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的秘密

2021-04-06 03:47傅菲
湖南文学 2021年1期
关键词:梅树野鸡腊梅

傅菲

白雪红梅

驿路,梅花,枫桥,鹧鸪,夕阳。有梅花的地方,似乎就有一条驿路,溪水潺潺。疲惫的马儿赶着路,雪花徐徐飘落。赶路的书生披着银灰色的大氅,戴着黑色方帽,告别长亭更短亭的江南。梅花是故人的眼神,是子夜的回响,是深切的不语。

当然,这是我的幻象。梅在我的院子里。第一場冬雪初落,暮色染白。雪伴着细雨,窸窸窣窣地下。天空也如静默的海面,雪如一朵朵水母,往下沉落。海面浮着微白的光,不远处的山影如船停泊在码头。我曾去过一个海滨码头,也是在晚雪之后,尖顶的教堂有一群黑鸟飞出。“咭呀呀,咭呀呀”,鸟叫得清冷又热烈,让我悲欣交加。海面耸立着浪头,一浪一浪地碎。码头公园的红梅花,开出满枝火焰。梅开有时,温情有时。

赣东的雪,小寒初落。南方最冷的时节开始,冷是干冷。呼呼的北风吹干大地,本草植物卷起黄碎的叶子,水洼结出镜子般的冰霄。雪从冷夜出发,像一群急匆匆赶路的人,戴着白头巾,来到了田野、山峦和丘陵,安坐了下来。四野白茫茫。雪也悄然来到我院子,催开梅花。梅花从积雪中冒出来,如火苗冒出玻璃灯罩。

披了一件大衣,我下了楼——我不能辜负了雪夜的梅花。我提了一盏红布灯笼,打了一把伞,打开后院的门。风有些大,灯笼有些晃。我妈已经睡下了,听到门被风拍打的声音,问:“这么晚的冷天,你看什么?”我说,看一下梅花。我妈说,该落的时候花自然落,该开的时候花自然开。

这株梅树,是我在乙末年清明节种下的。我去八角塘花苗店买蜀柏,栽种在我祖父祖母坟前。在花苗店的巷子里,有一个中年男人摆花钵卖铁角海棠、梅、金桔。我问卖苗人:“是红腊梅,还是黄腊梅?”卖苗人说,是红腊梅。我迟疑了一会儿,说,花苗太小了,花钵育的苗也很难长。卖苗人说,我自己苗圃里的大苗,是五年的苗,你要的话,我带你去挖。

两株蜀柏、两株红梅被带回了枫林。枫林无人种植红梅,也无野生梅树。我在院子挖树洞。我爸问:“这是什么树苗?”我说,梅花,红梅。“你真是没事做,梅树又不结水果。”我爸说。

“花好看,天越冷花越盛。”

“不如种梨树,梨花也好看,还结甜蜜蜜的梨。”

“梨花逢春开,梅花迎雪开。梅是祥瑞。”

土是礁土,土粒坚硬如碎核桃壳。这样的土质,肥力不足,很难种出粗壮的树木。我把树洞掏得口子大,深挖,又从田里挑来肥泥,压下去,踩实,再浇水,种下树苗。

过了两个月,我回家发现,其中一棵梅树,根部树干被鸡啄了一半木质。我妈在院子里,养了十几只鸡,喂鸡的大食盘摆在梅树下。鸡在根部树干磨喙,顺口啄食木质。我找来长布条,一圈圈地把树干包裹起来。

两棵梅树到了七月,新叶也没长出来。我暗想,它们可能不会成活了。八月九月是最炎热的夏暑,树没有叶,抽不了水,会被烤干。翌年春,元宵刚过,我看到树枝爆出几粒不多的花骨朵,花椒一般大。我在树下埋发酵了的油菜饼肥。第三年四月,树干被鸡啄了半边的梅树,死了——另半边树干的木质,发生了霉变,受不了树冠的压力,折断。

这是我第二次种梅树。

第一次种梅树,是在安庆(我当时在安庆工作)。壬辰年小寒之日,大雪。我从宁波返回安庆,沿途积雪如月光堆满大地。雪花扑扇着天空,也扑扇我心房空空的旅途。假如有傲梅映雪,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我要栽一棵梅树。

