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晓霞
从来不敢奢望,此生能亲自拜谒文学泰斗贾平凹先生。
一直以来,贾老作为当代文学大咖定格在脑海的就是教科书中的作者简介:贾平凹,当代著名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代表作《浮躁》《废都》《秦腔》《古炉》等。曾获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美国飞马文学奖、法国费米娜文学奖……于我这名不见经传的小教师和文学爱好者而言,他不但是如我师父说的“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的老干虬枝的蟠桃树”,更是神一样的存在。只能在教材里瞻仰膜拜,高不可攀、遥不可及啊!
于是乎,当2020年的1月21日,余师令琪先生带着我和一干文朋师友到西安拜谒他的师父贾平凹先生时,我顿感幸运来得太突然了,突然得有些失真:我何才何能?有何资格去拜谒大师啊?一路之上,兴奋不已,又忐忑不安。
尤其是当我们来到平凹大师所住的秋涛阁楼下时,我竟有些诚惶诚恐——自己的才能与这次拜谒实在不相匹配,毫无底气和自信,着实怕大师的高大上碾压出自己皮袄下隐藏的平庸渺小来。
原以为秋涛阁是贾老上书房的专用美称,想象中起码应该是个单独的远离尘嚣的幽静典雅之所,大师在那样的环境里才能写出等身的皇皇巨著。着实没想到秋涛阁居然就只是位于闹市里的一个不起眼的年代有些久远的普通居民小区,还真是大隐隐于市啊。
当我们敲开门时,贾老正在认真地给别的客人签名(事先我们也知道他当天要接待五拨造访者),让我们随便坐,等他一会儿。眼前这普通的两套间实在难与高大、宽敞、富丽、华美沾边,但又的的确确与众不同。百读不如一见,贾老果然是酷爱收藏,房间里所摆不是卷帙浩繁的书籍,正如他所说的卧室和书房尽是陶罐、画框、乐器、刀具等易撞易碎之物,而客厅里就聚集了来自全国各地的大块的石头和大块的木头,多为大小不一、造型各异的佛像和陶罐,使空间显得更加逼仄。我不禁想起贾老的戏谑——“这房子到底是给这些文物们住的还是给我住的”“不知是我收藏了文物,还是文物收藏了我”。这家俨然小型的博物馆,宝贝琳琅满目,让人目不暇接,倍感我等的到来似有抢占佛地之嫌,甚显多余。
贾老送走前拨客人后,立马热情地给我们泡茶设座,他的平易随和让我一下子轻松不少。令琪师将一行人一一介绍,并让我以“师爷”敬称,贾老连道:“好啊!好啊!”并亲切地与我握手。一阵寒暄之后,大家便提出与他合影,贾老欣然同意,非常配合拍摄的需要,向左、向右、上前、退后,或坐或站,单人照、集体照,都笑容可掬地有求必应。之后又不厌其烦、毫无怨言地给大家带来的书按要求签名。我惊讶于面前这穿着灰色外衣、外罩黑色羊毛背心,標准的“膀大腰圆脸宽肉多”的陕北汉子就是那个有三十多部作品被译为美、法、德、瑞典、意大利、西班牙、俄、日、韩、越文在二十多个国家出版发行的享誉世界的文学大师吗?毫无高高在上、趾高气扬的大咖的傲气与架子,完全就是位很接地气的普普通通的慈眉善目、和蔼可亲的长者。这让我之前的所有忐忑惶恐一下子都烟消云散了,和大家一起同贾老轻松地交流起来。
我突然想起他在《静虚村记》里写求雨的场景:“天旱了,村人焦急,我也焦急,抬头看一朵黑云飘来了,又飘去了,就咒天骂地一通,什么粗话野话也骂出来。下雨了,村人在雨里跑,我也在雨里跑,疯了一般,有两次滑倒在地,磕掉了一颗门牙……”于是就脱口而出:“师爷,我读了您的《静虚村记》,您张开嘴,我看看是不是真掉了颗门牙啊?”(因为我一直觉得这段写得非常生动精彩,让人如身临其境,忍俊不禁。)令琪师一听我这样说,急得直瞪眼儿,我马上也意识到自己的放肆、唐突与冒犯,顿时紧张起来。但没想到,贾老不以为忤,抽出一支烟,我赶紧点上,他深吸一口,笑着说:“你看出我牙掉了没?散文最贴近生活,但为了表达的需要,也是可以适当虚构的……写作就是写生活,一定要善于观察和思考……要坚持……”话虽不多,点石成金,如沐春风。
