生受挫心理,很难对学习有热情。老师脾气不好,我们都怕他。和我玩得好的几个小伙伴有的就不来学校了。要不是我父母硬要我学,我恐怕也是和他们一样早早放弃了。我的命运改变还真是多亏得这次的地震,那一年正好赶上小升初,我们这些六年级的毕业生全部免考,到江门市碧桂园中学去学习了一年,一年后全部转到了汶川中学就读。也是从这一年开始,我才对学习产生了热情。”

(四)读书观念

不少学者(吴定初,2011;耿静,2014;蔡文君等②蔡文君,彭军,禹亚男.生态学视域下的羌族教育及其发展[J].阿坝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12,(1).,2012)认为,羌区青少年主动辍学的现象突出很大程度上和“读书无用”论的观念有关系。笔者以为,“读书无用”论的背后隐含的是部分羌族家庭想尽早脱贫致富的潜在需求。读书时间成本高,且读书出来不见得找得到好工作是很多羌族家长和孩子普遍担心的问题。从某种程度而言,继续读书还是选择尽早外出打工是家庭和个体的发展策略,是一个选择的问题。初中未毕业就去打工,是地震以前大部分萝卜寨青少年的发展路径。地震前,在80后这个年龄层的羌族青年群体中,外出打工的平均年龄是十五六岁。这些未成年的青少年多数是跟着家里的成年人到城市去打工。一般情况下,多会选择在成都、都江堰这两个就近的城市,也有一部分人跨省。跨省打工的最多去的地方是北京。他们从事的行业主要是餐饮业、建筑业和安保行业。

在与这些小学未毕业的80后们的访谈中,笔者得到这样一个印象:他们多数人会后悔读书太少,但对于当初的选择却认为是理所当然的。节约读书的时间成本来换取个人及其家庭财富增长成为了多数家庭的必然选择。

个案:王GY的故事③王GY,采访时间:2018年10月,地点:萝卜寨。

王GY,1992年生人,王GL的哥哥,比王GL大四岁。他14岁那年辍了学。辍学的原因是他想到外面去打工。“我不爱学习,在课堂上我根本就听不进老师说的东西。与其这样人在心不在地学习,我还不如早点到外面去挣点钱,这样家里也轻松些。在社会中慢慢磨炼,说不定我混得比那些一直在课堂上念书的同学还要好。”

离开学校后,他随同村21岁的表哥去了山西一家全国连锁火锅店打工。第一年的春节,他给家里寄回了2000多块钱,这对于当时不富裕的他们而言算是一笔大数目。地震发生后,他辞去了火锅店服务员的工作,回到了四川。地震救援阶段结束后,家里亲人被安置到安全区域,妹妹和弟弟被政府转移去了广东临时读一年书后,他才下山到成都重新找了份工作。从火锅店的服务员开始做起,后来没多久,跳槽去了成都一家品牌火锅连锁店,没过多久晋升成为了服务经理。才二十多岁的他现在车子换了两辆,下一步的计划是攒钱在成都买个房。他对于目前的状况比较满意,“我认为和寨子里的同龄人相比,我还算是混得不错的。现在遗憾书读得少了,但却不后悔。毕竟这条路是自己选择的。”

这个青年的个人经历并非是个案,他其实是早年辍学外出打工的80后、90后们的缩影。在现实生活中,这个群体成为了村子里第一批盖起楼房的家庭中最重要的经济贡献者。

二、灾后教育生态的变化及原因

2008年汶川地震给整个羌族文化核心区包括汶川、茂县、理县、北川的大中小学带来了无一片完整瓦砾的巨大破坏,但举国救灾模式下的教育重建给羌区教育带来了教育资源重组和再分配的机会。这次地震带来的变化是结构性的:不但改善了教学环境、教学条件,同时也带来了读书风气的改变——受教育主体人群从以前的“要我学”转变成如今的“我要学”。受教育主体上学意愿的实质性改变,笔者归纳了以下三点原因:

(一)异地转移:增强山区少年打破地理藩篱的读书愿望

灾后,学校作为公共项目在重建清单中是工期排序最优先的,重建期一般为时一年。为了确保学生的安全和学业不被中断,极重灾区在校生几乎全都转移到外省的学校去暂读一年。将学生跨省转移这项举措不啻为一次大胆的创新,可视为“中国灾后重建模式”的一个重要经验。这一举措极大舒缓了受灾社区的压力,而且保证了受灾学生受教育的不间断。它对灾区青少年学习态度的转变起到了让人难以想象的作用。

对包括萝卜寨在内的许多汶川籍学生而言,这是一次离开家乡是开阔眼界的好机会。那一年的小学毕业生统统免去了“小升初”的排位考试,不同乡镇的中小学毕业生分流到不同的对口支援学校。汶川县城的中小学毕业生转移到广东和山西两省的对口支援学校。笔者调查的田野点——汶川县雁门乡700多名中学生(含该年的小学毕业生)被转移到了距离汶川县2000多公里远的广东省江门市碧桂园中学,其中萝卜寨籍学生共40多个。