翌日,我徒步在周围几个村子里,寻访梅树。在沿河、老庄两村,每一个院子细致地察看过去。雪后霁天,阳光斜斜地朗照,积雪的反光像一堆泡沫,涌上这个略显偏僻和萧瑟的郊区。杏树、板栗树、合欢、栾树,它们光光的树干使冬天更为简练枯瘦,而桂花树、樟树、杉树,仍拥挤着墨绿的云团,把澄蓝的天空盘踞在干硬的枝头上。不远处的菜地,泛起一层灰白的光,纯洁、透明,似乎冷空气在清寂地燃烧。

傍晚,在老庄一农户家前院,见一棵蓝花碗粗的树,光秃秃的枝条缀着密密的黄色花苞,芳香四溢。这就是梅树,黄梅。户主姓方,是憨实老汉,阔脸,头发微白,手掌厚实宽大,穿一件干净的旧中山装。院子坐落在山冈的半山腰,俯瞰下去,冈下村舍安详宁静,素白一片。

我和方老汉交谈了半小时,方老汉执意不卖。他说:“树种了十二年,何况是野生黄腊梅,珍贵着呢。前前后后来了几拨人,出高价,有人把钱塞进我口袋,我都不舍得卖。一棵树在自家门口活久了,成了家里的一分子,如日夜陪伴的眷属。”我说:“那些来买树的,是贩卖挣钱。我可不一样,梅树种在显眼的地方,供大家品赏,把美好的事儿分享给来来往往的人,是积福。你这棵珍贵的梅树,在你院子里,只有你一家人看,相当于聚餐时你一个人吃独食,不体面。”方老汉被我说笑了起来,表示同意。

我请来专业绿化人员老芮,我们一起端着铁镐、铲、锄,拆围墙、刨土,足足干了两个小时,把腊梅树挖起来。稻草把树兜包裹好,六个工人把树抬到指定的栽种点。周围闲散的人,围过来,很欣悦地说,花还在打苞,香气却充盈。我请来同事陈晚生,说,我们一起种一棵腊梅树,拉一些肥土来,再提一袋油菜饼来。陈晚生对我说,腊梅树会成为我们的记忆符号。老芮说,刚落根的树不适合施油菜饼,油菜饼发酵会烧坏根系,树就难成活。我说,树要快点长,最好春天来了,长出圆盖一样的树冠。老芮咧开嘴巴揶揄我说傻话,说,成活是首要的,成长是其次,古代不是有个成语叫拔苗助长嘛,你懂这个。我说,道理我都懂,我就想它快快长,开满花,大家在腊梅树下驻足欢悦。

老芮用锯子和剪刀开始修理树干树枝。他把几支斜出的粗干锯了,把部分细枝剪除,细心地剪。剪完了,我们还从不同角度站站、看看,再剪。我真是心疼,说,锯这么多粗干,还剪枝,多可惜,好好的花苞全落了,让新枝长出来,还要等上一年。老芮嘿嘿地笑,说,修枝就是把多余的部分剪掉,通体透风,整出树形,才更具审美意义,这和做人的道理一样。

填土,浇水,树栽好了,用三角支架固定了起来。腊梅树亭亭地立在草地上,树冠呈圆形,花苞欲坠。再过半个月,满树的黄梅花该盎然了。等梅花开了,我盼一场大雪再来。雪是一个发光的喻体,梅花是一个高洁的喻体,交相辉映。

见黄腊梅开了一季,我离开了安庆。心心念念,我想着那棵黄腊梅。它像是一座际遇的纪念碑,纪念着一场大雪。壬辰年大雪是南方五十年一遇的大雪。每每遇见安庆来的老朋友,我会问:“那棵黄腊梅怎么样了?”安庆地处长江边,气温比上饶低,每年冬天会下大雪。大雪来了,我打个电话给老芮:“你去看看那棵我们种的梅树,花一定开满了树。”

树比人更经得起看。人越来越老,性情越来越淡,脸上的皱纹褪去浓情的青春,会部分失忆。树越长越茂盛,树冠越华美,生出苍老朴实的贵族气,令人敬畏。

腊梅树是一种缓生的苍老木讷的树。木质坚硬,皮质粗糙且皲裂出密密细纹,枝丫节上横生尖锐的枝莿(枝的退化)。霜降开始落叶,树枝光秃。我便觉得腊梅树是深情的树。深情的树,不会长得夸张,不会春风招展。深情的树,才会繁花如星辰点缀。