趁贾老还在为朋友签一大摞书之际,我到书房参观。我斗胆坐在了众佛像、木雕、陶罐、各种动物造型的兽石围捧之中的书桌前的太师椅上,顿觉有股阴冷之气袭来,皆因我乃无名小卒,资历太浅,修行不够,气场不足所致,此境恐怕也只有千锤百炼、历尽沧桑、惯看秋月春风的贾老才能有所加持,才能与众文物进行灵魂的交流。我仿佛看到了他“每日奔波忙碌之后,回到家中,看看这个,瞧瞧那个,它们就给了我力量,给了我欢愉,劳累和烦恼随之消失……”于是又坐在书桌前奋笔疾书——贾老的书桌上摆着一叠稿纸和钢笔,在这电脑时代,他却没有“与时俱进”,始终执拗地用笔在纸上原始写作,或许是因他小时没纸,就“常跑到黄坡下的坟地,捡那死人后挂的白纸条儿回来钉成细长的本子,一到清明就可订成十多个本子”,没有笔就“偷偷剪过伯父的羊皮褥子上的毛做笔”,所以他对纸笔情有独钟吧!不过也唯有用笔在纸上沙沙徐行的刀耕火种的方式,才最有写作的仪式感与时空的穿越感,与众宝物灵犀相通,敲打键盘的啪啪声将是多么违和啊!我仿佛看见自诩为“书之虫”“笔之鬼”的贾老端坐在古佛青灯之下,陪着秦时的俑,伴着汉时的钟,嗅着或许沾染着唐玄宗、宋太祖的气息的土罐,一边抽着烟,一边深情地写下这样沉郁而俏皮的文字:“我爱西安这座城,我生不在此,死却必定在此,当百年之后躯体焚烧于火葬场,我的灵魂随同黑烟爬出高高的烟囱,我也会变成一朵云游荡在这座城的上空……”仿佛看见那个缠过脚、没文化,却深明大义、勤劳坚强的母亲,听见她“嗡儿嗡儿”纺线的声音;看见将家里好东西都给外人吃了,嗜好喝酒不寻事不怕事的父亲;还有那给小平凹捏鼻涕,上课声音很好听,传授写作诀窍的启蒙女老师;以及儿时一起追月亮找星星的小伙伴儿、颇受争议的痞子文人庄之蝶和极具传奇色彩的金狗……都纷至沓来,活灵活现。或许是广袤无垠、厚重无比的黄土地和历史悠久、气派不倒、风范犹存的古城,赋予了他质朴无华、平易随和的真性情,摒弃了很多半罐子的华而不实与狂躁张扬;或许是众多的古佛赐予了他源源喷涌的才思和慈悲豁达的胸怀与笃定不移的坚持,护佑了他灵魂的安妥和身躯的安宁,正如他自己所说:“有佛亲近,我想我以后不会怯懦,也不再逃避,美丽地做我的工作。好好享受人生的一切欢乐和一切痛苦烦恼吧。”与佛相伴,入清凉境,生欢喜心,让他能将身体隐居闹市而独守内心的安宁与清欢,不浮不躁,不疾不徐,不离不弃。也正因如此,他才能在不同时期承受各种巨大的打击,以睿智的目光时刻关注着国家的发展、社会的动态,体察着风俗的变迁、人生的况味,在身患严重肝疾的情况下,靠着一部又一部响当当的作品,硬生生从逆境中破茧成蝶,并且保持着每两年一部长篇小说的旺盛的创作力,成为中国乃至世界文坛的常青树,成为“一个认真的人,一个有趣味的人,一个自在的人”,用文字去照见佛的灵性与温度。
当与贾老挥手告别,离开上书房、离开秋涛阁之后,我仿佛也得到了佛的点化:面对这纷繁芜杂的世界,我将更有信心去经历风雨、经历悲喜、经历潮来潮去;会更有勇气去体验冷暖、体验对错、体验花开花落……
在西安到成都的高铁上,忆及此次“朝圣”之旅,我不禁感慨万千,写下一词,感恩所有美好的遇见。词曰:
临江仙·拜谒贾平凹先生
北上长安初见,畅聊大慰平生。
教科书里仰飞鹏。此时冬日暖,促膝论长缨。
我本杏坛游子,文章且寄闲情。
桃花源里重勤耕。初心坚执永,迤逦踏新程。