少有人注意到这个长达一年的跨区域学习经历在多大程度上改变了羌山少年的学习态度。据笔者的观察和走访,这次特殊的学习经历确实改变了不少羌族少年厌学的心理。其中一个受访者王GL坦言她的学习热情与这次交换学习经历有很大关系:

我的小学学习成绩可以说是学渣。小学1—4年级在村里上的,那段时间我特别讨厌上学。老师经常打骂我们,感受不到爱。本来我们说羌话的,读汉书、写汉字学起来就费劲,老师也没什么耐心,所以我们村里大多数孩子都不爱上学。五年级又要走那么远的山路去上学,本来我都想放弃了。但到外面打工至少要个初小文凭,所以我就忍了下来。我哥就是小学毕业后到外面打工的。谁料到小学毕业这年遭遇这么大的地震,然后汶川县取消了小升初的考试,就这样来到了广东碧桂园中学。这是我第一次去那么远的地方读书。这种体验挺新奇的。这次离家才知道外面的世界和我们那里有很多不一样,城市的生活比起我们山区要丰富多彩许多,突然间我的学习目标明确了:好好学习,以后考大学,找个好工作。因为考了大学以后可以到更好的城市生活,有文凭才能找到更理想的工作,这样可以有更多机会饱览祖国的大好河山①被访者:王GL,采访时间:2018年10月,地点:萝卜寨。。

笔者的多个访谈对象表示,从外地返回后,他们主动学习的意愿变强了。访谈者谈到最多的一个原因是“如果不好好学习,感觉对不起全国人民”。这说明异地求学的经历在一定程度上刺激了羌山少年认真思考读书与前途的关系,学习的目标更明确了。

(二)教育的“超前”发展:促就“好好读书”的集体心理

异地学习一年的经历开拓了这些羌山学生的眼界,增强了他们学习的动机与热情,但提升成绩只有学习态度是不够的,还需要外部的技术条件——包括学校环境和教育方法。这种结构性改变包括教育基础设施的重建、教育资源的重新整合与分配以及教师队伍的年轻化和专业化。

地震后,为了集中资源、优化学校配置,采取了“撤、裁、并”的策略完成了学校资源的整合。茂县将42所村小合并到乡镇中心校,全县学校数量由震前的112所减少到69所。汶川县由震前的86所撤并为25所②吴定初,张传燧,朱晟利.羌族教育发展史[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343.。高山台地的村办学校彻底废弃,各村学生集中在乡镇中心完小学习,采取寄宿制管理。而县城中学亦是采取这一方式进行整合,把县城的威州中学、桑坪中学和七盘沟中学合并成一所中学,取名为“汶川第一中学”(2011年更名为“汶川中学”)。汶川一中是广东省对口援建③“对口援建”是中国在汶川地震后采取的巨灾风险分担模式,由政府主导,其他兄弟省份无偿援助受灾地区的一种举措。汶川县最大的项目,可容纳5000余名师生。

汶川一中无论是硬件和软件较地震以前都得到了大幅提升。硬件建设上,校园占地面积168亩,建筑面积近7万平方米。学校不仅具有标准的理、化、生实验室,语言实验室,计算机网络教室和专用的美术、音乐教室以及图书阅览室,还建成了学术报告厅、钢琴琴房、形体健身房、宽带校园网、电视广播和语音广播系统以及现代化的办公系统。这些标准基本上可以媲美一个一线城市重点中学的硬件设施了。而且,得益于民族教育政策的倾斜,汶川一中建成了与北京四中、成都七中联网的远程教育基地,也即,汶川中学的学生享受到了名校师资资源的优待。软件建设上,灾后重建的汶川中学无论是教师的数量还是质量都上了一个新的台阶。学校教职员工扩编至350名左右,其中有特级教师3人、高级教师106人、中级教师107人。有全国模范教师、全国优秀教师、省州“十大”杰出青年教师、省级突出贡献优秀专家近30人;有全国、省、州、县级骨干教师和学科带头人25人①百度百科.汶川县第一中学[EB/OL].[2020-12-01].https://baike.baidu.com/汶川中学.。

从外部的基础设施到师资力量,灾后的羌族教育生态已经很接近一个内地中等城市的水平了。这意味着地震后羌族学生拥有的教育资源在全国平均水平里是超过其经济发展水平的。这是社会资本强力介入的结果。“超前”的教育环境重塑为羌族学生提供了难得的学习和自我发展机遇。

可以说,教育重建以及教育资源重新分配给受教育主体带来了改写命运的机遇。前面提到的王GL和笔者坦诚道:

“如果正常参加小学毕业考试的话,我是肯定考不上汶川中学的,我们这一届毕业生算是因祸得福。进入汶川中学,它点燃了我考大学的梦想,于是我和父母交流了一下,希望他们能支持我的想法。最终,家里人支持我继续读书。我比哥哥幸运,如果不是初中免试集体送进汶川中学,我应该连高中都考不上,更别说后面考上大学了。”