四年前,我去过披云峰寺庙。山上有一个圈椅形的山坳,寺庙建在山峰之下,阔叶林纷披而下。说是寺庙,其实只有一栋简易的平房,一个四十多岁的僧人守在寺庙里。寺庙前有开阔平地,平地前有一口方塘。站在塘前,可以俯视众多山峦、丘陵。丘陵间散落着稀稀的人烟。平地上,有两棵红腊梅,约三米多高。此时,正值冷冬,山上仍有不多的积雪。白绿相染的山峦,甚是养眼。梅花正开,如烈焰绕枝。

在塘边,我驻足良久,看着红梅花。我突然想起一个故人,一个久未相见的故人。看见梅花的刹那,故人出现在了我脑海里。我在手机便签上写道:

世界上,有一种消失,在不经意间,会以某种活体的方式在某个瞬间呈现,且特别绚丽。比如现在。我们认为消失的东西,其实一直藏在我们无法找到的地方,像一封没有收信人地址的寄件。

我们应该确信,珍贵事物不会轻易死。离开我们的珍贵事物已形成一个独立的星体,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闪闪发光。但总有一天会照到我们日渐安详的脸。风正猛烈地刮过。

在寺庙右边的山脊上,我远眺灵山。灵山如一座沉入海底的巨轮。我安慰自己:寺庙没有钟声响起,我无需徒然悲伤。

梅树,其实是树之一种,却成为人之情愫的载体。很多动植物都被人赋予了诸多情愫,或美好、高洁、坚韧,或悲伤、卑微、颓废。人在动植物中可以找到自己的生命立场、神性的情感。因为动植物的爱是天生的,自然而然的,无世俗的功利性。从一个人对待动植物的态度上,可以看出这个人的心灵品质。一个人,偏好某一种动物或植物,也可以看出这个人的性情。梅树就是那种日常看起来枯涩、冷峻、清苦的树,而花孤艳热烈,生出几分冷傲。

红腊梅只剩下一棵。每年初冬,我给它修剪。理想的树型是树干独枝而上,树冠伞状。修枝后,再埋肥,然后把树冲洗一遍。三年后,红腊梅高过了窗户,抵挨着瓦檐。可我没有认认真真地看过它开花。也可能是,赏梅花,需要适合的情境,有雪映衬至美。这几年也没下雪。我甚至忘了,最冷的天,还有最红的花在院子里开。

灯笼轻摇,跳荡的烛火使得光线忽明忽暗。雪柔柔弱弱,从半空旋下来。地上并无积雪,但湿湿的,雨水在鞋底下溢开。枯涩的腊梅枝上,积着薄薄的碎雪。梅花还没完全绽开,花苞如红唇微微张开。雪落在红唇上,寂然无声。红红的唇吮吸着白白的雪。有不多的花苞,被雨点打落在树下。它们很无辜地躺在地面,毫无预料地接受了生命的坠落。

稀雨嗦嗦。倒春寒的风,也确实刮人。柚子树沙沙作响。“我很想奔放地活,我不能这样枯寂地生活下去。”我想起了一个友人的话语。友人是在某一天晚上,给我打电话,说完这句,又匆匆把电话挂了。我不明其意。现在,我明白了。越枯寂地活,越渴望热烈盛开。红腊梅是奔放的,雪在它唇上吱吱吱地燃烧,它的唇也在吱吱吱地燃烧。白的火焰,红的火焰,在夜晚交织胶合。

恍然间,我也觉得,我的屋舍是一间山中寺庙。我也未曾奔放过。我深居其间。在很多个寂静的夜晚,我都守在窗口,看窗外漫天星辰,看暴雨如注,听风声蛙鸣,听巷子里冗长的脚步声。我像一个观星象的人,高高的苍穹令人迷醉。其实,人间甚美,人应该多情,深情如夜。我应该在院子里,也种上南瓜、苦瓜、丝瓜和爬满墙架的扁豆,而不仅仅是种菖蒲、兰花、朱顶红、美人蕉。

臣忠和我说了几次,在枫林水库外,找一个山坳或空地,筑几间木舍,依山临涧,屋后种三五棵青桐,门前栽两棵腊梅,垦两块菜地,砌一方鱼池,养荷放鱼。他当然是当玩笑说的。人哪需要那么清静去生活,过于清静,人就寡淡了。其实,我只要一个小院子就够了,一个有腊梅的小院子。

雨越下越大。雪越下越小。

梅花落得越來越多。应该是这样的。

从栽梅下去那天起,我似乎便年年盼着小寒到来。小寒像手执雪意的信童,报知我以严寒。梅花燃起热烈的生之欲望,陷在寂寞里的欲望。严寒来了,我又盼着冬雪早日消融,因为春天会更迫近一些,我可以走向更广阔的山野。而落下的一地梅花,还是让我惶恐和伤感,但也让我心怀慈悲。

杂芜之地

枯冬,坪上万木凋零。油桐落尽了叶子,栾树和乌桕也只剩下粗壮的树干,迎风而舞。十几棵油青的黄松和青黄的雷竹林,如两块颜料,板结在两侧的斜坡上,让人觉得,将雪未雪或已雪将融之时,视野里的晚冬,生出萧瑟、冷峭之气。我常日去的坪上,竟然杂芜得荒凉和死寂。

坪,如一只扁篮。篮圈是梯形的菜地、野坟地,篮面是一片开阔平整的菜地。在三十年前,坪上四季种着蔬菜、瓜果。因没有水源,取水浇菜,得从坪下水沟挑水上去,遂被村人弃种,成了一片荒地。野树就这样长了出来。在野坟,长了油桐,三五年,郁郁葱葱,冠盖如遮阳伞。油桐是烂贱的树,油桐籽落到哪儿长哪儿。油桐树木质疏松,当柴火烧速燃,锯木板易烂,被人嫌弃。油桐花太美了,在五月,桐花胜雪,花瓣白出月光色,花蕊如藏红,粉缀在青蓝的阔叶间,给乡野披上雪的意境。乡人大多以实利主义对待动植物,砍了油桐,在自己的荒地或坟边,种上桂竹或雷竹。竹林密密匝匝,其他树木再也无容身之地。

在靠近塘坞的荒地,也不知是谁,种了二十余棵黄松。黄松粗壮、挺拔、高耸,圆形的冠盖如席。黄松长壮了,被人砍了作箍桶的木料,仅剩下十二棵。山斑鸠在树上筑巢。塘坞的山塘前,有一片种油菜、种芝麻的田,山斑鸠成群结队在田里吃食,天天吃。残雪还在黄松上,松针耸出来,远远看去,如蒲公英的花球苞。我数了数,黄松林有七个鸟巢,其中有三个鸟巢是山斑鸠的,枯枝横架在树枝上,茅草铺巢室,汤碗一般大,巢室盛着浅凹下去的雪。黄松针叶尖且挺,树型呈塔状,如一座松塔。山斑鸠如一群天真的童子,在嬉嬉闹闹地玩耍。

有一条仅容一人通行的小道,通往坪上,从野坟地而上。小道是斜缓的焦土石坡,坡侧是泥土堆出来的矮墙,长满了茅草、苦竹、野莿。坡下则长满檵木、枸骨等矮灌木。坪约有半个平方公里,有人种了柚子、橘子、油桃,土质过于贫瘠,果树矮矮黄黄。鹅肠草、斑地锦、土当归、卷耳、蛇莓、刺儿菜、蔴、鸡矢藤、覆盆子,长得满地都是。矮矮青青的灌木,是野茶。茶树是早些年种下的,摘了几年,荒废了,茶叶无人摘,成了野茶。只有在五月初,妇人拎一个小篮子,或抱一个脸盆上坪来,摘覆盆子。覆盆子,我们叫泡泡,鲜艳欲滴,果糖充分。这是一种生命力非常强大的植物,耐干旱,耐多雨。吃不完的覆盆子,装在玻璃罐里,放冰糖,存入冰箱。喝酒的人,打一缸高粱酒,泡覆盆子,酒色潮红、醇香四溢。