教育的“超前”发展促使羌族受教育主体的知识积累和知识结构得到发展,迅速拉近了与内地学生的距离。只要正常读完小学就能顺利进入全省的重点中学学习,这样的优惠举措恐怕很难在全国第二个地区找到相同的个案,这着实是汶川地震带来的福利。“这么好的条件,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好好学习呢”,这是接受采访的羌族学生的一种普遍心理。

(三)教育补贴:消除因经济困难辍学的现象

教育环境是由多个组织整合在一起的生态环境,包括政府、学校和家庭等组织。学校和家庭是学生接受社会化过程最重要的互动场所,一方缺失都不可持续。历史以来,山区羌族少年流行性辍学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居于高山峡谷地区的羌族山村经济发展滞后,许多羌族家庭处于贫困的事实,致使不少青少年未能完成九年制义务教育而选择出外打工。为使羌族适龄儿童上学率实现100%,羌区政府实行了生活补贴政策。2013年至2018年,汶川县学前教育阶段兑现减免保教费和给予生活补助资金2045万元;义务教育阶段兑现免除杂费、免费提供教科书和作业本、寄宿制学生生活补助、义务教育营养改善计划等相关资金11366.8万元;普通高中阶段兑现减免学费和课本费、对家庭困难学生给予国家助学金等相关资金3752万元②吴定初,张传燧,朱晟利.羌族教育发展史[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343.。

不花一分钱读书,而且学校还有生活补贴这些措施为山区的羌族家长解除了后顾之忧,解决了长期以来因家庭因素导致的羌族青少年流行性辍学问题。在田野调查过程中,笔者接触到的70后、80后的家长们,对于孩子上学的问题已经不再纠结于孩子上学好还是让他早点出来打工好了。

一位有三个孩子的80后母亲和笔者算了一笔账:她一个女儿上高一,一个女儿读初中,小儿子读小学三年级。她的家庭条件在萝卜寨属于中等。她说:“现在大家的生活条件都变好了,供养孩子上学不是什么大问题。自己没读什么书,现在到外面做点小生意认识到还是让孩子多读点书好,不希望孩子像自己和他们爸爸那么辛苦。现在除了上高一的大女儿需要花点钱,二女子和小儿子现在不用花什么钱了。政府每个月给中小学学生150多元生活补贴,我们每个学期给二女子和小儿子卡里充值300—500元就足够了。一年以下,杂七杂八加起来花在两个孩子身上的钱不超过3000元。”

据笔者在雁门乡中心小学的调研,该校在过去五年的辍学率在1%以下,除了因疾病和意外而被动辍学的极端个案,因经济条件辍学的现象可以说已经消除。

三、余论

在社会化的过程中,“教育环境决定论”认为:个体的意识形态和行为举止是环境塑造的结果。震后羌区教育环境的整体改善,促使受教育主体学习意愿增强,自然而然形成了一股积极的读书风气。如同树木十年成林的道理,羌区教育也迎来自己的成果期。

地震以前,村里考上一名大学生是一件稀罕事。地震后十年,特别是近五年,考上大学成为了“理所当然”的事。对于现在的高山羌寨的青少年而言,读书已然是一个多项选择,成绩好的学生多选择读高中,成绩不好的学生则可以选择“9+3”①“9+3”:是四川省政府针对藏族和羌族学生特殊照顾的一种教育策略,指完成九年义务教育后,学生可以选择接受三年的技术培训教育,并且毕业享受分配工作的待遇。。以常住人口700多人的萝卜寨为例,每年约15—20名学生中考,2/3的学生能考上高中;1/3能上重点中学——汶川一中,这意味着他们日后有八成几率考上至少是二本的高校;剩下的则会去距汶川县城约50公里的映秀中学以及其他中学。未能进入高中学习的孩子则去读“9+3”职业教育学校。2012年,村里有了第一个考上985、211高校的大学生;2018年村里迎来了第一个统招研究生。自2015年以来,村里考上二本及一本大学的年轻人平均有5—10名。自2008年地震以来,村里大学生的数量已逾50名,相当一部分已经毕业,在北京、成都、都江堰、汶川等地从事不同职业的工作。

综上所述,高山羌寨的教育生态在汶川地震后获得了较常态发展情况下的“超前”发展。这种“超前”发展的结果是社会资本大规模投入的结果。对于高山羌寨的受教育主体而言,灾后教育重建给他们带来了新的读书机遇。灾后教育软硬件环境的极大改善以及教育补贴政策的施行,改变了灾前羌族青少年群体流行性辍学的状貌。随着教育观念的改变,羌族学生由过去被动、消极的上学意愿转变成主动、积极的求学意愿。当下,读书已然成为羌族学生争取更美好前途的一个主要路径。读书风气的转变同时也促进了受高等教育人群的形成。如今,羌族农村地区已经成为了为城市输送高等教育人才的重要生源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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