有两个季节——隆冬、仲夏,我喜欢一人来到坪上。大寒随刀片一样的北风而至,一年将尽。最后一场冬雪覆盖了下来,原野枯瘦,每一棵树木犹如寒意四起的瘦金体。游隼在上空,以椭圆形的盘旋,俯视着开阔的坪上。游隼是空中猛禽,盘旋时,凄厉地发出“叽啊,叽啊,叽啊”的尖叫,向下垂伸的刚硬双腿和向下缓斜的头部,组合成一个犁头的形状。蛇在洞穴里冬眠,鸣禽藏在草窝或树上的密叶里。雪藏起了鸟类的食物。游隼已极度饥饿,它需要补给肥硕的肉,与最后的严寒抗争。这是它的生死之搏。

山兔出没于雪地,边走,边躲躲闪闪。山兔嗅出了草籽油脂的芳香,它趁着正午的暖阳,在一丛野黍下,幸福地吃着野黍米。这样,它完全暴露在游隼的阴眼里,如一团蛋糕放在孩童的餐桌。游隼一个俯冲,钢爪刺入山兔的脊部,喙啄入山兔的脑壳,啪嗒啪嗒啪嗒,啄出脑浆。游隼叼走山兔,栖落在乌桕树的树桠上,啄食淋血的糜肉。

驻足在坪上,仰着头,我因游隼的盘旋身形和叫声而痴迷。盆地已很少有猛禽出现,大多时候,它们藏身于深山丛林。而只有隆冬降雪之后,山中食物匮乏,猛禽才会光临。它们是空中突降的神灵,披着褐麻色的袍服,俯视旷野。

而仲夏,覆盆子挂果,鸟育雏。鹪鹩、红喉歌鸲、黑脸噪鹛、栗耳凤鹛、绿翅短脚鹎、煤山雀、鹟莺、黄腹山雀、棕扇尾莺、粗嘴伯劳、鳞头地莺、白腰文鸟、山麻雀,栖落在地头、枝头。茶树上,檵木上,黄荆树上,棕树上,随处可以看到碗状的鸟巢。鸟巢由草丝编织,工艺精细。抬头望望坟边高高的香椿树,盆状的鸟巢架在树桠上,像瞭望塔上的卧室。“嘘咭咭嘘咭咭”,暗灰鹃鵙叫得特别清脆、洪亮。它每叫一声,雨季似乎又近了一程。按照我的方言,“嘘咭咭”可以直译为“水吃吃”,当然盼着雨季早日到来。

数量最多的是粗嘴伯劳,在覆盆子上,很细心地吃食。它吃的不是浆果,而是蚂蚁、蜗牛、虫蛾。它还站在棕树上,侦察员一样看着地面的动静,看见蜥蜴或壁虎,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杀下来,啄猎物的头部,叼起来,飞到皂角树或苦楝树上,用树莿勾着猎物,短钢钩一样的喙,啄烂肉,撕扯下来吃。我在坪上快跑几十步,粗嘴伯劳迅速结群,几百只一起,往坪下的桂竹林飞。“嘁嘁嘁,嘻嘁嘁。”落下身子,它们又快活地叫起来。粗嘴伯劳体型较小,比麻雀略大,却属于猛禽,它可以独斗五步蛇、捕捉山鼠,强悍勇猛无比,被称为“死亡使者”。

鸟比阳光更早光临,以悠扬的啼鸣,唤醒我们对原野的原始记忆。天翻开鱼鳞白,坪上传来鹧鸪“咕儿——咕,咕——呃咕”的叫声,作为“高音美声唱法”的嫡传者,它拉开了大地的布幔,露出阔亮洁净又不失迷蒙的大地脸庞。

“嘘嗟,嘘嘘,嘘嗟儿嗟儿,嗟儿嗟儿嘘嘘——嘚唊唊……”蓝喉歌鸲再也忍耐不了明媚天光的召唤了,它在高高的香椿树上,忍不住放声,涧水淌过圆石一样的颤声,绵绵不绝,圆润悠远。把它以赣东方言音译过来:

水接接,

水,水,水接接

水接接

水接接

水,水

到你家了,到你家了

这是我在坪上听到的最动人的鸟鸣。太阳刚刚升起,霞光慢慢溶解在草色里。鸟等候我们,一起去迎接每一日的清晨。鸟对每一个醒来的早晨,倾注了热情,对生命发出了美好的邀请,邀请我们去田野,去河边,去高山——我们看到了更葱郁的敞开的世界,我们看到了更多的鸟。鸟陪伴着我们走出幽深的山野,沿着河流,去往大海,去往雪山,去往戈壁,去往我们自己也不知道有多远的地方。

傍晚,一群群的白鹭,“嘎嘎嘎”,优雅地叫着,从河滩飞过村舍,飞往坪上。坪上有高大的树林。树是油桐、香椿、黄松、冬青、栾树、构树、黄檫、乌桕、梓树。树长得并不稠密,稀稀拉拉地分布在梯形的荒地上。初夏之后,鹭鸟白满河滩。坪上的树林是它们的筑巢或夜宿處。白鹭一群群,以“人”字队形,飞往树林夜宿。它们修长的身体,穿着蚕丝织造的白羽纱。

坪上,我家有好几块菜地,也荒废了三十余年。在石壁底(坪上北侧小地名)有两块菜地,我爸种了两株雷竹。雷竹已成林。坟上,泥墙上,全是雷竹。右边的两块田,也长满了雷竹。种雷竹,倒不是因为缺水,而是种不上菜蔬——穿山甲在菜地打洞。土是黄土,松软。这里有两棵粗大的油桐树,和一棵树龄过百年的梓树。这一片,野坟一个挨一个,如地里的芋头。蚂蚁特别多。在坟头在树根下在泥墙上,有很多蚂蚁窝。挖地种菜,一锄头挖下去,往上一翻,翻出一个黑肉瘤一样的蚂蚁窝。穿山甲吃蚂蚁,在泥墙或菜地打洞。

十几年前,有外地人来山里,扛着铁锹,拎着麻袋,在烧灰(山地名)、太平山、坳头、燕坞等黄泥山,看起来像个找矿的人,带着饭盒、帐篷,找穿山甲找了很多天,被村人发现,赶走了。陈坑人说,在大山里,被盗捕了好几只穿山甲。有人说,贩卖野生动物的人,在村里布了暗线,盗捕穿山甲、山麂、猴面鹰、毒蛇,有了野物,单线联系,秘密交易。这个说法,符合事实。

村里有一个人,笑起来,嘴巴往两边咧开,暴出烟牙,有了绰号裂嘴。唐僧瞎子曾来村里算命,说过面相,说:“捉蛇的人,打山麂的人,捕野猪的人,杀鸟的人,毒鱼的人,没有哪一个长得堂堂正正,不是面目狰狞,就是瘸腿断指。一个人作了恶,天会在人身上打一个印戳,没来得及打印戳的便是短命,死得意外。”裂嘴在偏僻山坞或荒地,布设铁夹子,架鸟网。他用地窖藏野物和器具。近几年,他又买来带微波报警的捕捉器具,五华里之外,有野物被铁夹子夹住了,他裤兜里的报警器,“嘟,嘟,嘟”叫响,红波忽闪忽闪。他拎起蛇纹袋,去取野物。他暴着烟牙,唾沫飞溅,说:“以前天天上山看,有了这个报警器,省了好多事。”他在坪上、山坞架鸟网。两根毛竹插在地里,一张粘丝网拉十几米长。网丝细,网孔小,逆光下,很难被鸟发现,飞着飞着撞上网。鸟扑闪着翅膀,网丝越粘越紧,裹住了鸟。

我多次去坪上,看见挂着鸟的鸟网。我见一次烧一次。有一次,我见一只草鹭挂在网上,它的头和身被啄得空空,只留下一副骨架和零散的羽毛,骨架已经晒干了,露出白褐色的骨头。真是令人痛心。我经常看到他在坪上、塘坞、山溪边、里棚坞游荡,肩上搭一个布袋,问他:“找什么?”他答:“四处走走。”我知道他找蛇。他晚上捉青蛙,一个晚上捉十几斤。有一次,我问他,你杀了这么多生,你会梦魇吧?他嘻嘻嘻地笑,口吃地说,有吃生就有杀生,吃生的人不梦魇,杀生的人也不梦魇。

去年初冬,我妈在诊所挂葡萄糖盐水,我陪着。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也在挂葡萄糖盐水,一个斜吊眼的男人陪着她。男人说带白话口音的普通话。妇人能说会道,说什么事都津津有味,眉飞色舞。她说她老公很会抓野鸡打山兔。斜吊眼的男人说起抓野鸡,很起劲,说,我们这一带,野鸡太多了。“野鸡最多的地方,是河边和坪上。我在坪上,一个晚上抓过三只。”斜吊眼的男人说得兴致勃勃。

“要吃野鸡、山麂找我啊。”我和我妈离开诊所时,妇人还很客气地招呼。她之后还问过我妈,过年的时候,要不要预备两只野鸡啊。大寒后,临近年关,我回家,我妈和我说起这事,最后一声叹息:“那个抓野鸡的男人,前几天在山上摔了一跤,腿骨、髋骨摔裂开了,还不知道会落下什么病根,会不会成了瘸子。”

坪上半黄半绿。黄的是草,绿的是树。我取了一根小桂竹,捏在手上,去找捕捉野鸡的阵堂。我懂。堂口一般布在树林里的草地(割了草)、较开阔的荒地,或者采收后的油麻地、黄豆地,堂门以“V”或“U”或“C”摆开,外围网一圈丝网,独留一条隐蔽的食路,在食路上撒了谷子或粟米或碎玉米(诱饵)。野鸡吃着吃着,进了堂门,被网蒙住。或者不撒诱食,抱一只家鸡绑在堂口的树下,家鸡咯咯咯叫,把野鸡引来。家鸡和野鸡隔个两三米的距离,扑着头,对着眼,咯咯咯叫。边叫边跳,野鸡跳进了堂门,脚绊上铁丝,套住,被网蒙下来罩住。坪上离村舍近,捉野鸡的人不太可能抱家鸡诱野鸡,布的堂口应该是空堂。我这样想。在树林,在坪下茅草地,在几个大的野坟地,我找了两个下午,也没找到堂口。捕山兔的铁夹子,我倒看见几个。砸一个石头下去,铁夹子“当啷”一声,弹起来,夹子报废。我又想,可能抓野鸡的人还不懂得布堂,那又是以什么方法抓野鸡呢?

在坪下的水沟边,我见到了一种黑色羽毛的鸟,体型和麻雀一般大,尾部(尾上覆羽和尾下覆羽)有一圈纯白的斑。它一点也不害怕人(它甚至站在我脚边),在水沟边,吃蠕虫吃蜗牛吃蜒蚰吃蚯蚓,吃紫堇花。它吃得十分专注,尾巴抖动着。它还飞进阴沟(小涵洞)吃食。我叫不上它名字(查阅《中国鸟类生态大图鉴》,也查不出来——没有这个鸟)。我跺一下脚,它也不飞走,而是快速跳几步,继续吃。它小巧玲珑,羽毛黑出山漆的光泽,短尾白斑胜似雪。我私自给它取了名字:白尾水鸲。它很少啼鸣,即使在飞行时也不啼鸣——鸣禽类的鸟大多边飞边叫——它的翅膀倒发出呼噜呼噜的振翅声。但它的啼鸣,如柳莺一样婉转、清脆,它发出“啼嘁,啼嘁,啼嘁”的颤音。我只有看到它在水里洗澡时,才听到它啼鸣。它在水里,抖动羽毛,洒下细珠水花,它翘起头,叫得特别欢。我因此,一天都欢快。

坪上,无疑是方圆十余平方公里之内,鸟最多的地方。

鸟是大地上辛勤快乐的驿卒,更换着马车,栉风沐雨,昼翔夜憩,一路追着四季奔跑。跑着,跑着,又到了隆冬。“三九寒冬”大雪飞,也是很多动植物生命的尽头。但坪上的肃黄之色,并不是生命消亡的面貌,而是一种孕育——逆極阴寒孕育阳暖——春雨已经随着海洋的季风,飘洒在来的路上。大地再一次葱绿。

杂芜之地,通常有众多的动物在活动,植物也较为丰富。它们都极具生命的感染力,会浸透我们的心脏。我们的眼神因此不会呆滞、晦暗。杂芜之地,也就是我们南方的荒野,人迹罕至,生灵按照四季车轮的轨迹,与绿原、森林、湖泊、星空、荒漠一起,塑造了我们自然的心灵,让我们拥有自由的精神,获得自然原始的审美和激情。于草木生灵而言,大地没有任何地方是浪费的。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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